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烟火气,最抚凡人心。
——《一日禅知》
巷口街角,一口石栏老井。井旁一棵歪脖子雪松,四季常绿,罩下大片荫凉。远近常有一些老人蹒跚而至,提着铁桶或塑料壶来这井里汲水。也不知这些老人是怎么想的,家里早已安上自来水,但他们就爱到这老井里来汲一壶新鲜水,回家烧茶,做饭,说这井水做出的饭烧出的茶,才有味道。也有人不好意思地说是提回家浇花种菜的。井边树下,几块青石疙瘩上,更是常有些许闲人聚集,有老有小,有男有女,聊些家长里短,吐些牢骚块垒,散些奇闻轶事,盘些是是非非。这街谈巷议是非地,却也是民间道德审判台。
市井百态,红尘炎凉,就从这里展开——
老板娘与儿媳
水茂子是巷子里最早发起来的“万元户”。早先他干包工头,带着一帮人闯出大山去,到处找活干,扛过水泥包,背过石头砖,听说某个夏天还在火炉城清理过城市下水道,那个脏啊累啊自不必说,但这时他最大的收获是找了一个汉口姑娘做了老婆。那姓程的姑娘虽然是个远郊乡下妞,不识几个字,但生得白白净净,健健壮壮,胸大臀圆。水茂子带着她到夜市地摊上买几件花花绿绿的衣裙套在身上,挑几件亮晶晶晃眼睛真假难辨的首饰挂在身上,倒也有几分洋气,自不同于云南红土高原那些粗手糙脸的山村女子。这女子从此就跟定了水茂子,为他生儿育女,走南闯北,不离不弃。街巷人把这些最早闯出去不论赚没赚钱的工头啦倒爷啦统统称之为“老板”,工头水茂子叫水老板,这个湖北妞就叫“老板娘”。几十年过去,一直就这么叫着。
水老板发财,是在上世纪九十年代末期。他的施工队参加了边境线上怒江峡谷的一座水电站建设,他承包的是打隧道、架电线等一系列工程,两年三年下来,水老板就赚了笔大钱。这年腊月,他开着一辆簇新的桑塔纳轿车,带上湖北“洋媳妇”回到这滇西边城,那真是衣锦还乡啊。这是水井巷第一辆私人轿车,巷子里人说这车比县长的车子还漂亮,县长下乡坐的还只是“帆布吉普车”。过后,水老板在巷子里建起了第一幢洋房,高大气派,那前前后后的玻璃窗敞敞亮亮。这幢钢筋混凝土的三层楼房,在整个一个土墙木楼瓦房的街巷里,简直就是鹤立鸡群!那个远方来的“洋媳妇”也终于有了一个固定的家,用不着颠沛流离,这回可以安下心来生养了,当年她就诞下了长子,那头生儿子白白胖胖,虎头虎脑的,起名小河;来年,老板娘又为他生下一个小女孩,洋娃娃似的,人见人爱,取名小梅。水老板三喜临门,高房大院里时时高朋满座,麻将声声,酒杯乒乓,风光得很。做满月子养得白白嫩嫩的老板娘,晃着一对大胸,穿着一双红红的高跟鞋,在那屋里屋外都是水泥浇灌成的硬实地面上,“踢踢踏踏”走出走进,真是“春风得意马蹄疾”,令那些前来帮忙的街邻亲友小媳妇大姑娘自惭形秽,一个个羡慕地流着哈喇子,眼珠子都几乎瞪得掉出来!
但否极泰来,好景不长。这年夏天雨季,水茂子老板自驾着小轿车上省城去揽工程,在彝州的一弯道处开得太快,车子飞了出去,连翻两个跟斗,摔在高坎下。车子全废了,所幸人没有摔死,但水老板肋骨断了四根,左腿膝盖骨粉碎,右腿从大腿处就粉碎性骨折。过后只能安了钢架,架着双拐走路。一双腿就瘸了,大马路上也总嫌不平。从此,水老板的厄运就来了。
街坊有人议论,这水茂子老板是赚了些昧心钱,他在水电站工程中,把大电缆换成小电线,用水泥杆代替大铁架,以次充好;还有人说,水老板是欠了人命债的,在水电站的隧道施工中,水老板在安全设施上偷工减料,致使隧道塌方,压死了好几个工友。而这些工友是水老板招来的外地黑工,他瞒报了死亡的真实人数,将砸死的工友尸首夜间偷偷刨出来丢进湍急的怒江中!听起来令人毛骨悚然。有人说以前大将军“一将功成万骨枯”,如今水茂子老板是“一人发财多人亡”。当然,这些也可能是眼红的街坊邻居嫉妒心发作,编造出来的谣言,谁也拿不出真凭实据。但是从水老板每年七月半都要在自家房前屋后烧黄纸泼冷饭,深夜里还要跑到街巷路口水沟边向四面八方烧几大背篓的纸钱来看,人们心中自会泛出些许蹊跷:谁家祭祖,用得着烧那么多的纸钱呀?不做亏心事,何必心虚如此,哪里用得着这样?
在医院里住了整整大半年,身上安了大大小小的钢钉钢板,好不容易才挣了一条老命回了家。去时轿车,回时轮椅,世事真是无常。水茂子老板回到家,初始还有几个包工队的铁杆哥们工匠酒友来看望他,陪陪他,酒是喝不成了,就陪他打打麻将,吹吹老牛聊聊天什么的。慢慢地,这些朋友也来得稀,去得快了。水老板想得通,人家也要找饭吃,说不定这些人又已傍上新的工头了。水老板知道自己再与职场无缘,谁还会和一个残废人来包工程,谈生意?无职场,也就无金钱的来源,自己下半生可能就要沦为穷光蛋了。想想就可怕,由此水茂子性格大变,完全成了两个人。
先前花钱如流水,如今要想从他手里抠出一个钢镚儿,那比从猴子手心中剥出一颗松籽还难。——这是他那叫程玲的老板娘说的。是呀,水老板脾气大,动不动就对手下人发火,这一点街坊邻居都知道,但对他从远方娶来的这个“洋媳妇”那还是很不错的。你看,刚回边城那会儿,老板娘穿金戴银不说,她那手提包里时时鼓鼓囊囊的,掏出来的都是崭崭新的“老人头”“大团结”,那不是钞票是什么?水老板不给她,她哪能那么大手大脚地花?
——如今竟然连一分钱也不给老板娘啦!这真有些不可思议。但慢慢地,街坊邻居们从日常的一些生活细节中,确实发觉了老板娘说的话是真的。首先是老板娘不再是那么时时打扮得花枝招展,穿金戴银的了,而是一身朴素的工装,素面朝天,脚上的高跟红皮鞋,换成了灰扑扑的旅游鞋。一时之间,水家老板娘像是换了一个人,倒也显得清清爽爽干净利落的,要身材有身材。性子也变得随随和和,一下子拉近了和街坊邻居的距离。每逢遇上了巷子里的老婆婆嫩婶婶大嫂子小媳妇,她都主动上前打打招呼,和人家聊聊家常摆摆白话的,一下子和邻人们亲近了许多。街坊邻居这才发觉,这个“洋媳妇”并不像刚刚来时看着的那么高傲了不得的样子,其实人并不错呀,挺豁达的呀;其次是,这水家老板娘不再三天两头的上街,大鱼大肉地采办生活物资了,而是自己动手在自家房屋旁边那块巴掌大的绿化地上开辟了一块菜地,她一身工装,在菜地里忙活,栽菜浇水捉腻虫,甚至还挽起袖子操起粪瓢兑水浇菜。那大粪尿水,臭烘烘的,这不就和本地土妇一模一样了么?转眼间,那菜地里绿油油一片生机,青菜白菜红萝卜,大蒜小葱香芫荽,豆角南瓜西葫芦,要什么有什么。你别说,这老板娘还挺能干的呢!
