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基于弗洛伊德的人格结构理论,分析社会现实和家庭环境如何影响拉斯柯尔尼科夫双重性格的产生,既可以对《罪与罚》这部作品有更为深入的理解,也可以深化对人格结构理论的认识。当人格中的本我、自我和超我三者的平衡状态被打破时,在人格异化中便形成了双重人格。当拉斯柯尔尼科夫获得爱与信仰的救赎时,他又重新实现了人格的统一。
【关键词】人格结构理论;拉斯柯尔尼科夫;双重人格;弗洛伊德;陀思妥耶夫斯基
【中图分类号】I1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4)42-0026-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42.008
一、引言
如果说托尔斯泰是遨游于人类灵魂海洋的“老船长”,那陀思妥耶夫斯基就是跋涉于人性无底深渊的“挖掘师”。作为俄国文坛最伟大的作家之一,陀思妥耶夫斯基通过承受对外界最敏感入微的感受以及对内心最丧心病狂的自省,细致入微地对人物心理进行描绘,以其极强的艺术穿透力让人充分领略到人性的复杂性与矛盾性。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深刻地反映了人类内心的深处,以及在复杂的社会环境中个体心灵的挣扎和追寻。
综观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不难发现他对塑造病态人物并以此洞察和捕捉人类心理最深层冲突和动机情有独钟。他对此类人物的大量着墨,为揭示人类心理结构与人性的复杂起着极大的启发作用。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创作前期就对人物性格的多面性和内心灵魂深度的挖掘尤为注重。可以说多数人物身上所呈现出的双重人格贯穿了他的整个创作生涯。《罪与罚》这部作品的主角拉斯柯尔尼科夫就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双重性格的典型代表人物。这种情况的产生是多重叠加的结果,本文基于弗洛伊德所阐述的人格结构理论,即本我、自我和超我这一角度对拉斯柯尔尼科夫这一具有双重人格的人物形象加以解读,可以更深入地理解其内在冲突和动机。
二、从人格结构理论看双重人格的形成
在进行分析之前,首先需要明确的是弗洛伊德对人格之中三个子系统,也就是本我、自我和超我的阐述:“本我”是无意识的、非理性的,以实现内心的欲望和需求为目的,没有任何的顾忌;“自我”代表社会现实的“我”,既需满足“本我”的需求,也要理性看待现实;“超我”代表理想中的“我”,是良知和内在的道德,会监控本我和自我的表现。[1]正常人格指这三者处于统一稳定的状态;当三者之间的和谐与统一被打破时,就会导致人格的异化,也就是我们所说的双重人格的形成,一类是“同一个人在不同的时间表现出两种不同的人格”[2],另一类是“在同一时间内一个人表现出两种人格”[3]。
《罪与罚》是一部描绘19世纪中期彼得堡社会现状的重要作品。那是一个社会急剧动荡的年代,俄国刚刚废除农奴制,西方资本主义的影响在这里迅速蔓延,导致许多人同时遭受着旧封建和新资本主义的双重剥削与压迫。这些人民连最基本的物质生活条件都难以满足,生活艰难到难以言表。贫困潦倒的拉斯柯尔尼科夫一家就是那个时代社会底层人物的典型代表,他们的境遇映射了整个社会底层的困境。在这个时代的背景下,小说中的人物和情节展现了社会不公、贫困与绝望的真实面貌,呼唤着人们对社会制度和道德价值观的反思与关注。
