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初,新疆的旅游热潮余温尚存,漫长的冬季来临前,乌鲁木齐阳光明媚,万里无云。东边的博格达峰峰顶终年冰雪覆盖,市内仰首可见。
王炳华家远离乌市中心,在一处小区的一楼,不大的房子里,住着他和夫人王路力两人。这位享誉海内外、被称为“新时代新疆考古第一人”的学者还有几个月就90岁了。他正在和胰腺癌做斗争,疾病导致他两颊凹陷,行动缓慢。但病痛并未阻止他的思想,今年5月,他出版了《瀚海行脚:西域考古60年手记》,算是了了一桩心愿——2001年刚退休时,他计划写写“考古行脚40年”,回顾职业生涯,因为太忙,40年直接变成了60年。
“现在脑子里还在想,有时候做梦又回到当年的发掘现场。”王炳华说,也许是记错了时间,《环球人物》记者到家中拜访时,他已关了卧室的灯,准备休息。听说记者到了,采访任务就在跟前,他二话不说挪步到客厅沙发,自己盖了条毯子,见相机架好,便说:“开始吧,问吧。”灯光下,他眼神明亮,思路敏捷。“我同意他的这个说法”“更严谨的说法应该是”……诸如此类的话不时从他嘴里说出,老一辈考古人的学究气质展露无遗。
王炳华25岁来新疆,“这是中国考古事业的一块处女地”,40年田野考古之后,紧接着是20年的研究和教学。他经常说,自己是幸运的,新中国成立后,在发掘新疆的过程中,少有哪位中国考古学家能像他一样系统性地把这里转了个遍,北到阿勒泰,南到帕米尔高原,东到哈密,西到喀什。由他主持参与的精绝古城、楼兰遗址这样轰动世界的开拓性发掘,更是考古人梦寐以求的机遇。60多年来,他像一张新疆考古的活地图,又像大模型,总在反刍过往,不断进化出新的思考。
2020年7月,上海青浦淀山湖畔,85岁的王炳华伏在书案前为新书《瀚海行脚:西域考古60年手记》写作前言,一幕幕鲜活、难忘的新疆考古画面在他的脑海中展开。
第一站是罗布淖尔。这里位于塔克拉玛干沙漠的最东缘,4世纪中叶前是一片绿洲,孕育出“丝绸之路”的咽喉要塞楼兰。由于气候变化等因素,黄沙掩埋了一切。自19世纪中叶起,俄国、瑞典、英国等一批探险家都考察过罗布淖尔,发布了许多关于楼兰的资料信息,增添了这一地区的神秘。
1979年,王炳华一行作为中国考古学者首次进入罗布淖尔腹地。“罗布淖尔荒原浩渺无垠,面积数万平方公里,要在里面找到楼兰遗址,无异于大海捞针。”王炳华回忆。他的办法是从水系着手,“人类文明的发展离不开水源,沿着大致的河道勘察,再选几个点来解剖,而不是一上来就乱挖”。发源于博斯腾湖的孔雀河流经罗布淖尔,其下游北岸曾发现过不少古代墓地,当地人称之为“古墓沟”,一行人由此着手。
古墓沟是典型的雅丹地貌,沟壑纵横,盘旋曲折,有时车行10公里左右,要拐180多个急弯。盐谷、戈壁、红柳堆、干枯的胡杨……五进五出古墓沟后,一行人在距驻地40公里外,发现了一处结构极具特色的古代墓地。“当时大家都很兴奋。”王炳华说。紧接着是单调乏味的日常挖掘,持续一个月后,蔚为壮观的“太阳墓”重见天日。
太阳墓,古楼兰人墓葬,距今约4000年。从空中俯瞰,地表7圈规整的环列胡杨树桩由内向外,粗细有序,像一轮太阳,人被埋于圆心;以环圈为中心,又有7圈粗大树桩呈放射状排列,像太阳光芒。此外,太阳墓还出土了几具保存完好的女性干尸。
“古罗布荒原上的居民形象是很美的。我看20世纪初一些探险家发表的古楼兰地区女尸照片,就已留下了这样的深刻印象。等到自己亲手清理了不少时日,天天面对她们安睡的尸体,又更深地感受到了这一点。”王炳华告诉记者,“《汉书》关于楼兰的记载是2000年前的情况,汉楼兰以佛塔为标志。我们这次发掘揭示的是4000年前罗布淖尔地区的情况,填补了人们十分关注的楼兰大地历史上空白的一页。”
罗布淖尔之后是尼雅。20世纪90年代,王炳华作为中日尼雅调查队中方学术队长,持续6年在塔克拉玛干沙漠南缘进行了系统性考察。尼雅遗址位于今天新疆和田地区的民丰县,被世界考古学界称为“东方庞贝”的精绝古城就坐落于此。