人们还发觉,水茂子竟然动不动就出手揍老婆了。街邻不时看见那老板娘披头散发猛然间从大门里跑出来,一边跑一边回头,口里叽里呱啦骂着些街邻们听不明白的话,那肯定不是什么好话,肯定是骂水老板的毒话。街邻们自然是同情这外来的媳妇,婆婆大嫂的就过来劝解她。老板娘只是嘤嘤哭几声,也就算了,并不向人家倒丈夫的什么苦水。街坊邻居发觉这老板娘真是一个贤惠的女人,倒是有些担心水茂子老板如今这样子,还不好好善待妻子,只怕哪一天这贤惠的女人实在忍受不了,会不会就跑了,跑回那大地方的老家去?那样一来,这个家就散了,残疾人水老板就惨喽!担心归担心,但这老板娘坚强着呢,任凭日子一落千丈,但她对丈夫水老板始终不离不弃,没跑没闹,默默地艰难地维持着这个家,慢慢地把一双儿女养大成人。
水茂子老板不但不给老婆一分钱,甚至连儿子也不供养,这就更有些说不过去,但事实就是如此。不说儿子上小学中学,他不给钱倒也算了,九年义务教育嘛,学校就在街道边上,花费不了几个钱。孩子是只愁生不愁长,转眼间儿子就长大了,高考了,成绩不是很好,但也被北京颐和园附近的一个职业学院录取了。这是一所民办的三本学校,入学住校都要许多钱的,但水老板依然一毛不拔,水老板甚至对前来劝导他的人说:“现在的大学生遍地都是,多得用撮箕撮,读出书来有个狗屁的用处?看他水小河一身板肉,不如直接去打工赚钱吧,老子有他那么大的时候,早已是自食其力了!”老板娘气得无话可说,只好给家乡的姐姐打电话诉苦求救。还好家乡的姐姐姐夫虽然也是打工者,但离大城市近,钱文好找一些,他们认为孩子考上大学是一件大好事呀,关系到孩子一辈子的前途,便爽快地答应了。从此,是这位远方的姑妈出学费寄生活费,供养水茂子老板家的这位大公子读上了北京这所职业大学。
水小河是个孝顺的儿子,三年后毕业,他并没有和其他许多同学一样就留在北京做“北漂”。北京是首都,不管怎么,打工就业,机会总会多一些。但是他考虑到的是父亲的残疾,母亲的艰难,身为长子,水小河义无反顾地回到了家乡,回到了父母身边。水小河样子身材都像母亲,健健康康,一表人才。只是不知是他不够机灵还是运气太差,一路走来,无论婚姻事业都不顺,让可怜的母亲操碎了心。
首先是婚姻不顺。回到家乡边城,水小河就到处打工。不久,在城里舞厅结识了一个跳舞的姑娘,带回家里,就像当初他父亲水老板带回了他母亲一样,在街巷里又引起了一番轰动。只因那女朋友生得很是喜人,精致的小脸蛋,眉眼如同描画出来一般,小巧玲珑的身材,凸凹有致,和那帅气的水小河真是极为般配的一对。水茂子老板也很满意,因为这终究是水家传宗接代的大事,所以他这回就慷慨地拿出一些钱来帮儿子办了婚事,还买了一辆红色的小轿车给小两口作为彩礼。那小媳妇来自省城远郊的一个小山村,结婚那天,家乡来了许多亲戚,一看穿戴举止就知道那里的经济状况不是太好。家乡亲友看姑娘嫁到水老板这样的人家,也都很满意。不管怎么说,人家水老板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洋房小车冰箱洗衣机的什么都有。婚后不久,新媳妇的肚子就鼓起来,老板娘作为婆婆就不准媳妇再出去做什么工,乖乖地在家养着,婆婆尽心尽力地服侍着。第二年初秋,她就顺利产下一个胖小子,清清秀秀的,水老板一家高兴得合不拢嘴。
俗话说,人心隔肚皮。人心也最难测。不知道是生来的皮子贱,还是结婚过门时没有烧掉“野脚毛”,反正这媳妇是个养不熟的货。不等孩子满周岁断奶,她竟然一夜之间不辞而别,不知跑到哪里去了。一时之间,街巷里议论纷纷,人们都帮忙究其原因,据知道一些内情的人分析,是水老板的儿子找钱的本事不大,却又是个“愚孝子”,而这新媳妇耐不住清贫了。
原来,这水小河结婚后就自己去超市打工,而给新媳妇开了一个卖化妆品的小店。这应该很适合小媳妇呀,她自己就很爱化妆打扮,近水楼台先得月嘛,二来她人生得漂亮,肤色好,本身就是很好的化妆品模特呀!但是这期间,家里有了些变故。水茂子老板腿上安装着的那钢板错了位,那条腿疼得根本落不了地,只能到昆明大医院重新安装。儿子孝顺啊,二话不说,就送父亲到昆明去治了病。这一来,小两口好不容易刚挣下的十来万块钱,都打了水漂。那钱是小两口商定准备到省城里买房积攒着的首付款啊!一个月后,水小河回到家里,唱着那首刘欢唱的《只不过从头再来》安慰嘟着小嘴生闷气的小媳妇,哄得小媳妇稍稍消了点气。不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半年后,水茂子老板当年车祸时断了的肋骨戳伤的脾脏又发了炎,疼得日夜呻吟。老爸犯了病,当儿子的总不能见死不救吧?还没等缓过气来,水小河连哄带逼让小媳妇又拿出了两万块钱,自己找亲友东拉西扯又凑了十万块钱,再一次开车送老爸去省城动了胸腔手术。也难怪这昆明户口的小媳妇生闷气,如此这般,何时是个头?有多少钱能填得了这浑身都是毛病的残疾老公公这个无底洞啊!不说到省城买房安家了,就是在这边远小城买一套小公寓看来都难以实现了。前路看不到一丝光明,难道就这样辜负了自己的美丽青春?所以,这姓詹的小媳妇就暗暗转让了化妆品小店,携带了财物不辞而别了。
这分析有一定道理,但丢下一个吃奶的孩子不管,这样的母亲心肠也太过于硬了吧?你说,养育一个嗷嗷待哺的奶孩子,谈何容易!这比烈炭还烫手的火球,这比磨盘还压手的重担,就这样毫无征兆也无法推卸地落在了当家婆婆的身上。——喂奶喂饭,把屎把尿,水家老板娘日夜疼着爱着小孙子,还要服侍着那难缠的残疾丈夫。水茂子这个过气的老板还动不动就莫名其妙地发火,稍不满意还会抡起拐杖揍老婆。当然,不容易揍到了,老板娘一见丈夫发火,就抱着孙子逃开了,让他这个疯狗子自己发疯吧!水老板当初一介好汉,不说叱咤风云,也是威风街道的人物,如今如同病虎困厄山谷,不但病痛缠身,还难免有坐吃山空之忧。他也知道老婆辛苦,可怜,不容易,但他除了向老婆耍耍威风,出出火气,又能向谁倾诉?他能抱石头去冲天吗?
