典籍里的花木

2024-11-10 00:00陆军
雪莲 2024年9期

【作者简介】陆军,本名丁陆军,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甘肃省作家协会理事,定西市作家协会主席。著有长篇小说《秀才第》《诗酒忘年华》《饮者张赫》,长篇纪实文学《洮水谣》,中短篇小说集《樱花深处》《候缺》,散文随笔集《陇中笔谭》等。

山杏,乡愁守望者

或许是不屑,或不愿意进城,不愿意被人类用利刃无端地修剪侍弄,或逼迫与其他物种不明不白、没有感情地嫁接,从而获得丰满、光滑的腰身,以所谓的转基因、新品种杏子得到市场的青睐,在无数双形态各异的手和挑剔的目光中,飘荡在都市的人海中、集市上、商超里,山杏一直坚守在它的故乡——山沟峁墚中,与不断消失的山村为伍,享受大自然的流岚雨雪,吸天地之元气,吐四季之芬芳。

新品种杏子衣着光鲜、进出于富人豪宅时,山杏的心灵也曾受到过强烈刺激和沉重打击,它为此进行过激烈的思想斗争,甚至产生过动摇的时刻,但终是不为名利所动,初心不改,依然稳稳植根于脚下的土地,繁衍生息,不需要上天的恩赐,也无需人类的照料,蓬勃于山村周围,守护着空荡荡的山村和颓废的庄窠,守望着村民最后的家园,坚守着一块纯净的诗意和远方,为人类举起一面乡愁的旗帜。

眼下,山杏是村庄最后的风景,陪伴着几家被城镇化浪潮淘汰搁浅的人,从春暖花开到冰雪封路。他们春看山杏,花开房前屋后;夏吃山杏,果味绵长;秋赏山杏,如诗如画;冬品山杏,强肠健胃。那些渐行渐远孩童的喧嚣和鸡鸣犬吠,被春日繁盛的杏花代替,被嗡嗡的蜜蜂和昆虫谱写成一曲寂静的山村之歌。

在中国广大的农村地区,山杏漫山遍野、价廉物美,在生活物资匮乏时代是人们主要的水果,以山杏为礼迎来送往成为很多亲朋好友,特别是儿女情事的中介物和见证者。山杏也是山村春秋季的主要风景。严冬之后,山杏最先顶着寒气勇敢地为山村送送春信;金秋之时,树叶斑斓,煞是好看。如此,山杏便不单单是一枚果实,更多是世道人情,或者是一段与山杏有关的缠纠不清的爱情往事。

对大多数中国人,特别是出生于农村的人来说,对山杏是情有独钟的,在内心深处不时泛出童年的味道——杏花的馥香、山杏的酸甜,像极了人生的味道。少年时由山杏引发的诸多故事也纷纷聚集到记忆的大门口,伺机奔跳出来……因为杏子生活环境的单一和封闭,产生不了丰富动人的故事,谁会在现代化管理的杏园里借杏子托物言志、写诗谱曲、谈情说爱呢。

与山杏有关的文人轶事、文化趣事、经典诗文也便卷帙浩瀚了。从现存文史资料看,古代文人骚客在失意时多借山杏抒发内心的积愤与不安,他们强烈的情绪波动受山杏随遇而安却又安贫乐道的品格影响归于平静,终于认识到面对现实的重要意义,不再做毫无益处的埋怨,与山杏一起脚踏现世的土地,平安地度过人生的低谷期。他们从山杏的身上悟出了活着的重要性,只有生命存在方可谈天说地、高扬理想,实现自我的人生价值,若生命不在,“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因了这些名家文章,山杏声名远播,久传不衰。唐·白居易是一位倡导并亲力亲为植树造林、绿化河山的领导,他在离开任地时深有感触,“最忆东坡红烂漫,野桃山杏水林檎”,在他的记忆深处山杏有着突出位置,有着农夫般的感情,视为知己:虽不名贵却朴素真实真情。他对山杏,无论是《过永宁》里的“村杏野桃繁似雪,行人不醉为谁开。”还是《重寻杏园》中的“杏花结子春深后,谁解多情又独来。”皆饱含深情。唐·温庭筠也说“月落子规歇,满庭山杏花。”道出了山杏的多情与可寄情言志,因为山杏不论生活条件优劣,都能植根于大地,达官庶民皆可见。因此,宋·苏轼才有“江梅山杏为谁容?独笑依依临野水”的感慨。宋·陆游更是不吝笔墨,一提笔就是“杏花开过尚轻寒,尽日无人独倚阑”“杏子青青梅子酸,山园转眼又春残”“山杏溪桃续续开,缓歌谁与共传杯”“大梁二月杏花开,锦衣公子乘传来”……不胜枚举。