“英国人曾3次进入精绝故址,发现遗址41处,我们扩展到100多处,其中包括宅邸、寺院、引水渠、冰窖等,可以想象当年恢弘的王城气象。”此外,遗址中出土的“五星出东方利中国”锦,被誉为“国宝中的国宝”,经鉴定属汉王朝赐赠。多年的尼雅考古,精绝古城为何突然间化为废墟,是王炳华萦绕心头的问题。“在我看来,精绝绿洲之毁灭主要不是由于自然环境的变化,而是来自东南方苏毗人的攻击,这可以从现已译读的佉(音同区)卢文中了解到。另外,1995年我们发掘的精绝王陵三号墓里的精绝王,颈动脉、大腿股动脉都可见砍痕,是死于非常事变的明证。”王炳华解释。
楼兰、精绝之外,天山峡谷(沟通天山北麓草原、牧场和吐鲁番盆地的通道)的相关发掘也是王炳华考古生涯中的重要一章。中国古代典籍所载新疆地区的交通干线,主要沿塔里木盆地南北两路行进,但就王炳华在对阿拉沟近百座古代墓葬的抢救发掘结果来看,从青铜时代到明清时期,穿越天山内部峡谷的道路也留下了古代西域各民族的足迹,也是丝绸之路上不可忽视的通道之一。
“古时候的人为了寻求新的东西,往往比我们要勇敢。”拂去历史的黄沙与烟云,王炳华步履不停。“所谓‘瀚海行脚’就是要走,这些地方你不走,就没有感受,只要走,就不会白费劲。走过之后,再和文字资料对照起来,历史就通了、活了。不可否认,新疆考古的许多个第一页是在西方人手中翻开的,但我们跟他们不一样,我们要把人类在这一大片区域上的发展情况搞清楚,这是大考古,比找一些精美文物的意义要大得多。”
王炳华曾在不同时间、地点说过大概同样的话:今天在新疆考古舞台上的收获、成果、奉献,是多种机缘汇聚带来的幸运。
1935年,王炳华出生于江苏南通一个知识分子家庭,父亲是当地一所学校校长。青年王炳华记忆力极好。1955年,王炳华考入北京大学历史系,随后潜心攻读考古学方向。毕业时,他主动报了名到新疆去。“当时,历史学家翦伯赞先生听说我要去新疆,他很高兴。”王炳华回忆。
其他师友听到这个消息,为他即将步入生存、工作环境远较内地艰苦,且交通不便、信息不畅的境地而同情他,王炳华却甘之如饴:“新疆这个地方跟我的性格很像,安静,适合做研究。”
1927年到1930年,中国考古学家黄文弼参加中瑞(瑞典)西北科学考察团,赴新疆开展考古调查和发掘,成为新疆考古的先驱。黄文弼之后,新疆考古发展滞缓。直至新中国成立,才重步入正轨。“20世纪50年代,中国考古学人对祖国西部大地,尤其是新疆,知之甚少,这自然成了更值得考古人进入的天地。”王炳华登上西行的列车,奔向了还没有具体概念的“西部世界”。
没想到,到了新疆,挖土之外,他首先要迈过的坎儿是骑马。眼见当地人翻身上马,王炳华犯了难——不会骑。
“骑马太容易了,你跟着我就完了!”当时接待他的是昭苏县委书记,部队团长出身,大大咧咧。没办法,当时的边疆除了马、驴、骆驼,鲜有其他交通工具可供选择,王炳华只好壮着胆子,咬牙上了马,好在是匹受驯的良驹,他就这样颠簸着上了路。
王炳华是当时新疆罕见的考古学“正规军”,但职业生涯的起步阶段并不顺利,经费、物资紧缺,相关部门对考古工作的重视程度有限,各种困难都要个人克服。有时深入沙漠探寻遗址,考古队员免不了要徒步翻越沙丘,每人每天定量一瓷缸水,活命用的,没人拿来洗脸刷牙。用沙子洗碗是队员们的一大“发明”。
即便如此,初到新疆的王炳华就在吐鲁番阿斯塔那发掘了8座晋唐古墓,取得了令学术界关注的成绩。不在探方的日子里,他就恶补古今中外所有关于新疆的文献知识。
等到20世纪80年代,天时、地利、人和都有了,王炳华当仁不让地站到了诸多重要遗存的面前。他对塔里木盆地周缘各绿洲、吐鲁番盆地、天山北麓各绿洲、伊犁河流域、阿勒泰山前地带古代遗存均展开过调查,多项考古成果获得年度“全国十大考古新发现”奖,发表的一系列开拓性研究成果在海内外引发轰动。
2001年,从新疆文物考古研究所所长任上退休后,他将主要精力转向了深一步思考田野工作资料的研究与教学中。他在北大、人大开设的课程总是人头攒动,他带着新疆历史文化研究的相关讲座到亚、欧、美洲大学以及研究机构访学、交流。
“我又跨入了一个更大的空间,不只站在新疆看新疆,还能从更广阔的视角认识新疆的历史。越来越感到古代中国与古代亚欧文明的交流,新疆大地曾居于举足轻重、关键性的地位,影响不可低估。”
《环球人物》:您一直讲自己对新疆地区怀有特别的感情,为什么?
