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家马轲大型个展“前奏与沉思”6月22于TAG·西海美术馆展出。该展览呈现了马轲1997年至今的130余件作品,也是马轲迄今为止最大型的中期回顾展。该展览持续至2024年9月8日。本文为展览“前奏与沉思”评论文章。
现代主义画家的双重意义
英国评论家、策展人凯伦·史密斯(Karen Smith)曾在2012年马轲的展览《杯弓蛇影》评论文章中称他为中国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现代主义画家”。相较西方经工业革命后巨大的社会变迁而引发的现代主义运动,成长于中国20世纪后期的马轲自1997年开始尝试脱离过往“写实”的绘画实践,在视觉形式上通过多重视角表现其独特的艺术语言。
从展览中早期的素描及手稿可以看出马轲在90年代末或许已受到20世纪英国画家弗朗西斯·培根(Francis Bacon,1909-1992)的影响,将表现主义的实验纳入创作,折射出艺术家年轻时便察觉到的惊心动魄的人性世界。此时马轲在天津美院任教,当现实主义的变形、荒诞与扭曲与他日常传统学院派的教学任务交织,在艺术与日常混乱的交手中,马轲寻找到现代主义的精神内核,即保留自身的独立精神与观念意识,摒弃模仿与再现的绘画传统,聚焦人类个体的内在真实。
在凯伦的描述中,马轲的“现代性”并非止于“反绘画”的西方艺术表现形式及叙事内容,而是向观者铺陈出一个正在变化且动乱不堪的世界,并在试图打破艺术史的线性轨迹的同时努力寻找自己的绘画语言。人体的扭曲、悲伤的情感、无尽的风景和贯穿马轲创作的生涯的“线”及历史和神话故事者阿在他早期的练习中窥得。
从马轲的画面上人们几乎能够轻易察觉毕加索对他的艺术影响。与培根一样,毕加索与超现实主义、立体主义等现代艺术观念极大的影响着马轲步入21世纪的抽象绘画手法,他抽象零散、充满个人隐喻的绘画在当时的中国是先锋的,这样的绘画逻辑延续在他目前为止的整个创作生涯。
然而,现代主义自诞生之初,借由文学、建筑和艺术表现出的反叛传递人类在新时代理解世界的能力,这意味着人类在科学思想和自然哲学领域获得了更清晰的认知和启迪。对艺术家而言,他们的能力再次超越了文艺复兴时的“天才观”(即意识到艺术家是并非是“工匠”而是天才,天才创造出艺术品,同时超越传统、教条、规则及作品本身),进而成为引领思想、影响世界的观念缔造与传递者。从这种层面而言,马轲承认:“我们输出的基本上是价值观,没有人有能力输出世界观,从这个角度来讲,所有中国画家当中确实没有一个现代画家。”在他的艺术眼光下,“顶级的绘画是提供世界观的。既不是审美层面也不是意义层面。”
马轲有丰富的人生经历,和长久的独立艺术家经验,在游荡和观察世界过后,正通过他的一幅幅画面,试图输出他的世界观,回应他所身处且关注的现实世界,表达他对社会的观察与叙述。从立体抽象的面孔到静物,再到具东方诗意的超现实主义寓言与神话故事,当观众沉浸于马轲描绘的世界中,会被艺术家牵引着思考,这些迷幻的画面究竟来自真实世界还是艺术家的梦境或想象,那一个个在混沌中被模糊或被赋予棱角的“人”,究竟又是谁?他们藏了什么秘密?
