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电影《坠落的审判》通过性别关系置换的设定,颠覆了传统电影中惯常的两性形态:女主桑德拉不再是观看的对象,而成为了叙事的主体和行动的推动者。但在性别置换后,性别背后的权力并没有随着个体的置换而发生位移。电影试图引导我们深思的是,当一个女人处于传统语境下男人的位置上会发生什么?尽管性别置换构成了电影矛盾的根源,但惯常的两性形态也并不意味着其“天定”的正确:每个个体都应有建构自身的自由。
关键词:坠落的审判;女性;性别置换
《坠落的审判》是法国女导演茹斯汀·特里耶执导及编剧的女性题材的电影,荣获第76届戛纳电影节金棕榈大奖、第49届法国电影凯撒奖等6项大奖、第96届奥斯卡金像奖最佳原创剧本奖。在性别议题的语境下,特里耶的女性身份与影片中所探讨的婚姻关系、亲密关系、身份焦虑等问题迸发出新奇而又深刻的话语。电影的主创人员也多为女性,这样的女性创作团队构建,有助于电影对女性视角的认同与女性生存现状的展露。正如伍尔芙在小说《达罗威夫人》中所提及的“花与花联合起来”。女性生存个体如“花”一般,她们在寻找“自我”的道路上需要“联合”才能实现对男权文化的整体突围。“花与花联合起来”这种女性主义声音穿越了20世纪顽固的男权障壁,以更成熟而规模化的艺术创作为载体延宕21世纪新的人类纪元中[1]。
电影由一件坠楼事件拉开序幕,在冰天雪地的法国乡村,视力有障碍的丹尼尔散步归家,发现父亲塞缪尔坠楼死亡,是自杀还是他杀?警方无法判断。坠楼发生时,声称自己在楼下睡觉的唯一在场者——母亲桑德拉被列为嫌疑人。一年后,丹尼尔作为证人参加了对母亲的审判。冲突的证词、父母争执的录音、母亲的出轨等一次次的变数让坠楼事件蒙上一层悬疑的面纱,也让这场审判迟迟未决……
当观众带着满腹疑惑试图看清事件的真相时,却掉进了特里耶的叙事陷阱。她一面通过逐层递进的叙事,引导观众不断追问真相,一面又使真相留白,在抽丝剥茧的剖析中,将孰对孰错的选择权交给观众。
事实上,事件的真相从来不是电影的叙事中心,摄像机对准的始终都是事件背后的婚姻现状,通过“身体”的坠落,展现其背后一个家庭的崩塌、破碎,进而拷问夫妻生活的方式、意义。
在影片中,特里耶通过性别关系的置换,塑造了世俗意义上的“强者”——事业有成的妻子桑德拉和“弱者”——作家梦受挫、处于“被照护者”位置的丈夫塞缪尔。也正是由于性别关系的置换,引发了“坠落”之后的“审判”。在西方语境下,“坠落”经常被用来表示“失败”“罪恶”“人性的局限”。比如,来自《圣经》中的亚当和夏娃的故事:他们因违背上帝的命令而受到上帝的审判;从伊甸园里被赶出,从天上坠落地面。在电影中,“坠落”表面上指男主角的坠楼事件,内里隐含着女主角精神层面与社会的坠落:坠落/审判;审判/坠落……
一、丈夫的审判
