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两岸的物产,有着一定的地理界线,香水梨就是一个明显的例证。天下梨多,但黄河边的香水梨却主要分布在青海省贵德县至南长滩这一段,这让横跨青海、甘肃和宁夏这800多公里的黄河,在梨花盛开季节有着另一种风景。滨河南岸的大滩地上,春天的梨树上会挂满梨花的问候,那是黄河的浪花飞到枝头停留数日,最后留给大地的一纸无字的告别。梨花深处,村民是不大留意花事的,他们有很多要在春天里干的农活,他们没有文人那么多看见梨花后的伤感与悲喜。或许,只有河水替忙碌的村子记住了梨花的美丽与花期,替忙碌的农人们收留一树树的香气,让每一个春天的滨河村庄变成一个大香囊,在飘来荡去的风里吐露着春天的台词,那是梨花留给黄河和村庄的念想。
塞上乍暖还寒之时,满树梨花如雪绽在半空。朔风自是无情物,哪管梨花颜如玉,一夜过后,遍地落花随风洒满河面。水是花的送终曲,如此季节与情节,带给人的生命感悟要比荷花、菊花和梅花更加彻骨。哪场花能敌得过春风的两个回合?哪个人又能敌得过河水最终的呼唤?如果村里有人在这个季节去世,那落下的梨花呀,又是哪个儿女悲情的哭诉?梨花季节,更适合体悟生命的短暂与无情。
梨花谢后,香水梨就像乡野里的孩子,没人娇惯,任凭它们在田间地头自然成长。中秋一过,村民们会被从树上跌落般的香气提醒:香水梨的收获季节到了,每一颗成熟的香水梨,都是太阳神挂在树梢上的一副笑脸,是秋天送给农人的一份赐礼。
黄河穿过黑山峡,两岸黢黑的石山上长着一种芨芨草,修长而硬朗,用它们编成的背篼,是存放香水梨的最佳器物。这些背篼高约1米,外面有很多边长在3厘米左右的方形透气格子,里面再用稻草、麦草等铺垫。那些黄澄澄透着香气的梨,一篼篼被运到村头的渡口前,小心地装上皮筏,像是身披黄金甲站在皮筏上出嫁去远方的新娘,一路顺水而下被运往宁夏平原的吴忠、银川等地,甚至更远到内蒙古的包头,以换取滨河村庄所缺乏的生产和生活资料。这一篼篼的香水梨,不仅仅是滨河村庄送往下游地区的交易物,还是穿越峡谷走向宁夏平原的信使。
香水梨不会被全部运出去,每户人家都会留下一些自己吃。秋梨存放的方式也很独特,人们会用树枝、麦草在屋顶搭个简易的小棚子,专门用来堆放那些精挑细选出来的香水梨。家里来亲戚客人了,主人端个盆,小心翼翼地沿着木梯子爬上屋顶,再小心翼翼地从那个存放秋梨的小棚子中一个一个地拿到盆里端下来。这个过程,足以让来客感受到那种被尊重的荣耀。
到了冬天,梨会因为天气的变化而变成黑色,也不像秋天那样散发出香气,变成了“冻梨”。倘若家里来了客人,冻梨是主人招呼客人的上佳礼品。那些睡着了一般的冻梨被放进凉水,慢慢地,冰碴子消融了,梨被凉水唤醒了,僵硬的身子变软了,因而冻梨在下河人的口里便有了另一个名字——软尔梨。尤其是隆冬季节,乡下人有个头疼感冒,吃几个软尔梨,真的就有那么一种祛病的神奇功效。西北男人的冬天比较闲,喝酒常常是越冬最好的方式,男人喝酒后,吃几个冰凉凉的梨,酒劲自然也就醒了几分。
南长滩人要去宁夏境内的中卫沙坡头等一些地方,必须把车开上渡船,渡过黄河之后再往北,沿着乡村公路走出北岸绵延不断的群山才可到达。大河阻隔,即便渡河顺利,到达沙坡头还得穿越腾格里南缘的沙漠地带,这让南长滩的村民只能将外出的路盯向村子背后的大山。他们冲破重重阻力,硬是在大山中凿出了一条通往甘肃省靖远县的简易公路。路是连接的纽带,有了路,大山背后靖远县的婚嫁对象自然就多了起来,因而南长滩人的语言、风俗习惯也就与宁夏其他地方不尽相同了。在文化心理上,宁夏南长滩人更倾向自己是“甘肃靖远人”。
南长滩,一树树梨花下的青春情愫、一季季雪花后的酒歌民谣、一缕缕炊烟里的村情民事、一船船载驮的繁忙,繁忙后的落寞,以及山河阻隔出的距离和神秘,宁夏平原与黄河相遇的第一个村所展现的这种独特神韵,哪怕香水梨这种物产,在平原上也是独一份的。
旧时光里的香水梨,挂在树梢上就是村民的盼头,摘下来就是村民的宝贝,吃下去就是福气,存起来就是口粮,运出去就是村民的指望。随着纵越峡谷的皮筏消失,香水梨少了旧时乘筏漂流的“待遇”,村民们也少了一份香水梨带来的收入。
认识拓老七,是在中卫市区的一场酒席上,他那一口标准的下河话,让我恍如回到老家和家乡人交谈。我们仿佛就是坐在老家的土炕上,无差别的乡音,犹如从黄泥土屋的烟囱里飘出的一模一样的炊烟。那天我们喝了不少他自己的企业生产的拓跋贡酒,临告别时,他又拿出几瓶饮料送给在座的人,还特别神秘地交代我说:“等明天早上起来再喝,而且一定要喝。”
拓老七和他的“拓跋贡”背后,有一个古老的故事。党项羌是发源于青藏高原东北部的一个游牧部族,因为不屈从吐谷浑和吐蕃的统治,离开青藏高原后,逐渐迁移到甘肃南部的黄河首曲之地,后又被唐朝政府安置在陕北一带。随迁而来的党项羌有八大部落,拓跋部是其中的一支。黄巢起义时,党项羌中的拓跋部落首领拓跋思恭出兵协助唐朝,因此被唐朝重用,并赐李姓,从此,拓跋这个古老的姓氏逐渐掩隐进历史深处。1038年秋天,拓跋思恭的后人李元昊在贺兰山下、黄河之滨的怀远城(今银川市),宣告成立大白高国,这就是历史上的西夏王朝。李元昊甚至连李姓也彻底放弃,宣称自己的姓氏为嵬名。也就是说,拓跋这一姓氏在大白高国时期就已经逐渐消失了。
西夏王朝被蒙古铁骑撕碎并被历史的罡风很快吹散,皇室贵族的去向也变得分散而迷离,有的选择了走进未被屠戮的平民中间,有的投靠蒙元政权得到重用,有的选择了逃遁于一个个神秘的至今没有确切地址的角落,有的则可能选择了殉身于那个王朝。但可以肯定的是,当西夏最后的一抹残阳洒在王朝遗老遗少仓皇的脸孔上时,根本就已经没有拓跋这个姓氏出现在他们中间。
南长滩村有700多口人,拓姓是村子里的大姓,当地人发音为“tà”。旅游经济大潮席卷到这个小村子时,有“热心学者”建议:将村子里的拓姓和党项羌中的“拓跋氏”联系在一起,让这些人见了外面的游客就说自己姓“拓”(发音为tuò),要自称是西夏皇室后裔。
唉,谁不愿意有个皇室的祖辈呢?南长滩像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被稀里糊涂地套上一件西装,仓促间被推到聚光灯下,背述着别人写好的台词,自说自话地讲自己的家族是一个消失王朝的皇室后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