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德格尔美学的六大关键词浅释

2024-10-29 00:00:00范永康
美与时代·下 2024年9期

摘 要:海德格尔美学素以晦涩艰深而著称,可以用较为浅显的语言,对其美学思想中的六大关键词,即“存在”“时间”“真理”“语言”“世界”“大地”进行解读。海德格尔运用“现象学”方法,悬置了传统哲学对“存在”“时间”“真理”“语言”“世界”“大地”的通常定义,还原其存在论意义上的源始内涵,实现了哲学和美学理论的重大创新。

关键词:海德格尔;关键词;存在论美学

基金项目: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重大招标项目“马克思主义经典文艺思想中国化当代化研究”(17ZDA269)阶段性研究成果。

海德格尔美学对于当代中国美学具有重要的借鉴意义,甚至可以说,它引发了当代中国美学的“存在论转向”:张世英的“万物一体”境界论美学、曾繁仁的生态存在论美学、杨春时的主体间性超越论美学、潘知常的生命美学、朱立元的实践存在论美学、张弘的存在美学等无不受到海德格尔的影响。但是,海德格尔美学素以晦涩艰深而著称,许多阐释性读物大都用海德格尔自己的话语来阐述其意,结果只会增加理解上的困难。因此,笔者不揣浅陋,试图用较为浅显的语言,对海氏美学思想中的六大关键词——“存在”“时间”“真理”“语言”“世界”“大地”进行解读,希望能对海德格尔美学思想的理解与会通有所助益。

一、存在

海德格尔终生所思的就是“存在”,要想明白“存在”的含义,先要搞清楚他的问题意识。

海德格尔认为,现时代的人和世界的存在方式出现了危机,譬如人对自然的开发和破坏导致了生态危机,科技发展强化了工具理性,金钱崇拜导致了信仰危机,功利主义引发了人与人、国家与国家之间的恶性竞争,等等。可见,人和世界的存在方式肯定出问题了,不应该再以这种方式继续下去。

在海氏看来,这种不正当的存在方式的哲学根源是主客二分思维,主客二分导致人的自我膨胀,导致人对自然的掠夺,导致人的异化和世界的异化,所以务必回到类似于中国道家所提倡的天人合一的状态。这就要摆脱片面的工具理性,恢复万物一体的因缘整体。

海氏认为,自柏拉图以来,哲学家们只关注作为人的对立面的“存在者”(僵死之物),而忘记了人与世界本然一体的“存在”(活泼泼地涌现),因此,形而上学的历史就是一部“遗忘存在”的历史。

其实,“存在”的意思就是“涌现”(或“生成”),用道家的术语叫“大化”,世界的“本体”就是“存在”或“大化”,它不是一个固定的实体(从此意义上说,它是“无”),而是一个生生不息的过程。也就是说,人与世界要不断涌现、不断发展下去,但是要采取人与世界“共在”的方式,和谐地走向未来。他后期强调天、地、神、人四方游戏,就是强调人不要将自己确立为世界的主宰者、占有者(人类中心主义),而只是宇宙大化的守护者、促进者。

这样,人和世界都会摆脱异化状态,实现无功利状态下的诗意地栖居。

海氏对存在的这种理解在20世纪上半叶提出来,确实是一种远见卓识,对人与世界的存在方式具有重要的指导意义。

但是人类会按照海氏的建议走下去吗?显然不会,我们当下面临的境况反而愈加严峻。正如马克思所警示的,诗意存在的乌托邦构想还只是“解释世界”,而不能“改变世界”。笔者认为,影响人与世界的存在方式的首要因素根本不是“诗和思”,而是政治。

二、时间

我们通常所理解的“时间”是物理化的、可计算的时间,譬如钟表和日历所表明的时间。

但是,海德格尔认为,时间的最早依据是“时间性”,它与人的存在方式密切相关。因为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我们才会有一天的时间概念;因为春种秋收、春华秋实,我们才会有一年的时间概念,这就是说时间首先起源于人的存在活动,然后才被写到钟表和日历上的。这就是说,人的生存的“时间性”才是源始的时间或时间的本质,所以他更愿意使用“时间性”一词代替“时间”。

“存在”是在时间性中涌现、生成和发展的过程,甚至可以说,时间性乃是存在展开的前提条件。可是,古典哲学家们遗忘了源始的时间性,如柏拉图的理念、亚里士多德的实体、笛卡尔的我思、康德的先验主体,无不是超越时间的“存在者”,所以在海氏看来,他们不可能通达“存在的真理”。

另外,在人的存在活动中,过去、现在和未来也是交织在一起的。譬如,我们现在的存在状况,是我们过去的人生选择造成的,也正蕴含着对未来的筹划,“随着实际的在此,向来在将来的视野就有一种能在得到筹划,在曾在状态的视野就有‘已经存在’得到展开,在当前的视野就有所操劳之事得到揭示”[1]。时间性具有包含了过去“——现在——未来”这三维之间的交互循环结构,而不是物理时间的单向线性结构。

