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湖州,或丰城纪事(八章)

2024-11-13 00:00梁晓明
星星·散文诗 2024年10期

衣裳街

慢慢走,眼睛不够用。衣裳街上各种衣裳像各种鲜花,轻轻绽放,或者怒放,总之在衣裳街,你不像是在城市里闲逛,更像是在一座花园里浏览。湖州的美女,湖州以外的美女,天下的美女们似乎都来到了这条街上。她们笑,各种姿态的笑,小樱桃、栀子花、蓝莓果,甚至水仙和牡丹……她们笑着走在衣裳街上,你在花朵的笑颜和笑言中,只想去担水,去好好地滋养这条街。

人生短暂,与花相遇,都在一条叫衣裳的街上……

快哉亭

快哉,像刀。

闪电挥舞在夜空,一生忽然就走过了世界。越快就越是要尽快地磨刀,越磨这刀锋就越是锋锐、快捷。

此时你甚至不能睁眼,因为太快:忽然、意外、惊诧、心跳……

快哉亭,我拍拍你的栏杆,我一生缓慢,你是刀,或者剑,长叹,我大概只是一尾悠闲的云,又能留下什么痕迹呢?

湖州赋

——致箫风兄

有少年抬头仰望,湖州在天上;他折起一只风筝去对岸的荒滩上飞,风筝越飞越高,他在地上。

他想,这风筝能一直飞到梦里去吗?

那年他十三,他在镇上。

中年的他早忘了风筝,那些折骨、薄纸,面粉的糨糊,就算再去寻找,街道变了、门楼变了,他父亲骄傲地书写在走廊上的山清水秀没有了。就像父亲本人也没有了。

他只有苦笑,嘴边微露一丝惦记,其实连惦记,也已经清淡,如泡水太多的一碗茶。

那年他开始胖了,上老下小,他好像和国家在一起奔忙。

现在他老了,他打开高德地图上的湖州地图,他要戴眼镜。

湖州看过去已经是一片水乡,波光粼粼,有银鱼、白虾,诸老大肉粽,以及丁莲芳……

哦,还有几个朋友住在那里:箫风、石人、李浔、沈健、小书、青青,还有沈苇从新疆回来,那里也是他的故乡。

一个人的一生,也像旧去的糨糊,想黏住世界的愿望,越来越淡了。

丰城纪事:云鸿塔

塔是直立的,它不能弯腰,它甚至不能摘下帽子向社会敬意,它只能独立,只能孤独,只能与风雨雷电成为经常相遇的朋友或敌人,但它从来正面相对,从来不会退缩和躲避。

它是塔,寂寞是它,孤独是它,铮铮傲骨在时间中,成了一个地域的符号,于是,荣耀是它,记忆是它,久而久之,牵肠挂肚的乡愁也都展示在它的脸上。

无所谓沧桑,因为沧桑本就是它最后的模样。

我童年的窗外是它,两百多年前的嘉庆11年,它开始在孝丰东南的宝塔山上被人矗立。

悠悠西苕溪,两百多年后,我父亲看上它,他写诗,写书法,在70年代的报纸上日夜练笔,每到年终,他带着纸笔带着他刚长成少年的儿子,步行上山,然后把自己的诗歌书于塔壁,以至于今年我年过半百,想起丰城*,就想起这塔,想起这塔,就想起我父亲健步如飞,他要去塔上写诗,他脸上微笑,他要在塔上发表诗歌,此刻想来,我也微笑,我心笑他要是如今再去写塔,罚款至少两百大洋。

它叫云鸿塔,身高29米,正面第四层有四个大字:“其道大光”。

时代如翻牌,转瞬便得了变迁,微信非信,速度却远超写信,就像湖州一直是安吉的首领,但却像两户人家的两个兄弟,就像此刻,我在杭州,却因为湖州大兄的一封来信,思绪便渐渐去了丰城,去了城东的一座小山,再往上,山顶便出现了这座宝塔。

*丰城:1958年安孝两县合并,县城迁至递铺后,称丰城镇,1981年又改称孝丰镇。

丰城纪事:回家

回家有两条路,一条开始就岔出了我的人生边界,岔出了我的童年像一只乱飞的风筝,被乌云低压,被众生盲从的风吹到街边伴随着几张破碎的大字报滚动在青瓦之下木制的门槛。

路向东门,拐弯进入千篇一律的小学门廊,琅琅的书声中,我的眼睛盯着黑板之上那八个大字: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我低下头,我想向上,但是我的路却总是向下……

春风总是有的,那时我很小,我在冬天的路上觉得更小,我甚至愿意能小成尘埃,能回避所有眼睛的视界。

冬天之后肯定是春天,但那时,春天对于我就像是一粒歌唱的巧克力,我知道它,书上读过它,但属于我的书本上全是冬天。

终于有了第二条路,它顺着安吉向远方出发,它也是一个国家转变方向后无数道路中诞生的一条,像一条新的纹路,它一直长到了我的手掌,使我从来下垂的手臂开始有力并能向上攥紧了拳头,虽然我还是很小,但却向远方伸出了手指,这手指那么喜悦和坚信,前方,只要是前方,就是希望。

