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元稹的《莺莺传》是唐传奇的代表作。从唐传奇的文体特征出发解读文本,《莺莺传》中存在着多重矛盾,主要包括:现实和文本之间“莺莺”身份对立的矛盾;“情”与“礼”的矛盾;“诗”与“史”互证的矛盾。这些矛盾是深入解读莺莺形象的关键。莺莺是一个十分立体的人物,其性格随情节的变化而有所发展。
【关键词】莺莺形象;唐传奇文体;矛盾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4)42-0004-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42.001
传奇成熟于唐代,盛唐时达到了顶峰状态,和唐诗并称为“一代之奇”。元稹的《莺莺传》就是唐传奇中的代表作。元稹,字微之,洛阳人,以写悼亡诗和艳诗著称。元稹笔下的莺莺形象,如梦般难以捕捉,耐人咀嚼。张生在结尾议论部分称其为“尤物”,这不过是对外宣传的幌子,不能认真对待。近来也有学者认为莺莺是一个敢于对抗礼法的反封建女子。如果回到当时的社会语境,莺莺不可能有如此超前的认知。那么,莺莺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女子?本文将从唐传奇的文体特征出发,细读文本,深入分析莺莺形象。
唐传奇的文体特征颇为特别,所谓文备众体,兼具史才(叙事)、诗笔(韵文)、议论(观点、主张)三要素。宋赵彦卫《云麓漫钞》卷八有言:“唐之举人,先藉当世显人,以姓名达之主司,然后以所业投献;踰数日又投,谓之温卷,如《幽怪录》、《传奇》等皆是也。盖此等文备众体,可以见史才、诗笔、议论。至进士则多以诗为贽,今有《唐诗》数百种行于世者是也。” ①唐传奇既融入了史家传记体的写法,又将诗歌引入小说,使得传奇呈现出“历史向诗倾斜” ②的特点。
《莺莺传》是唐传奇的典型,我们分析莺莺形象,不能忽略唐传奇文体自身的特点。但是,《莺莺传》的内部与外部及文本内各要素构成之间存在着诸多矛盾,这使得莺莺形象变得复杂。而深入分析莺莺形象的关键,就是要重新正视这些矛盾。
一、现实和文本之间“莺莺”身份对立的矛盾
在陈文新的《唐传奇小说史话》中,他将《莺莺传》划分为实录加辞章型的传奇。《莺莺传》在《太平广记》中被列为杂传体,属于史部。史的精神就是“实录”。据陈寅恪先生在《元白诗话证笺》中考证,《莺莺传》融入了元稹的亲身经历。元稹有一段在未娶高门韦氏之前,和一女子相爱后又忍情抛弃的真实经历。所以,《莺莺传》中有很多现实的影子,莺莺实有其原型。
现实中的“莺莺”只是一位普通女子。陈寅恪在《元白诗证史之〈莺莺传〉》中说:“《会真记》中的男主人公张,自然是元氏自托。女主人公崔呢?此女绝非高门,也绝非妓女。她的名姓为何?元微之在艳诗中总称‘双文’。双,重复之意;文,字也。双文,显然是指莺莺,后者也是重复的。可以说,女名必是重复的,可能叫九九,原因是《鬚仙传》有名殷七七的,此外还有叫董三三的,由此可见当时女名的一般情况。并且,莺鸟之叫,声似九九,故而元微之以此称女主人为莺莺……大体上说,元微之是因为崔氏女门第不好才‘始乱终弃’的。” ③从“本事”出发,元稹所遇之女子由于社会地位比较卑微,所以遭到了元稹的抛弃。但是,在《莺莺传》中,女主角莺莺被塑造成一个贵族女子。崔是当时的大姓,虽然崔家的大家长已经故去,崔家的实力也已日渐衰落,甚至遇到了贼人的袭击。但是崔氏的财力还是不容小觑,元稹特地交代了“崔氏之家,财产甚厚,多奴仆”。崔家优渥的家境,衬托出了莺莺的娇贵。“莺莺”与“九九”的身份之别,一定程度上造就了莺莺独特的个性——傲。莺莺在崔母的命令甚至“怒责”下,才“千唤万唤始出来”,前来面见张生。她作为大家闺秀,是轻易不见人的,尤其是男子。面对张生,即使是在母亲的允许下,她对待张生的态度也是冷淡且高傲的。张生先“以词导之”,莺莺终“不对”。
