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创作中的“反复叙写” 现象探究

2024-11-21 00:00:00杨丹
今古文创 2024年42期

【摘要】综观张爱玲的文学创作,即使体裁内容各不相同,主题叙事却极其相似,逃不出“世情”两字;其不同时期的作品,也总能看到重复书写的迹象,早年的痛苦经历已经变成张爱玲的创作母题之一,在不同的作品中被反复改写言说。本文将从心理学意义上的“我执”“疗愈”与“和解”来探究张爱玲创作中重复叙写的现象。

【关键词】张爱玲;个人体验;重复书写

【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4)42-0048-04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42.014

张爱玲,这位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占据着独特地位的传奇女作家,她的一生似乎都离不开“传奇”两个字,“煊赫旧家声”的家庭背景,独特的个人经历,“出道即巅峰”的才华和名气构成了她传奇的一生。此外她的第一本小说集也叫《传奇》,她曾解释《传奇》这个书名的寓意是想“在传奇里面寻找普通人,在普通人里面寻找传奇” ①。正如张爱玲所言,她的小说叙述的是小人物的悲欢离情和繁杂的人世百态,是关于小人物的传奇传记。而比她的小说人物更传奇的,是她对于自己人生经历的反复叙写。

她在《红楼梦魇》的序中将自己对《红楼梦》的痴迷以及对其数十年的研究作成了诗:“十年一觉迷考据,赢得红楼梦魇名”[1]5,一语成谶,和被困在高墙楼阁里的红楼梦众女子何其相似,张爱玲的一生仿佛都被困在那“悠长得像永生的童年”[2]81里,不见天日,循环往复。纵观张爱玲一生的创作可知,她对叙写自己早年人生经历的热衷已经到了“多余”的地步,《易经》《雷峰塔》《小团圆》《对照记》里面很多内容都是重复的,只做了稍微地改写。为什么张爱玲会对其往事不厌其烦地进行书写呢?根据弗洛伊德的观点,文学创作正是以性欲为核心的无意识欲望(包括童年记忆、俄狄浦斯情结)的化装形式,文学的本质是作者被压抑的本能借助幻想得以升华的结果。早年的痛苦经历对张爱玲造成了不可磨灭的创伤,她始终被困在那个小小梦魇中,没有走出去过。对过往经历不厌其烦地进行叙写是她不断地破解“我执”,进行自我疗愈,并与过去和解的一种方式。

张爱玲在其散文中谈及小说,认为只有小说可以不尊重隐私,但是并不是窥探,而是一种认同,就像演员扮演角色,而对角色的理解和体验则会成为自身的一种经验。张爱玲将个人经历与体验诉诸笔端,其作品中许多情节的设置是她“梦中的潜意识”的体现。大脑利用在潜意识中早就存在的象征符号来造梦,而创作小说则是梦的潜意识的另一种化装形式。

一、梦是“我执”的达成

“我执”是一个佛教用语,指人因对一切有形和无形事物的执着而陷入的一种迷障,一旦陷入我执,人就会生出万千烦恼。《成唯识论述记》有云:“烦恼障品类众多,我执为根,生诸烦恼,若不执我,无烦恼故。”[3]46佛家将“我执”看作烦恼的根源,如何破解我执也被看成是悟道智慧的一种象征。“我执”有诸多表现形式,其中对愿望达成的迫切渴望是“我执”的表现形式之一。弗洛伊德在《梦的解析》中认为梦是愿望的达成,是一个人与自己内心的真实对话。日常生活中被道德约束的,被压抑在内心深处的愿望,由于人的意识会在进入睡眠状态以后放松下来,潜意识便会在大脑中活跃,被压抑到潜意识里的愿望就会被大脑编织成一个梦,即我们通常所说的“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张爱玲通过写作的形式来达成未实现的执念与愿望。与父母关系的冷漠,使得张爱玲一直渴望获得一个有爱的完整家庭。在母亲缺席的童年,父亲是张爱玲感情的寄托,父亲教她念诗,教她写小说,给她的《摩登红楼梦》代拟回目,与她在鸦片烟空气中闲谈往事,带她去咖啡馆,去姨太太的小公馆;这些与父亲相关的美好回忆都被张爱玲储存在记忆的深处,并以作品的方式呈现出来,是其“回忆父亲”的愿望的达成。《创世纪》中,紫微回忆小时候与父亲的生活,父亲每天与她一起吃午饭,晚上开心会教她读《诗经》,圈点《纲鉴》;父亲吃晚饭时总要喝点小酒,有时紫微也会陪着喝个半杯,这种温馨日常的刻画是张爱玲自己的经验所得;《心经》中小寒对父亲有一种畸形的爱恋,因此导致父亲与母亲无法过正常的夫妻生活,这其中的隐秘的恋父情结,藏着父亲的影子。张爱玲恋慕着晚春阳台上那永远是暮春午后的父亲的房间,她在散文《私语》里提到“永远是下午”的父亲的房间有“古墓的阴凉”,里面有鸦片、私塾老先生和章回小说,永远充满懒洋洋灰扑扑的颓废气息。这是张爱玲所憎恶的,也是她所留恋的。因一次口角被父亲监禁半年,期间还差点儿因痢疾而死掉的张爱玲在逃出父亲的家以后,便不再与父亲来往。她在《多少恨》中写道:“真正的了解一定是从爱而来的,但是恨也有它的一种奇异的彻底的了解。”[4]100她憎恨父亲对自己的恶劣行为,但是她仍然留恋着那些与父亲相关的回忆。

