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书桌,王道成更喜欢坐在饭桌旁工作,那里紧靠着一扇窗,有阳光洒进来—他喜欢自然光胜过灯光。这位小个子的学者今年90岁了,面色红润,声音响亮,鹤发童颜。他的四川口音很重,总是大笑。他说自己耳聪,但有轻微白内障,目不算太明,不过这并不妨碍他每日阅读书报上的小字。
王道成前半生研究文学,后半生研究历史。总起来说,就是“文史不分家”。
近70年的学术生涯中,王道成写出了《颐和园史事人物丛考》《圆明园研究四十年》《科举史话》《慈禧太后传》等著作。中国人民大学清史研究所副所长阚红柳评价,王道成是中国系统研究清史的首批学者之一,他用自己的古典文学知识素养,为清史研究留下了独特的文化视角。
成为清史专家以前,王道成的人生还有两种梦想。
1951年,他报名参军。但征兵要求身高不低于1.6米,他差1厘米。带着遗憾,他参加了当年的高考,考入了重庆大学中文系,希望能实现自己的另一个梦想—成为汉语言文学的专家。“那时候同学们都想当作家,我知道我这个人缺乏想象力,当不了作家,就希望通过努力,成为一个专家。”
王道成从小就对中国古典文学颇有兴趣。
1933年,他出生在四川省宜宾市高县,父母开油坊,他是家中老大,被祖父寄予厚望,2岁时就开始学识字。4岁,他接受启蒙,读《三字经》《百家姓》《千家诗》《千字文》等;6岁,他拜到一个前清秀才门下,学习四书五经,而后“七岁作对子,十岁修文章”。
12岁考入中学,他开始接受新学教育。王道成记得,自己是学校里唯一能够用文言文写文章的学生,被老师评价为“文如秋水”。
1952年,因为全国院系调整,王道成转到四川大学中文系就读。1955年大学毕业后,他被分配到北京大学中文系任助教,次年又被调到中国人民大学,先后在国文教研室、新闻系文学教研室、直属汉语教研室等多个教研室工作。25岁起,他就给中国人民大学的研究生讲古文课了。因为讲得好,学校根据群众评议给他颁了奖。拿到奖金时正好是除夕夜,他去店里买了一大袋软糖庆祝。
1972年,中国人民大学历史教研室决定成立清史研究小组,由时任副校长郭影秋任组长。清史研究小组的编制有40个人,但当时历史教研室只有20个人,其余的人就从档案、党史、文学、哲学等院系调用,王道成也被力邀加入。
但王道成很犹豫:“我都快40岁了,人到中年还改行?”来邀请他的同事告诉他,文史不分家,文学也是清史的一部分。“他还和我说,我已经教了十几年书,应该坐下来搞搞研究了。”
“那会儿,清史这门专业不受重视。研究古代史的人,认为清史是封建社会的末梢,没有什么可研究的;研究近代史的人,又认为鸦片战争前的清史属于古代史。”凡此种种,王道成听后,生出一种填补学术空白的使命感。
1972年4月,他被调入清史研究小组。
清史研究小组成立之初,郭影秋提出了编写《简明清史》《清代大事记》《中国历史纲要》等任务,小组的大多数人力集中于此,王道成被分配完成约稿任务。1974年,他和同组另外两位同事接到上级要求,写一本谈《红楼梦》历史背景的书。
“从《红楼梦》提出问题,进而讲述清代历史,再归结到《红楼梦》,这是我们的写作方法。”三人重新多次阅读《红楼梦》,结合公开的档案等材料分析,于1976年4月出版了7万多字的《〈红楼梦〉与清代封建社会》。王道成说,为避免追求个人名利的嫌疑,他与同事商定用一个集体笔名“施达青”—彼时,中国人民大学停办清史研究小组,该小组被分配至北京师范大学,“施达青”即“北京师范大学清史研究小组”的简称谐音。
后来,《〈红楼梦〉与清代封建社会》被著名红学家周汝昌、吴恩裕和冯其庸称赞见解新颖、史料翔实,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来第一部全面论述《红楼梦》历史背景的著作。
这被王道成视为自己清史研究历程中走出的第一步,这本书的成功出版也加强了他对清史研究的决心与信心。
1975年,王道成受北京出版社及颐和园管理处之邀,参与《颐和园》一书的编写。
起先,责任编辑给他们规划了写作方向,要求按照《定陵》一书的模式,以“颐和园是劳动人民用血汗和才智建成的”“颐和园是封建帝王罪恶统治的象征”为主题。王道成觉得,这样写书虽容易,却没有生命力,“像命题作文一样”。
他与编写组成员花费了一周时间,到颐和园与群众一起游园,听他们的兴趣所在,最后总结出了四个问题:颐和园是怎么修起来的?修颐和园之前,这里是什么样子?颐和园建成以后,这里发生了哪些事情?颐和园的建筑和园林有什么特点?