作为贵族女子,莺莺也有她的身不由己。她不愿出来面见张生,崔母却“抑而见”,强迫她与张生会见。从这一细节看出,莺莺受到自身身份的约束,没有一定的自由,不能按照自己的意愿行事,处处要听母亲的话。这样的社会规定,加压在一个容色动人的花季少女身上,是难以承受的。所以,莺莺“凝睇怨绝”,一个“怨”字aWx723wP8n7dL4/73z3oCZVv+exMLg/ewzxZhJtym80=,写出了莺莺内心的压抑。
从元稹现实所遇之女子到文本中塑造的莺莺形象,她们之间的身份地位悬殊,存在着一定的矛盾。元稹的《莺莺传》并非如史家的“实录”,而是添加了很多虚构的成分。他将自己所遇的普通女子虚构成了贵族女子,显然经过了一定程度的美化。文本和现实存在的矛盾,让莺莺形象充满了张力。她不是一个普通的女子,她的身上具有更多的浪漫色彩。元稹用《会真诗》记录这段恋情,“真”即仙女,对于张生而言,莺莺就像梦中的仙女一样,只可遇而不可求。她身份尊贵,性格简傲,工于诗文,又愁怨动人,是一个非常有个性的佳人形象。
二、“情”与“礼”的矛盾
唐传奇文体中的“史才”,即传奇作家吸收了史家的叙事技巧,能精剪材料,文笔简洁,条理清晰。《莺莺传》讲述了一个“始乱终弃”的故事,情节曲折生动,耐人寻味。情节的发展将人物的性格展露得淋漓尽致。莺莺对张生从严拒到献身再到拒见的过程,前后态度有多次的变化。而这些变化其实是围绕着莺莺心中存在的情与礼之间的矛盾而展开的。莺莺的形象因这层矛盾,也得以更加深入人心。
据上文分析,莺莺的形象一开始是让人难以接近的。红娘评价莺莺:“崔之贞慎自保,虽所尊不可以非语犯之。”唯一能接近莺莺的方法,即“试为喻情诗以乱之”。莺莺不仅艳异动人,还是一个善属文,爱诗词的才女。张生在得知这个方法后,即以《春词》二首引逗莺莺。莺莺也以《明月三五夜》一诗回应张生,暗引张生前来赴约。可是当张生见到莺莺之时,等来的却是莺莺义正词严的责备。莺莺的言辞充分表明了她的聪明机智。她首先挑明了张生“以乱易乱”的不正当性。张生虽救了崔氏一家,有恩于己,却用“淫逸之词”来挑逗自己,陷入了另一种不义之“乱”。然后,她解释自己用“鄙靡之词”引张生前来的用意。自己不想“保人之奸”,又不愿“背人之惠”,又惧“不得发其真诚”,所以特以短章引张生前来,“愿自陈启”。最后,才对张生发难,“非礼之动,能不愧心?特愿以礼自持,毋及于乱!”莺莺的言辞周全细密,富有力度,让人无力反驳。其方式得当,既保全了张生的面子,又起到了劝诫的目的,不失高门风范。从中,我们看出莺莺作为贵族女子,有着非常高的修养。她不仅守礼,更能通情达理,行事冷静而有分寸。
但是,莺莺毕竟是情窦初开的少女,她对张生表面上碍于“礼”,不得已拒绝,可是在内心深处却没办法真正拒绝张生。在情与礼的矛盾下,莺莺陷入了内心的挣扎。由于唐传奇借鉴了史传第三人称全知视角的叙事方式,叙事者虽能知事情的始末,却排斥直接的心理描写,所以,我们无法直接知道莺莺当时的真实想法。然而,我们可以通过她后来写给张生的书信体会她当时的感情。她在信中谈及此事,“婢仆见诱,遂致私诚。儿女之心,不能自固。君子有援琴之挑,鄙人无投梭之拒”,莺莺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最终自愿献身给张生。我们看到了莺莺的大胆和勇敢。但是,我们却不能说莺莺的做法是对传统封建礼教的抗争。她只是一个情窦初开,按捺不住爱情之火的妙龄女子而已。所以,当她献身张生之后,随即感到羞愧,害怕自己被张生遗弃。