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过激到稳健:列宁形象在中国媒介的登场与变化

2024-10-31 00:00:00张振亭蔡宜静
当代世界社会主义问题 2024年3期
关键词:媒介形象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列宁

摘 要:1917年,初登中国报界的列宁,被视为引发骚乱的“过激派”,而1920年的列宁已被塑造为声望崇高的“稳健派”。从初识、审视,到改写、重塑,列宁在中国报刊中媒介形象的变化,是国内外政治局势白云苍狗、各种政治势力角力建构的结果,是中国民众,特别是知识分子对列宁及马列主义的认知、立场和态度发生转变,并主动选择接受的结果。列宁媒介形象的变化,反映了列宁主义传入中国的真实历史情形,以及马克思主义早期中国化的曲折和艰辛。还原、展现、分析这一过程,有助于回答“马克思主义为什么行”,有助于理解为什么必须坚持道路自信和理论自信。

关键词:列宁;媒介形象;过激派;马克思主义中国化

“十月革命一声炮响,给我们送来了马克思列宁主义。”①毛泽东的这一论断简明、形象,蕴意丰富,特别是“送来”二字非常传神。正因为此,它极易被理解为一个自然而然的过程。但事实显然并非如此。有论者指出,“送来”不等于“传来”——十月革命之前报界就有关于马克思、恩格斯和列宁的介绍,“‘传来’为‘送来’做了先期准备,‘送来’是‘传来’发展升华及所导向的必然结果”②。按照传播学的解释,“传来”只是一方面,有没有收到、愿不愿意接受、能不能理解,以及是否由此形成新的认知、态度和行为则是另一方面。这是一个选择性接收和“使用与满足”的过程,即认为接收的信息对自己有用就继续接收,反之则另寻他途。

揆诸1917年前后的中国思想界,最受追捧的外国政治人物是威尔逊。1913年他担任美国总统后率先承认中华民国的行为,赢得了中国公众的好感。“公正无私的伟大政治家”“品德高尚的学者型政治家”是其典型媒介形象。从1918年11月“一战”结束至1919年4月五四运动爆发前夕,威尔逊在中国报界的形象达至顶峰——被誉为“拯救中国的伟大‘救世主’”③。但“六个月乐观”④之后,威尔逊在被中国寄予极大期望的巴黎和会上对日妥协,背弃对中国的道义承诺,威尔逊主义跌下神坛,中国公众对威尔逊由希望急遽转为失望,其“十四点计划”被中国媒体尖刻地挖苦为“14=0”【王笛:《短暂辉煌:威尔逊主义与巴黎和会前后的中国》,《南国学术》2021年第2期。】。此消彼长,另一个不满既存帝国主义国际秩序、曾提出国际秩序新构想的外国人在中国思想界的影响力开始与日俱增,且过程颇有戏剧性,他就是列宁。1917年5月6日,《大公报》声言“俄国老政治犯”黎里尼氏反对战事,俄国“陆军及政界中人均不满意其举动”【《和平与战争之交斗》,《大公报》(天津)1917年5月6日。】,此政治犯“黎里尼氏”就是列宁。1920年4月,《星期评论》则称“现在欧洲只有一个真有趣味的政治家”【《强盗阶级:萧伯纳赞美波尔色维克》,汉俊译,《星期评论》1920年第46期。】,这个政治家也是列宁。短短三年内,列宁的形象经历了显著变化,从一个备受争议的政治犯到一个备受瞩目的政治家,这一过山车式的变化是如何发生的?

要回答上述问题,有必要先厘清信息传播的规律。信息的传播需要借助文字、图像等符号载体。作为一种理论和思想的马列主义,它首先表现为一种信息,其提出者如马克思、恩格斯、列宁等,就成了这种信息最具标识性的符号。承载符号的人物在公众心中形成的感观即形象,它是主体向外界所传递的信息总和,是一种带有立场和态度的社会认知。舆论与社会认知同构互嵌,社会公众对一种理论、思想的认知、态度,甚至由此而产生的行动,往往表现为舆论界对其提出者形象的建构及其变化。基于此,本文试图通过对原始报道的分析,呈现列宁在中国报刊中的登场亮相及媒介形象的骤变过程,揭示国人对列宁主义“认知-选择-甄别-争议-接受”背后的原因,并借此管窥马列主义在中国的早期传播和中国化,以及中国思想界接受马列主义的复杂历史图景。

一、初识列宁:国外新闻机构眼中的“过激派”首领

1917年4月,列宁结束长期流亡回到俄国并发表《四月提纲》,提出了从资产阶级民主革命过渡到社会主义革命的路线和计划,引起国际社会的广泛关注,中国报刊对其的报道随之零星出现。如5月17日的《大公报》提到,列宁主张中止与德国的战事。两天后的《民国日报》称其“对德单独媾和”,回俄后“惹起社会党内讧”【《最近俄国内部纷扰之传闻》,《民国日报》(上海)1917年5月19日。】。总之,作为一个争议性人物,列宁在俄国引发了动荡,这成为后续报道的基调。《新青年》将列宁视为“急进社会党首领”,强调他“纠合同志,鼓吹媾和甚力”【《社会党与媾和运动》,《新青年》1917年第3卷第4期。】。《北华捷报》的一篇名为《德国特务列宁》的报道称,俄国当局认定列宁为极端主义者,意图以叛国罪起诉列宁【“Lenin A German Agent,” The North-China Herald and Supreme Court and Consular Gazette, Vol.CXXIV, No.2609, 1917, p.476.】。《盛京时报》称列宁为“暴烈派首领”,“因阴谋败露逃入德国”【《俄列宁氏逃入德国》,《盛京时报》1917年8月25日。】,后又预言列宁的横暴“足使俄国归于灭亡”【《西伯利亚独立后之形势》,《盛京时报》1917年12月21日。】。简言之,列宁是对德媾和、引发俄国骚乱的“过激派首领”,其行为非法且缺乏正当性。可见,列宁在国内报刊的亮相,堪称负面媒介形象的典型。