近现代科学虽对山杏和杏树作了明细的学理区分,认为山杏主要生长在山区,喜欢阴凉湿润的环境,树形较矮小,多为野生或人工种植的观赏植物,果实较小且味道稍酸。而杏子则主要生长在平原和丘陵地区,对阳光和排水要求较高,树形较高大,主要栽培为果树,果实较大且味道甜美。总之,山杏和杏树的区别在于生长环境、树形和果实特征。这种严格的学科区分对中国文化人来说没有多大意义,与他们而言世间之杏唯山杏也。

杨柳,浪漫主义的象征

是因为随遇而安,对生活的要求不高,还是与人类割舍不断的丝缕情缘,杨柳情愫渗透到中国人的内心深处,幻化成感物思人,离秋别恨的最佳意象,在几千年来的中国文化典籍里,杨柳是不可或缺的温暖、缠绵而又充满祝福的惜别之物,成为古今浪漫主义的现实物证。

对自然的高度适应性,让杨柳在地球的表层随处可见,折一枝随心插在土壤中,它都可能生根发芽,蓬勃生长,甚至茂盛如伞,给行人遮阳挡雨,为离人寄喻思念,为友人送上再见的酒杯,为大地举起生命的绿意,向天空呈献翩跹的舞姿,引领人类情意。

从《诗经》到唐诗宋词再到现代诗歌,杨柳始终追随着文学艺术的脚步,背负着爱人的寄托、家人的厚望、友人的关切,将普天民众的纯真情感,挥洒在大江南北、河岸湖畔。无论脚下的土地贫瘠还是肥沃,干枯还是丰润,杨柳都能顽强地生长,展示着大地养育万物的多彩容姿。杨柳也不需要观众与掌声,更不需要鲜花与美酒,只要平凡与自由、浪漫与流岚。它习惯与亘古的时空和无边的寂静为伴,与日月星辰为伍,与辽阔高远的天空对话,与母性般温厚的土地相依为命,随时令的四季变换兴衰荣枯。静看狼烟烽火起息,无意朝歌大王变换。无论你是哪朝哪代人,身居要职或一介草民,只要心怀感念,杨柳就会在离别的人生之岸为你留下最后的一叶念想,它的无言大爱让不幸的离别成为诗酒人生的一次高光时刻。不管“插柳”还是“折柳”送别,除了惜别、挽留,更重要的是希望离别之人像杨树一样顽强坚韧,在不久的将来还能见到或生活在一起,这是杨柳给送别之人的核心要义,不要辜负了离人一枝杨柳几世情的良苦用心。

然而,我曾怀疑过古人为什么把两种性格和品质完全不同的树种放在一起使用,“昔我往矣,杨柳依依”“拂堤杨柳醉春烟”“春随杨柳归”“吹面不寒杨柳风”“杨柳岸晓风残月”……杨树挺拔伟岸,俨然是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和离愁别绪不沾边,而柳树婀娜多姿、温柔多情,微风吹过就会情波“依依”,风姿“袅袅”,事实却是:在我国古代诗词中“杨柳”都是“柳树”,与现代植物学分类中所说的杨树没有任何关系。清代《渊鉴类函》中说“杨柳”词义均被解为“柳”。当代《汉语大词典》中所收录的以“杨柳”为词素的词中,“杨柳”的意思皆为“柳”。成语“百步穿杨”中的“杨”即“柳”,《战国策·西周策》:楚有养由基者,善射;去柳叶者百步而射之,百发百中。可见“百步穿杨”的善射者所射的确实是柳叶。我国神话传说中观音菩萨手中的净瓶名为“杨枝净水瓶”,可瓶中插的却是柳枝。故古人诗文中的“杨柳”皆为“柳”也。

现代生物学分类系统通常包括种、属、科、目、纲、门、界七个主要级别。种(物种)是基本单元,近缘的种归合为属,近缘的属归合为科。“杨”和“柳”这两个近缘树“种”虽归于不同的“属”,即“杨”归杨属植物,“柳”归柳属植物,但都归合在“杨柳科”下。中国古人取科名代属名,具有宏观大局概念,没有分那么细,对各门类学科的认知,特别是文字记载与表达还不够完善。但在“杨柳”一词的文学表达上却不单是这个原因,中国人向来有阴阳合一、天地一体的大局观、全局观,是最早使用辩证法思维的民族,在这种思想指导下,将代表男性特质的杨树和代表女性特征的柳树放在一起,正是体现这种阴阳合一观念的文学表达,让别离更具撕裂的痛感,让表述者情感更浓烈,让受众感触更深。比如《诗经》中“昔我往矣,杨柳依依”句,字面意思是“当年我远行的时候,妻子站在柳树下依依不舍地送我。”言外之意却是站在树下的本该是成双成对的夫妻而不是妻子一个,可现在因为我的别离只剩下妻子一人,让我倍感伤心,妻子更显孤独。如果改成“昔我往矣,柳树依依”,那就只有孤单的女子一人,男女别离之情便没那么浓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