张爱玲对母亲的爱恨也藏在她塑造的一个个角色里,她以母亲为原型塑造了两类形象,一类是披着新女性外壳的旧女性,这些女性大都生活在新旧时代更迭时期,出身于败落的封建贵族家庭,接受过新式教育,拥有美丽时髦的外表,文化水平也高,却有着旧式的思想,将成为一个“结婚员”作为毕生职业。例如《倾城之恋》中白流苏跟范柳原在一起不过是生存威胁下寻求的一种“经济上的安全”;《第一炉香》中薇龙为了奢华的生活选择做皮肉生意;《封锁》中的吴翠远认为读书最终也不过是为了更好地嫁人,即使受了高等教育,在高校担任英语老师,却因为到了25岁还没嫁出去,而自认为自己是一个失败的人。另一类是因金钱而异化的自私狠毒的母亲形象,这是张爱玲与母亲关系崩坏后有感于金钱对亲情异化的隐射。《金锁记》中的曹七巧会因自己的婚姻不幸福而破坏儿女的婚姻,为了消遣寂寞,独占儿子长白的时间,缠着长白整夜整夜陪伴自己吸大烟,逼着儿媳独守空房;为了省钱,女儿长安被逼退学,她劝女儿吸鸦片治病,毁掉长安与童世舫的爱情。《半生缘》中的顾母没有担当,使得17岁的大女儿曼璐为了养家退学做了舞女,为了钱可以怂恿曼璐嫁给乡下有老婆孩子的祝鸿才,为了钱不在乎二女儿曼桢的死活,假装不知道曼桢被姐姐姐夫设计强暴并囚禁的事实,在顾母眼里,女儿们的前途和命运都没有金钱重要。