报道似乎一语成谶。11月7日俄国十月革命爆发,影响迅速外溢至世界各地,一衣带水的中国顿时紧张起来。《申报》《时事新报》的相关报道称“暴烈党如图占夺大权”【《战电》,《申报》1917年11月9日。】,“急进党推翻内阁,捕获阁员,亦可谓大变矣”【心声:《俄国又革命 克伦斯基内阁倒》,《时事新报》1917年11月10日。】。《民国日报》引用“伦敦电”的消息源,报道布尔什维克党占据都城的状况,指主谋者就是列宁。此报道虽称列宁政党“不流血而告成专断政略,实可感慰”,记载了列宁提出的俄国民治三大问题,形容“听者大为欢呼”,但对列宁革命的非正当性显然更为关注,指责其手段过于激进,引起暴动【《突如其来之俄国大政变》,《民国日报》(上海)1917年11月10日。】。总体上看,中国舆论界对十月革命关注不多,列宁此时的形象较为模糊和支离破碎。

瞬息万变的俄国政局吸引了国内报刊的持续关注,或以批判,或以“隔壁王大娘之事与己不相干”的姿态跟风报道。如日系《顺天时报》认为激烈派虽一时掌权,但“能永续与否,尚属疑问”【《俄国政局之现状》,《顺天时报》1917年11月11日。】。该报还报道了列宁被捕、党徒崩溃的乌龙新闻。《晨钟报》描述俄国政局“无日不在风雨飘摇之中”【《俄国革命后政局情况消息》,《晨钟报》1917年11月14日。】,说要理解此次俄都政变真相,就要究诘急烈党势力的起源,指其领袖列宁“向以煽乱著名”【《俄国革命之原因》,《晨钟报》1917年12月16日。】。《大公报》更称过激派当国是“一时噩梦”,直陈此次扰乱“魁首”即列宁【《俄京二次政变记》,《大公报》(长沙)1917年11月17日。】。在总结俄国政变时该报称外电所传“大暴动”为“过激派之大示威运动”,列宁一派是“暴徒”,力在“颠覆政府”【《俄国政变中心之兵工委员会》,《大公报》(长沙)1917年12月7日。】。概言之,在国内报刊看来,十月革命是“大暴动”,列宁则是过激派首领。恰如胡愈之(笔名化鲁)所指出的:“许多报纸都把他当作毒蛇猛兽看待,以为把俄国弄成四分五裂的,都是这李宁。”【化鲁:《李宁和威尔逊》,《东方杂志》1924年第3期。】“过激派”遂成为列宁的刻板形象,反映了中国舆论界对俄国政局的担忧,以及对激进力量的警觉、抵触和排斥。

其实,上述形象标签并非中国报界“原创”,而是“二传”的结果。20世纪早期,中国尚无自己的国际通讯社,信息输入端赖外国新闻机构。除英国路透社外,日本在华大力铺设信息网络,占领中国新闻市场【魏舒歌:《战场之外:租界英文报刊与中国的国际宣传(1928~1941)》,魏舒歌、李松蕾、龙伟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20年版,第7页。】。因此,中国报刊的国际新闻大多“取材于路透电,日本报纸,上海英文报及数家通信社,其中尤以翻译日本报纸,为拿手好戏”,这些机构多半攻击俄国革命,视其为洪水猛兽【若愚:《俄罗斯之研究(四)》,《晨报》1919年3月1日。】。颇为吊诡的是,自1915年日本提出“二十一条”后,中国对日本的“憎恨达到高峰而羡慕已降到最低点”【罗志田:《西方的分裂:国际风云与五四前后中国思想的演变》,《中国社会科学》1999年第3期。】。中国当然也不喜欢英国,然中国报界对“世界”的报道却不得不依赖日本和英国的消息源。

消息源作为新闻事实的第一定义者,其局限性意味着中国报刊关于列宁的报道和对列宁媒介形象的建构,实质上是在转译和复制国外新闻机构的观点,且大多“有闻必录”。而作为十月革命报道消息源的日本及欧美通讯社,往往携带资本主义国家对社会主义的天然偏见,与其所属国沆瀣一气。因此,中国报刊在此基础上展现的列宁形象自然会受到资本主义国家及其新闻机构的影响。如在中国影响一时、被大多中文报刊频繁转载或当作消息源的《字林西报》,报道中将列宁与“恐怖主义”挂钩,称其“冷漠无情”【“Red Terror. Lenin’s Ruthlessness,” The North-China Daily News, Vol.CI, No.16943, 1919, p.7.】。外国新闻机构还盛造谣言,大闹乌龙,而中国报刊大多复刻过来,因此,“舶来货的谣言”自然不少。中国新闻记者甚至被俄国人嘲讽说,“你们报上列宁死过了几回了”【瞿秋白:《赤俄之归途》,《晨报副刊》1923年1月30日。】。此外,由于早期中国知识分子多留学日、英、法,留俄者较少,直至1920年10月瞿秋白赴俄,中国才有了第一位驻苏记者。翻译者稀缺,导致报刊直接采用俄国新闻机构消息源者寥寥,对俄京电讯的翻译质量亦甚粗劣,加剧了中国报刊对日本和西方新闻机构的依赖。