拉斯柯尔尼科夫(罗佳)一直以来被看作是整个家庭的希望,母亲和妹妹自我牺牲式的奉献也折射出了这个家庭的畸形。正是生活的极度贫困和家庭过多的期望刺激了拉斯柯尔尼科夫本我的欲望与需求,更容易使其不受理性所控制,让他萌发了通过杀害阿廖娜来获取钱财改变当前生活状况的想法。此时的本我是无意识的,拉斯柯尔尼科夫也表达了他此刻的心境:“那些幻想虽然不成体统,却泼辣得迷人。”[4]这样好比魔鬼的低语很容易出现在像拉斯柯尔尼科夫这样底层出身的年轻知识分子身上。一方面受到传统道德约束,有着很强的自控性,而在另一方面又直面丑恶的社会现实。巨大的反差由此带来了巨大的反思,引发他对原有的信念进行重新审视和对其他根深蒂固的认知的质疑。从而越过高墙束缚,促使他无意识的“本我”为了实现内心的欲望而跨越法律的界限,通过犯罪的方式在人性的深渊肆无忌惮地探索与游荡。
作为“本我”管理者的“自我”此刻却深陷本我与理性之间。一方面,自我需要满足本我的需求,助力拉斯柯尔尼科夫杀人想法的实施;另一方面,自我需要理性地看待现实,为本我指明现实的方向,即在现实社会道德与法律的制约下,本我的犯罪想法是不可取的。但在实施犯罪的准备过程中,拉斯柯尔尼科夫不断合理化自己的行为,认为一切都像是命中注定,在他种下犯罪的种子后,又用他那扭曲的心灵不断灌溉着。而作为内在良知,代表着社会道德准则的“超我”,此时正在与本我和自我进行动态的交互作用,它竭力抑制本我的冲动,规劝自我以道德的目标压制本我无意识的犯罪需求。
罗佳的人格在这一刻已经彻底陷入了矛盾与严重的失衡状态,导致了他人格的异化,形成了双重人格。本我、自我和超我之间的失衡并没有因为犯罪想法的实施而得以重新回到原本的统一稳定状态。相反,本我强大的原始冲动和欲望得到了完全的释放和满足,跨越了自我和超我对其的制约与限制,自由地在拉斯柯尔尼科夫的心灵深处游走。在这一过程中,代表着社会价值观的自我和超我向主角发出强烈的信号,不断提醒着他所犯下的罪责,让他陷入无尽的自我谴责之中。这种失衡让拉斯柯尔尼科夫左右摇摆,在成功掩盖罪行后感到轻松得意的同时,内心却备受道德谴责的折磨。他陷入了对内心的深刻挣扎和痛苦之中,这种内心的冲突和矛盾成了小说情节的重要驱动力,也揭示了人性的复杂性和深度。
在整个过程中,毫无疑问的是,当主角将自己幽暗的想法付诸行动时,他已经是有罪的了。然而,重要的不仅仅是简单地将人定性为罪犯,更重要的是对犯罪的原因进行深入分析。审判罪恶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采取措施防止罪恶再次发生。我们不禁思考,如果缺少了某方面的压力,主角是否就不会走上犯罪的道路。小时候对被剥削者的同情,造就了对社会环境的无奈;家人的自我牺牲带来的亲情压力,使得主角首先想到的不是感恩而是压迫与痛苦;自我不作为导致的条件艰难;试图走捷径而不脚踏实地的思维方式;以及源于社会身份的傲慢、自卑和封闭的矛盾性格,这些都是塑造了主角心理的重要因素。面对种种压力,主角无法释怀,扭曲了自己。因此,当主角种下犯罪的种子时,已经没有了回头路,他的人格中本我、自我和超我原本稳定平衡的状态在各种条件的叠加下彻底崩塌,罪恶之花也就必然会绽放。这个过程呈现了一个复杂的心理图景,凸显了人性的脆弱和复杂性,也为我们提供了对罪行背后深层次原因的思考和反思。
三、拉斯柯尔尼科夫双重人格的表现
罗佳的双重人格更准确地来说是“某一种思想或力量与其相反面的极端对立”[5]。依照上文对双重人格的两种分类,在分析时会根据罗佳的行为表现分为同一时间和不同时间出现的不同人格。
(一)不同时间的表现