这对美学的启示在于,美也是具有时间性的,美的现象恰恰发生于人的具体生存情境中的、具有时间性的审美活动之中,不存在超越时间的、固定不变的美的现象或美的本质。“过去——现在——未来”的交互循环结构必然对人的审美活动产生影响。由于时间也是一个因缘整体,审美活动必然会颠覆主客二分的传统美学思维模式,而凸显出天人合一的审美境域的重要性。如同海德格尔所说的“存在”一样,“美”也处于涌现和生成之中,由此也造就了美的敞开性和超越性。

缘何文艺作品中感叹生命易逝的主题长盛不衰呢?最根本的原因就是人和世界的存在是具有时间性的!

三、真理

传统真理观是建立在主客二分的认识论哲学基础上的,属于“符合论”真理,即对象是否符合主体的知识判断。

海德格尔认为,认识论真理遗忘了一个根本的事实,即人与世界先建立的是打交道的关系,然后才将外物对象化。也就是说,人在认识外在对象之前,已经和它处于因缘整体之中。譬如一双农鞋,是在农妇的操持家务、辛勤耕作、四处奔忙的生存活动中而成为农妇世界中的农鞋(用具)的。这双农鞋与农妇的生活世界融为一体,因此农妇才会真正认识它的特性。

可是,认识论真理遗忘了这个存在论真理,只关注眼前的对象物(在场),忽略了它的因缘整体(不在场)。

海氏认为,存在论的真理就是要敞开因缘整体,通过“在场”通达“不在场”。而艺术最容易通达存在论的真理。譬如梵高的油画《农鞋》就能够揭示出农鞋的因缘整体,使农妇的世界得以澄明。海氏认为,正是这幅画才使农鞋得以走进“存在的光亮”里,进入“存在的无蔽”,艺术作品的价值就是让“存在者的真理自行设置入作品”。他进而强调,比“存在者的真理”更为源始的是“存在之真理”,如果说“存在者的真理”让存在者进入“存在的澄明”,那么,“存在者整体之遮蔽状态,即根本性的非真理,比此一或彼一存在者的任何一种可敞开状态更为古老”[2]。所以说,“存在之真理”包含了“澄明”与“遮蔽”之间的辩证关系,最终,真理在艺术作品中往往表现为澄明与遮蔽、在场与不在场、“世界”与“大地”之间的“争执”。

海氏断言:美乃是作为无蔽的真理的一种现身方式。美的要义在于呈现出人与世界之间的,天人合一的因缘整体。

反映现实生活中的真理这种传统的现实主义美学观,在海氏看来,明显地属于主客二分模式,其所追寻的正是认识论的真理。

四、语言

我们现在使用最多的是逻辑语言和日常语言(“闲言”),海氏认为,这种语言都将存在物变成僵死的、片面的对象物,而遮蔽了其原初的活泼泼的生成世界。

语言是如何诞生的?是先有人与世界的存在和涌现,之后才有语言的。人在与世界打交道的过程中先领悟到某种“意义”,然后才将这意义转化为语言。“意义”是语言的源头,而这“意义”正蕴含了人与世界“共在”的真相。所以,最初的语言一定能够将世界带上前来,昭示着人与世界的因缘整体。正如一位学者所说:“源始语言是先于任何人类语言的表达,它通过以某种结构设定事物而突出世界的某些特定特征。”[3]

可见,本真的语言能够传达出世界的特殊意义,能够将人与世界本然一体的因缘整体地呈现出来,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海氏才认为:语言是存在的家。而逻辑语言和日常语言(“闲言”)已经关闭了此意义世界,能指直接抵达所指,没有言外之意、象外之象、味外之旨,它们已经失去了召唤“不在场”的能力,而成为异化了的语言。

幸好还有诗性语言。

诗性语言来源于“存在之真理”的自行显现,来源于“本有”的“道说”。而“道说”意谓着:“把在场者和不在场者带入其当下本己之中;……在场者能够入于澄明而持存,不在场者能够出于澄明而逃逸并在隐匿中保持其存留。”[4]1138也就是说,诗性语言成为“存在”或“本有”本身的有—无、显—隐、澄明—遮蔽、在场—不在场的双重运作之域,它的特性就是能够超越“在场”而通达“不在场”。

且看海子的诗《新娘》的第一段[5]:

故乡的小木屋、筷子、一缸清水

和以后许许多多日子

许许多多告别

被你照耀

“照耀”这个词用得多好啊!一下子将新娘的世界澄明出来,也照亮了单纯而质朴的乡村生活,新娘与乡村世界的因缘整体被带上前来,温馨、浪漫,令人浮想联翩。这就是诗性语言的魅力。