消息来源和翻译水平可谓直接因素,由此导致列宁被贴上过激标签不难理解。另一个不容忽视的因素是帝国主义和北洋军阀政府的干预。前者视布尔什维克为最大威胁,对过激派“一面憎之如蛇,一面畏之如虎”【梁启超:《欧游心影录(三)》,《晨报》1920年3月8日。】;后者担忧中国公众效法俄国革命,因此封锁边境,设立专门检查机构,试图切断信息联络。而这正是日系或亲日派报纸最想看到的,原因是“边事越说得危险,他们的军事协约越有延长的希望”【飞飞:《黑暗势力》,《天津学生联合会报》1919年8月6日。】。《顺天时报》等日帝侵华工具对列宁及其党派极尽丑化、污蔑之能事,竭力阻止中国民众以俄为师。1918年2月,北洋政府召回驻俄公使刘镜人,并派军队封锁与俄接壤的东北边境,断绝了同苏俄的直接联系,中俄间信息沟通更为艰难。其结果是,中国公众对列宁的认知不得不完全依赖报刊报道,报刊的报道又不得不依赖国外新闻机构,而日、英等外国新闻机构对列宁的形象建构是由其所属国在华利益及相互关系决定的。三者间互相叠加,致使列宁形象空洞且负面。

二、审视列宁:两种舆论交织下“过激派”内涵的悄然转变

1918年,国内政治局势波谲云诡,各方势力轮番缠斗,社会对于新思潮的探索和反思愈发迫切。同时,列宁及其革命思想在国际舞台上的影响力逐步扩大,国内舆论对过激派的讨论持续升温。受信息封锁和歪曲宣传的影响,中国先进知识分子只能从碎片式报道中逐渐意识到,俄国革命是一场不同于以往任何革命的新式“劳农革命”。正如《劳动》所报道的:“就日报所载,真是悲观极了。但究竟如何,吾人不可不探其真相。”【一纯:《俄国过激派施行之政略》,《劳动》1918年第2期。】《民国日报》在新年伊始便报道了彼得格勒自归过激党管理后“秩序更佳,过激党政府极有实力,办事坚决”的新闻【《俄德奥媾和之进行》,《民国日报》(上海)1918年1月3日。】,认可列宁政府的改革措施。在一片负面报道声中,这则消息无疑刷新了人们对列宁和苏俄的认知,也标志着原有列宁负面形象有所松动,开始呈现多样化特征。

《时事新报》报道中国联合国公使与列宁会面时,赞扬列宁是“富于果断之人物”,并称其“精力绝伦”【《边警与俄闻》,《时事新报》1918年3月28日。】。《东方杂志》解释了列宁被称为“德国放射于俄军背后之毒气炮”“德之间谍”的原因,澄清说列宁回国时虽途经德国但并未受其庇护,称其为“全世界社会主义指挥者”【善斋:《述俄国过激派领袖李宁》,《东方杂志》1918年第3期。】。此外,《劳动》称赞列宁是“素来主张大同主义的最热心家”,强调俄国的社会革命是“光明正大”的,并指出社会革命四个字“人人以为可怕,其实不过是世界的自然趋势”。文章描述了列宁在俄国“前门有狼,后门有虎”之险恶局势下的勇敢作为,以平白的口吻介绍其事迹,强调记者不做评价,只陈述列宁所追求的是“男女同一样,贫富一班齐”的理想,所作所为“适合了物理人情”【持平:《俄罗斯社会革命之先锋李宁事略》,《劳动》1918年第2期。】。《民国日报》的评论指出,列宁政府成立之初内外普遍看衰“支持不能出一月”,如今已维持了三个月且“尚无瓦解之形势”,文章还描述了日本内田大使与列宁的会面,称列宁为人“沉鸷果断,精力绝伦”【《内田日使俄因谈》,《民国日报》(上海)1918年4月1日。】。舆论界所建构的上述列宁形象表明,在毁誉参半的舆论格局中,尽管过激派的形象标签仍与列宁捆绑在一起,但对列宁其人的看法和对列宁主义的理解正在发生微妙转变,显示了中国社会正逐步接受列宁主义以及俄国革命模式。

在这一过程中,具有世界视野、主张社会变革的先进知识分子、早期共产党人及其所办报刊成为推动上述“拐点”出现的关键。如李大钊在报刊撰文称赞俄国革命具有人道和自由的基础,预示着社会主义革命时代的来临,呼吁国人“惟有翘首以迎其世界的新文明之曙光”,勿以“一时之乱象遂遽为之抱悲观也”【李大钊:《法俄革命之比较观》,《言治》1918年第3期。】。他还提出,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结局“与其说是威尔逊(Wieson)等的功业,毋宁说是列宁(Lenine)、陀罗慈基(Trotzky)、郭冷苔(Collontay)的功业;是列卜涅西(Liebknecht)、夏蝶曼(Scheidemann)的功业;是马客士(Marx)的功业”,并预言将来的环球“必是赤旗的世界”【李大钊:《Bolshevism的胜利》,《新青年》1918年第5卷第5期。】。李达对列宁也予以极高评价,认为其“大有雄视一世之概”【林鹤鸣:《列宁大有雄视一世之概》,《世界大势》1919年第19期。】。张东荪对过激主义的“侵入”明确表示,“压抑之法必属无效,盖抑之犹激之也,是火上加油”,主张采纳其中的合理部分,对于过激之谬说要“提起正确之舆论以宰制之”【东荪:《世界公同之一问题》,《时事新报》1919年1月15日。】。傅斯年在《新潮》创刊号上发文表达对俄国革命的乐观,并预言“俄之兼并世界,将不在土地国权而在思想也”,“将来无穷的希望都靠着他做引子”【孟真:《社会革命——俄国式的革命》,《新潮》1919年第1期。】。

上述积极评价,为列宁形象的正面转变注入了动力,为舆论态度的滑移埋下了种子。这些知识分子和舆论领袖是代表社会道义的关键人物,其对列宁的看法意味着思想界的转变。同时,报刊的报道和形象建构反过来又影响了思想界,将上述转变放大、加强,进而促动中国公众重新认识列宁及其领导的苏俄革命。

