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魏晋南北朝时期是历史上最混乱的时期之一,这一时期的艺术形式多样,佛教艺术兴起,绘画不再依附于建筑和器物,出现独立的卷轴画,本土传统的墓室壁画和石刻艺术也吸收新的艺术风格在不断发展。正如巫鸿所言,“推动这一时期文化艺术发展的立项不再是统一和秩序,而是多样性和地区之间的交流。”其中古代印度的犍陀罗、马图拉是影响中国魏晋美术发展的两大重要艺术流派。
一、古印度两大艺术中心——犍陀罗、马图拉
犍陀罗(Gandhara)位于古代印度西北部,犍陀罗艺术作为一艺术流派,其涵盖的范围远超其历史地理的实际疆域。
犍陀罗艺术是印度佛教与希腊化艺术融合的产物,贵霜时代是其繁荣时期。贵霜时期的犍陀罗艺术创造了希腊化风格的佛像,从佛传故事浮雕开始,逐渐向单独的佛像发展。犍陀罗佛像有立像和坐像,借鉴了希腊化艺术的写实人体,脸型椭圆,五官端正,眉毛细长,眼窝深邃,有唇髭,鼻粱直挺,肉髻为希腊化的波浪状卷发,为阿波罗式的希腊男子面容。佛像面相静穆,双眼微睁,沉静内省,眉间有白毫,身着通肩式或右袒式袈裟,衣纹褶皱质地厚重。坐佛像双手施转法轮印,立佛像右手施无畏印、左手握衣角。白沙瓦博物馆藏的这尊佛立像,为典型的犍陀罗佛像(图1)。
除佛像外,犍陀罗另一重大贡献是创造菩萨像。从整体风格看,犍陀罗菩萨像头束发或戴敷巾冠饰,上身棵,下着裙,帔帛缠绕左肩,佩戴耳铛、臂钏、腕钏、项圈、圣线、璎珞等装身具。左手叉腰或下垂,手持莲或水瓶,右手施无畏印。菩萨像足穿凉鞋,这是犍陀罗菩萨像独特艺术特征。中国魏晋南北朝早期的佛像和菩萨像具有浓厚的犍陀罗风格。
古代印度的另一艺术中心——马图拉(Mathura),位于古代印度北部,在北方邦恒河支流耶木纳河西岸。与犍陀罗希腊化的佛像不同,马图拉艺术更多保持印度本土特色,借鉴印度土著传统造型特别是药叉像和王侯肖像,崇尚肉感,充满力量。
贵霜时期的马图拉佛像,与犍陀罗双目半闭的沉思状态不同,更富有活力。佛像脸型方圆,面部饱满,眉弓隆起,双眼圆睁呈杏仁状,目视前方,嘴唇肥厚,是印度土著居民的典型特征,嘴角上扬,呈现古风式微笑。头部光滑,肉髻是一旋涡状发髻,眉间有白毫。佛像多数着右袒式袈裟,与犍陀罗佛衣质地厚重不同,马图拉佛衣质地轻薄,露出健壮的肉体。右手施无畏印,左手扶膝。如卡特拉出土,现藏于马图拉政府博物馆的“菩萨铭”三尊像(图2)。
笈多时期,马图拉艺术在继承前期雕刻传统基础上,遵循印度古典审美,创造了纯印度风格笈多样式佛像。佛像典型特征为通肩式佛衣,轻薄贴体,隐约凸出身体轮廓,形成湿衣效果,衣纹为流畅的U字形细纹,被称为“湿衣佛像”。面部为印度人相貌,脸型椭圆,眉毛细长,微睁冥想的眼神,较前期更添沉静内省。肉髻和头部为整齐排列的螺发,立佛像右手施无畏印,左手下垂握衣角。典型的作品如新德里总统府藏佛陀立像(图3)。
希腊化的犍陀罗与保持印度本土风格的马图拉,在汉时随佛教东传入华,极大冲击了中国魏晋时期的艺术。此时,中国的佛教艺术兴起,营造了诸如新疆克孜尔、敦煌莫高窟、云冈等伟大的石窟,也影响了这一时期的人物画,如曹不兴、卫协、顾恺之、张僧繇、曹仲达等人的艺术风格或审美理念。
二、对魏晋时期佛教艺术的影响
犍陀罗、马图拉对中国魏晋美术的影响最深远的无疑是佛教艺术。魏晋时期的动荡和不安感促使人们在宗教中寻得解脱,佛教艺术兴起,营造了大量石窟,壁画和雕塑是主要艺术形式。此外在山东青州、河北邺城与定州、成都万佛寺等地还出土大量造像,菩萨像占比较多,是犍陀罗大乘佛像和菩萨信仰影响的产物。