劳拉·穆尔维在《视觉快感和叙事性电影》一文中提到不同性别在电影中处于不同的地位:处于主动地位的是男性,有且仅有男性掌握推动电影剧情发展的秘钥;而女性则处于客体地位,充当男性欲望的对象。电影一贯的叙事结构也将男性角色塑造成叙事的中心,作为权力本身出现,女性角色则是男性建构自身的他者,欲望的代言。传统电影往往是以男性角色的视角来拍摄的,观众也会不自觉地认同于男性角色的视角[2]。而电影中女性角色则需要依凭摄像机的凝视、男性视角的凝视、观众的凝视才能作为静默者呈现。但导演特里耶有意改变和颠覆传统电影中惯常的看/被看的两性形态,通过性别关系置换的设定,女主桑德拉逆转了这一形态,不再是被看的对象,而是叙事的主体、行动的推动者、意义的创造者。
也正是性别置换,使得处于“被照护者”角色的男主塞缪尔,由于在意其所归属群体的目光,产生了身份焦虑——这种焦虑可视为一种社会身份遭受到威胁的体现,甚至触发了对自身价值的怀疑。正如阿兰·德波顿在《身份的焦虑》中所提到的:“人类对自身价值的判断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不确定性,我们对自己的认识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他人对我们的看法。”[3]塞缪尔长期生活在父权社会规训的之下,加上从未对这种惯常制度有所反思,从而使他以为自己必须成为父权社会所认可的“标准男性”。一旦没有达到这种标准,就陷入了身份焦虑——因为自己的失误导致儿子视力障碍,作家梦屡屡受挫而妻子的写作事业上蒸蒸日上——使得塞缪尔对自身价值产生怀疑。于是,丈夫塞缪尔主动将自身置于受害者的位置,正是在享受受害者身份本身。由于他沉溺于这种受害者角色,就可以“光明正大”地通过指责妻子没有尽到应尽的义务,实现转移面对失败所需承担责任的目的,由此达成了主观上道德的无辜者。也正是这种逃避的态度,使塞缪尔客观上陷入了更深的自我认同困境。
塞缪尔肉体的坠落是由于长期受到精神折磨,并到达崩溃的临界点,这种精神的折磨却并非来自妻子。在电影中,有一段桑德拉在法庭上回答丈夫为何自杀的陈述:“塞缪尔有很多羞耻感的问题,他对教学感到沮丧,它逐渐成了一种负担,他想要写作,但他写不下去,他停笔了,这件事让他觉得自己是个懦夫,他看不起自己,他的挫败感让他过于痛苦。”①的确,正是社会的规训使得男人必须面对社会性压力,对抱负无法完成的恐惧和妻子在其失败领域过于成功的刺激,最终使塞缪尔只能以婚姻问题为借口,发泄自己失败的痛苦。面对这种痛苦,他甚至不惜用自己的坠落来审判妻子。尽管电影中只有两个关于塞缪尔的闪回镜头,但塞缪尔死后依然主宰着这部电影,在每一个怀疑的阴影中,在每一个低声的指责中,观众都能感受到他的存在。
由于性别置换,使塞缪尔看似处于被动地位,而这一点也是塞缪尔审判桑德拉的出发点。但事实上,桑德拉的生活受到塞缪尔多方面的掣肘。比如,桑德拉作为作家在接受学生采访时,丈夫塞缪尔在楼上播放50 Cent的《P.I.M.P.》(纯音乐版),声音之大使得采访不得已中断。这首歌肆无忌惮的播放宣告了丈夫的在场,这首歌的歌词在描述性别关系时采用了极端的商业化角度,被批评为物化女性。第一次审判结束后,桑德拉对律师的痛诉:“我离开德国的穷乡僻壤,又困在他家的穷乡僻壤,这是不是特别可笑!”可见,在电影中的性别置换后,性别背后的权力并没有被置换,小到生活方面的细节,大到栖居国家的选择,仍是由塞缪尔掌控、主导。这看似错位的一点,正是电影试图引发我们深思的:当一个女人处于传统语境下男人的位置上会发生什么?