当然,列宁的负面形象并没有消失,而是与正面形象并存。《神州日报》《盛京时报》等都怀疑列宁政府能否持久。《晨钟报》称“过激派之权势似在俄国内日见衰颓”【《俄局愈纷扰》,《晨钟报》1918年7月2日。】,指列宁“外招列国之恶感,内受反对派之咀詈”,质疑其提出的生产力增进方法“事实上实办不到”,称其“财政经济政策卤葬”【《请看列宁之治俄》,《晨钟报》1918年7月6日。】,新政府“然甚难于维持而至成功”【《列宁政府之哀鸣》,《晨钟报》1918年7月29日。】。此外,该报还刊发了诸如《过激派之失势》《过激派将无立足地》等负面报道,甚至还曝出一条假新闻,称“黎宁已被革命党暗杀”【《黎宁被刺》,《晨钟报》1918年9月5日。】。究其根本,此时的《晨钟报》是研究系喉舌,且受日帝和国内军阀的影响,反映了特定政治势力的观点。然而,随着时局和人事变化,该报的立场很快发生了转变。1918年9月该报因报道段祺瑞向日本借款的敏感新闻遭到查封,12月更名为《晨报》并在次年2月改革副刊,此后继续执京师舆论之牛耳,成为早期传播马克思列宁主义的北方主阵地之一。1919年5月,为纪念马克思诞辰101周年,该报特设“马克思研究”专栏,连续刊载马克思著作。《晨报》曾指出,我国言论界对布尔什维克主义的批评多为“皮相的观察、感情的议论”,事实上布尔什维克主义是对马克思社会主义的继承,而马克思学说在当代众多社会新思潮中“最为稳健,具有最科学的基础”【《劳农政府治下之俄国(十三)》,《晨报》1919年4月26日。】,这体现了报界对列宁主义本质的理性思考。《东方杂志》报道了舆论对于激进派的重新评估,称即便它一度“为世人所嫌恶,多数言论家视其为不祥之名词”,但此后“凡以过激派领袖为败类之谬妄推想”【C. Hagberg Wright:《过激派之理想及其失败》,罗罗译,《东方杂志》1919年第5期。】要立即去掉,态度相当坚决。北大政治学教授张慰慈指出,时人一听到“俄国”二字便感到恐惧,害怕布尔什维克主义扰乱世界秩序,因此普遍将俄国视为世界人民的公敌。然而,“十个人之中恐没有一人”真正了解俄国内部情况和布尔什维克主义,这很不公平,应该“想一个法子来改良改良”【慰慈:《俄国的土地法》,《每周评论》1919年第29期。】。

以上都表明,中国社会,尤其是思想界,对列宁的认知发生了些许变化,列宁的形象呈现正面化的迹象。进而受五四运动的影响,列宁主义成为当时颇具影响力的社会思潮之一。在此背景下,多数报刊尽管仍习惯称列宁为过激派,但对其含义进行了相对客观的解释。如《新教育》解释了过激派、过激主义的西名本意,强调“今日之世界畏过激主义如蛇蝎。吾谓过激主义不必畏;所可畏者,假其名以行罪恶者耳”【《过激主义(Bolshevism)与普及教育》,《新教育》1919年第3期。】。北方舆论重镇《益世报》指出,“藉口过激派者乃真过激派耳”【《中日军事协定当然取消(三)》,《益世报》(北京)1919年10月6日。】。换言之,过激派在本质上并无贬义,并不可怕,假借其名干罪恶的勾当才可怕。在中文报章中,《时事新报》率先刊载了列宁的著作,提醒国人列宁讨论的虽是俄国问题,“然实世界之大问题”,呼吁读者不要“隔岸观火”【列宁:《俄国问题》,Robert ciczier long译,金侣琴重译,《时事新报》1919年5月19日。】。针对过激派被视为“世界上最可怕的东西”的错误认知,《时事新报》从过激派的历史、组织方面作了更为客观的解释。由上可见,国内舆论界对于“过激派”和“过激主义”不再谈之色变,而是从其西语翻译、原本含义等维度作出解释,试图破除国人对列宁“过激”“可怕”等形象的刻板成见。

政治高压之下,虽有仗马之鸣,对过激派提出了较为客观的解释,但北洋政府企图扼杀列宁主义传播的举动不断,如曾发布《查禁俄过激派印刷物函》等条例以查禁报刊、钳制舆论。商业报刊为规避政治风险,自然对列宁持怀疑和畏惧态度。如《申报》连续刊发电讯强调列宁在蒙古、西藏等地暗设机关煽动过激主义,呼吁政府及公众“通饬严防”“请勿受惑”【《各通信社电》,《申报》1919年5月22-23日。】。《东方杂志》又言列宁掌权后意图在全球推广其过激思想,引起各国政府“慄然危惧”,所以要“抵御防止之策”,且“共视之为危险思想”【君实:《过激思想与其防止策》,《东方杂志》1919年第6期。】。《解放与改造》刊发张君劢的文章,认为“输入”布尔什维克主义是一回事,要用它在中国“对症下药”则是另一回事。他坚决反对苏俄废除私有制和实行无产阶级专政的做法【君劢:《张君劢致张东荪》,《解放与改造》1919年第6期。】。因此,在对待列宁及列宁主义上,两种舆论始终交缠在一起:一方面,对列宁的正面评价有所增多,特别是对其在政治改革上的成就持积极肯定态度;另一方面,对列宁持防范之心,担心其思想一旦传入中国会引起麻烦。报刊这番“疑心生暗鬼”,反而激发了大众对列宁思想的好奇与探究,成为其在中国传播的“引线”【冥冥:《过激派的引线》,《每周评论》1919年第11期。】。

审视列宁是列宁主义在中国被接受和认可过程中不可或缺的一步。不同声音的交织,使得列宁主义更经得起检验,更具活力,并加快了其融入中国社会实践的进程。这种看似曲折的形象变化,实际上促进并提升了列宁主义的传播效力,契合了当时中国社会普遍求新求变的心理期待。外来思想、理论在反复阐释与论争中加快了本土化改造与适应。总体而言,双重舆论思潮的论战,打开了列宁主义通向中国的大门。报刊建构的列宁形象中过激派标签正逐渐消褪,与之相伴的是对列宁主义内涵的逐步认知。这种转变不仅反映了国内政治环境的变化,也展示了中国思想界在面对复杂国际局势时的积极探索。