贵霜时期对应中国的东汉三国魏晋,此时犍陀罗与马图拉艺术传入中国,成为影响中国佛教美术的第一次浪潮。笈多时期则对应中国东晋南朝、十六国北朝,正是中国佛教美术的隆盛时期,石窟营建与造像皆空前繁盛,是古印度艺术影响中国的第二次浪潮。
在中国南方长安沿线发现了一大批早期汉晋时期的造像,分布在云南、四川、湖北、湖南、浙江、江苏等地区,从造像风格看,受到马图拉艺术影响较深,阮荣春称之为“早期佛教造像的南传系统”。汉晋时期的佛像多依附于青铜摇钱树或铜镜,仅有少量几尊为单尊陶釉佛像。6b85f472c3646d1859f24a7c159246f0d9d948af35bb06b14626c7003ac0cb5c摇钱树上的佛像右手施无畏印,左手下垂握衣角,陶釉佛像则手施无畏印,身上袈裟衣纹为规则的U形,这是马图拉造像的特征。
目前为止,中国发现5例十六国时期金铜菩萨像,皆具有浓厚的犍陀罗弥勒菩萨像风格。菩萨像束发,嘴角有唇髭,右手施无畏印,左手持瓶,上身裸,身披帔帛,衣褶质地厚重,佩戴项圈、臂钏、腕钏及双龙衔珠璎珞,足穿缀珠凉鞋。菩萨像的造型特征,完全采用了犍陀罗艺术手法。除菩萨像外,十六国时期还有许多金铜佛像,佛像袈裟在此时均采用犍陀罗常见的通肩式,且用圆形头光。如近些年在陕西咸阳东汉家族墓中国发现的两尊东汉晚期的金铜佛像,由于比其它早期中国单体造像早了大约200年,进而引起了学界的关注。其中出土的金锕立佛像(图4),造像特点、服饰类型等方面的风格特征与犍陀罗艺术有明显的相似之处。
中国魏晋南北朝时期的石窟艺术,可看到更多犍陀罗与马图拉艺术的影响。新疆是犍陀罗佛教艺术较早传入我国的重要中转站,其艺术风格更直接受犍陀罗影响。克孜尔的壁画,无论是构图,还是在艺术手法,皆明显受到犍陀罗艺术影响。在人物造型方面,克孜尔石窟壁画中的菩萨与天人与犍陀罗菩萨像有许多相似之处,波浪形卷发披肩,发际线处也描绘细碎的卷发,嘴唇上有胡髭,形体粗壮、敦实。佛像着通肩式袈裟,且质感厚重,这是犍陀罗佛像的佛衣特征。在题材内容方面,新疆石窟壁画也深受犍陀罗的影响,如佛传本生故事、焰肩像、苦修像及交脚菩萨说法图的流行。交脚说法图多绘制在前室门道上方半圆端壁画上,无论绘制位置,还是菩萨像特征,受到犍陀罗舍卫城大神变浮雕的影响,如第38窟(图5)。
新疆南道的于闻、鄯善佛寺遗址风格迥异,对犍陀罗与马图拉风格皆有吸收,如拉瓦克遗址院墙一带的佛教塑像。衣纹处理上有犍陀罗遗风,多作阶梯式。但造型上已受到马图拉的影响,注重对人体的刻画,佛衣质地轻薄,有些佛像佛衣贴体,正是马图拉造像常用的仿泥塑贴条法。从佛寺出土的佛头看,发型多为螺发,双眼突出,明显受到马图拉的影响。
沿丝绸之路往东,犍陀罗、马图拉对中原地区的佛教艺术也影响颇深。莫高窟的造像具有明显的犍陀罗风格,尤其交脚菩萨与半跏思惟菩萨组合与人物形象,如第275窟的交脚菩萨塑像。窟内流行的佛传本生因缘故事画也是吸收了犍陀罗因素。在早期莫高窟中也可看到马图拉的影响,如第259窟北壁下层佛龛内坐佛(图6),面露微笑,形体雄壮,身着右袒式袈裟,衣纹用仿泥塑贴条法,质地轻薄,紧贴身体,衣纹呈U形,明显是从笈多时期马图拉造像发展而来。炳灵寺石窟和麦积山石窟艺术中亦可明显看到犍陀罗与马图拉艺术混合的影响。如炳灵寺西秦第169窟,南壁七佛一菩萨(现存五尊佛)的题材来源于犍陀罗,但塑像在佛衣处理上明显具有马图拉风格,轻薄贴体。七佛一菩萨的题材还是北凉石塔的主要造像题材。犍陀罗、马圈拉艺术也影响至云冈石窟,昙曜五窟及迁洛之前的中期石窟造像具有较明显的犍陀罗风格,在佛衣样式、菩萨像造型等可看到犍陀罗遗风。水野清一、长广敏雄认为云冈石窟造像的样式来源有三个:西北印度犍陀罗风格、中印度风格和中亚地区风格,并认为公元4-5世纪的犍陀罗后期风格可能东传直接影响了云冈石窟。李崇蜂也认为云冈石窟中有犍陀罗的风格元素,但也有中土文化的创造。