二、家庭的审判
塞缪尔的坠落事件导致了家庭的分崩离析,这是第二个层面的坠落。此时的被审判者仍是妻子桑德拉,但审判者却变为儿子丹尼尔。最初,丹尼尔尚未走出父亲死亡的阴影,母亲桑德拉感受到儿子丧父的痛苦后,尽力地安慰年幼的孩子,想让其尽快恢复从前的生活。但事与愿违,丹尼尔作为案件的证人必须出席法庭,去审判作为嫌疑人的母亲。时隔一年,丹尼尔出席法庭,得知父母感情破裂的事实,以及关于案件的更多细节:出轨、谎言、自杀浮现后,不得不陷入对母亲的怀疑。
在种种伤痛来袭时,丹尼尔从一个尚需父母庇佑的稚童被迫成长为一个能够面对残酷现实的成熟个体,做出对母亲桑德拉的审判。在第一次庭审结束后,法官对丹尼尔说:“我不建议你继续出席,因为我们要在不伤害你的前提下解决所有问题。”丹尼尔却平静地回答:“我已经被伤害了,如果我不去面对就无法从痛苦中走出。”
随着审判的继续,丹尼尔不得不重新评估他对母亲桑德拉的看法。他在法庭上听到的证据和指控使他陷入了深深的矛盾之中。一方面,他内心深处希望自己相信母亲的清白;另一方面,案件的复杂性和外界的压力使他不得不质疑母亲的行为和动机。这种心理斗争促使他开始思考关于信任、亲情、家庭的问题。在最后一次的法庭审判上,丹尼尔的证词是他成长过程中的关键时刻:尽管丹尼尔有视力障碍,但他仍能体认到父亲对母亲的结构性暴力。在丹尼尔陈述证词的那一刻,他不仅是在回答法官和律师的问题,更是在对自己的价值观和家庭观进行内省。尽管从前暴力发生时,也许是对父亲的亲近、也许是对暴力的畏惧、也许是性别立场,他选择对此视若无睹。但在这场审判中,他选择用自己的证词去保护母亲,也让观众感受到他从一个受害者的角色转变为一个更加成熟和自主的个体。
面对审判,被审判者桑德拉也从开始时竭力保护孩子:“我不希望你篡改记忆,你要原本的讲述,这不会伤害到我。”到感受到丹尼尔的怀疑、拒斥后,难以自控地流露出懊丧、酸楚。导演在拍摄这一场景时,尽可能地采用更加贴近现实的拍摄环境,添加大量日常生活的细节,女主角桑德拉·惠勒的演绎更将这种真实的风格推向极致,她准确捕捉到了一个陷入悲伤、内疚和反抗漩涡的女人的细微差别。这种现实风格在女性主义电影中尤为重要,它有助于展现女性的真实生活和挑战。正如戴锦华在《坠落的审判》北大首映访谈中对电影的评价:“电影充满了悬念性,但又完全看不到人工营造的痕迹,电影就这样在自然而然地发生、推进。随着很多根本不可预期的状态或者因素浮现出来,又把剧情一步步推向始料未及的方向。”[4]
在这场“被迫”的审判中,审判者、被审判者都是受害者。但是坠落不只有负面含义,还象征经历困难后的自我发现和重生,如凤凰涅槃的神话、《悲惨世界》中的冉阿让、托马斯·哈代《还乡》中在社会环境的废墟上重建新的生存方式的克莱姆……在《坠落的审判》中,坠落不是终结,还可以是转折点,丹尼尔的证词使桑德拉无罪释放,不但使母子二人得到感情的救赎,也增添了二人直面自己内心的勇气和重新开始的希望。
三、公众的审判
审判来自以公诉方和以媒体为代表的公众,他们通过对桑德拉婚姻生活的揭露,实施对桑德拉作为个体的审判。出于对秩序颠倒的不满、对杰出女性的畏惧,他们将女性的成就转换为攻击女性的工具:指出桑德拉作品中的一段杀人情节,蓄意模糊虚构与现实的差异,控诉桑德拉有将丈夫杀害的想法并付诸于实践,以此在法律层面上标定桑德拉的坠落。