三、改写列宁:苏俄友华背景下的纠偏与扶正

当巴黎和会上的消息传回国内时,从国家领袖、知识精英,到普通民众,彻底看清了帝国主义列强的侵略本性和北洋政府的无能。政治立场不同的舆论领袖们由对资本主义、威尔逊主义的极高期望转为极度失望,西方文明失落的同时,东方的曙光照进了中国,列宁形象迎来了改写的时间窗口。

1919年7月和1920年9月苏俄政府先后发表了两次对华宣言,宣布废除与中国签订的不平等条约,放弃在中国的特权。第一次宣言发布恰逢威尔逊在巴黎和会上背叛中国之时,展现出的友好态度与西方列强形成鲜明对比,在中国民众中引起了广泛而强烈的反响,知识界、舆论界“没有不无限欢喜无限感激的”【《对于俄罗斯劳农政府通告的舆论》,《新青年》1920年第7卷第6期。】。在此历史背景下,国内报刊对列宁的客观、正面报道达到了一个小的高潮,列宁的地位和影响迅速上升,过激、乱党、洪水猛兽等负面形象急遽改变。如《晨报》高度评价列宁的个人特质,认为“如火的情热,如魔的意力”【《西洋之社会运动者(二十四)》,筑山醉翁译,《晨报》1919年8月27日。】是其革命成功的重要原因。该报还报道了列宁政府取消对华密约及庚子赔款的消息,将其外交行为誉为“列国的模范”【《列宁政府对华外交之模范》,《晨报》1919年9月7日。】。张东荪、俞颂华主编的《解放与改造》在创刊号中将过激派重新定义为“广义派”,认为广义派政府“绝不得谓为短命矣”【令井政吉:《列宁与脱洛斯基之人物及其主义之实现》,超然、空空译,《解放与改造》1919年第1/2期。】。从民国初年就热衷于报道威尔逊、建构其正面形象的《东方杂志》对列宁的态度也有所转变,连载《欧俄之真相》一文,宣扬列宁的理想在“兴起全世界之大革命”【善斋:《欧俄之真相》,《东方杂志》1919年第11期。】。李大钊撰文将俄国革命视为“沉沉深夜中得一个小小的明星”,照亮了新人生的道路,倡导趁这一线光明“努力前去为人类活动作出一点有益人类工作”【李大钊:《新纪元》,《每周评论》1919年第3期。】。戴季陶在《星期评论》发文呼吁深入研究俄国问题,批评中国人对俄国劳农政治的“糊里糊涂”。他认为中俄两国具有相似性,均为农业国,处于同一水平线上,因此,希望中国人“平心静气地去研究俄国问题”【季陶:《俄国的近况与联合国的对俄政策》,《星期评论》1919年第26期。】。言下之意,苏俄模式适合中国,中国可以借鉴俄国革命的道路。

随着巴黎和会上传出各国将承认列宁政府的消息,报界认为其已变更过激主义【《各国将承认列宁政府说》,《公言报》1920年1月24日。】,开始称赞列宁的“稳健之政府政策”【《请看列宁政府之活动》,《国是报》1920年3月11日。】。在新的国际政治环境下,国内报刊对列宁及其思想的传播与接受呈现出动态变化的趋势。全国报界联合会“无限欢喜”地代表中国舆论界对苏俄对华宣言表示“最诚恳的谢意”,并希望“以美满的友谊,致力于芟除国际的压迫及国家的、种族的、阶级的差别”【《俄国对我通牒之反响》,《时事新报》1920年4月9日。】。《益世报》《时事新报》《救国日报》《星期评论》和《上海正报》等报刊纷纷对宣言表示欢迎,对列宁政府予以肯定,同时试图纠正公众对过激派的误解与恐惧。这些报道和评论,不再简单地将过激派视为负面标签,而开始探讨其对中国可能产生的积极影响。如《救国日报》呼吁民众不要因为听信他(列宁政府)是过激派就怕与他接近;《星期评论》指出一般人民对俄国存在误解;《上海正报》更是反问:“过激派是仁爱的救人的不是?过激派对于中国是侵略的不是?过激派盼望中国人的怎么样?”【《对于俄罗斯劳农政府通告的舆论》,《新青年》1920年第7卷第6期。】不仅如此,影响一时的有识之士还呼吁言论界要“特别鼓吹一下”【东荪:《现在有两件要紧的事》,《时事新报》1920年4月2日。】,要“统一起来,指导政府和国民”【渊泉:《我国确立对俄方针底必要》,《晨报》1920年3月26日。】。先进知识分子与言论界的交相呼应,为列宁媒介形象注入了正义、友好、仁爱等新质,一个全新的、能够带来世界和平并能将之付诸实践的列宁形象呼之欲出。该时期,报刊对过激派的来历、渊源进一步作了历史和理论上的解释,纠正了以往的误解、曲解和污蔑。陈独秀在《新青年》上撰文指出,过激派实为多数派的意思,“并非是什么过激不过激的意思”。他还批判了日本等资本主义国家错误地将Bolsheviki称为过激派的做法,称这是“扰乱世界和平”【独秀:《过激派与世界和平》,《新青年》1919年第7卷第1期。】。陈溥贤批评中国人对过激主义的错误认识是闭着眼睛跟着英美各国走,过激派固然存在激烈行为,然而“公平稳健的地方却也不少”,所以混称他们为过激派“实在有点冤枉”,还是称布尔什维克派较为稳当【渊泉:《各国要承认列宁政府了》,《晨报》1919年4月13日。】。《新中国》更为详细地阐释了所谓的过激派实质上应被称为“共产党”,正式名称为“俄罗斯社会民主劳工党与中央委员会联合之党”【列宁:《俄罗斯之政党》,郑振铎译,《新中国》1919年第8期。】。由此,过激派的形象被改写,稳健派开始与列宁联系起来。

