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童与收音机

【作者简介】赵有年，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十五期少数民族班学员。长篇小说《石头村里杏花开》列入2021年度“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之星”丛书项目。荣获第十三届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

1

隆冬季节，大地一片荒芜。

晨曦，太阳冉冉升起，东山顶上霞光灿烂，给西面的山巅镀上了一层金色。

东山阴坡的森林里覆盖的残雪没有融化，松柏一片苍翠，恰如宣纸上泼墨挥洒出的一幅幅水墨画。

大山的阴影依旧笼罩着山谷、沟壑，随着太阳升起的脚步缓缓退缩。

一顶黑帐篷坐落在隆甘沟半山腰一片巴掌大的山洼里，在凛冽的寒气中静默着。一群洁白的羊群静卧在帐篷门前，值守了一夜牧场的牧羊犬，此刻放松了警惕，正在酣然入睡。

黑帐篷背后的烟囱里升起一股袅袅炊烟，炊烟里散发出一股奶茶的醇香。

从黑帐篷里隐约传来一阵收音机的声音，断断续续，由于大山里的信号不好，收音机里布满杂音，广播的声音忽远忽近，飘忽不定。

一个牧童掀开黑帐篷的门帘，走出来，站在帐篷门前，仰头向山野四处张望了一下，觉得还没到放牧的时间，又折身钻进了黑帐篷。

黑帐篷里的陈设很简单，一灶一锅，一桶一壶，帐篷上席一圈垒着皮口袋，角落里铺着几张羊皮毡，叠放着几件羊皮袄。中间的柱杆子上挂着几副马笼头和赶羊的吾尔朵（汉语称投石器）。灶膛里熊熊燃烧牛粪火，锅台上的茶壶里翻滚着牛奶。

牧童走过去盘腿坐在灶膛前，从炒面盒子里取出青稞炒面和酥油，放进龙碗里，倒了适当的奶茶，旋转碗拌着糌粑，吃起了早饭。

收音机里播放着新闻联播，之后播放天气预报。

牧童吃好早饭时，晨阳照耀在黑帐篷上，从门帘的缝隙里射进来了几缕阳光。

牧童觉得到了放牧的时间，就走出黑帐篷，打着响亮的口哨，催赶卧睡的绵羊群上山了。

2

羊群离开牧场，一路咩咩咩地叫着爬上了山坡，如同举行歌咏比赛，悦耳动听的叫声在空旷的山谷里回荡。

牧童一天的活计正式拉开了帷幕。

他走出黑帐篷，顺手提起放在帐篷门前的背篓和斧头，沿着一条羊肠小道，来到沟道里，走到犹如瀑布般的冰川下，抡起斧头砸坚冰。斧头底下冰渣四溅，仿佛铁匠铺的伙计在焊铁时溅起的火花。抡斧砍砸了良久，就有一块块羊脂玉一般晶莹剔透的冰块脱离冰床，落入牧童的背篓里。牧童把冰块背到黑帐篷里，放进铝锅中，往灶膛里添加羊粪蛋，用铁板拦住灶膛口。

等他收拾妥当黑帐篷之后，背起收音机，顺手摘下一条吾尔朵，走出黑帐篷，准备上山去放牧了。

他走出黑帐篷，站在帐篷门前，仰头向山坡上看了一眼羊群，羊群进入了山尖的霞光里，牧童只看到了一片闪闪金光，没看到羊群的影子。听传来的羊叫声，他确定羊群翻过了那座山顶。

于是，牧童拴好门帘，给牧羊犬喂了食物，唱着一首嘹亮的民歌，沿着一条羊肠小道上山了。

3

寒风凛冽，掺杂着纷纷雪沫，抽打在牧童的脸上。牧童经受不住寒冬腊月里如同皮鞭抽打般的寒冷，用羊皮袄裹住头部，踉踉跄跄行走在山梁上。羊群就在那条山谷的阳坡上觅食干枯的牧草，周边没有异常动静，一切平安无事。羊羔跟在母羊后面传来奶声奶气的叫声，牧童四处张望，时时刻刻注意鹰隼飞来。因为，此时的羊羔是它捕捉的最佳猎物。它来无影去无踪，让人防不胜防，因此，牧童损失了许多羔羊。