除了亲情,张爱玲还被困在对爱情的执念里。谈及张爱玲的爱情生活,不可避免地要谈及胡兰成。张爱玲曾在谈及《易经》时直言故事部分为“写胡兰成的事”,而《小团圆》则是“采用那篇奇长的《易经》一小部分”[5]4,再加上胡兰成在《今生今世》中对“胡张爱情”细节描述的佐证,可知《小团圆》中九莉与邵之雍的爱情故事是张爱玲与胡兰成故事的“化装”形式。张爱玲在写完《小团圆》初稿后,与朋友的通信中曾说过《色戒》是一个热情故事,她想表达出爱情的万转千回,以及完全幻灭之后还剩的那些东西。张爱玲对胡兰成的爱情的幻灭是“偶像崇拜”逐渐幻灭的过程。被胡兰成的才华所吸引的张爱玲,由于父爱和母爱的缺失,一直很渴望盲目的、无目的的爱,遇见胡兰成以为遇见了知己,谈诗论画,不胜欣喜。而妄想“二美三美团圆”享齐人之福的胡兰成让张爱玲在无尽的等待中对爱情逐渐幻灭了。《小团圆》一开篇便写到“等待”的心情惨淡得像大考前的噩梦,在雨声中等待的九莉在笔记本上写道:“宁愿天天下雨,以为你是因为下雨不来”[5]15,是爱情幻灭以后的挣扎与自我宽慰。《色戒》中大学生王佳芝伪装身份企图用美人计刺杀大汉奸易先生,计划筹备了许久,刺杀计划被选定在珠宝店进行,易先生在珠宝店给王佳芝买有价无市的粉色钻石戒指,王佳芝心下想道:“这个人是真爱我的”[4]76,为了这么一点爱的错觉,她选择让易先生逃走,而刺杀计划失败的后果是:王佳芝和几个同学命丧黄泉。王佳芝为了爱情付出了生命,甚至不惜站在国家的对立面;对于易先生来说,与王佳芝的这段感情,却不过以为这是中年的奇遇,甚至带点沾沾自喜:“这才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4]81。易先生死里逃生后,立马下令封锁,对王佳芝一行进行枪毙,这场以美人计为饵做的局,最后只有王佳芝陷了进去,陷进那场以爱为名的骗局里。张爱玲在《惘然记》卷首谈及《色戒》这个小故事曾经让她感觉很震动,因而甘心三十年一遍遍地修改,最后她说:“爱就是不问值不值得。”[4]3爱一个人不在乎身份年龄的差距,爱就是不问值不值得,是张爱玲的爱情观,因此她心甘情愿与身份为汪伪政权宣传部次长,年龄比自己大14岁且有婚史的胡兰成交往,但不问值不值得的后果是:在一起时,她痛苦于胡兰成的风流;分手后,她终生背负汉奸之妻的骂名最终被迫远走他乡,漂泊一生。张爱玲作品中呈现的爱情是其爱情体验的改写再现:即爱情是虚幻的痛苦的、悲观的、不问值不值得的。

张爱玲以九莉的一个梦作为《小团圆》的结尾,在梦里面出现了孩子和邵之雍,“二十年前的影片,十年前的人。她醒来快乐了很久很久。”[5]283张爱玲在现实生活中无法实现的东西——家庭、爱情、孩子,都通过梦的形式得以实现。现实生活中所不能达成的愿望,以梦的形式去实现,在某种意义上,也算是精神上的一种小团圆。

二、梦是与痛苦经历的和解

1939年,以第一名成绩考上伦敦大学的张爱玲,却因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爆发,无奈到香港求学,又因太平洋战争的爆发,不得已中断学业回到上海,战争对张爱玲的人生造成了深远的影响,在她的许多作品中都可以看到战争的烙印。张爱玲笔下的战争叙事不同于主流作家所写的那样庄严宏大,她关注的是战争背后芸芸众生的生存状态和精神危机,战争这种毁灭性力量的到来无疑给人们的生存带来了一种“惘惘的威胁”,而这种生存威胁也是市井小民张爱玲的精神焦虑所在。史玉丰认为张爱玲的战争叙事“表现为一种现代主义的生命体验,是一种末世的恐惧和焦灼之下的狂欢,是朝不保夕的巨大毁灭感和死亡面前的最后舞蹈,也是平凡小民在历史的怪兽面前的一种自我保护和自我张扬的对应策略”[6]。

张爱玲在香港求学的三年时间(1939—1941)正处于中国抗日战争时期,1941年香港战役爆发,港战让张爱玲对战争有了一个深刻的认识。在战争面前,人是如此的渺小和无力,死亡变得稀疏平常,世界似乎随时都会毁灭。《小团圆》里写到九莉差点儿就被炸死了,却没人可告诉的荒凉感和悲怆感。人所有的挣扎与努力,都比不过战争的巨大毁灭性:“分数烧了,确是像一世功名付之流水。”[5]61写战争带来的恐惧与末日感,九莉向比比说:“我怕未来”[5]148,比比则悲哀地微笑着说:“人生总得要过去的”[5]148。《烬余录》里写与战争不相干的各种细枝末节,女生们担心战争来临没有适合的衣服穿;炎樱冒死上城看电影,独自在随时可能有空袭的楼上洗澡;市民为了不浪费车票,在警报解除后不顾生命危险疯狂挤上车;看护因病人的死亡减轻了自己的负担而开心;政府仓库里的粮食因堆积如山而腐烂,难民却没有食物可吃。战争中,人与人之间没有任何情意,自私自利变成唯一的生存之道。《倾城之恋》里写由于战争白流苏与范柳原消除了所有隔阂选择安稳过日子;战争摧毁了一整座城,也破坏了人类正常的情感和理性,战争带来的巨大震撼使得人们迫切地想要获得一种安稳感,正如张爱玲在《私语》中所言:“乱世的人,得过且过,没有真正的家”[7]113,因此为了抵抗战争的恐惧,获得心理上的安稳,人们纷纷选择结婚。《封锁》讲述了战时的上海,为了避让军队过道而导致电车封锁,人们被困在封闭的电车空间内而呈现出来的生存状态和精神危机。吕宗桢和吴翠远都被他人和社会的期待所裹挟着向前,电车上的封闭空间让他们可以暂时地逃避现实生活和外界影响,可以纯粹地恋爱,而封锁结束了,一切的责任和烦忧又会涌上来,他们就又重新回到忙碌的、重复的、无趣的生活状态。

