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出一张世界地图,找到安曼,就找到了连接欧、亚、非三大洲的十字路口。
时间长河中,城市舞台上,金钱、战乱、神祇和国王轮番登场,在这个世界的十字路口,从来不缺演员和观众。无论是地中海的浪,阿拉伯的风,非洲的黄沙还是亚洲的细雨,都争先给这片丘陵之城染上自己的色彩。各种肤色的人来到这里,他们用粘土或大理石创造出不同的神,绵延护佑了9000年的时光;他们用枪炮和玫瑰播下盛世繁华的种子,破土而出的,是席卷世界的风暴。
安曼和享誉全球的死海同属一个小的地理系统,都是约旦裂谷系统中的重要节点。约旦裂谷算是东非大裂谷的北端,又被称为约旦河谷,由阿拉伯板块脱离非洲板块后的一系列断裂造就而成,从地表来看,就是约旦河串联起的各个地理单元。死海是约旦河的终点,岸边便是世界上海拔最低的陆点,所以死海有个俏皮的昵称——“世界的肚脐”。从这个“肚脐”出发,沿着约旦河北行不到60公里,在河谷东侧的丘陵之地,出现一片片铺就在山头之上的建筑群落,那就是约旦的首都安曼。因为最早的时候,这座城市建立在7座山头之上,所以安曼也有一个浪漫的别称,叫做“七丘之城”。当然,今天的安曼城,早已扩展到了更多的山头。
倘若从现代城市景观的角度来评判,不产石油的安曼并没有多少摩天大楼,显得不那么摩登、新锐,绝大部分建筑是采用当地的一种白石修筑而成,特别是老城区的低矮建筑群,如同羊群一般柔顺地铺满一个又一个山头。然而从时间的角度来看,安曼作为被历史学承认的世界上最古老的城市之一,它的最初聚落形态可以追溯到9000前的加扎勒泉遗址。
遗址的发现相当偶然。20世纪70年代,随着城市的扩张,安曼人开始在城区北部的一个山头修路,当时,在土层之下挖出来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其中包括一群真人大小的人偶。
这些人偶引来考古学界的注意,然而当时当地的局势动荡复杂,于是便造成了一边挖掘一边修路的奇特状况,断断续续用了6年时间才将这个遗址整理清楚,生动演绎了一场现代建设与远古遗址争锋的抢救性挖掘。最终,考古学家测定这是一个新石器时代的大型人类聚落遗址,其核心区域至少有3000人居住。由于遗址位于加扎勒泉附近,所以被命名为加扎勒泉遗址。这处遗址的年代非常久远,距今有约9000年的时光,是迄今为止发现的最古老的人类居住地之一。
回溯历史,当时间来到公元前7000到6000年的新石器时期,温暖湿润的气候已经稳定了大约上千年。在世界农业萌芽的传奇之地——肥沃的新月地带边缘,生活在加扎勒泉的部落从狩猎逐渐往种植转型,并不断发展壮大。当时,站在丘陵之上便能看到周围地区的景色——东边是开阔的草原,西边是茂密的森林,进可狩猎,退可种植。按照最浪漫的遐想来说,加扎勒泉遗址所在地的开发,便是为今日的安曼开挖了第一锹土。从遗址复原图能看到,城市建筑遍布整个山头,当时应该是以农业生产为主,否则人们不会花大力气建设这样规模的永久聚居点。定居下来的繁荣王国必然要将祭祀这一大事提上日程,而随着生产力的发展和外来移民的依附,让王国有了更多的人力和物资来制作祭祀用品。
在祭司的授意下,这个繁荣王国的匠人决定超越平生所学,创造一个前所未有的作品:按照真人的尺寸来描摹神祇或者祖先的模样。可以想象当时首领的要求一定是“足够大而震撼”。于是,匠人以芦苇捆为骨,灰泥为肌理,大贝壳为眼,再用沥青勾出黑色的瞳孔和眼眶,制造出超越时代的大型雕塑。