三、对魏晋时期画家及人物画的影响
犍陀罗、马图拉对魏晋时期传统卷轴画的影响,主要体现在人物画发展。佛教艺术的传入,为人物画打开了新局面,无论从人物画题材亦或是人物造型等,均呈现出全新的样式风格,出现如曹不兴、卫协、顾恺之、陆探微、张僧繇、曹仲达等人物画家。
根据张彦远《历代名画记》卷二,“论师资传授南北时代”中记载:“卫协师于曹不兴,顾恺之、张默、苟晶师于卫协”。可知,曹不兴、卫协、与顾恺之等人的绘画一脉相承。
曹不兴是我国记载的最早的佛教画家,被誉为“佛像之祖”。根据《图画见闻志》记载:“昔竺乾有康僧会者,初入吴,设像行道,时曹不兴见西国佛画仪范写之,故天下盛传曹也。”可知,曹不兴对佛教题材绘画的模写,是受康僧会设像行道的启发。他的人物画一改之前笔法简略的古画,形成刻画细微、笔法精妙的特点。卫协、张默、顾恺之、陆探微等人也师承曹不兴,均绘有佛教题材的绘画,且师承“精微”这一绘画特征。
相较于曹不兴,卫协在人物画的塑造上更加细密,至顾恺之时形成“密体”一派。从顾恺之的作品中,可见其人物服装及面部线条的刻画与佛教人物刻画相似,在人物画的创作中借鉴了佛教绘画的形式语言。《历代名画记》论顾陆张吴用笔时说:“顾恺之之迹紧劲连绵……意存笔先,画尽意在,所以全神气也。”其笔下线条流畅绵长,富有韧性,形容用笔为“春蚕吐丝”。
南朝梁时张僧繇是顾恺之之后在佛教人物画领域取得重大成就的画家,创造“张家样”,其笔下人物“面短而艳”,用笔舒朗,属于“疏体”一派,画法学天竺“凹凸”画法。据文献记载张僧繇在建康一佛寺“寺门遍画凸凹花,花乃天竺遗法,朱及青绿所成,远望眼晕如凹凸,就视即平,世咸异之,乃名凹凸寺云。”梁武帝时与中天竺、龟兹等国交流密切,掌管画事的张僧繇更容易与域外艺术接触,在人物面部与形态都显示出与魏晋中原人物不同的特征,“面短而艳”的人物面相与“凹凸”画法将人物面部提亮,形成面部丰润、光影明暗处理明显的特点,皆具有中印度笈多佛像特征。
北齐曹国人曹仲达创作了佛画样式“曹家样”,其艺术风格被称为“曹衣出水”。据史籍记载,“曹衣出水”的图像特征为“出水”“其体稠密”“衣服紧窄而薄”“衣纹稠叠”,学界认为这种风格受印度笈多时期佛教造像的影响,中国北齐时期造像中颇多类似风格的造像,如青州龙兴寺出土的造像。
四、结语
犍陀罗和马图拉的艺术风格对中国魏晋时期的美术产生了多方面的影响,不仅包括佛像的服饰、姿态、形体结构等艺术形式方面,而且在佛传故事、七佛一菩萨、菩萨像等题材内容方面也对中国产生了巨大影响。犍陀罗大乘佛教的兴起和菩萨的流行,更是深入到中国的宗教信仰和社会政治思想中,成为中国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马图拉艺术则以其健壮裸露的肉体和充满力量的生命感著称,与犍陀罗佛像的沉静内省形成鲜明对比,这种佛像的造型特征是印度人的脸型、希腊式的鼻子、冥想的眼神等,对中国佛像造型产生了影响。中国魏晋时期的人物绘画也受到两大艺术中心的影响,促生了佛教人物绘画,创造了与中原绘画风格迥异的“张家样”“曹家样”等佛画人物样式,出现了精密细致的画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