为展示一个真实的苏俄,进步媒体不遗余力地收集和发布相关消息,加大了相关文章的刊发密度。《星期评论》力求透过“五里雾”,指出被西方媒体妖魔化的苏俄是中国人民的朋友,“非刻刻留心研究不可”【季陶:《俄国的近况与联合国的对俄政策》,《星期评论》1919年第26期。】。从1919年4月10日开始,《晨报》连续刊登《劳农政府治下之俄国——实行社会共产主义之俄国真相》,认为“把俄国现在所实行的社会,共产主义的政治给我们国人看看是必要的”。文章内容涵盖了教育方针、土地国有、行政组织、选举法、宣传运动、产业政策等13个方面,全方位展示了苏俄在多个领域的政策实践,对列宁及其治国政策持肯定和赞扬态度。这种长篇幅、多角度、客观地报道苏俄革命与建设的情况在当时的报界尚属首次。整体上看,虽然关于列宁的报道仍较为琐碎,“过激主义”“劳农政府”“李宁政府”等五花八门的提法都纷见报端,但关注焦点在俄国革命的道路及其成效上。

上述解释、报道或分析较为客观、理性,进一步澄清了过激派的含义,为其正名的同时,也有助于列宁负面媒介形象标签的祛除。焦点议题的设定、信息密度的增加,整体上促进了列宁主义的早期传播。其结果就像显像一样,“过去蕴藏在地下为外国人所看不见的伟大的俄国无产阶级和劳动人民的革命精力,在列宁、斯大林领导之下,像火山一样突然爆发出来了,中国人和全人类对俄国人都另眼相看了”【《毛泽东选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1470页。】。

四、重塑列宁:共产党报刊崛起与稳健派形象的确立

自1920年起,国内报刊开始认识到“世界新潮横决而不可遏塞者惟过激派”【忆公:《过激派之潮流东渐》,《国是报》1920年1月16日。】,指出其力量不容小觑,并坦诚承认以往报道没有切实考察,一味跟风日本而产生了偏差,“徒拾日本报纸上余唾,人云亦云,殊为憾事”【钱葆奇:《全国报界联合会第二届大会详情(续)》,《锡报》1920年6月14日。】。因此许多报刊开始集体转向,包括以往对列宁持批判态度的报刊。

随着国际政治格局的变化和中国共产党组织的兴起,共产党报刊对列宁的报道大幅增加,列宁的新形象跃然纸上。1920年3月,正值中国共产党的孕育期,《政衡》杂志在上海创刊,主要宣传十月社会主义革命、介绍马克思主义和探讨中国社会问题。杂志创刊人之一、具有社会主义思想的早期知识分子谭平山称列宁有能力统一俄国,并预言其思想将“弥漫全世界”【谭鸣谦:《中国政党问题及今后组织政党的方针》,《政衡》1920年第2期。】。4月,共产国际代表维经斯基一行来华,拉开了俄共(布)和共产国际对中国正式开展工作的序幕,促使列宁主义在中国的传播更具组织性和系统性。

这一时期,国内媒体开始获得事关俄国政局的直接消息源,来自苏俄的新闻无需再绕行大半个地球才能传入中国,对列宁及其政党的报道更直接、客观和全面。1920年5月,全国报界联合会决定举全会之力,选派专员赴俄考察劳农政府内情。7月,“中俄通信社”创立,一方面翻译俄文资料供中国报纸采用,另一方面将中国报刊资料译成俄文供苏俄报刊采用,极大促进了双向信息交流。短短半年间,该社为《民国日报》《新青年》提供了60多篇新闻稿,包括《列宁小史》《劳农俄国之新制度》等【邓绍根:《百年奠基:中国共产党的“办报建党”实践及其影响》,《暨南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1年第7期。】,丰富了国内对列宁及苏俄政府的认知。此外,《申报》《新闻报》《时报》《东方杂志》等31家报刊使用了中俄通信社的稿源【《联共(布)、共产国际与中国国民革命运动(1920—1925)》,中共中央党史研究室第一研究部译,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7年版,第32页。】。8月,苏俄外交使团抵达北京,除与北洋政府就改善中俄关系进行正式磋商外,还广泛接触各界人士,利用中国报刊宣传苏俄平等主义、民治主义及对华政策。受时局影响,多家报刊发表了有关列宁和劳农政府的文章,全面介绍苏俄国内的教育、农业和妇女政策等,讨论“社会主义在中国应该怎样运动”等话题。报界领袖邵飘萍编著了《新俄国之研究》一书,高度认可苏俄道路,指出苏俄实行的社会主义不仅是俄国政治和社会的创举,更是“世界历史上之一新纪元”,他赞扬“列宁之人望殆无伦比”【邵飘萍:《新俄国之研究》,东瀛编译社1920年版,第2页、附录第18页。】。可见,国内思想界强调深入研究苏俄的重要性,以确保国民对这一重大变革有正确的理解。