回溯的放映
西海美术馆展出的此次马轲大型展览“前奏与沉思”并非按照艺术家创作的时间顺序进行排列,而是按不同主题回溯他三十年来的创作分别展示于几个展厅内,不同时期的创作在同一空间的梳理下再次相遇。
开篇单元“无限的绘画”整体以数幅大尺幅油画为主,选取九件作品作为马轲创作生涯30年来最具代表性的作品及主题,在进入展览的第一个展厅如电影预告片版呈现他创作生涯的几个切片,在开场向观众呈现出一个独特而又完整的艺术家马轲,娓娓道来艺术家探索历程。这系列作品极佳的反映出我对马轲最初的印象,天马行室的现代表现及其绘画主题上的东方底色和对芸芸众生的想象。
“盲人摸象”系列被放置在“画家的沉思”单元,该系列可追溯到2021年,马轲在之后的两年进行该主题的密集创作。在被隐去画面色彩的展厅中,观众被赋予“盲人”仅存单调色彩的观看体验。未知的物象和被描绘的“体积”提醒盲人的触感,引发观众在当代社会的海量信息中重拾对这个古老寓言的思考。
更早期开启的“西游”不仅是根植于艺术家精神内部的文化符号,也是个人的重要生命经验。电影《大话西游》中—般的落日色背景、极其东方特色的松树形态、和标志性的名著人物使“西游与前奏”几乎成为趣味性和互动性最强的—个篇章。
作为东方经典主题的《西游记》数百年经过无数艺术类型的重塑和演绎,马轲的西游世界并非是再现明朝以来的神魔土地,而是在寻找自我世界观中的一个容身之所。在他的“西游”中,有静谧幽深的《月色》(2024)、有《风雨欲来》(2020)的孤独探索、有与同行者肝胆相照的《路迢迢》(2022)、也有自我映照意味的《孙悟空》(2022)……这些画面有如讲述着属于马轲个人的神话故事,观众在他创造的浩瀚天地下体会艺术家对世界的描述与体验。
1998年,马轲作为青年教师被文化部借调,曾赴非洲援教一年。异国的生活与工作经历激发了马轲对生活与艺术的诸多思考。在非洲,一股原始野性的质朴生命力始终存在,为众多艺术家提供着源源不断的创作动力,毕加索、马蒂斯都曾在这片遥远热情的土地获得灵感。在中国传统文化及家庭环境中成长的马轲在非洲感受了全新的文化与艺术表现方式,这里的雕塑、舞蹈极大的感染了这个在“仪式化”规矩里存在的年轻人。非洲艺术保留了艺术史上人类艺术创作最早期的特征,当中具有强烈的精神与情感的表现主义色彩。马轲在全新的艺术环境和与当地人的交流中理解了这个民族群体的内心感受与精神信念,获得巨大的创作启发。此外,马轲赴非期间遭遇了一段他意想不到的经历。彼时在东非国家支教的他,突然遭遇厄立特里亚与埃塞俄比亚交战,正在上课的马轲就听到飞机的轰鸣声。那是他形容自己“与死亡最近的一次”,全城时不时有轰炸,中国人全体“狼狈逃窜”穿越红海。历经53个小时,他在小渔船上如难民般逃离,每人只能带巴掌大的行李,而他在这段时间画的画、还有一套相机设备全部丢在混乱的开罗机场。遥远国度下惊心动魄的经历无疑引发了马轲对自然、宇宙、生命、死亡、神灵的独特理解与神秘感受,也成为马轲自我察觉的起点。
从“西游”到“盲人摸象”,马轲的艺术路程经由央美读研学习传统艺术,再到欧洲游学、驻地创作与展监……不同的文化经验与艺术几乎海量的涌进他身体的每个缝隙,而他也在每一幅画中自我探索,从展览中我们发现马轲已经完全建立起了属于自己的艺术世界,诗意的底色、空间中的几何体、巨大的变形蜘蛛、抽象的面孔和躯体……是在描绘自己,也是在描绘他的宇宙。
上层展厅通过“对比系列”、“立体主义之后的剧目”、“表现、姿态与剧场”呈现马轲不同时期对同一主题的关注、以及对绘画变革的探索。“崇高的风景:立轴与碑林”展出于西海美术馆的7号展厅,马轲绘画的“人生风景”与美术馆的窗框海景纵横眼前,“大罗天上月朦胧,骑马上虚空”的浪漫与英雄主义在此演绎到极致。
展览落幕在马轲早期的肖像、纸本作品与手稿上,终章我们意识到,马轲的底色是悲悯而浪漫的,他毫不避讳地直面对社会层面个体生命的共情。即使他营造的环境与风景往往诗意,但仍萦绕着孤独与广袤的寂寥。人体的面容和躯体要么模糊要么扭曲,作品的命名也常含忧郁。它们纯粹的揭示和反映艺术家创作的日常状态,以及原始的理想—一在犬牙交错的年代与世界相处。