考古学家猜想这些塑像代表的是祖先或者神祇,特别是其中最为著名的双头人像,被认为是神祇意味更浓,巫术功能更多。如今,这个双头人像摆放在安曼的约旦国家博物馆中,而它的另一些同侪,一尊现藏于伦敦大英博物馆,另两位分别借给巴黎卢浮宫和阿布扎比卢浮宫展出。美术史学家将在安曼发现的这些真人大小的塑像,称为西亚大型雕塑史的开端。
时光马不停蹄,加扎勒泉人的后裔是否还留在这座城市,他们是否融入了其他部族,都已经成为永远的谜。新石器时期的温暖湿润早已结束,时光来到青铜时代最后的余晖之中。公元前1300年左右,在东方,著名商王盘庚强硬地迁都于殷,重振商王朝煌煌国势。
在西边,这时的约旦河谷一带居住着从传说中的迦南古国脱胎而出的闪米特人。闪米特人并不是一个民族性的概念,而是居住在这一地带的各个族群的统称,他们可能是阿拉伯人,迦南人,甚至是埃塞俄比亚人,讲着同一种语言。这样复杂共处的状态,或许也只会出现在这个世界的十字路口,通达三大洲的交叉点。
其中一些闪米特人将安曼作为首都修建堡垒,建立了拉巴斯亚扪王国。“安曼”这个名字据称就来源于“亚扪”王国。在另一些传说中,安曼或许得名于当时埃及王国的太阳神阿蒙。虽然当时确实处于古埃及最伟大的法老——拉美西斯大帝的时期,埃及和西亚的神灵文化也确实相互交融,但很难想象会有信奉埃及神祇的闪米特人出现在亚扪人的地盘上。
亚扪王国一度被大卫王的军队征服,而这里的城墙下死去了一位悲情的丈夫。那是一段被记录下来,并且被后世的人反复讨论的大卫王的致命风流事。正是在攻打亚扪王国的战争中,大卫王授意手下的将领,借亚扪人的手杀掉了一个名叫乌利亚的士兵。紧接着他便迎娶了乌利亚的妻子成为自己的王后,后者便是所罗门王的母亲。
到公元前3世纪,亚历山大大帝横空出世,狂卷欧亚非三大陆。然而这位年轻帝王30多岁便突然崩逝,直接造成了亚历山大马其顿帝国的分裂。马其顿将军托勒密一世占据埃及并称王,这个王朝被称为埃及的希腊化时期。托勒密王朝的影响力渗透到了今天的约旦地区。在占领了安曼以后,托勒密二世用自己的称号“费拉德尔弗斯”给这座城市命名。是的,安曼曾用名“费城”,与今天美国宾夕法尼亚州的现代城市费城一样,它们的名字都是来自这位国王。“费拉德尔弗斯”被翻译成“与姐姐恋爱的人”或者“兄弟姐妹间的爱”,指的是托勒密二世抛弃结发王后,与自己的姐姐结婚的逸事。
托勒密王朝的王族,实际是来自地中海对面的希腊文化区,当时姐弟结婚这一行为让整个希腊文化圈震惊。然而也有历史学家分析,托勒密二世这样做,是为了显得更“埃及化”,利于自己的统治,毕竟在更为古早的埃及王朝中,王室内血缘通婚几乎是常态。事实上,姐弟俩结婚后,确实也是共同在统治当时的埃及。他们治下是个繁荣的埃及,除了埃及土著,还有无数希腊人、犹太人移民而来。安曼城作为埃及法老赐名之城,亦是和这个繁荣的朝代一起欣欣向荣地发展。
不管统治者是来自埃及还是罗马,被叫做费城的安曼都是一座朝气蓬勃的城市。到罗马五贤帝最后两位的时期,安曼城的财富积累想必已经到了一定的程度,于是人们首先修建了一座经典的罗马式剧场,能坐下6000名观众。到今天,这座美丽的剧场还发挥着城市公共建筑应有的作用。年轻人会在这里约会、聊天,孩子们喜欢来这里玩滑板,游客更是在这里沉浸式疯狂拍照。剧场的小广场还时常举办演出或者各种活动。远道而来的摄影师们则痴迷于从远处拍下剧场镶嵌在整个城市当中的全景,似乎几千年的时光都还盛在碗状的罗马式建筑中不曾离去。