最让水家老板娘难过揪心的还不止这些,而是儿子的老光棍问题。那小媳妇当年离家出走,音讯全无,直到过年时才回来过一趟,说是来看看儿子。老板娘听说小媳妇要回来,就叮嘱家里人什么也不准说不准问不准管,装作无事人一样,好好善待这回头的儿媳。家里老小都觉得当家婆婆说的这“三不准”很是在理,都点头答应,过后也都照着做了。大家都很珍惜出走儿媳的这次回归,只盼她能感受到这个家庭的温暖,最少也能看在她那儿子的血肉之情上,能够收下心来,安心地过日子。——那不满周岁的奶娃娃,没能吃上亲生母亲的几口奶,但在奶奶的精心照料下,长大了不少,依然胖嘟嘟,虎头虎脑的,煞是可爱。
尤其令人奇怪的是,抱在婆婆怀里的这孩子,一见到久违的母亲,愣愣的大眼睛就紧盯着她,很快那眼睛里竟然盈满了泪水。哦,婴儿还不会说话,但一张无牙的小嘴里嗫嗫嚅嚅,眼见就要喊出“妈妈”来。这孩子显然认出了自己的亲娘,这就是骨肉情深啊!——这情景任你是泥人铁人也会掉出泪来的。作为婆婆的水家老板娘见这情形,赶紧把胖孙子塞到儿媳妇的怀里。儿媳妇一把接过婴儿,紧紧抱住,眼里滚出几颗豆粒大的泪珠,这终究是她自己身上掉下的肉啊!婆婆见状,心里一热,自己也要流出眼泪来,她赶紧硬生生地忍住,一拍大腿,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叮嘱儿媳,“你抱孩子歇息着,我这就去给你做饭,做饭。”哽咽着声音,婆婆手脚麻利地赶紧去买肉杀鱼,机灵的妹妹水小梅也跑来帮忙,热情周到地服侍着远归的小嫂子。接到母亲电话,从超市赶回来的水小河也很高兴,小两口久别胜新婚嘛,自有一番情趣。
一家人团团圆圆地过了一个春节,这儿媳妇对前次的出走没有说什么,也没有什么过激的表现,安安静静地,有时见婆婆做家务忙得团团转,她也想伸手去帮一把,但被婆婆推开了,只叫她带好孩子就行。婆婆公公都以为这回儿媳妇肯定会落下心来过日子了。但不知什么原因,正月十五后这儿媳还是走了,依旧是丢下婴儿不告而别。问儿子到底是为什么,水小河阴沉着脸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这龟儿子哟,个子虽高,心眼却不多,是土话形容的那种“一根肠子通屁眼”的直性子,论心眼怎么玩得过那玲珑八面的小媳妇呢?水老板见儿子那木讷无出息的样子,真是又急又气,捣着拐杖直骂儿子“窝囊废”,连个媳妇都留不住。当婆婆的则只会怨恨自己,反省自己有哪些地方是做得不够,还是说得不对。
半年后,那儿媳竟然打来长途电话,向水小河提出了离婚。血气方刚的水小河没有多说什么就答应了,两人就果然离了婚。等到公公婆婆知道,已是生米做成熟饭,一切都无法挽回了。
这件事瞒不过街坊邻居,一时之间,水井树下,议论纷纷。不久,就有人说,这姓詹的小媳妇,是在省城一个什么歌舞团去跳舞了。人们有点不相信,那比板凳高不了多少的小米渣,要文化没文化,嘴皮涂得像鸡屁股,一脸俗相一身土气,还能去要脸盘有脸盘要身条有身条的歌舞团跳舞?只怕是去卡拉OK厅陪那些大款官爷们喝酒伴舞倒还差不多。人们都是背后说说,没有谁去深究。只是听说到了年关,那小媳妇又给水家公子打来电话,说是实在想儿子了,想回家来,但没有路费,开口就向水小河要五千块钱。——你看,这是什么话?这贱货混到了什么程度?水小河气不打一处来,根本不想理睬这贱皮子。但当婆婆的老板娘知道了,还是力劝儿子接纳,不管怎么说,她终究是小孙子的母亲,小孙子也想妈妈呀!这时候孩子已经会讲话,时常问奶奶,幼儿园的小朋友都有妈妈,自家妈妈哪里去了?奶奶只好哄孙子,你妈妈到远处挣钱去了,过年就回来给羊羊买花衣服了。人们不是常说“没妈的孩子像根草”吗,羊羊这孩子也可怜啊!水小河听了老娘的劝导,按前妻提供的账号给她汇了六千块钱。
年前三天,小个子女人回到了前夫家,一脸的憔悴,一身的疲累,看来混得确实不怎么样。当婆婆的见了,很是心疼,好菜好饭地服侍着这前儿媳。前儿媳感动了,一个女人,还是得有个家才行,这婆婆待自己是真好啊!她也就对前夫温存了许多,小夫妻干柴烈火地过了几个良宵,大年初十,政府部门上了班,这对年轻人竟然又手牵手地到街道办去复了婚。看到儿子儿媳终于又破镜重圆,最高兴的是当婆婆的,这水家老板娘恨不得掏出心肝来对这儿媳呢!
岂不料,那小女子真是个白眼狼,经过几个月的调养,身上有了肉,脸上有了红晕,她竟然又在家待不住了,说是省城歌舞团打来电话要她赶紧回去上班,不然就要被辞退了。水家拦不住她,只好又让她走了。去了不到三个月,这女子居然打电话给水小河,又一次提出了离婚。水小河愤怒了,大骂了她一通,爽快而决绝地答应了。姓詹的女子偷偷赶回边城办手续,看来她还是顾点脸面,怕被街坊认出来,戴着墨镜穿着大风衣,遮遮掩掩的。两人在城边一家偏僻旅社见了面,形同路人,铁青着脸到街道民政所办了离婚手续。这一次搞得民政所的工作人员都发了火,结了离,离了复,复了又离,你们这是三岁小孩子过家家玩吗?如果人人都像你们这样,社会成何体统,岂不乱了套?
这一次真是丢够了一个男子汉的脸!水小河连妈妈都不敢告诉,是背着父母去办的离婚手续。水家公子遭了这场婚变,可谓是伤透了心。从此,他再也不敢去找对象谈恋爱论婚事了,甚至见到对自己热情一点的女孩子就躲就让。健健壮壮的一个小伙子似乎就要永远当一个老光棍了。
世上没有不漏风的墙,纸片终究包不住火。水小河小夫妻反复离婚的事情不知怎么还是被街坊邻居晓得了,街坊邻居心里都有一杆秤,大家都说,这水家婆媳俩真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啊,一个值得人竖大拇哥,一个简直是猪狗不如!人们都摇头,谴责那小妖精,这个水性杨花的小婊子只怕是在城里傍上什么大款了。有个爱看旧时杂书的人说,还歌舞团跳舞蹈呢,只怕是干的“一双玉臂千人枕,半点朱唇万客尝”的活计吧?有伙伴愤愤不平,怂恿水小河说,找到城里去,干脆挑了她的脚筋,看她还能蹦跶什么?水小河摇头苦笑,急急而走,他根本不愿意和人谈论这件事。街邻妇女十分同情水家老板娘,劝说她,你也真是惯着那小妖精,这样的丧门星你理睬她干什么?要换我呀,一见她来早就挥起大扫帚把她赶走了!水家老板娘也是摇头苦笑,嗫嚅道,赶人走,我可做不出来,人家好歹也是我孙子的娘,孙子可怜啊!
