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生暮死。
为一个虫子短暂的一生进行定义,免不了让人唏嘘,让人感慨,让人心疼。
从水中上岸,展翅,飞翔,蜕皮;再次飞翔,求偶,产卵。然后,找一个无人关注的角落死去。一只虫子的生命,浓缩在一天时间里,注定了每一分钟都不寻常,都不能虚度,都不能平淡。
夏夜,那路灯下密密麻麻不停飞翔的身影,正是它们一生中最为高光的时刻,它们在和这世界进行最后的告别,它们要在生命终结的最后时刻,完成生命的交接和延续。
石炭纪,作为一个生僻的纪元,是它诞生的时间——距今2亿多年,这是一个长得让人惊叹的时间,长到足以让人心生敬畏。
蜉蝣,用自己弱小的生命,朝生暮死的勇气,延续了2亿多年的传奇,让很多高大的动物感到羞愧,同样羞愧的还有我们这些虚度岁月的人。
我时常想,如果一个人的一生,也只有一天时间,这世界将是一个怎样的世界?
金龟子,头顶闪亮的形容词,因为它坚硬的背上,闪着金属般的光泽。
根据颜色区分,常见的有铜绿金龟子、朝鲜黑金龟子、茶色金龟子、暗黑金龟子等,它们生活在苹果树、梨树、柳树、杨树上,生长在童年,生长在农家小院里,生长在广袤的田野上。
夏夜,点亮一盏煤油灯,金龟子便会嗡嗡地飞过来,它们有力的翅膀扇动的风就像平地刮起一阵小旋风。捉住一只,找来一根细竹签,扎进它头背部的缝隙处,举起来,它便会打开坚硬的前翅,展开后翅,发出“嗡嗡”的声音,我们老家也因此叫它嗡嗡虫。它震动翅膀时,宛如一把小小的扇子,阵阵凉风扑面而来,夏天就被一点点赶跑了。
嗡嗡虫,童年时的一把活扇子,为我们带来了无穷的乐趣,漫无边际的想象。就这样,嗡嗡虫在不知不觉间长进了心里,长成了身体的一部分。
尽管过去了很多年,每到夏天,听到嗡嗡虫的声音,童年的记忆就会醒来,就会想到童年用过的蒲扇,想起当年奶奶为我扎制的麦秸扇,想起“扇子有风,拿在手中,他人来借,不中不中”的童谣,双眼会不由得湿润,不由得开始回望故乡,回望曾经生活的大地。
一只虫子,让童年的快乐如此简单;一只虫子,在物质丰富的今天,让我们开始反思活着的意义。
“垂緌饮清露,流响出疏桐。”
睡在土壤的深处,蛰伏在黑暗深处,藏在时间的深处。三年、五年、八年、十年……很多时候,黑暗比死亡更痛苦,沉默比死亡更痛苦。
一只能忍受无边孤寂的蝉,一只能忍受无边痛苦的蝉,一定有一肚子话要说。因此,当一只蝉从沉重的土壤中钻出来,就意味着新生,意味着突破,意味着一鸣惊人。
餐风饮露,只不过是小菜一碟而已。这个形容词,用在蝉身上,虽然准确生动,却轻如一尾羽毛。
不像鸟的婉转,不像鱼的低回,不像风的多变,不像雷的轰鸣,蝉的声音简单、直白,就像襄北岗地上的汉子,一开口,语词便掉在地上乒乒乓乓作响。
“知了——知了——”作为一种拟声词,蝉的声音总让人诟病,被人嘲讽,并被寓言家作为喻体,在一个故事铺陈之后,得出“无知”的结论。通过一种声音,得出一个似是而非的结论,这无疑是值得怀疑甚至可笑的。
在我看来,布谷鸟的叫声并不比蝉声动听,也不比蝉鸣伟大。它们甚至都有着一个共同的特点,是一个季节的象征,提示着一个新的季节来临。
很多时候,蝉都是一个孤独的鸣者,它不眠不休,从早到晚,从初夏到深秋,从不叫苦叫累,从不知疲倦。
其实,更多的时候,蝉用尽心力的歌唱,带来的却是无处不在的风险,它的鸣叫声,引来的不止是捕蝉的螳螂,更有捕食的鸟。蝉一旦开口,它藏在枝条上、叶丛里的身子,便显露无异。蝉不怕,哪怕面对即将来临的死亡,它也要用自己力量,不遮不掩,大声地歌唱。
听到蝉鸣,总让人想到那些永往直前的勇士,那些在黑暗中寻找光明的歌手,那些明知死亡也要赴死的英雄。
一只蝉,就是一个战士;一只蝉,就是一个呐喊者。
想到蚂蚱,就会想到苦难的岁月,想到蝗虫遮天蔽日,想到寸草不生,想到饥不果腹,想到岁月的幽暗之处。
蚂蚱,就是蝗虫,又名蚱蜢。头圆,体细长,尾翘,后腿粗壮,适宜弹跳。
“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小舟形似蚱蜢,而被命名为舴艋舟,诗人多愁善感的背后,是不食人间烟火的想象。女才子不知道的是,她所看到的可爱蚱蜢,具有暴食性,让庄稼人恨得牙痒痒。
一只只蚂蚱,把曾经丰腴的大地啃食得千疮百孔,把曾经丰收的希望破坏得满目疮痍。
一只只蚂蚱,就是一次次喂不饱的欲望,一个个填不满的窟窿,让生活日渐麻木,天空失去了颜色。
岁月不居。沧海桑田。曾经让人避之不及,赶之不走的蚂蚱,因为食草饮露、绿色无污染,富含蛋白质、维生素和18种氨基酸,意外成为可口的食物,成为下酒的名菜。
从食物链的顶端回到食物链的低端,蚂蚱的人生大起大落,充满着历史的吊诡,充满着人生的悲喜。
蚂蚱开始退到生活的低处,退到草原的低处,退到庄稼的低处。它们开始了作为一只昆虫的本来生活,卑微而认真地活着。
一只蚂蚱地位变化的背后,是一个时代的变化,是一个重新认识自我的升华。
观察一个时代的变化,很多时候,并不需通过惊天动地的事件,仅有一只虫子就足够了。只要你的眼光足够敏锐,只要你的身子足够接近泥土。
萤火虫提着一盏盏小灯笼,走在黑夜里,走在田边地头,走在夏天的夜晚,走在童年里,照亮了一片小小的天空,驱散了一个个漫长的黑夜,点亮了孩子心中小小的梦想。
时而落在小女孩的黑辫子上,时而落在小男孩的手心里,时而落在葡萄藤上,时而落在小课桌上。
一只萤火虫,就是一个小朋友,藏在心底的一个小秘密。捉住一只只萤火虫,装进瓶子里,放在床头,黑夜开始远离,梦开始启航。
腐草为萤,是古人的认识。童年,爷爷告诉我,萤火虫是从牛粪里长出来的。不管是食草,还是食粪,萤火虫在孩子的心中,都是光明的,温暖的,可爱的。
轻罗小扇扑流萤。也许因为这句诗的流传,萤火虫开始成为浪漫的象征,成为一种花前月下的风雅事。
时序流转,放萤火虫竟然成为一种旅游的名目,甚至演变成为豪侈婚礼的一种象征,不禁让人感慨生命的无常。
因为,萤火虫提着它的小灯笼走丢了,它不知道何时才能找到回家的路。
星星·散文诗2024年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