几千年后的今天,站在安曼城堡山之上,远方的居民住房高低错落宛如凝固的海浪,近处是枯黄的野草在风和阳光混合中或倒或卧,而大理石雕琢而成的赫拉克勒斯神像的三根巨大手指随意地矗立在野草丛中,宛如它本就是从土地之中萌发出来的一样,而不是上古时期被神祇遗落在这片大地上的星屑。巨石手指背后,是直入云霄的几根十来米高的科林斯式石柱,似乎还闪耀着罗马帝国的荣光。
时光回到几千年前,到“五贤帝”最后一位马可·奥勒留治理时期,罗马帝国进入了最灿烂辉煌的时期,将整个地中海都拥入怀中。安曼作为罗马帝国最东边的城邦之一,和整个帝国共同繁荣。日益增长的财富和安逸,使得安曼人按捺不住想要对日月星辰、神灵精怪表达自己的声音。继大剧场之后,安曼人开始建造大力神赫拉克勒斯的神庙,并在神庙竖立起一尊十几米高的大力神雕像——从尺寸来看,安曼的大力神神庙,甚至要大过当时罗马境内的大多数神庙。然而之后发生了什么?目前的史书上找不到答案,可能是一场地震,可能是一次摧毁性的战争,给后人留下的是城堡山上残存的华丽石柱和神留在人间的手指,以及无限的遐思。
再伟大的帝国都终将崩塌,安曼在河谷之侧静待它的下一位主人。
整个约旦地区都在公元6世纪到7世纪间受到战争的破坏,萨珊波斯和东罗马帝国之间的鹬蚌相争,最后让新兴的阿拉伯帝国倭马亚王朝占领了这片土地。倭马亚的哈里发选了大马士革为都,并在距离首都250公里的安曼建造了行宫,又将安曼的名字改了回来。今天,这座沙漠行宫吸引了无数游客前往一睹真容。走入有着1000多年历史的壮观大厅,抬头望向弧形穹顶,耳畔似乎响起了倭马亚王族来这里“度假”的嘈杂声音。这些早已定居大城市的阿拉伯王国的统治者,无法按捺血液中游牧基因的召唤,总是要时不时回到自然之中疾驰。类似于承德之于北京城,安曼那时也属于都城大马士革辐射圈的一部分。
盛衰治乱,王朝更替,一个城市的面貌也会随着历史的演进面目全非。公元750年,中国史书中记载的“黑衣大食”,即阿拉伯帝国的第二个世袭王朝——阿拔斯王朝夺取了倭马亚的政权后,将首都转移到1000多公里以外的巴格达。前朝都城以及其辐射区遭到严厉镇压,繁华的安曼亦不能幸免。
远离权力中心,远离了争端,也远离了财富和人群的流动,安曼的繁华在接下来的1000多年中,如风中之沙被时光一层一层地揭开、散落。曾经高大围墙下秣马厉兵的喧嚣,勇士临死之前的顿悟和念想,美人颈项上珍珠的光彩,贵族围猎之后的疲乏……最后都变成了沙漠河谷中的草木和星辰,安曼慢慢回到了旧的贝都因人的游牧生活方式。
到了16世纪,这一区域属于奥斯曼帝国的统治所在,安曼成为大马士革省的一部分。奥斯曼对阿拉伯世界进行的是间接统治,除了治安、税收和司法,其他权力都掌握在当地人自己手中。因为地理位置的重要,安曼所在区域再次开始热闹起来,不同的族群来到这里生活,统治者将这一区域看做与阿拉伯世界保持畅通联系的重要通道。到一战之后奥斯曼帝国崩塌,现代的安曼才开始逐渐变成我们今天看到的模样。
当下,如果说巴以冲突是世界上最激烈吸睛的对抗之一,那约旦就是站在一线的目击者,甚至它早已是裹挟其中的重要角色。然而在一切的动荡和纷争之中,约旦几经调整,奇迹般地成了暴风之眼般的平静地,首都安曼成为中东重要的商业金融中心。
城市兴盛衰落,在历史的舞台上不断上演着戏剧性的故事。有的城市光辉一时,便如流星般消失在黑暗之中;另一些城市却如同永生的圣物,在时光的河流中生长了几千年,至今仍是活力十足。安曼,便是这样一座城市。
有人曾在安曼城外的荒漠遗迹中痛心疾首,说这里曾是国王、财富和传奇闪耀的地方,为何如今成了羊群闲逛、吃草和排泄之地。
他们却不知道,在苍穹俯瞰大地的眼中,国王和牧羊人一样平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