罗佳来自一个深受传统东正教信仰影响的普通家庭。一方面,他怀有一种悲天悯人的善良和同情心。在读书的时候,即使自己仅有一点微薄的生活费用却还是坚持资助一个患肺病的同学长达半年之久,在同学去世之后也尽全力照顾他的父亲;他会在第一时间忘记自身条件的悲惨而将自己身上为数不多的钱用来帮助受到陌生男子骚扰的少女让她包车回家;他可以在发生火灾时不顾自身安危救下两个幼儿;他在第一次送醉酒的文官回家时就因为目睹他家的凄惨环境而留下自己仅剩的一点钱,在后来文官命不久矣时,又把他送回家并把母亲给他邮寄的钱全部用作其安葬的费用。
然而罗佳身上不仅存在着东正教信仰,同时他也信奉无神论思想,这两种思想在他身上也表现出截然不同的两种性格。与先前提到的正直友善大相径庭的是,他性格中也存在着冷漠、阴暗、凶狠和孤僻,他病态的心理状况具有明显的神经质和偏执狂的特征:在犯罪前避免了一切社会交际;他采用了极其残忍的手段连续杀害两个人;他在杀人后返回案发现场,回忆自己的作案过程,在受虐中获取快感;他假意说出自己的作案过程,不断试探周围人的反应,别人却因为缺乏证据而无法对他进行制裁,他以这种方式折磨自己,求得自己彻底的解脱。毫无疑问这是一种病态心理,即将折磨自己变成一种愉悦的方式,只要自己一直置于最痛苦的状态之中,那就不再受到闲暇时良心的谴责,反而会有一种借此机会折磨他人的快感。
(二)同一时间的表现
罗佳在同一时间的双重人格主要体现在杀害放高利贷老太婆阿廖娜一事上。罗佳想要犯罪的行为是因为认定老太婆是恶的象征。这份认定既有来自老太婆对自己收钱的不满,也有来自“超人理论”所激发的将自己幻化为拿破仑式英雄的幻想,即自己的犯罪可以帮助更多人逃离老太婆无尽的剥削与压榨。这样自己的犯罪行为就顺理成章地被美化成了救广大人民于水火之中。即使犯罪这一行为的本质是罪恶的,但主角却站在道德制高点上不断安慰自己这不仅是拯救自己,也是拯救他人的正义行为。
此时,罗佳的本我逐渐强大,他更加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情绪和潜意识的想法。他变得更容易被感性所影响,而不受理性所控制,仿佛这样可以释放出艺术的美妙,但同时也更容易放大心中的恶念。他将犯罪前听到他人有杀害老太婆的想法、控诉老太婆的恶毒专横等一系列事情都归结于命运的安排,然后不断地扩大、合理化,刻意种下有利于自我成长的种子。他持续地暗示自己,进而将犯罪的想法付诸行动。在这个过程中,他的心理逐渐偏离了正常的轨道,被扭曲的思维和情绪控制着行为,使他不断地深陷于罪恶之中。
拉斯柯尔尼科夫这两种截然不同的形象,无论是在同一时间还是不同时间,都可能呈现在他的行动之中,“两种人格存在着两个自我,产生了两种不同的意识”[6]。当自我陷入两个意识的冲突斗争中,就导致了拉斯柯尔尼科夫无尽的痛苦以及强烈的矛盾性。
四、爱与信仰的救赎——人格的重新统一
双重人格让罗佳痛苦不堪,无边的折磨和痛苦充斥着他的内心,一方面,他用“超人理论”来合理化自己的犯罪行为,通过贬低所害之人来安慰自己,另一方面,他却又无法说服自己杀害了无辜的丽扎维塔。他试图利用高尚理念合理化自己的犯罪事实,认为自己的行为是正当的,但又被自我与超我所代表的社会规则和道德所惩戒与谴责。他被双重人格反复地折磨,致使他封闭自己的内心,无法安心接受来自外界的善意与帮助。在这种内心的困扰下,他陷入了自我否定与挣扎之中,使得他的精神世界陷入了深深的困境,无法轻易摆脱。
好在罗佳是幸运的,在陷入强烈思想斗争,处于精神崩溃边缘之际,他遇见了索尼娅,并在索尼娅的爱与感化下重新实现人格的统一。
小说刚开始罗佳就从文官口中得知了索尼娅为了一家的生计而沦落为妓女的遭遇,她和罗佳一样,贫苦的出身和当时的社会环境决定了他们一生是悲剧的。一个因外在罪行践踏了内心的善,一个内心纯善被外在所践踏;一个是审判他人生命的杀人犯,一个是牺牲自我为亲人的妓女;一个被内心的道德不断谴责,一个被外在眼光长期歧视。两个都处在理想与现实夹缝中生存的人,都在以自己的方式质问:为何世间有罪恶?贫穷是罪过吗?如何救赎自我和众生?他们的故事反映了当时社会中普遍存在的不公与悲剧,引发人们对道德、正义和人性的深刻思考。