五、世界

通常理解的世界无非是认识论的、主客二分视野下的现成对象物的集合体,如我们说的周围世界、世界状况等。

在《存在与时间》中,存在论意义上的“世界”指的是,人(“此在”)通过“上手的东西”(用具)与世界内的存在者打交道时,“上手的东西”所具有的向其他存在者无限开放的“指引结构”,即“因缘”。正是这“因缘”组建了“世界”。简单地说,世界就是人生存于世的因缘整体(“意蕴”或意义结合体)。世界不是现成的、固定的,而随着人的生存因缘的变化而变化。

人们所处的物理世界是相同的,但由于人被抛于世,生存的因缘不同,所以就会出现不一样的个体化世界。举例来说,即使大家生活在同一座城市里,但由于每一个人的学习、恋爱、生活的机缘不一样,就会有不同的、个体化的生存世界,城市内的人或物对于每位居民的意义是不一样的。

不同的人建构了个体化的世界,个体化的世界也建构出不同的人,人与世界之间是共生关系。米兰·昆德拉就受到海德格尔启发,认为“人与世界的关联犹如蜗牛和它的壳:世界是人的一部分,它是他的维度,随着世界的变化,存在也变化”[6]。

海德格尔后期的“世界”有所扩展,即他所提出的“天、地、人、神四方游戏”:“于是就是四种声音的鸣响:天空、大地、人、神。在这四种声音中命运把整个无限的关系聚集起来。但是,四方中的任何一方都不是片面的自以为持立和运行的。”[7]与前期“世界”的一个主要差别是,后期“世界”不再将人作为组建世界意义的中心,而只是世界四要素中的一元,成为“本有”的守护者和聆听者。

海氏认为,艺术作品的主要任务就是建构“世界”,也就是建构出一个与人相关的因缘整体,譬如梵高的《农鞋》建构出了一个农妇的世界,海子的《新娘》建构出一个新娘的世界,希腊神庙建构出一个历史性民族的世界。

建构一个世界,也就是揭示出一个物、一个人或一个民族的“因缘整体”,这就叫“澄明”。

六、大地

在主客二分的视野中,大地成为只有使用价值的僵死之物,让“大地”复活的只有艺术作品,譬如莫奈的《睡莲》系列,谢灵运的山水诗,陶渊明的田园诗,“大地”在其中恢复了生机,显现其自身。

海氏认为,作品建立“世界”,制造“大地”。而“世界”是意义的敞亮,“大地”因此而进入敞开之域。“神庙作品由于建立一个世界,它并没有使质料消失,倒是才使质料出现,而且使它出现在作品的世界的敞开领域之中:岩石能够承藏和持守,并因而才成其为岩石;金属闪烁,颜料发光,声音朗朗可听,词语得以言说。所有这一切得以出现,都是由于作品把自身置回到石头的硕大和沉重、木头的坚硬和韧性、金属的刚硬和光泽、颜料的明暗、声音的音调和词语的命名力量之中。”[4]266

但是,打一个不太恰当的比方,如同康德设置的“现象界”与“物自体”(但海氏反对康德的主客二分),作为“现象界”的“世界”试图让“大地”进入澄明之境,而作为“物自体”的“大地”最终是拒绝敞开的,保留了一份不可知的神秘,从而对“世界”构成一种对抗。“只有当大地作为本质上不可展开的东西被保持和保护之际——大地退遁于任何展开状态,亦即保持永远的锁闭——大地才敞开地澄亮了,才作为大地本身而显现出来。”[4]267-268

在海德格尔看来,大地的遮蔽甚至比世界的敞亮更加源始,世界的敞亮是“真”,是“显”;大地的遮蔽是“非真”,是“隐”。这里可以看出中国道家思想对他的影响。道家更看重的是“隐”而不是“显”,这就是老子说的“知其白,守其黑,为天下式”。

综上所述,海德格尔运用“现象学”方法,悬置了传统哲学对“存在”“时间”“真理”“语言”“世界”“大地”的通常定义,还原其存在论意义上的源始意义,实现了哲学和美学理论的重大创新。

参考文献:

[1]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M].陈嘉映,王庆节,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414.

[2]海德格尔.路标[M].孙周兴,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7:226.

[3]拉索尔.如何阅读海德格尔[M].李贯峰,译.重庆:重庆大学出版社,2024:137.

[4]海德格尔.海德格尔选集(下)[M].孙周兴,选编.上海:上海三联书店,1996.

[5]海子.海子诗全集[M].西川,编.北京:作家出版社,2009:7.

[6]昆德拉.小说的艺术[M].孟湄,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2:34.

[7]海德格尔.荷尔德林诗的阐释[M].孙周兴,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0:210.

作者简介:范永康,博士,绍兴文理学院鲁迅人文学院文艺学专业教授。研究方向:西方美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