这种感情莺莺只敢在自己的信中袒露:“岂期既见君子,而不能定情,致有自献之羞,不复明侍巾帻。没身永恨,含叹何言!”在与张生一夜欢会之后,她便消失了十几日,当张生再次用诗授给莺莺后,莺莺再次出现,然而只是偷偷面见张生。张生询问莺莺的真实感情时,莺莺只能感叹:“我不可奈何矣!”莺莺的感情是热烈真挚的,有其勇敢大胆的一面,然而作为一个女子,在她钟爱的男子面前,又是羞涩且软弱的。她无法直接告诉张生自己真实的想法,就连能传情达意的诗文也不愿赠予张生,最后只在张生诀别之际,按捺不住悲情,才鼓琴赠别。
莺莺始终是清醒的,她从做出献身给张生的决定时,就知道了自己的命运和结局。当张生将诀别之际,莺莺谓张曰:“始乱之,终弃之,固其宜矣。愚不敢恨。”她在心里非常清楚地明白“始乱终弃”的道理,她不敢对张生有所怨恨。她只能奢求张生能“君乱之,君终之,君之惠也”。当张生赴京不还后,莺莺在书信中说“倘仁人用心,俯遂幽眇,虽死之日,犹生之年。如或达士略情,舍小从大,以先配为丑行,以要盟为可欺,则当骨化形销,丹诚不泯,因风委露,犹托清尘。”“俯遂幽眇”,意思是莺莺希望张生能体贴自己内心的苦衷,顾念旧情,成就这桩婚事。此时的莺莺已经把自己的希望全都放在了张生的身上,她的感情赤诚而浓烈,已经不再羞于面子,在信里坦率地流露出了自己的感情,明确地表达了自己的心意。
但是莺莺的真情显然被辜负了,张生没有回来,几年后莺莺也委身他人,张生亦有所娶。当张生还想以外兄的身份见莺莺一面,此时的相见其实是合乎“礼”的,莺莺却果断拒绝了张生。然而,莺莺在内心深处未曾完全将张生割舍。她给张生写了两首诗,包含了非常复杂的感情。第一首“自从消瘦减容光,万转千回懒下床。不为旁人羞不起,为郎憔悴却羞郎”,莺莺婉转地表达了自己拒绝张生的理由,她因长久的思念而消瘦,减却了容光,懒得下床,羞于见郎。她并没有斥责张生的背信弃义,也没有直接捅破自己不见张生的真实原因,而是用“羞郎”两字,掩饰了自己不见的理由,既保全了张生的面子,也写出了自己所承受的痛苦。第二首,“弃置今何道,当时且自亲。还将旧时意,怜取眼前人。”这首诗,开头两句似乎还保留了对张生些许的怨恨。但是,笔意一转,莺莺却希望张生能珍惜眼前人,不再提过往的事情。她以“诗”回应张生,既表达了对昔日恋人的尊重,也展现了莺莺的宽容和自重。
《莺莺传》交代了莺莺从少女到嫁为人妇的结局,这个人物形象前后是有变化发展的。一开始,她“贞慎自保”,让人难以接近。爱上张生之后,莺莺在情与礼的矛盾挣扎中,既体现了她的真诚、热烈与美好,又流露出了她的羞涩、软弱和无可奈何。被张生抛弃之后,时过境迁,莺莺嫁为人妇,用“诗”拒绝张生时,更展现了她的冷静、宽容和自重。莺莺的形象是立体且有深度的。
三、“诗”与“史”互证的矛盾
唐传奇有历史向诗倾斜的特点,“史,既指一些具体的叙事规范,如纪传体、全知叙事角度、情节中心等,更指它的本质:对历史感和写实性的追求;诗,既指具体的引诗入传奇,更指注重作品的抒情功能……唐人传奇确乎包括史和诗两大因素在内,但既不是分别地倾向于史或是倾向于诗,也不是将历史感、写实性与抒情色彩中和(只有极少数作者有志于中和),而是史向诗倾斜。唐代的传奇作家是更偏爱诗的” ④。所以,读《莺莺传》我们不能忽略诗歌的存在。《莺莺传》中的诗歌不仅推动了情节的发展,而且在塑造人物形象上也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元稹所作的续张生《会真》诗三十韵是其中最长的诗,却也是被严重忽略的一首诗。这首诗表面上似乎只是勾勒了张生和莺莺相爱的过程,是对前文情节的一个概括。但是在这首诗歌里,莺莺形象却有一些微妙的变化。“诗”与“史”互证之间存在着矛盾。