婚姻不顺,事业也有些不顺。这么些年,水小河嫌在超市打工挣钱少,就退出来自己创业当老板,他在市里开过几次店,小饭店,茶叶店,快递店。但可能是他忠厚有余,奸巧不足,或是时运不佳,也不知怎么搞的,别人都能赚钱的行当,他却干什么就亏什么。最后只好回到边城来,在街道不远处开了一个烧烤店。这一带宾馆酒店多,生意好做。烧烤店当然夜里才有年轻人来吃,撸串串,喝啤酒,闹得不可开交,生意倒还不错。水小河白天进货备料不算忙,但晚上烧烤时一个人可就忙不开了,妹妹小梅早已远嫁,他只好请了老娘来帮忙。
好在小孙子这几年逐渐长大,已上小学了。当爷爷的水老板对这孙子倒很是疼爱,隔代亲嘛,就开了一辆儿子买给他的电动代步车送孙子上学放学,爷孙天伦之乐,水茂子老板倒也有了一点事情做,心情愉快,身体也渐渐好了一些。这时,社区居委会看着水老板家实在困难,就安排水家老板娘去做了清洁工,专门打扫街道,每月从市场管理费中发给她两千块的工钱。这一来,水家老板娘倒也有了一份固定的收入,聊解了无米之炊。于是每天一大早,她就推着三轮车,舞着大扫帚,去打扫两条不长的街道。一下班,就忙着买菜做饭,服侍老公和小孙子。匆匆吃了晚饭,这水家老板娘又骑了一辆小电动车,赶去儿子烧烤摊上,帮儿子做烧串,卖烧烤。你别说,这个昔日跟着丈夫走南闯北的湖北媳妇,将那武汉味、川滇味结合起来,调料独特,又麻又辣又香,倒是很受街上的那些吃货欢迎。有时候,老板娘家中有事实在去不了烧烤摊,来吃烧烤的人们都还打听,都说是专门奔着老板娘的味道来的这摊子,老板娘怎么能不在呢?——看来儿子这烧烤摊还真是少不了老板娘呢。
儿子水小河的烧烤摊生意红火起来了,只是苦了自家的老母亲。匆匆岁月不饶人,这个当年的水家老板娘眼看着就过了六十花甲,即使是有单位的人,也早该退休了,但她依然坚守着街道清洁工的岗位,晚上还要跑去儿子烧烤摊上卖烧烤,半夜过后,才能骑车回家休息。天一亮又该起床忙着服侍老小,好让孙子去上学,自己还要忙着去上班扫街清垃圾。人们掐着指头帮她算了算,这一天忙到晚,这个六十多岁的老婆子能睡几个时辰呀?任凭她是一块钢铁,又能打出几颗钉子?街坊邻居都劝她:儿孙自有儿孙福,莫为儿孙做马牛。你都这么大年纪了,那钱是赚得完的吗?水家老板娘坦然一笑,说,我就这劳碌命呀,不苦不累闲下来倒还浑身疼呢!再说,哪能比得上你们,我家儿子还打着光棍啊!——于是,这个昔日的老板娘依然精神头十足地从早忙到晚,奔波着,忙碌着。好在她身板还结实着,一早一晚,街巷里时时可见到她那奔忙的身影,可听到她那鄂滇夹杂的爽朗腔音。尤其是每晚薄暮降临,看着她骑着电动车像射出的箭一般奔向儿子烧烤摊的背影,谁能相信这是一个早已年过花甲的老妪呢!
儿子是光棍呀!——看来,这才是水家老板娘最大的心病,最大的牵挂,最大的动力啊!街邻只是担心,老板娘这心操的,不知道哪天才是个尽头呢?她这把老骨头还能撑持多久啊?
扯巴眼夫妇
嗨,这对夫妻,男的是扯巴眼,女的是水桶腰,倒还过得比那些帅男俊女还恩爱!到哪里都是同来同往,上个厕所几乎都同进同出。俗话说,锅盆碗盏都有磕磕碰碰的,舌头和牙齿是最亲密的了,牙齿还有咬着舌头的时候,不信这世上就没有吵架拌嘴的夫妻。但是,据好事的隔壁邻居竖着耳朵侦听,都说几十年来没有听见他们家吵过一句嘴,家里面说话声都是低低的。俗话又说:“贫贱夫妻百事哀”,这对夫妻也并不富裕啊,多年来两人都只在镇上一家叫利元糕点的食品店里打工,不会有太高的工钱的。但是夫妻俩时时都穿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的,每天风雨无阻,天亮出门,下午回家,常见那男的提着一挂鲜肉或两条鲜鱼,女的手拿几棵青葱蒜苗或一瓶小酒,把个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的,真叫人眼馋!他们还学着城里人,在庭院里养花种草,四季花艳花香,门口栽了一棵苹果树,树下摆两个石凳子,供老人乘凉晒太阳。休息日时常见那扯巴眼丈夫挽着袖口,不是在院子里浇花剪草,就是在那铺了水泥地的门前扫地忙活,把门口打扫得干干净净,泼上几桶水,冲洗得清清爽爽的。你要到水井巷口打听做利元糕点的梁师傅家,人们就会告诉你,门口最干净的那家便是。
况且,这对年近不惑的中年夫妻竟然还一直没有生养。老话说,孩子是夫妻关系最牢靠的纽带。梁家这一对结婚近二十年的夫妇,没有一个自己的孩子,竟然还是那么恩爱如常,他们是靠什么把关系焊接得那么牢固的呢?这真是叫街巷里许多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就吵得不可开交甚至动不动就闹离婚打冷战的青年夫妻百思而不得其解,对这梁家夫妇可谓是羡慕嫉妒恨。街道里老人们时常告诫家中的后生夫妻,多向做糕点的梁家夫妇学着点,千万别向水老板家那野脚毛媳妇一样不着调。
梁家夫妇也爱交朋友,节假日时常请了些亲朋来家里聚会,喝酒聊天打麻将。有朋友把酒喝得差不多时,提出这个问题,说,这当今社会呀,家庭婚姻关系很难长久,几乎离婚成风,年轻夫妻稍不合适就说“拜拜”,中年夫妻也常打冷战,出轨离家是常见的事,还有些单位上的体面人物,几十年上班下班,怎么一到退休却就你也看不惯我我也容不得你的,老夫老妻就分居离婚的闹得不可开交。而梁大哥梁大嫂你们却几十年如一日,恩爱牢不可破,到底有何“秘诀”呀?听到这话,梁家夫妻俩愣了愣,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哈哈大笑起来,梁大哥笑得呛了酒,边咳嗽边说道:“还‘秘诀’呢,不就是般配吗?你看看我俩这样子,老婆,你别鼓眼睛,除了互相欣赏,还有谁会来骚扰呢?——我们知足喽!哈哈!”
梁大哥毫不避讳,话糙理真。人们看看他俩,一个扯巴眼,一个熊腰身,顿时明白过来,哈哈大笑道:“对对,知足常乐,梁大哥说得真对,敬你一杯!干杯干杯!”
是啊,知足常乐,心满则意足,对婚姻是如此,对生活也是这态度,烦恼就少喽,幸福就多喽!
梁家夫妇在四十岁那年抱养了一个婴孩,是个邻县的小姑娘生的。那十八岁的姑娘做了一个外地有钱老板的小三,临产时来到这边城医院做月子。那江浙老板要的是一个传宗接代的儿子,见小三生下的还是个赔钱货女孩,老板就悄没声息地溜走了。手机换了卡,电话再也打不通;报了警,老板那身份证也是假的,一时难找着,姑娘家抓天无路,只好将婴儿送人。梁家夫妇早就在医院托人放了信的,接到消息,兴冲冲赶去医院,给了那小三姑娘一笔钱,喜冲冲抱了孩子回家。给这孩子起名叫“梁燕”。燕子入门,喜气呀!从此,梁家院子就更是有了人气,大人唱,小孩笑,人们从他家门前过,就时时听得院里传出老梁的哈哈大笑声。
——这梁哥可笑不得,他只要一咧嘴,那嘴角就会向左下方歪去,而牵动着上面一只眼睛向右上方斜扯开来,那模样很是狰狞怪异,可能是他小时候得过小儿麻痹留下的后遗症。然而这老梁哥偏偏生性乐观,又爱敞开嗓门哈哈大笑,那神态让人惨不忍睹,往往会把在一旁的小娃娃吓得哭叫。
夫妇俩对孩子视如己出,宝宝贝贝,精心喂养。说来也怪,别人家的小娃娃怕见老梁叔笑,可是这小梁燕却喜欢老梁爹笑,老梁爹歪嘴扯巴眼地哈哈一笑,小梁燕也就咧开没牙的小嘴跟着咯咯笑,还拍着小巴掌直乐。街坊邻居见了,都说:“这父女就是有缘啊!”