上海沦陷以后,物价上涨,粮食紧缺,面对着随时可能爆发的战争,市民们充满了恐慌。而末日的虚无感则催生着张爱玲焦虑的心态,因此她说:“出名要趁早呀!”“时代是仓促的,已经在破坏中,还有更大的破坏要来。”[7]163在战争的巨大破坏力面前,一切都应该更快,快点写作,快点成名,快点吃喝玩乐,快点体验这人世百态。动荡不安的战乱经历不断加剧着张爱玲的虚无和荒凉感,她在战争中体会到了各种人情冷暖。她渴望在金钱名望和爱情中寻找到安稳感,于是她勤奋写书,抓住了时代的浪潮一举成名,获得大额稿费;她与胡兰成恋爱,签订婚书:“愿使岁月静好,现世安稳”[1]。但一切都太短暂了,不过三年时间,张爱玲在认清胡兰成的浪子本质后与其分手,而抗战胜利后汉奸之妻的骂名则使得张爱玲的写作事业也陷入谷底。

弗洛伊德指出,焦虑有两种形式:一种是对于外界威胁的反应,如上文所说的战争与生存威胁;一种是神经症焦虑,这种焦虑指日常生活中精神上和心理上所引起的过度担忧。爱情和事业经历的幻灭加剧了张爱玲的内忧外患的焦虑。抗战胜利使得战争的外在威胁得以结束,而“汉奸之妻”的身份所引发的政治问题使得张爱玲不得不考虑未来的生存问题,因此她曾尝试创作转型,《秧歌》《赤地之恋》《五四遗事》等作品便是张爱玲尝试转型的产物,她的转型无疑是失败的,作品艺术水平并不高,没有得到学术界和大众的认可。无奈之下,张爱玲于1955年赴美国定居,寻找新的出路。选择出走定居国外是张爱玲处理生存焦虑与事业困境的一种方式,但这种方式并未完全解决张爱玲的生存焦虑,反而在某种程度上加剧了另一种精神焦虑。1956年,张爱玲与65岁高龄的赖雅结婚,此后赖雅数次中风,全靠张爱玲照顾,家庭开支也仅靠张爱玲一人勉力支撑,此外,异国他乡的漂泊感让张爱玲陷入了精神上的孤独,她离想要寻找的理想故乡越来越遥远,心无所依托,只能将灵魂寄存于写作事业中。张爱玲在对战争的一遍遍叙写中,不断对战争进行祛魅,缓解战争带来的创伤应激和生存焦虑,最终达成了和解。

三、梦是对童年创伤的疗愈

梦的来源通常与发生过的事情相关联,一种是近期发生的事,一种是童年发生的事,与梦的显意相关的是近期的事件,但其隐意则要追溯至童年经历。正如奥地利著名的精神病学家阿尔弗雷德·阿德勒所说的那句话:“幸运的人,一生都在被童年治愈;不幸的人,一生都在治愈童年。”[8]96而不幸的童年带给张爱玲的心理创伤,她则通过写作来进行自我疗愈。

