老李:
好久不见!
这是我成为背包客在路上漂泊的第二年。迄今为止,我已经独自走过中国的27个省(自治区、市),103座城市。怎么样,我走过的地方是不是比你多?
想不到吧,你那循规蹈矩的女儿竟然叛逆了。毕竟19年的学生生涯已使她读破万卷书,她自然要趁风华正茂时行万里路。这一路见山河湖海奇绝,品风土人情万种,她才发现原来人在美景面前,总是难免笨嘴拙舌,词穷语塞,才发现文字确实有着贯通感观、穿越古今的力量。
还记得小时候,你陪我背过的那些诗吗?幼时懵懂无知,背诗也如囫囵吞枣,好在那些年的枣核终于在一趟趟的旅途中汲足了养分,长出了茂密的枝叶,末梢正与感知美的突触相接,记忆中的字句就忽然跨越千年,与眼前的美景交融,沁入胸腔,便有浪潮激荡。
爸爸,我直到亲历之后,才真正知晓那些诗词的精妙。
我在青海湖边亲眼见过“青海长云暗雪山”的奇景,才知边塞诗为何壮阔苍凉;打内蒙古旷远的草原上走过,才知“天似穹庐,笼盖四野”的比喻有多传神;赏过杭州晴雨时的西湖,才知它为何“淡妆浓抹总相宜”;观过鹏城日落时雾气弥漫的海面,才知何为“烟涛微茫”,又为何“信难求”。
最难忘的还是2023年“五一”假期期间入晋,恰逢黄金周,我提前半个月都买不到火车票,无奈只能坐上长途大巴,苦熬9个小时才抵达山西。
彼时的北方,正是沙尘暴频发的时节。下车时已近黄昏,却不见残阳如火,只见漫天的沙尘裹着一轮白日,像极了明晃晃的月。我忽然想起王之涣《登鹳雀楼》的那句“白日依山尽”,也终于明白为何“依山尽”时分的太阳不是红日,而是白日——
想来也许正是登楼时适逢尘霭蔽日,使王之涣不能望远,“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的念头才应运而生。
爸爸,在旅途中,我真切地感受到那些古老的文字仿佛有了生命,我与它们重逢,共鸣颤震,终于明白旅行的意义在于感受与经历,而文字的意义在于记录与留念。
这么说来,文字也是一个时光胶囊呢。
所谓时光胶囊,就是那些能储存记忆的容器,视、听、嗅、触、思、情都能贮藏其中。打开的刹那,它就能带溯流而上,回到事情发生的时候,记忆与情绪就一同浮出水面。
有关我们的时光胶囊,其实我偷偷存了不少,正好可以借着这封信,拿几颗给你瞧瞧:一颗叫“广播”,一颗叫“白雾”,一颗叫“夜路”。
你还记得那台老旧的收音机吗?只有当竖直长长的天线时,才能听得清晰电台里头的字句。电视、电脑、智能手机的普及,使得广播成为几乎被淘汰的媒介。可是爸爸,只要一听到那密密匝匝的沙响和略微失真的人声,我就会想起小时候秋冬的清晨,你喜欢早早地醒来,在被窝里听广播。那是我记忆里最温暖的画面之一,当年广播里循环过的歌,时至今日我还能哼出来。
还记得小时候我问过你,为什么人在冬天的时候会哈出白气吗?你告诉我,热气遇冷会凝结,就成了我看到的雾。2023年冬末,我乘火车硬卧到郑州,清晨出火车站觅食,在街边喝了一碗羊肉汤。煮汤的大锅沸腾着,白茫茫的雾就是冬日里最动人的烟火气。忽然,我想起小时候你送我上学时一起在路边摊吃过的小馄饨,它们也是从这样腾着雾气的大锅中捞出,游进小小的碗里。一碗下去,浑身都暖和起来,我就觉得冬日不寒,万事不难了。
你还记得我小时候怕黑吗?我如今已经不怕了。那天在乌兰哈达火山脚下,我一个人睡在租来的车里。在内蒙古的火山群中,我看到满天的星子、浅淡的银河。那时的我忽然很想你,想告诉你,我的胆子变大了好多,早已不再像小时候那样,天一黑就连楼道都不敢走,非要你下来陪着才敢上楼。
爸爸,这些封存已久的时光胶囊本不该轻易打开的,因为回忆袭来时,人就不能不思乡。
我一直觉得,思乡的人念的总是童年的温存和最依恋的人。
2024年4月,我漂泊到了长沙。前些天去开福寺数罗汉求签,求得的签文上有诗云:“游历他乡梦萦归,身心不一久徘徊;纵有玉床缠玉带,哪有自己家乡美。”
我拿着那张签文,在殿外坐了很久。也许是该回去看看你了。
爸爸,又是一年冬去春来。
回去的时候,我会折一枝他乡的柳,捎给故乡的你。
自古“柳”字就有“留”意。愿这枝柳条能代我留在你身边,让你知晓,无论我身在何处,你都是我的归属。
想你的女儿:小李
2024年4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