孩子一天天长大,但却一天天病痛多起来,面黄肌瘦的。抱去医院检查,发现那孩子患有先天性心脏病。夫妇俩心惊肉跳,但没放弃,听从医嘱,小心伺候着病孩儿,真像人们形容的,睡觉都抱在两口子的胸口护着捂着。好不容易把孩子养到五岁那年硬朗些了,才带去省城医院做了心脏手术,那是花了大价钱的。两个月后,小女孩红润着脸蛋健健康康地回来了,梁家夫妇却都瘦了一大圈,显然是日夜揪心操劳过度了。但两口儿心情大好,梁大嫂高兴地对来看望他们的街邻妇女扭扭腰身拍拍肚皮,开心地说道,这一趟真是值得!别说治好了女儿的病,单单是将我减肥到如此程度,一般人花几万块钱也做不到吧?谁再敢嫌我是水桶腰啦?啊哈哈!
梁家女孩治好了病,真是见风长,她懂事又听话,见人都是笑咪咪的,从不张狂。幼儿园,小学,中学,学习从不要大人操心,转眼之间就长成了一个大姑娘,这一年参加了高考。这姑娘爽得很,高考一结束,就把那些课本复习资料什么的统统卖给收垃圾的人了。人们很是惊讶,问,你就那么自信呀?万一考不好考不上,你就不复读了吗?这个叫梁燕的姑娘性格也有些像娘,爽朗地一笑,说道,我这是一锤子买卖!我不忍心让爸爸妈妈太劳累再操心了,考着什么学校就读什么学校,考不上,我就跟爸爸妈妈打工学做糕点去!
——你看,这孩子多么懂事,多么体贴父母!当父母的知晓了孩子的心肠,那生性爱笑的老梁哥这时却只想哭,他被感动得鼻子发酸脖子哽咽。爽朗的梁大嫂咧着大嘴无声笑,眼里却流出揩不完的泪水。当年这孩子就接到了省城一所商学院的录取通知书,成了街巷里这一年考得最好的那一个,人们暗地里都惊叹:“这姑娘福气大着呢!”
上学的前夜,梁燕姑娘一再叮嘱爸爸妈妈说,别再那么劳累了,也别再省吃俭用的,我不要你们把钱都寄给我。我的生活费别担心,上了大学,我可以去贷学费,我可以参加勤工俭学,我一定争取奖学金!老梁爹说:“憨丫头,哪个要你去贷款打工,你只管安心学习,爹妈供养得起你!”
梁燕点头说:“我一定好好求学,毕业后争取留在省城工作,到时候,把你们二老接去春城养老!”妈妈情不自禁,一把抱住女儿,哭得鼻涕眼泪一塌糊涂,说:“女儿啊,有你的这份心,爸妈还渴望什么?知足喽!”
老梁爹也笑道:“对,知足喽!知足喽!”笑歪了嘴,把那扯巴眼扯得更斜了……
蒯大姐
蒯大妈家有个姑娘叫蒯大姐,近来不知是怎么了,有事无事总爱往街道上跑,路上见了男人就痴痴笑,有时还下意识地用手在裤裆下掏摸两把,似乎那里面有虫子爬痒,有时走着走着就突然褪了裤子蹲下身去撒一泡尿,管他旁边有人无人,一个白花花的大屁股就翘起来,常常惊得人四散。
——哎呀,你家姑娘怎么了?是不是得了桃花疯了?要管管呀,羞煞人呢!邻居大婶去告诉蒯大妈。蒯大妈跑去一看,真是那么回事,赶过去劈头给了女儿两巴掌,慌忙拉扯了女儿回家,将她反锁在房间里。蒯大妈抬眼,看见院子里那棵桃花正开得妖妖的,灼灼的,分外刺眼,不禁歇斯底里地叫起来:小弟,小弟,你快来,把那棵妖树砍掉!蒯小弟赶过来,看看桃树,看看妈,犹豫说:妈,你是怎么啦?俗话说桃三李四,这棵桃树姐姐栽种了三年了,眼看今年花开得这么艳,肯定是能挂果了,砍了岂不可惜?蒯大妈不容置疑地叫道:叫你砍,你就砍,哪来那么多的废话?快给我连根砍掉!蒯小弟看看妈那铁青的脸,不敢再问,只好操起斧头把那棵满树红艳艳激情洋溢的桃花树砍倒,连根刨去。从头到尾,蒯小弟都做得犹犹豫豫,心里是万分地不忍。
俗话说,疼可忍,痛可忍,痒不可忍。实际上,体痒犹可挠,心痒则难耐。一旦渴望积成洪流,就会冲破一切堤坝,奔涌而出,一发而不可收拾。三天后,蒯大妈去送饭却发现疯姑娘不见了,后窗开着,蒯大姐显然是从这里逃出去了。蒯大妈急得直跳脚,叫上儿子出门去找,找遍了四面八方,都没有踪影,问遍亲戚朋友也打听不到半点踪迹。滚就滚吧,眼不见心不烦,疯死你个鬼丫头别回来丢人现眼!蒯大妈一跺脚,恨声骂道,就带着儿子回了家。
转眼门外的桂花树满树金黄,整个巷子里浓郁馨香,这时,蒯家的儿子要结婚娶新娘了。这蒯小弟心好,说自己办喜事,怎么能不管姐姐呢?一定要把蒯大姐找回来。蒯大妈说,你力气大,你就去找。只怕这鬼丫头早已不在人世了。于是这蒯小弟驾着摩托,左找右问,跑遍了城区和周边坝区,又转到四面山乡山村,终于在一个深山石场里找到了自己的姐姐。
你道姐姐在干什么呀?她一个羸弱的女子竟然是在那里替人背石头!几个月不见,一个红白丰腴的大姑娘,这时已是衣衫褴褛,面黄肌瘦,蓬头垢面,几乎认不出人样来。——是谁丧尽天良把她拐骗来干这等重活的?蒯小弟悲愤难当,但见石场那些枯瘦的男人一个个凶巴巴的眼神瞪着他,他也就没敢多说多问,赶紧拉住姐姐将她接回了家。好在此时蒯大姐神情似乎清明了不少,一眼见到弟弟,眼里就滚出两颗眼泪来,乖乖地跟弟弟回家了。见到蒯大姐如此这般的样子,母女连心,蒯大妈哭了,蒯大姐也哭了。赶紧做了饭让她吃,她那个吃相啊,狼吞虎咽,就像饿鬼投生,看来这女子在那石场上根本就吃不饱饭,更别说吃肉了。过后,给她洗了澡,换上干净衣服,蒯大姐神情完全安定下来,自己会梳头,会选发卡打扮了。弟弟操办婚事,同时也给姐姐买了两套漂亮的衣服,蒯大姐一一试穿,非常高兴,就像自己要当新娘子了一样。一家人安下心来,只当蒯大姐完全恢复了正常。
却不料,弟弟办喜事那天,这蒯大姐就又出现了异常。新娘子的喜车到了家门口,鞭炮炸起,唢呐声响,却见那蒯大姐跑出房门来,身穿新衣,头插绒花,胸前佩戴了一朵大红花,几步窜到大门外,笑容灿烂,拍手叫道:“新郎来啦!新郎来接我啦!”就去扯住正在迎接新娘下车的新郎弟弟的后衣襟,一副羞涩矜持的神情,就像自己真是当了新娘子一般。——哎呀呀,这丫头又疯了!人们吓得大惊失色,几个蒯家的至亲赶紧将蒯大姐拖拉进屋,一把大锁锁住了她的房门,任随她在屋里又哭又笑,又叫又闹,谁也不敢理睬她。夜深了,蒯大姐屋里闹动的声响越来越小,终于安静下来。只怕她是叫哑了嗓子,闹尽了力气,瘫在了床上。亲人们想着,放下心来,照常喝喜酒的喝喜酒,闹洞房的闹洞房。
还是姑娘的舅妈心疼她,第二天早上端了一碗同样给新娘子吃的溏心鸡蛋去开了蒯大姐锁住的房门,才发觉人不见了。哎哟喂,蒯大姐又一次破窗而逃了!刚当新郎的弟弟丢下要去回拜亲戚的新娘子,赶快带了人去找大姐,轻车熟路,径直奔向那深山石场。到那里一看,蒯大姐果然又在那石场上用背架子背那石块了!蒯小弟去劝她,她不听,杀猪匠舅舅骂一声:“跟这种疯子有啥道理可讲?上!”一伙人扑上去,拉她,此时那蒯大姐却是使劲挣扎,那力气大得惊人,再一次验证了老话所说是真理:“弯扁担不断,疯人子力大。”好说歹说,生拉活扯,硬生生将蒯大姐接回了家。但是不上三天,疯姑娘就又会想方设法逃出家门。——看来她宁肯去背石头,也不愿待在家里当乖乖女了!