离他不远的山洼里冒起了一股青烟，牧童知道，居住在对面山沟里的老牧人洛桑已经抵达山顶，燃起牛粪火，正在烤火取暖。见到袅袅青烟，牧童心头掠过一丝暖意。孤独寂寞中生活久了，连见到仇人都感到亲切，何况老牧人洛桑是个会讲故事又和蔼可亲的老头。有时候，他还把他的孙女也带到山上来，她可是牧童最喜欢的玩伴。于是，他攀爬登山，径直向山顶走去。

果不其然，今天老牧人洛桑把他的孙女也带到了山顶，牧童见到小牧羊姑娘，心中简直乐开了花。

“贡嘎，昨夜你们家的牧场里平安无事吧？”老牧人洛桑见到牧童，主动询问夜间山那边牧场里的事儿。

“一夜安宁，过了一个平安之夜。”牧童如实回答。

“那就好，坐下来烤火吧。”

“大叔，我阿爸说村里干一件大事，他把我一个人留在山里，急忙回村了。那么，村里究竟在干什么大事情呢？”

“村里正在搞乡村振兴，我们村的乡村振兴战略工作队带领村民，在我们村里修建一片有采光的大暖棚，把村里的牛羊集中起来一起圈养，到时候，我们就不要住在大山里放牧了，可以去家里跟阿爸阿妈团聚了。”洛桑大叔俯瞰着大山脚下的村庄，若有所思地对牧童说。

“把牛羊圈养在大暖棚里，不让他们上山吃草，那它们吃什么呢？”

“哦，到时候会购买来许多次草料，用科学化养殖牛羊，它们过得比人还好呢。”

牧童一脸的茫然，但也不知道接下来说什么，就裹紧羊皮袄，斜身躺在了小牧羊女的身边。

“阿克洛桑，您再给我俩讲个故事呗。”牧童躺了一阵后，向老牧人洛桑提出要求。

老牧人洛桑没有拒绝，清了清嗓讲起了故事。

渐渐小牧羊女和牧童的嬉笑声淹没了老牧人洛桑讲故事的声音。

4

中午时刻，天空碧蓝，阳光温暖，但空气依旧凛冽。羊群像珍珠般散落在山坡上，啃食着牧草。

牧羊人洛桑见到两边山梁上的羊群快要爬上了山顶，担心两家的羊群混合，就往火堆上添加了几块干牛粪，让牧童和小牧羊女钻进放在火堆旁宽大的羊皮袄里，起身顺山梁走过去，驱散两边山坡上的羊群去了。

牧童和小牧羊女趴在羊皮袄里，打开收音机的开关，搜索了好一阵频道，才搜索到了安多藏语频道。

收音机里正广播藏族民歌，悠扬的民歌悦耳动听，让人心旷神怡。

紧接着广播起民间故事，听收音机里广播的民间故事比洛桑爷爷讲的故事曲折离奇，耐人寻味，动人心魄。

牧童开心地度过了一天。

5

冬季的白天实在太短。

牧童和小牧羊姑娘玩得太开心，两人觉得还没玩够，太阳已经偏西了。

“妥……妥……”

听到洛桑爷爷发出的驱赶声，牧童知道危险到来了。他一骨碌翻起身来，仰头向天空望去时，蔚蓝色的天幕上有一只鹰隼在悠悠翱翔。

噢……噢……

牧童站在山梁上，仰头向高空大吼起来。

山坡上吃草的羊群感觉到了危险，开始骚动起来，尤其是母羊们停止了吃草，咩咩地叫着，四处找寻起自己的孩子来。

小羊羔们听到母羊的叫声，也提高警惕，向母羊身边跑去。

鹰隼不管牧人和牧童的驱逐声，依旧在羊群上空盘旋，寻找目标。此情此景，牧童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赶快放炮竹！”