时至1920年8月,中国共产党上海早期组织成立,拉开建党序幕,标志着列宁主义进入以中国共产党为主导的传播阶段。这一时期,中国早期共产主义组织相继翻译出版了《共产党宣言》《国家与革命》等马克思列宁主义经典著作,以及多种宣传马列主义的通俗读物。同时,共产党报刊进一步发展,成为宣传马克思列宁主义的强有力阵地。《新青年》休刊后改组为上海共产党早期组织的机关刊物,从第八卷第一号开始辟设“俄罗斯研究”专栏,将列宁主义作为主题之一。据统计,至停刊前《新青年》杂志共发表了50篇与苏俄有关的文章,包括列宁著作和演说的直接文本、对列宁主义和苏俄制度政策的诠释、对苏俄建设情况的介绍、关于苏维埃政权建设的报道以及对苏俄制度与政策的评析等【嘉兴学院中国共产党革命精神与文化资源研究中心、嘉兴学院红船精神研究中心、浙江省中国共产党创建史研究中心编,康文龙主编:《列宁主义在中国早期传播史料长编(1917—1927)》上卷,武汉大学出版社2019年版,序二第5页。】。《新青年》还刊载了著名哲学家罗素在华的演讲,称列宁在追求理论知识时“好像一位大学教授”,是个“知识上的贵族”【罗素:《游俄之感想》,雁冰译,《新青年》1920年第8卷第2期。】。1920年11月,在列宁五十寿辰之际《新青年》刊出“列宁寿辰号”,称列宁为“社会主义的真指导者”,并指出各国政治家中没有一个能够像列宁那样“智能、忠诚和刚毅”,“男女都爱敬他,愿为他牺牲”【George Lansbury:《列宁最可恶的和最可爱的》,震瀛译,《新青年》1920年第8卷第3期。】,突出人们对列宁的广泛爱戴与尊敬。

俄国十月革命三周年之际,中国共产党理论刊物《共产党》创刊号刊登了列宁的演说和著作,指出:“我们既然要达目的,就不得不用俄国劳农政府的方法,来适用于中国了。”【无懈:《俄国共产政府成立三周年纪念》,《共产党》1920年第1期。】同期发表的《第三国际党的缘起》则呼吁:“现在代表国际社会主义的权威,就是这个国际共产党。世界的共产主义者呵!我们望着这个目标前进呀!”【胡炎:《第三国际党(即国际共产党大会)的缘起》,《共产党》1920年第1期。】此外,创刊号还刊登了《列宁的著作一览表》《列宁的历史》《为列宁》等文章,全面展现和解读列宁主义,呈现了一个多维度、立体化的列宁形象。

中国共产党早期组织的宣传力量在此期间大为增强,上海成为“中国共产主义出版事业的主要中心”,出版300多种出版物【《联共(布)、共产国际与中国国民革命运动(1920—1925)》,中共中央党史研究室第一研究部译,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7年版,第45页。】。《劳动界》《共产党》《上海伙友》《机器工人》等报刊批量涌现。这些报刊及著作对列宁及苏俄政府形象的正面建构,从整体上对冲了过激派的负面舆论格局,成为重塑列宁形象的中坚力量。

商业报纸、进步报纸对列宁的报道也有所改观。北京《晨报》和上海《时事新报》特遴选瞿秋白、俞颂华、李宗武为驻俄特派员“担任调查通讯事宜”,“开新闻界之一新纪元”【《上海时事新报、北京晨报 共同启事》,《晨报》1920年11月27日。】。他们发回了大量新闻报道,其中,瞿秋白两次面见列宁本人,并采访了其他高级领导人、工人、农民、士兵、知识分子以及十月革命前的农奴等,帮助中国人民透过浓雾看到了一个真实的苏俄。舆论界之骄子梁启超在中国最具代表性的商业大报《申报》上发文赞扬列宁:“以人格论,在现代,以李宁为最,其刻苦之精神,其忠于主义之精神,最足以感化人,完全以人格感化全俄,故其主义能见实行。”【《梁任公在中国公学演说(续昨)》,《申报》1920年3月15日。】《时事新报》称列宁为“地球有大名的一员劳工战将”,有“铁打的志”,是个“迷信理想家”,然而这种所谓的迷信最终转化为了“实际历史”【《列宁与特洛次基》,《时事新报》1920年9月11日。】。瞿秋白等主持的《新社会》刊文指出“现在流播正盛的,就是俄国的广义派,他们是信奉马克思的国家主义的”,强调“有许多人称他们为过激派,确是不对”,进一步表示“世人目为过激,实在是神精过敏”【郑振铎:《现代的社会改造运动》,《新社会》1920年第11期。】。邵飘萍批评国内言论“盲从日人故意曲解所加‘过激’之名词”,是为“神经过敏之愚论”【邵振青:《俄国新政府之过去现在未来》,《东方杂志》1920年第10期。】。此类言论使得列宁的媒介形象更为正面、积极,这在《星期评论》发表的美国上院外交委员会报告中得到了印证。这份报告指出,列宁在俄国社会中有着崇高声望,是一个直率、亲切、幽默而又平和的形象。报告还认为,“共产党里面的李宁一派”算是“最稳健的一派”【季陶:《劳农政府治下的俄国》,《星期评论》1920年第39期。】。

即便不主张走十月革命道路的研究系报刊和知识分子,对列宁也赞赏有加。《东方杂志》认为列宁的高尚人格“最足以感化人”【《梁任公在中国公学之演说》,《东方杂志》1920年第6期。】;张君劢一改对列宁的游移之态,肯定其有“震惊一世之力,可谓前无古人”【君劢、东荪:《中国之前途:德国乎?俄国乎?》,《解放与改造》1920年第14期。】。至此,与过激派相反的稳健派成为列宁的新形象,国内报刊开始将列宁视为社会主义政府中最为稳健的领导人,是一个能够解决实际问题的“实行家”【赵叔愚:《新俄罗斯建设的初步》,《少年世界》1920年第6期。】。当然,这并不意味着过激派等负面形象消失,仍有部分报刊,特别是在华日报或被日方操纵的华报,对列宁进行持续批判。如《顺天时报》对俄国过激主义忧心忡忡,称俄国“既深被其毒,他国能否幸免”,批判过激主义与马克思社会主义“外貌相似,而内容则无一相同也,且马克思之思想与列宁之思想亦无一相同也”【《列宁与马克思》,《顺天时报》1920年5月14-15日。】。