街邻中一位光头尖下巴的老学究知道了这事,就来劝说蒯大妈和蒯小弟,道,就让她去吧,虫虫蚂蚁都会干那非凡事,何况人间大姑娘!这,就是人性。二十几岁的蒯大姐,你关得住她的身,关得住她的心吗?就像一只关在笼子里的小鸟,但她有一颗向往蓝天的心呀,那岂是区区牢笼所能囚住的?
蒯大妈蒯小弟听了,半晌无语,想想确实也是这个道理。蒯大妈从此也就有些死心,不再提及去找这孽障的事。但蒯小弟心里实在放不下这大姐,过了一段时间,买了些衣物食物又去深山石场看望姐姐。这时,姐姐却没有了踪影。问那些男人,没人说话,只是看着他哧哧笑,那神情诡异,很是吓人。临了,还是有个面善的大叔把他扯到一旁,悄悄告诉他,你也别找了,你家姐姐随你姐夫走了。蒯小弟急了,问,哪来的姐夫?去哪里了?那大叔说,和我差不多年纪的一个瘦子,听口音不知道是四川人还是贵州人,反正是走远了。
蒯小弟抬眼四望,天地这么大,到哪里去找寻姐姐啊?悻悻然回家,告诉了妈妈。蒯大妈听说,愣怔半响,嘴里喃喃说道:这也好,这也好,好歹这也算有了个着落……罢了!蒯大妈心一硬,只当没有生养这个女儿。过后,街坊心知肚明,也不再在蒯大妈面前揭这块伤疤,事情也就如天边的一缕轻云,渐渐地淡了下去,直至没了踪影……
铁算盘妈妈和阿春姑娘
骆阿春是个和善的姑娘,团团脸,温温顺顺的,在街巷里逢人就打招呼,嘴巴甜蜜蜜的。姑娘是个好姑娘,但在婚事上却屡遭坎坷。
阿春姑娘是旅游学院第一届旅游专业的毕业生。毕业后没有去做导游,而是去了一家雪山旅游演出公司,做了管理道具器材的管理员。这是她妈妈出的主意,当时阿春有两种选择,她妈妈帮她权衡道,大姑娘家出头露面的有什么好?当那导游,要四处奔走,靠卖嘴皮子挣钱,又苦又累,哪里比得上当器材管理员工作稳定,日不晒雨不淋,也不劳累。阿春姑娘从小就最听妈妈的话了,这时也就安心地守着仓房发放道具器材去。其实,那时及今后很长一段时间,在旅游公司,最吃香的还是导游。几年后,阿春的同班同学中许多做导游的都富裕发达起来,IO7orfcAHgDZakyODI66UA==在城里买了电梯公寓,穿名牌,开好车,走南闯北,去的都是名山大川好地方,见不完的大世面。而阿春姑娘的工作稳当是稳当,但长年累月就守在一个雪山山坳里,历经一个个严寒酷暑,也无大的发展变化。眼看着一个个发达了的同学,阿春姑娘心里要说不羡慕嫉妒那是假话,心里也觉得光听妈妈思想保守的话,可能是迈错了人生第一步。但阿春姑娘性情和善,也不往深处想,只认为自家妈妈是不会害女儿的,听妈妈的话总没错。万般都是命,别人发达,那是别人的命好,自己过得平淡,那是自己本身就平庸。
妈妈原来是一家小五金商店卖钉子油漆的营业员,几斤几两算得很是精明,人称“铁算盘”。爸爸是一家手工企业敲打铁皮制作铁桶铁壶铁撮箕的工人,说白了,也就一个叮叮当当小锤小打的小炉匠,整天和铁家伙较劲,自己的性格也变得杠拗杠拗的。父母都属于是打点吃点,找点用点的街道集体企业的职工,进入新时期,这些企业越来越不景气,渐渐地自生自灭破了产。不到五十岁的父母都一次性买断工龄自谋职业了,这个年纪的这些人要文化没文化,要技术没技术,还能谋什么职业?当然也就只能守着那点微薄的积蓄待在家里养老了。所以,老两口对于大学生孩子的就业,就只求个稳,自然是没有错。你也不能都要求他们高瞻远瞩,责怪他们目光短浅,只看到眼皮子前的得失利益。人啊,哪能都像刘伯温诸葛亮一样前知五百年后晓五百年的?老话说,算命先生还往往跌在后檐沟里呢!
好吧,姑娘大了,就像花朵开放,自然引得蜜蜂蝴蝶来采。阿春姑娘喜欢上了一个姓熊的东山小伙子,一来二去处熟了,将他带回家请父母审核。父母一看小伙子生得健健壮壮的,手脚也勤快,和自家姑娘很是般配,倒也没有多少挑剔,但提出要小伙子到自己家上门入赘,因为自家只有这个独姑娘,需要给父母养老送终的。小伙子回家汇报了,他家有两兄妹,他是哥哥,应该是家庭的顶梁柱,但一个落后山区的小伙子能够到坝区城镇来安个家,那也是难求难遇的好事情。于是,家里商定,那就将妹妹留在家,今后招个女婿顶门户,让小伙子去城镇上门,熊家就同意了这门亲事。
阿春家很高兴,妈妈作主也就尽力为他们操办起婚事来。他家原是一院传统结构的木楼房,为了办好婚事,就将临街的那两间土房拆除,建成一楼一底砖混结构的洋房,楼下一间厨房一间餐厅,楼上一间新房,一间就做新人的起居间,两面玻璃窗,敞敞亮亮的。婚礼也办得还算体面,婚后一家人喜气洋洋地过起了小日子。
然而,大门上红红的喜事对联还没有褪色,阿春姑娘的婚姻就出现了裂痕,原因是阿春父母对女婿越来越不满意了。妈妈认为,你姓熊的小伙,既然是到我骆家来上门,就是我骆家的儿子了,一切都只能以我骆家为主,你小伙打工每月的工资都应该交给我们,就像你媳妇我女儿一样,由我们当父母的统一计划统一安排使用,大家齐心合力才能把一个家维持得越来越好。何况我们当父母的为你们办婚事花费了几万块钱,这窟窿就该及时补上。如今你们结了婚,过后就会有生育,就要考虑抚养孩子的事情,这城里可不比你们山区,养大一个孩子那是很不容易的。老话说,饱存饥粮,晴备雨伞。从现在起,你们小两口总得有所积蓄才是。看,你俩的那点收入,如果不齐心合力劲往一处使,怎么能行?但你熊小伙,自从进了我骆家门,吃我骆家饭,你心上记挂的却都是你熊家的事,每月要给读书的妹妹生活费,还要给你爹买烟买酒,给你妈看病买药……你说,你交给了我骆家多少钱?我家又不是开慈善堂的。
姓熊的小伙也自感羞愧,嗫嚅道:“我自己戒酒戒烟吧!”脾气杠拗的岳父出声就是吼:“那也不行,你戒烟戒酒,能省下几个钱?关键是,你不能再白给熊家什么钱了!”