幼年的痛苦经历被张爱玲不厌其烦地一遍遍改写,这其中藏着她隐秘的心理创伤。一次张爱玲因口角问题,被父亲打了一巴掌,并把她关在一间小屋子半年之久,被监禁的生活对张爱玲造成了极大的阴影,年幼的她甚至想到了死。后来张爱玲不止一次提起过这件事,在距离监禁事件不过四年时间发表的散文《私语》中,张爱玲用长达三千字的篇幅详细交代了自己被父亲打并关禁闭的事件,而晚年创作的《小团圆》中该事件则被缩短为百余字重述,但这种监禁的生活给张爱玲所带来的屈辱和痛苦的心理体验就像一个多年摆脱不掉的噩梦。《半生缘》里有一段这样的情节,姐姐曼璐为了维护岌岌可危的婚姻,设计让妹妹曼桢失身于丈夫祝鸿才,其后曼桢便被姐姐关在封闭的阁楼上,所有的门窗都被钉死,只留一个门洞送饭菜,在曼桢怀孕生产终于逃脱那个阁楼被送到医院时,有一段关于曼桢的心理描写:“她终于出来了。死也要死在外面。她恨透了那所房子,这次出去是再也不回来了,除非是在噩梦中。”[9]206曼桢后来总是梦见那魔宫似的房屋,在噩梦中她一次次地回到那里一遍遍地经历着痛苦。这种对监禁生活的憎恶是张爱玲的经验所得,是十七岁时父亲所造成的心理创伤。《茉莉香片》中聂传庆长期被父亲打压,父亲不止言语上骂他“三分像人,七分像鬼”[10]96,甚至暴力把他的一只耳朵打聋。这里对打人场景的描述与张爱玲被父亲打的场景极为相似。

逃离父亲家对张爱玲来说是人生的一大打击,这宣告着与父亲关系的结束;而投奔母亲却是另一重打击的开始:“盛九莉以为生活在母亲身边会比在父亲身边快乐,没想到更不快乐。愧疚自卑、自怨自艾折磨着她,连跳楼的心都有了。”[11]2从父亲那里逃到母亲的家后,各种摩擦和开销使母亲对张爱玲的态度变得恶劣,张爱玲对母亲的“罗曼蒂克”的爱在愧疚哀怨中被逐渐消磨掉了。1939年,张爱玲与母亲的关系陷入谷底,这一年,在港大读书的张爱玲获得了一笔奖学金,却被母亲怀疑是出卖贞操所得,母亲甚至在她洗澡时冲进浴室,查验她的处女身,而后母亲轻易地将这笔被张爱玲当成生存许可证的奖学金在麻将桌上输掉了,因为在她母亲的观念中“失贞的女子是不值钱的”[5]120,这件事对张爱玲造成了极大的伤害。这一段经历被张爱玲写进作品《小团圆》里,从此九莉对她母亲的态度开始有了嫌隙,“她自从那八百港币的事之后,对她母亲极度冷漠,不去想她。”[5]68“不是她自己做的决定,不过知道是完了,一条很长的路走到了尽头。”[5]28成名后的张爱玲,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拿两根金条以偿还母亲的养育之恩,同时也斩断了自己与母亲的情感联系。

1957年,在美国艰难生活的张爱玲拒绝了母亲病重后想见最后一面的请求,只给母亲寄去100美金以示宽慰,而母亲则在死前将随着自己漂洋过海多年的一箱古董留给了张爱玲,也许张爱玲在收到母亲遗物之后已经对过往释然,一切爱恨随着母亲的死去而落下帷幕。1993年,73岁高龄的张爱玲完成了自己人生的最后一部著作《对照记》,在该书中,张爱玲收入了许多家庭老照片,用图文对照的方式来回忆自己的一生。张爱玲在晚年出版的几部作品:《易经》《雷峰塔》《小团圆》《对照记》全是对于自己早年人生经历的复写,她被这些她念念不忘的、爱恨交织的人与事困在围城里,她的心理时间则停滞在她的回忆中,循环往复,周而复始。

张爱玲创作中的反复叙写实际上是她用写作的方式为自己所编织的一个梦,在这个梦里,所有耿耿于怀的未实现的愿望都能得以实现,所有渴望而不可得的执念都能得以破解,所有未愈合的创伤都能得到疗愈,所有过去的痛苦经历都能在创作中达成一个“和解”;而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凡尘种种,都不过是大梦一场空;“我执”在“人死如灯灭的“无”中得到化解,在红尘俗世中只落得“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随着一代才女的身殒,张爱玲的一切最终只变为故纸堆上的一段小小传奇,留待后人反复言说。

注释:

①《传奇》,1944年8月15日由上海杂志社初版。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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