元稹的《会真》诗一开始为我们营造了一个幽美的夜景。在如此幽美的景色中,莺莺来与张生相会。诗中的莺莺不再让人难以接近,“戏调初微拒,柔情已暗通”。但是在《莺莺传》的正文叙事部分,莺莺初次会见张生,是非常义正词严地拒绝了张生。从“微拒”到“严拒”这一差别,迫使我们深入思考“严拒”这一情节设置对莺莺形象塑造的作用。其实,《莺莺传》中莺莺拒绝张生这一情节对莺莺形象塑造早有探讨。吴维中说:“莺莺的‘先拒后赴’打破了那种‘一拍即合’的惯用的爱情描写程式,是唐传奇中最有情致的爱情行为描写,后来发展成为《西厢记》中最富戏剧性的情节,通过‘先拒后赴’的主动行为,女主人公才能比较充分地表现她纯真、善良、美好的人性,成为具有动人魅力的艺术形象。” ⑤但是,这里探讨的主要是“拒”还是“不拒”的问题。如果我们将诗歌和正文叙事部分对比来读,就会再深入思考一层“微拒”和“严拒”的差别。
《会真》诗中的“微拒”,表现了莺莺其实早已对张生倾心,只是故作矜持,欲拒还迎,做了些表面功夫。诗中的莺莺是温柔可人的形象。而且在这首诗歌中,元稹将莺莺塑造成神女,她不食人间烟火,主动对张生投怀送抱,欢会后即乘鹜归去。但是,正文叙事部分中的莺莺却不能这样。她是活生生的人,受到诸多现实因素的束缚。“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莺莺作为贵族女子,其婚姻得服从父母的安排,不得私下与自己所爱之男子私订终身。白居易《井底引银瓶》就写了一个淫奔女子的悲惨经历。“为君一日恩,误妾百年身。寄言痴小人家女,慎勿将身轻许人!” ⑥白居易借女子的口吻,劝勉女子遵守礼教。莺莺也是在相似环境中成长的女子,她也不得不慎重考虑自己的终身大事。她对张生的“严拒”,其实表现了她对“礼”的重视,同时也是在提醒张生应该“以礼自持,毋及于乱”。她希望张生能走符合礼教制度规范的道路,明媒正娶自己。这才是莺莺“愿自陈启”的真实目的。
但是,“严拒”的结果导致的却是张生的“绝望”。张生根本没有想过要娶莺莺,只是贪图一时男女欢情而已。莺莺又何尝不知道这一点。她在“严拒”之后,在没有得到张生正面回应的情况下,在情与礼的矛盾挣扎中,最终选择了顺从自己的感情,投入张生的怀抱。莺莺为爱情献身,就如同《井底引银瓶》的女子选择淫奔一样,两者的爱情最终都是悲剧。
综上所述,莺莺是元稹根据自己的亲身经历虚构的女子,其中不乏美化和幻想的成分。她身份尊贵,工于诗文,才貌俱佳,无可挑剔。但是其形象并未就此流于表面,随着情节的发展,莺莺的形象也是变化发展的。未遇张生前,她贞慎自保,恪守礼教。当爱上张生后,在情与礼的矛盾挣扎中,莺莺大胆地顺从了自己内心的情感,展现了她的纯真、热烈和美好。当然在这一过程中也体现了她羞涩、软弱的一面。最后,面对抛弃自己的张生时,她犹能做到宽容和自重,展现了她独特的智慧和魅力。
莺莺是一个活生生的人,需承受现实的束缚和压迫,但她未曾麻木,仍然有着丰富的情感,保持着自己独立的思想。正是这一特点使得莺莺形象即使历经千年,也依然光彩夺目!
注释:
①赵彦卫:《云麓漫钞》,中华书局1996年版,第135页。
②陈文新:《中国小说传奇史话》,正中书局1995年版,第67页。
③陈寅恪遗作,刘隆凯整理:《元白诗证史之〈莺莺传〉》,《广东社会科学》2003年第4期。
④陈文新:《中国小说传奇史话》,正中书局1995年版,第67页。
⑤吴维中:《从性爱方式看〈莺莺传〉》,《社科纵横》1994年第4期。
⑥谢思炜:《白居易诗集校注》,中华书局2006年版,第419页。
作者简介:
林依如,女,汉族,浙江台州人,江西师范大学在读硕士研究生,中国古代文学专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