为解决这些问题,他们请教了更多领域的专家,听北京大学的侯仁之教授讲述海淀的历史地理,请清华大学建筑学家吴良镛讲解颐和园的园林和建筑,还请梁思成生前的助手、清华大学建筑系教授莫宗江带他们游园并给他们讲课。
他们跑遍了北京各大图书馆,翻看已有的文章与书籍,发现原先的许多说法是不准确的甚至是矛盾的。为了查明历史的真相,王道成每天坐车去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读一摞摞上谕档和奏折原件,一泡就是一整天。任何一个历史细节的确定都需要翻阅海量的档案。
最后,王道成与同事为这本书拟出五个主题,即颐和园的前身、颐和园与慈禧太后、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的颐和园、颐和园是劳动人民智慧与血汗的结晶、颐和园主要景物介绍。
1978年11月,《颐和园》正式出版。王道成记得,当时有关专家将这本书评为“国内关于颐和园的最具权威性的著作”。在王道成看来,编写《颐和园》是他研究道路上的转折点,“让我真正理解如何才能做好研究工作”。他解释,此前编写《〈红楼梦〉与清代封建社会》,参考的多是公开资料,而写作《颐和园》,他翻阅了很多不为人知的历史档案。
“做历史研究,”王道成说,“须耐得下心、坐得住,从浩瀚文库里寻找和印证历史真相。”他估摸,写《颐和园》的两年多时间里,自己看了上千万字的资料,笔记记了十几本。
2002年,现北京燕山出版社社长夏艳到清史研究所读研,认识了王道成。王道成虽已在20世纪90年代末退休,但当时仍然在为所里的许多研究项目做评审或主持。
在夏艳的印象里,王道成总穿衬衫,鞋子永远干干净净。“他做事极认真,每每为研究所的项目写审稿意见,总要交出二三十页工工整整的手写稿。”夏艳后来才知道,王道成写审稿意见,总是先以草书快速记下,怕同事看不懂,会再誊写一遍内容。
从20世纪90年代起,TZk5IYZBqn0uJEAv3emQ0Q==王道成就住在张自忠路中国人民大学老校区内的一间公寓里。
公寓里的4个房间都放满了书,地上、桌面上的书堆得和人一样高。这些书除了用于研究,还和授课有关。过去他给学生讲课,“每讲一门课,就有一套相关的书”。而他讲过中国文学史、中国文学批评史等十几门课,藏书很杂,他估算,“少说有3万册”。
王道成今年90岁,除了患有高血压及心脏装了两个支架,身体还算不错。他睡眠很好,一觉能睡8小时以上。
他觉得不能光动脑不动身体,因此不愿请保姆,自己买菜、做饭、打扫卫生。煮粥时,他会同时做自己发明的保健操,从头开始,到眼睛、耳朵、颈部、腰和腿,全套下来有20个动作。他仍保持着生活的情趣。夏艳每年春节都会带一束水仙花拜访王道成,因为赏水仙是他过年的保留节目。
王道成生活里最重要的一部分仍是编书与写书。2023年夏天,王道成受北京燕山出版社委托,参与编写《国朝畿辅诗传》,主要为诗文做注释。全书共计100多万字。
夏艳认为,王道成这样的专家是编写《国朝畿辅诗传》的最佳人选,因为他既对北京的文史十分熟悉,又有极强的古典文学功底,“尤其是那些诗词、骈文,国内能够做精确的、恰当的点校注释的专家非常少”。
中国人民大学清史研究所副所长阚红柳评价,王道成做科举史、圆明园、颐和园等的研究,都尝试从文化史层面去解析历史,这在20世纪清史研究初兴时,是非常有特色的视角。
或是得益于长年古籍文献工作的积累,王道成至今仍有着让阚红柳佩服的记忆力。“他的逻辑和时间线总是非常清楚,比方说你问他圆明园历史中的某一个事件,不管是多细枝末节的内容,只要他研究过,他都能立刻把每个时间点和相关人物说清楚。他就像一本活的清代历史书一样。”
90岁的王道成觉得,自己离“真正的退休”还很遥远。“我读了那么多年档案,存下这么多材料,其中有许多恐怕都是后人很难看见的。趁我还有精力,我想将它们多多记录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