小牧羊女大声提醒牧童。

牧童立即从怀里掏出一支两响炮，往牛粪火上引燃了引线，对准空中悠闲盘旋的鹰隼，投掷了出去。

砰……

乓……

炮竹飞上天空，离鹰隼很近的天空中炸响，鹰隼受到惊吓，翻转了一下身子，像一只离弦的箭，仓皇而逃。

虚惊一场。牧童坐在草地上，努力镇定着激动不已的情绪。

好一场虚惊！

直到夕阳西下时，牧童依依不舍地告别了老牧人洛桑和小牧羊女，赶着羊群，开始暮归了。

6

夜朦胧，晚风在山梁上怒号，狂风中夹杂着草原狼的嚎叫声。

黑帐篷在星空下摇曳，立置在半坡上的稻草人在狂风中不停地舞动。帐篷前的羊群在酣睡。牧羊犬绝对忠诚，始终提高警惕守护着静静的牧场。

帐篷里一片漆黑，唯有灶膛里跳跃着牛粪火的火苗，或明或暗，像慈母温暖的目光。

牧童躺在羊皮袄里，专注地收听着广播。受干扰的收音机被杂音侵占，声音忽远忽近，飘忽不定。

牧童在等待一个时机。草原狼也在等待一个时机。都在等待月亮爬上天幕的那一刻。

隆冬季节，月亮迟迟不肯露面。仿佛是初恋情人，躲躲藏藏，等得人心惶惶。

月亮升起之前，大地一片漆黑，只有天空蔚蓝，繁星满天，闪烁微光。

7

月亮终于羞羞答答地爬上了东山，银白色的月光给西山镀上了一层银光，大地渐显轮廓。蜿蜒起伏的山梁，生长在山顶的松柏，站在山梁上打盹的牦牛和骏马的剪影，山洼里的黑帐篷、羊群、牧羊犬的身影，以及安置在羊圈四周和半坡中的稻草人都显现了出来，如同水墨画、剪纸或油画。

月光从天窗射进黑帐篷里的同时，收音机里开始播放起《格萨尔王传》。于是，牧童支楞起耳朵，刚要去听格萨尔王英勇无畏的事迹，草原狼的嚎叫抢先闯入了他的耳膜。恐慌、失望和沮丧从他的心底陡然而生。

空山空旷，草原狼的嚎叫在山野里回荡，拖长的音腔瘆人、惊慌。牧羊犬不受草原狼的威胁，开始围转着牧场狂吠起来。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草原狼还没有唱完挽歌，狐狸和猫头鹰又一并出来助威。

嘈杂声吵醒了酣睡的牲畜，牛羊开始在帐前的羊圈里骚动。

牧童强忍着烦躁不安，继续收听广播。

8

月亮爬上天幕，月色笼罩山野，万物影影绰绰。

《格萨尔王传之霍岭大战》吸引牧童，他尽量压制住内心的恐惧，不去理会帐篷外面的嘈杂声。他暂且把保护牧场的使命交给了牧羊犬。牧羊犬尽职尽责，自始至终寸步不离地守护着家园，看护着羊群。

牧羊犬的狂吠声忽近忽远，但始终没有离开过牧场半步。

草原狼、狐狸、猫头鹰们肆无忌惮，抢占了整个空山，它们发出的噪音在漫山遍野里回荡。不祥的三重奏统治了空山很久。

格萨尔王的故事仿佛给予牧童勇气和力量。

他逐渐走出了恐惧，觉得有必要给它们点儿颜色看了。

可《格萨尔王传》快要播到高潮部分，故事情节牢牢吸引住了他，不想帐篷外面那些不协调的声音破坏掉他美好的心情，于是，他掀起帐篷的门帘，观看了一眼羊圈。发现牧场里平安无事，就按捺住情绪，享受曲折离奇的故事。

9

月色溶溶，万物清晰可辨。

草原狼的嚎叫声不知疲倦，依旧悠长凄厉。

狐狸不停哭泣，仿佛被寡妇丢弃的婴儿，声音尖声尖气，使人脊背发麻。

猫头鹰凄凉哀叹，好比半个世纪没有吃饱过肚子，犹如向大赡洲苦苦诉求。

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牧场四周危机四伏，四面楚歌。

收音机里讲述格萨尔王的英勇善战。他风度翩翩，身穿铠甲，手握宝剑，英姿飒爽。他身骑骏马闯入魔界营救珠姆王妃。他的处境依旧险峻，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危机四伏，四面楚歌。他不畏艰险，赴汤蹈火，为所爱的女子勇敢奋战，披荆斩棘，勇往直前，把个魔兵打得落花流水，打败格郭尔魔王，往他的脖颈上备了马鞍，从魔宫里解救出了美丽的珠姆王妃。

《格萨尔王传》赐给了牧童力量，给予了牧童勇气，他关掉收音机，从柜台上拿了两个两响炮，破门而出，二话不说，用火镰引火，点燃炮竹向草原狼哀嚎的方向投抛了出去。

砰……

乓……

接连炸响了两下，震耳欲聋的爆竹声后，整个山谷顿时一片安静。

牧童沉睡，梦见村子变得像天堂一样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