然而索尼娅并没有像罗佳所预想的那样,对社会现实感到愤懑或者自甘堕落甚至自杀。与此相反的是,索尼娅始终心怀善念,将生存资源让与他人而牺牲自己。这种精神是绝大多数人所无法理解的,在后面索尼娅也为罗佳解了惑——是对上帝的信仰一直支撑着索尼娅前行,给予了她承受外界苦难的力量。索尼娅用自己的爱与对上帝虔诚的祷告不断去感化罗佳,让他放弃了自己的“超人理论”,主动自首去获取心灵上的救赎。在索尼娅的启示下,罗佳渐渐明白了内心的纯净和善良,找到了走出困境的希望与力量。
善良的索尼娅可以说是罗佳心里面善的象征,他一方面被索尼娅的牺牲精神所感动,一方面又能通过索尼娅联想到自己帮助文官一家的善良行迹,重新让自己摆脱罪恶拥抱善良。罗佳将索尼娅视为自己摆脱罪恶重新回归正常生活的象征。
故事的结局是充满希望的,在意识到爱与上帝的存在后,罗佳从颓废中重生,在苦难中清洗自己的罪恶,消解自身的痛苦,人格也从分裂重新走向了统一。
五、结论
文学与心理学虽然是两个不同的学科,但随着跨学科研究的不断发展,越来越多的学者开始“打破仅仅把比较文学固定在文学的跨国界或跨语种传播领域的局限”[7]。这种跨学科的研究方法为我们提供了一种全新的视角来理解文学作品和人类心理。从弗洛伊德的人格结构理论视角来看双重人格的形成原因,拉斯柯尔尼科夫身处动荡社会的一个贫困家庭里,他遭受着家庭自我牺牲式所带来的压迫与痛苦,长时间底层生活造成性格的自卑与扭曲,由此导致了本我、自我和超我三者的失衡。在这种环境下,拉斯柯尔尼科夫的本我受到了极端的压抑和扭曲,自我也受到了负面影响,难以理性地看待现实。与此同时,超我代表的道德和良知也受到了挑战,无法有效地约束本我和自我。因此,他的人格陷入了一种混乱和矛盾之中,最终导致了双重人格的形成。
在索尼娅爱的带领下,罗佳也逐渐从一个无神论者转变为上帝的信徒,用苦难与虔诚的祷告来净化灵魂,这种转变也验证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在作品中一直想传达的“皈依宗教的过程就是人格自我统一的过程”[8]。在爱与信仰的救赎下,罗佳的人格重新走向了统一。
陀思妥耶夫斯基通过塑造这样一个双重人格的人物形象,深刻展现了动荡社会对复杂人性的塑造。他在揭示人类心理结构和人性复杂性方面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为世界文学史增添了一处重要的篇章。这一过程不仅展现了罗佳个人的成长与转变,也反映了整个社会在面对挑战和苦难时,人们内心求索的信仰与希望。通过罗佳的经历,读者得以深入思考生命的意义、人性的复杂性以及信仰对个体命运的影响,进一步拓展了对人类内心世界的认知。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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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王志耕.比较文学为什么要跨学科?[J].河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2,(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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