事实上,此时列宁已成为报界偶像,介绍社会主义思潮的报道铺天盖地,国人对社会主义的态度已不再是简单的肯定或否定,而是将其视为救国救民的理论和行动指南。正如潘公展所观察到的:“社会主义底思潮在中国可以算得起风起云涌了。报章杂志底上面,东也是研究马克思主义,西也是讨论鲍尔希维主义;这里是阐明社会主义底理论,那里是叙述劳动运动底历史:蓬蓬勃勃,一唱百和,社会主义在今日的中国,仿佛有‘雄鸡一鸣天下晓’的情景。”【潘公展:《近代社会主义及其批评》,《东方杂志》1921年第4期。】近代革命家冯自由也表示:“社会主义的潮流真有万马奔腾之势,睡在鼓里的中国人便也忽然醒觉,睡眼惺松的不能不跟着一路走。现在社会主义的一句话,在中国算是最时髦的名词了。”【冯自由:《社会主义与中国》,社会主义研究所1920年版,第1页。】这种跨越意识形态界限的广泛赞誉,深化了中国公众对社会主义革命理念的理解和认同,进一步促进了列宁主义在中国的传播。

至此,列宁的媒介形象完成了从过激派领袖到理性而稳健的革命领袖的彻底转变,而这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是在短短三年时间内完成的。

结 语

站在列宁逝世百年这一重要时间节点,追溯中国舆论对列宁及列宁主义的最初认知和理解,对于我们理解列宁主义在中国早期传播所处的具体情境及其短暂而复杂的演变过程具有重要意义。前述梳理清晰地勾描出列宁在中国报刊上初次亮相时的形象及随后的变化轨迹:列宁最初被视为引发俄国动乱的过激派,后又被塑造成稳健派,三年左右的时间里其形象完全被重塑。所谓“过激”,本身就是个典型的污名化标签,源于西方帝国主义及其新闻机构忌惮苏俄革命,对列宁领导的布尔什维克的诬称。在北洋军阀政府的政治高压和缺乏直接消息源的情况下,中国报刊对此只能照单全收,将列宁刻画为引发骚乱的过激派魁首。五四运动后,威尔逊主义破产,中国寄其主持社会公道的幻想破灭。旧的思想不可再信,新的思想还未确认,处于空窗期的中国社会何以振拔?对此,先进知识分子和中国共产党人逐步洞察到列宁及其革命理念的本质,纷纷撰文正本清源,还过激派和列宁以本来面目,把列宁主义的传播推向新阶段。苏俄政府对华友好宣言的发布以及中国报刊直接消息源的增多,促使列宁形象被逐步修复,最终成为备受尊敬、具有远见卓识的稳健派革命领袖。可以说,虽然列宁在中国报刊的登场亮相扑朔迷离,形象转变似乎又在俯仰之间,但它并非一蹴而就,更不是随时间推移的自然结果,而是有其结构性原因。这一过程中,中国思想界和舆论界的觉醒,对外界信息的筛选、阐释和批评,以及对国内外政治态势的敏锐洞察,推动了列宁形象在中国的正面转化。在社会思潮混杂多元、无所适从之时,知识分子、大众媒介在塑造公众舆论、引领思想潮流中扮演了关键角色,起了重要作用。

报刊不仅是信息的载体,还与人类社会的历史变迁相依随。如美国“传播学之父”施拉姆所言:“媒介一经出现,就参与了一切意义重大的社会变革。”【[美]威尔伯·施拉姆、威廉·波特:《传播学概论》,何道宽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16页。】当时大多数国人对十月革命、列宁等事件和人物的认知,主要依赖于报刊报道。但“过激派”本是日本那些害怕布尔什维克、生了“胆怯病”的人制造出来的,“中国也有害‘胆怯病’的人,也跟了用‘过激’两个字”【季陶:《对付“布尔色维克”的方法》,《星期评论》1919年第3期。】。除了跟日本人外,大多数人跟的就是报刊的报道,而报刊的报道也是跟风的。可以说,过激派是好是坏“责任差不多全负在新闻记者身上”【若愚:《俄罗斯之研究(四)》,《晨报》1919年3月1日。】。封闭的“信息茧房”形成了一个自我强化的恶性循环,造成了上述结果。过激派的负面媒介形象,阻碍了列宁主义在华的早期传播,影响了民众,特别是知识分子对其的体认。当舆论阵地被占领,最有效的方法是反制舆论、改变舆论、重塑舆论。风云际会之下,中国共产党报刊关于列宁的报道和稳健派形象的建构,实现了舆论的再造,打消了民众的顾虑,同时坚定了知识分子以俄为师、走社会主义道路的决心。

就中国革命实际而言,首先接收马列主义相关信息、接受马列主义思想的是一批知识分子,同时也是当时的舆论领袖。但中国革命需要发动千千万万的劳苦大众,正如苏俄革命是劳农革命一样,因此,报界的报道和动员尤为关键。其中,形象作为最外在、直观的符号,成为观察报界报道、公众认知和态度的风向标。本文旨在通过对列宁形象及其变化的梳理,管窥马列主义早期传入中国时被认知、审视、接受的历史情形。

报界的报道虽不能决定政治舞台的大小,但往往经营着政治舞台合法性与否的舆论建制【王天根:《近代中国报刊与社会重构的传媒镜像(1915—1937)》,合肥工业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39页。】。1917—1920年间的世界和中国政治舞台,各种思潮、思想、理论竞相登场,报界的报道使得列宁主义有了能见度,“舞台形象”则是各种力量角力建构的结果,是合法性建构的过程。读者通过媒介的报道对其进行观看、审视,则体现了他们的能动性。因此,这是一个主动去选择、去审视的过程。“舞台形象”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马列主义被接受的过程和程度,但不能忽视审视和接受者的主体性和能动性。

十月革命前后,报界对列宁形象的建构在短短几年内经历了初识、审视,到改写、重塑,这个被压缩而又急剧变化的过程,揭示了列宁主义传入中国及其被接收、接受的真实历史图景,折射出马克思列宁主义在中国早期传播的特殊性和复杂性。展现这一过程,对今天我们深刻理解“马克思主义为什么行”以及坚持道路自信和理论自信大有裨益。

(责任编辑:聂大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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