“那不行!我妹妹只有一年就要高考,我不能不管她。”熊家小伙子也是个直性子人,当场表态。他还想说更多,但身为女婿,终究忍住没说。什么叫白给?难道我熊家的父母就不是父母,我熊家父母养大我这么一个儿子容易吗?作为熊家的一个独儿子,熊家的事我难道就不能管了?熊家小伙怎么也想不通。
铁算盘岳母青了脸,问:“那你要管妹妹到哪时候呀?”女婿想了想说:“我最少要管到她读完书。”岳母追问道:“读完中学读大学?读完大学读研究生、博士生?那还没完没了喽……”前小炉匠一拍桌子,吼道:“那老子白招你来上门干什么?你给老子听好,要做骆家女婿,就不得再做熊家孝子,要做熊家孝子,就不要再登我骆家的门!”话说得那么决绝,那么无情而武断,似乎根本容不得女婿有第三条路可走。熊家小伙根本无法理解,也无法接受,他的心渐渐地冷却下去,也就不愿再回骆家来,去看岳父岳母的嘴脸。
这叫阿春姑娘好生为难,一面是斤斤计较的父母,一面是亲亲爱爱的丈夫,她两头都不愿丢弃,两头都不敢得罪,只好见父母,安慰父母,见丈夫,抚慰丈夫。但她父母并不买账,骂她,都是你宠着他惯着他,如果进门不教,他今后就更无法无天了。质问女儿,你是不是真像老话说的“找了新郎就不认亲娘”了?自己丈夫也不认可,我们是结婚,我又不是签了卖身契卖给你家的奴隶娃子,没有一丝人生自由了?说到此,熊家小伙的心底有些凉。男人的心一旦冷却,那男人的功能也会步步消退,小夫妻俩再也寻不到往日的似火激情。即使阿春姑娘理解丈夫,也不逼他回家,而是约定每周见一次面,两人到便宜些的宾馆去开间房度周末,原先健健壮壮的熊家小伙却是越来越像缩头乌龟,再也不能一展雄风了。这样,每次相聚,两人不但不能找到些许欢乐,反而增加了更多的痛苦与不堪。小夫妻抱头痛哭,最后不得不分手,各自回家,分别做了孝子孝女。
事情发展到如此地步,小店员母亲似乎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头,是不是自己打错了算盘算错了账?但一时又理不清头绪。晚上,妈妈帮忙女儿梳理着长发,轻轻叹了一口气,说,“妈妈这也是为你好的哟。”阿春姑娘乖顺地点点头,说,我知道。
小炉匠父亲却很干脆,骂中带吼:姓熊的不过窝囊废一个,滚他娘的蛋!老子家姑娘一朵花,还愁找不到更好的小伙子?姑娘,不怕,天塌下来,老子帮你顶着!
——唉,顶什么顶,他能自己管好自己就不错了。这个一辈子与铁家伙较劲的小炉匠,近年脾气越来越杠拗,越古怪,他连街坊邻居的人和事都看不惯了。比如,街巷里近几年私家车逐步多起来,他生怕有小车压到自家门口雨水沟上的水泥盖板——那盖板是自己家花钱修的呀!于是,他竟然搬来两块石头拦在自家门口,护住盖板。这一来,街巷路道变得更加逼窄了,开车人倒车会车都十分艰难。即使驾驶得再小心,难免还是有车轮压到或是碰到那拦路石上。小炉匠听到响声跑出来一看,见石头被碰歪了,顿时火冒三丈,跳脚大骂,过后居然用手推车去野外拉来两块更大的石头,找来钻机,在水泥地面上打了几个洞,洞里安装进去膨胀螺丝,然后扭上几根粗铁丝将两块拦路的大石头牢牢地固定住。他心里说道,看你的车轮子有多厉害,不怕爆胎你就尽管来撞!这一来,人们行车到此就更加为难更加小心了。有人说,啊啧啧,人家都讲修桥铺路,积善行德,他小炉匠却干这等屙血缺德的事,不怕报应吗?据此,有幽默的街邻就给小炉匠另起了个绰号,叫“螺钉”,硬撅撅的,其妻叫“螺母”,丝丝扣扣,倒也形象贴切,很快就传了开来。
有一天,一条拖着铁链子的老狼狗蹒跚到此,翘起后腿往这拦路石上滋尿,被院子里的“螺钉”小炉匠看见,他顺手操起大门杠,赶出来,要往狼狗身上砸,但一看狼狗那庞大的架势,又有些不敢,就举着门杠,咬牙切齿地盯住狼狗;那狼狗本来很懒散,见到石头出于本能地撒了一泡尿,却蓦然发觉有人要对自己行凶,也就一下子警惕起来,盯住小炉匠,龇着牙,呼呼有声。就这样,人和狗顿时形成了敌对状态,人眼狗眼虎视眈眈。眼看一触即发,还好这时那光头尖下巴的老学究在巷子里散步,踱着八字步走过来,见状,喝住了小炉匠,问道,你一个老大人,和一条狗较的什么劲呀?老话不是说,“打狗还要看人面”,如今的狗都是城里人家的宠物了,那是随便能打的吗?仔细一看,老学究说,哦,这不是隔巷那边老张家的老狼狗么?看这老态龙钟的样子,它还会主动咬你吗?小炉匠鼻子里哼一声,悻悻地放下门杠,进屋去了。老狼狗也拖着链子一晃一颤归家去了,一场事端才平息下来。——别说,小炉匠的肝火这么旺,自是伤了身体,不久脸色蜡黄,浑身乏力,去医院一检查,是肝病。从此,这螺钉小炉匠就进入了与疾病长期较劲的阶段。
幸运之神又一次降临在阿春姑娘头上,演出队一位高大俊朗的摩梭小伙子爱上了阿春姑娘。摩梭人是温善而懂爱的,以爱为大,奉女性唯尊,民间一直保有走婚的习俗。对于到女方家入赘,摩梭人认为理所当然,女人在哪里,爱巢就在哪里。吸取前次婚姻的教训,阿春姑娘也谈起家庭拖累的事,摩梭小伙一拍胸脯,爽朗地说道,摩梭汉子单身一个,身无拖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遇逢大事,家族还会倾力帮助我们的,我们摩梭家族团结得很哩!在这个摩梭青年面前,好像什么问题都不是问题,明天的一切都是阳光灿烂。阿春姑娘的心锁打开了,两人越处越深,姑娘又有了团团脸,团团脸上又泛起了红润,她的生活里又有了笑声,歌声。她很快学会了摩梭人的《花楼恋歌》,两人有滋有味地唱道:“月亮才到西山口,你何必慌慌地走,火塘是这样的温暖,阿妹是这样的温柔……”
可是,当阿春姑娘向妈妈提起这件事,讲到这位摩梭伙子如何如何好的时候,妈妈就像被毛毛虫蛰了,被煤炉子里的火炭烫了,一下子惊得跳起来,什么?比你小五岁?亏你说得出口!老话说“妻大五,抱老母。”你要当他的妈吗?阿春姑娘愣在那里,脸蛋臊得通红,叫一声“妈——”嗫嚅道:“大小几岁,有什么要紧的,如今外面社会不是还流行‘姐弟恋’吗?”小店员母亲撇撇嘴,骂道:那是电视剧编着哄你们这些冒失鬼的,你当老娘啥都不知道?还姐弟恋呢,你又不是啥富婆什么的,怎么不去找个再年轻一点的来个“老少配”呢?一番机关枪般的扫射,压得阿春姑娘再不敢说什么,缩在那里低着头大颗大颗地落眼泪。