王炳华:新疆就是我的家,我的户口就在这里。年轻时我在笔记本上写了这样一句话——你最珍爱的品质是什么?信仰始终如一。已经忘了当时为什么这样写,只觉得这和我在新疆的60多年遥遥呼应。
《环球人物》:60多年,21900多天,您把大半生奉献给新疆考古事业,您如何理解考古新疆的意义?
王炳华:考古新疆的意义再怎么强调都不过分。新疆不仅是祖国的西部边陲,它还是华夏文明走向世界,步入欧、非的西大门,是与世界文明接触、联系的主要径道。因此,认识祖国的历史文化不能止于中原大地,而必须看到新疆这片广阔的天地,才能更深刻全面地了解我们辉煌的历史文明。
20世纪30年代后,中国考古学者的努力,很大程度上改变了西方人在这片地区掘取文物而形成的诸多相当不准确的概念。因此,考古新疆,具有恒久的价值。
《环球人物》:您在新疆实地考古的最后一站是小河遗址,这里有什么特殊之处?
王炳华:探访小河那年我65岁,这个年纪再次深入罗布淖尔,体力上是会辛苦一些,但事实证明,非常值得。
20世纪30年代,瑞典探险家贝格曼向世界宣布了小河遗址的存在,提出了这里许多值得人们进一步解锁的历史文化现象:丛丛密密的奇怪列木,木柱上血红的色彩等。作为中国考古学者,应该责无旁贷地向世界揭示这保留在新疆大地上的文化遗存。
但是这一步,迈得实在艰难。在徒步考察小河沙漠的日子里,我们睡在最冷到零下24摄氏度的单层帐篷中,个中滋味,如入冰柜,在矿泉水冻成冰坨,馕也无法咬开的状况下,我们硬是站在了小河墓地前。这虽然算不得什么了不起的辉煌事业,但总算是实现了中国考古学者期盼了60多年的愿望。
《环球人物》:您怎么看待当下由文艺作品带动的又一轮新疆热?
王炳华:1980年,我们在楼兰的考古工作通过中央电视台被介绍给了全世界,一股新的楼兰及丝绸之路研究热潮随即在荒凉的罗布淖尔大地上涌动,不同学科的研究者、探险者纷至沓来。今天,进入楼兰再也不是什么困难的事情,普通旅游都可以实现。当下的文学影视作品带火新疆,和考古学引发的新疆热是一个道理,新疆的人文历史、自然风光总是吸引着一批又一批游客来到这里。
新疆是个好地方,不是谁的一生都有机会纵马天山。天山腹地的高山草场一望无际,草高可及马腹,空气清新,蓝天白云,牛羊星布,驰行草丛中,恍入仙境,令我难以忘怀。新疆的考古沃土、自然风光滋养了我的一生,在这里的60多年,一天都不白过。
编辑 余驰疆/美编 徐雪梅/编审 张勉
王炳华
1935年出生,江苏南通人,考古学家。1960年毕业于北京大学历史系,曾担任新疆文物考古研究所所长,主持参与了楼兰、尼雅、小河等考古遗址的发掘。著有《吐鲁番的古代文明》《丝绸之路考古研究》等,近日出版《瀚海行脚:西域考古60年手记》,引发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