年过半百,这两条路早已远去,现在我坐着,我自己就成了一个家。

丰城纪事:风筝

我小时放过风筝,把细薄的竹篾系成正方形,再把白纸用糨糊粘上,从家里偷出线团,拴在田字形竹篾的脖子上,再挽起裤腿,哗啦啦涉过后门的西苕溪,对面是一大片荒滩,叫弟弟拿着风筝,我撒线奔跑,不一会,风筝就飞起来了……

飞起来的风筝是童年飞起来的眼睛,这眼睛其实想看到更高更远的地方,因为日常做不到,便借了风筝的眼睛朝外看,朝更高更远处看,这与王之涣的鹳雀楼不一样,鹳雀楼虽然取了鸟的名字,但它却不会飞,而风筝就是为了腾飞而存在,所以风筝,它不仅仅是一个童年的玩具,它还是童年的一种向往,一种渴望脱离,和希望一瞬间长大的野望。

我放风筝的童年落在了丰城的南门,后门的西苕溪悠悠流淌,我站在溪边的阁楼上,我也经常看河对岸别人家的孩子放风筝。

那时候,风筝更像是一只鸟,特别是飞高之后,湛蓝的天空它突然断了线,孩子们便疯狂去追,但这断了线的风筝更像是得了人的灵魂,这根线一断,它就彻底飞走了……

如果风筝真的有灵魂,那我小时候也飞走好几个灵魂了。而此刻再想起这些风筝,我就会想:我小时候的这几个灵魂现在都到哪里去了呢?

丰城纪事:钓鱼

首先要有河,河里要有鱼,钓鱼才能进行。

才能和邻舍顽童躲避了父母,一路不正不经地偷桃摘李前往。

钓竿自然是一竿小竹,枝叶削去后挂一条细细的尼龙线,线头再挂一只细针,细针用火烧软了针尖,拧一小弯,便成了鱼钩。

至于鱼饵,更是简单,田间地头,小锄头稍挖几下,便有柔软的蚯蚓,挂上弯曲的针尖,便可以向河中丢去。

在河边坐下,或者站着,看着河面,逝者如斯夫的念头是一点都不会有的,小镇小孩,两只小眼睛自然全都在起起伏伏的鱼标上。

鱼是很多的,纷繁游往在河的水面,就像下课的孩子,彼此拥挤斥打,见鱼饵下水,便匆忙下嘴。怎奈鱼身仅手指长,鱼嘴便更小,这小鱼嘴就算咬住鱼饵,你用力一拎,鱼嘴便离了鱼饵,鱼不知怎回事,下次鱼饵下来,它便也再次去咬。

如此反复,整个下午之后,鱼还是鱼,钓竿还是钓竿,我还是我,空空的,甩着手回去,心中却满满的都是惬意。

这其实是一个记忆:小镇有人,有人便有孩子,镇边有河,有河就有小鱼。于是小镇小孩小河小鱼,便在一个有阳光的下午,相遇在了一个小镇的南门。

河是西苕溪,后来知道,还是条颇有来历的河。

镇叫孝丰,也是后来知道,原来它的历史可以直追秦朝的王翦。

小孩是我,就是此刻正写着这些文字的梁晓明。

水晶晶的南浔

1

水,波动、平躺、潺湲,甚至淋漓。

有光照到它身上,它有反应,晶晶的、闪闪的,更重要的是,在今天,有这么多来自四面八方的诗人。

看到它那扭动在水面的姿态。

有光,也是诗人们眼睛里的反映。

有光,甚至是绿色的、活着的,像一匹最好最柔软的丝绸披盖在这块土地上,这块土地在江南,有一个名字,叫:南浔。

2

总想到有一只白鹤忽然飞起,展开双翅、昂起头向天飞,一只翅膀上戴着文园、小莲庄,和嘉业堂藏书楼。另一只翅膀上带着徐迟、徐舜寿、屠守锷、潘镜芙、温永东……

在晶晶亮的水边,有一些眼睛跟着这只白鹤跟着这两张展开的翅膀,向天飞。

向远方飞,越高,越远,越好。

这句话从一位水晶晶的地方长出来的诗人心里慢慢升起来,他也说出了所有诗人此刻眼睛里闪动的这道光。

这个诗人,个子高,他叫:费一飞。

3

一整个江南就是一片水,静静的水亮是它的一件衬裙,可以撩起、转圆、轻扬和翩飞。

而南浔,可以当它是一枚透明的纽扣,最晶莹的,刚好卡扣在江南的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