妈妈见此情景,缓了缓口气,问道,那他的属相是什么?阿春姑娘抬起泪眼,似乎又看到了一丝希望,说,他告诉过我,他是属猴的,欢天喜地到处跳……铁算盘妈妈掐着指头算着算着,又一次瞪大了眼珠,说道,你这憨丫头啊,你属龙,他属猴,用不着请算命先生合八字,这属相就不合,这点口诀妈都会背的,老话都说是“龙配猴,恩爱夫妻不到头”。哎呀呀,你这是要找个煞星,年纪轻轻就要当寡妇啊!把个阿春姑娘惊得跌坐在地,世上还有如此凶险的婚姻属相?妈妈连连摇头,道,这婚事是万万不能的!万万不能!接着,放缓了声调对女儿说,姑娘啊,你要知道妈妈是不会害你的,妈妈怎么能眼看着自家女儿跌进火坑呢?说着,不禁抱住失声痛哭的女儿,当娘的也落了泪,在女儿耳边说道,这就是命啊,姑娘,认命吧!——就这样,善于算计的前小店员母亲又一次彻底掐断了女儿姻缘的红线。
当得知姑娘父母不同意他们的婚事,摩梭小伙子显得万分遗憾,他舍不得姑娘,就提出一个“合理化的建议”,说,我们做不成名义上的夫妻,就让我们做一对情人,我们“走婚”吧!把个阿春姑娘吓得连退三步,说道,万万不行!你当这是在你们家乡吗?在我们这城里,不婚同居是会被人的唾沫星子淹死的。摩梭小伙子摇摇头,沮丧地离开了曾经的恋人,两天后他主动从演出队辞职,还是回到深山里的家乡去吧!那天边女儿国,才是自由爱神居住的地方哟。
也许是天下需要牵红线的男女太多,月下老人不可能永远只是眷顾一个人。阿春姑娘自此以后,再无鸿运敲门,再与姻缘无缘,婚姻之门再没有打开。喜欢姑娘的男人肯定也有,她是那么和善,温顺,但一聊到婚事,十个有九个男人都会打了退堂鼓,剩下一个不知究里的,去到她家门上,一见到她父亲那杠拗着脖子的别扭劲,一见她母亲那挑剔的锥子一般刺探人心底的目光,就望风披靡无不落荒而逃。好事不出门,恶名传千里,阿春父母难缠的名声早已传开,即使是打光棍的男人也都不敢再来问津了,好端端的一个阿春姑娘就此被晾了下来。
一年,三年,五年,转眼间十年过去,如花似朵的姑娘晾成了老黄花。又是五年虚度光阴,老大姐脸上泛黄,眼角明显有了鱼尾纹。眼看着就要到了女人生育的高难区,阿春姑娘依旧是孤身一人。这时候,妈妈急了,对姑娘说,阿春啊,随你的心意,赶快找个男人嫁了吧!也不要你招姑爷在家陪父母了,爹妈给你买一套公寓,你找个人单独去住去生活吧!——对了,再给你买一辆车,小两口出行方便一些。如今的年轻人不是都时兴这些吗?
铁算盘妈妈何时变得这么通情达理了?其实,当母亲的,这么多年来比姑娘更着急的,她心里也暗暗后悔当初自己是不是对姑娘的婚事太挑剔太苛刻了。她知道若是再这么拖下去,女儿这一辈子就不要再想生育,真是成了孤家寡人,那女儿的一生就完了!时时把那小算盘拨拉得噼啪响的前小店员,前思后想,唯后为大,如今只能是下大成本,看能不能挽救女儿的婚姻于万一了。于是,铁算盘妈妈果断决定,拿出积蓄给女儿在城边买了一套公寓,让女儿去车市选了一辆银白色的现代轿车。只盼有房有车的女儿能找到一个女婿,尽快成个家。
但世上的事,往往是事与愿违。运来时,挡不住;缘去时,拉不回。那首歌儿唱得好:“太阳下山明早依旧爬上来,花儿谢了明年还是一样的开。美丽小鸟飞去无影踪,我的青春小鸟一样不回来……”爱情姻缘不也是如此吗?一朝失去就难再寻觅。好端端一个阿春姑娘就这样荒废下去,眼看着一天天进入了中年,眼看着当年同学今日同事的孩子一个个都入了幼儿园,上了小学,考取中学,阿春姑娘依然是独身出,只影归,就像她所选的车牌0101。尽管她是那么地喜欢孩子,一见到邻居家的小娃娃,都忍不住要上前去抱一抱亲一亲,亲热地叫着“小宝宝”,手里就从包里掏出一个早就时刻准备着的小礼物送上去,婴幼儿送两粒糖果,少儿就送一个小玩具,布绒做的狗狗猫猫熊熊。
新房买了,阿春姑娘一人也无心去住。这小车买了,好像也无多大用处。演出队到雪山演出,都是公司的大巴车接送,阿春姑娘从家里只需走十分钟就到马路边的接送点,因此上下班都不用自己开车的。节假日,她的父母根本就没有出门旅游的观念和情趣,再则他们最怕的是开车费油费钱,因此那辆新轿车就长期停放在家门口,成了一个摆设品,却也成了爹妈的一个精神寄托,一定程度上甚至成了她父母的心肝宝贝。平时,邻居常常见到那螺钉父亲给那车子盖车衣,天晴是遮阳,雨天是挡雨,早上盖,晚上拆,雷打不动。前小炉匠父亲还生怕邻居家的狗跑来向车轮胎上撒尿,就专门制作了四块木板,板上打洞,穿了电线,绑在四个车轮上,护住轮胎。阿春姑娘偶尔动用了一次车,车子一回来,父母就赶出来,又是洗,又是擦,忙得不亦乐乎,把那辆车拾掇得油光锃亮,一尘不染。有街邻笑道,她家那车啊,真是比人家的心肝宝贝还金贵哩!是啊,人家的心肝宝贝是婴儿幼童,而她家盼不来女婿,让女儿成了空花一朵,只好把这铁疙瘩来当成心肝宝贝了。——当然,自家有了车子,小炉匠先前在门口设置的那两块拦路石也就被他拆除了,自家也要停车倒车嘛。
街坊邻居都为这阿春姑娘惋惜。唉,这铁算盘啊,算来算去,却把自家女儿算惨喽!人啊,好父母,不一定生有好孩子;好孩子,也不一定遇上好父母的。
西山垭口的夕阳收起最后一丝余晖,巷子里飘来一阵阵浓郁的烟火味道。
其实,这市井街巷,纷纷扰扰。再落寞的人家,都存一丝希望之光;再风光的门第,也有一本难念的经。好活歹活,喜怒哀乐,总得把这日子过下去。
你看,那巷口的路灯又亮起来了,不远处响起广场舞喧哗的音乐声……
责任编辑:何顺学 夏云发
胡继惠,笔名姬惠,云南丽江三川人。云南作家,高校教师。迄今发表文学作品近三百万字,作品入选十多种文集,出版有长篇小说《边屯》(又名《鬼针草》),以及《横断孽缘》《南窗飞絮》《写作者素养》等著作。其中小说集《横断孽缘》获中国作协《文艺报》“社会主义文艺理论与创作实践”一等奖,获丽江市第二届文学艺术创作奖文学类一等奖;理论专著《写作者素养》获丽江市第三届文学艺术创作奖文学评论作品类三等奖;报告文学《民魂》获云南省文联“庆祝建党七十周年全省联合征文”优秀创作奖;小说《红土洼人》获中国贫困地区文化促进会、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全国农村题材文学作品征文”优秀奖;小说《苦葛坪》获中国通俗文艺研究会“彩云杯”中篇小说一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