道与术的艺术哲学
五十岁对马轲来说是一个相对重要的节点,他曾目睹很多画家到了五十岁就开始感受到落差,对绘画无法继续提起兴趣,这或许是艺术家的“五十岁危机”。马轲出生于1970年,今年54岁的他即使早已拥有了一个“艺术家”渴望得到的学术及市场认可,仍然不断探索着新的兴趣。展览“前奏与沉思”回溯了马轲几十年以来的创作历程,同时引向艺术家的未来,期冀下一个时刻的来临。
马轲的绘画从早期便显现出非凡的造型及塑造能力,而在几十年的探索里,他早已对绘画有了属于自己的评判与领悟。《道德经》中,老子以“有道无术,术尚可求也;有术无道,止于术”总结处理与解决问题的方式与矛盾。“道”,是人类对宇宙、生命、人性的思考总结。“术”则是实际操作中的技能、方法和手段。老子言喻的“道”与“术”几乎可以套用在各个专业领域,从艺术角度而言,“术”无疑是绘画的技术能力、基础技巧,而“道”则是艺术家在将自身对世界、宇宙及社会群体性思考蕴台到作品中,寻找出更高纬度的道理。南朝宗炳在《画山水序》中宣扬的“圣人含道映物,贤者澄怀味象”亦是对艺术层面“道”与“术”创作和欣赏指引。马轲似乎就是在坚持寻找这样一种“道”,以表现他的“世界观”,他理解:绘画是一种技艺,更是一种认知。
21世纪初,历经辗转的马轲离开体制,以独立艺术家的身份生活和创作。与大多数70后艺术家不同,马轲30多岁时就已在中国当代艺术界声名鹊起,早期对制度和权利的隐喻f5f06cb5825ca9dbb50251e3b495d5cb29d0bc3bed36e075e5f4f1ead8fe246b常常藏匿在他此时的画面中。2012年马轲在站台中国举办了他的第一次个展《杯弓蛇影》,那时起马轲就已将对这样寓言、神话的幻想与思索转换为成熟的艺术表现。故事给马轲想象的空间,他塑造艺术,也被艺术塑造成一个独特而专注、富有激情的艺术家。实际上马轲的绘画中蕴含了关于他个人无限的文学和哲学表达,即使在诸多形式上他汲取了来自西方世界的符号,但从内涵上,他始终保持着一个中国文人海纳百川和心系苍生的风骨。中国人独有的诗意浪漫游荡在他极具西方现代主义的绘画形式里,韦庄诗意“骑马上虚空”似乎总结了他对艺术和生活理性探索下的自治与哲学。他曾在展览上自述道:“我眼前的世界,本质上是语言。语言的本质是抽象。”对语言的研究与表现贯穿在他的创作中,无论是来源古代诗词抑或历史寓言,甚至密集的古代文物研究经历都伴随他在现代主义绘画探索的道路上持续存在。
历经当代艺术在中国的几番起伏与考验,2024年马轲跻身胡润中国艺术榜第29位。策展人崔灿灿说:“他的绘画几经变革,却又超越代际、杰作不断,始终在绘画浪潮的前沿进行实验,成为中国新绘画的代表人物。”
即使如今的艺术形式已经如此斑斓,“绘画”仍然是马轲回应世界最原始的手段,抑或是他始终钻研精进的“术”,而无论对创作还是生活,他都试图用绘画传达自身内在的精神观念,这便是马轲的“道”。同时,对世界的反思以及身处当代的批判精神,恰好回应了12年前,他第一次个人展览上获得的赞誉——“中国的现代主义画家”,他本就是现代性的存在。在国际眼光下,他拥有跨文化的艺术表现手段,同时具备中国哲学中的人文关怀。
过去马轲常常用“混乱”形容自己的艺术实践经验,实际上他早已找到自己的工作方法,并将自己的境地藏在画中的情境下。而关于对未来的创作设想,他已经习惯了“混乱”中的摸索并与之相融。在马轲的“道”上,完成这段“前奏与沉思”的他将继续在自己复杂而多元的历史下保持焦虑和活力去探索更广阔的创作边界。
马轲,一个独立的人,如何在抛弃一切身份、标签和虚假的记忆后应对自己的历史轨迹,就藏在他画中的世界,无数表情、身影甚至任何物象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