在第一次审判前,桑德拉对公诉人说:“我没有杀他。”而公诉人却回答:“这不是重点。”在第一次审判后,律师对桑德拉说:“现在最重要的是谁站在你身边。”桑德拉无奈地掩面回答道:“没有人站在我这边。”公众们并不在乎塞缪尔的坠楼真相,正如一名出现在新闻上的案件评论员所言:“我认为他是怎么死的不重要,一位作家杀了她的丈夫远比一位丈夫自杀更吸引人”。这场审判是一场为了审判而非真相存在的审判。在传统语境下,女性必须时刻处于牺牲、奉献的位置,被强加于“爱”与“善”的赞美的“枷锁”,这种惯常形态被所有人,包括女性自身,视为理所当然。可情形一旦生变,女性想要颠覆传统语境对女性的要求,将自身置于主动地位,就会立刻被外界审判。
性别置换成了矛盾的根源,但惯常形态也并不意味它就是正确的,每个个体都应有建构自身的自由。在电影中桑德拉是一个女人、妻子、母亲,更为突出的是她是一个受排挤的强者、双性恋。不同于在男权社会文化里,女性在男性的注视中丧失了自我,沦为第二性的“他者”[5],桑德拉被塑造为一个生动的、复杂多面的、道德上有瑕疵的、有欲望的人。观众可以看到她极度理智,甚至有些漠视他人情感的一面,当丈夫激动地诘问她没有尽到应尽的义务,占据了属于自己的时间时,她平静地回答:“那不是我强迫你做的,没有人强迫你……我不欠你任何时间,我做了我该做的事。”在她的回答中,我们可以看到桑德拉之所以如此理智,是因为她非常清晰地知道自己想要做的是什么,并且从不将自己局限在一个角色之中。这种在自我认知上建构起的多元化角色,使其始终怀着积极主动的心态去面对外界挑战,从而避免陷入自我认同的困境。
同时,桑德拉双性恋的身份,与同性交往过的经历也让观众看到,女性的欲望可以不再屈从于她作为那流着鲜血的创伤的载体的形象,能够更加坦然地表现出来。弗洛伊德指出,由于“对母亲有绝对的依恋的这个时期——我们可以称它为前俄狄浦斯时期——对女性的重要性远比对男性要大”,所以女孩比男孩更容易有双性恋的倾向。此外,“我们也必须考虑到有些女性仍然陷在她们当初对母亲的依恋里,而永远无法完成对男人真正转向的可能性。”[6]尽管,女性对同性的爱恋并不是近年来才出现的,男同性恋更是早已衍化出耽美文化,但女同性恋的话题仍处于遮蔽之中,很少被提及。电影中女主同性恋身份的塑造和建构影响是深远的,能够帮助女性在男性中心主义的家长制中建立起自己独立自足的身份和位置。打破了父权制下的异性恋的正统立场,认识到性方面的多元流动状态[7]。更具体来说,女性可以通过对其“男性特质”的强调来拒绝“被阉割”,如果在对异性的爱里感觉不幸福,同性恋的暗流将被力比多再度启动。女性可以有更加自由的选择权,正如埃里克·伯格西安所言:“欲望是首要但最难实现的。”当女性的欲望也不再是被压抑、被漠视的存在,此时女人不再像古典叙事电影中被刻画为一个刻板的符号,而是“作为一个女人而存在的女人”。
四、结语
导演特里耶巧妙地通过三场审判,不仅向观众展现了一个关于真相追寻的悬疑故事,更是和观众一起对亲密关系的本质、人性的幽微复杂以及死亡的难以捉摸进行了深刻探讨。我们见证了电影叙事的深度和复杂性,也看到了导演如何利用电影这一媒介挑战传统的性别角色和叙事框架。特里耶利用电影这一艺术形式,重新定义了女性角色的叙事权力,将她们从被动的观看对象转变为故事的主导者和行动推动者。
而电影最终留给观众一个开放的结局——坠落的身体。这种结局强调了复杂的两性关系和深层的社会问题,这需要我们深入探索和持续关注,当真相不再可知,我们又该如何相信和救赎。因此,《坠落的审判》不仅是一部电影作品,更是一个启发观众思考的平台,促使我们审视和质疑那些被视为理所当然的社会规范和角色设定。
注释:
①《坠落的审判》由茹斯汀·特里耶执导、路画影业出品,于2024年3月29日在中国大陆公映(本文参照英文版字幕均出自此部电影,后文不再另注)。
参考文献:
[1]刘海玲.“花与花联合起来”:进入21世纪的女性电影[J].电影艺术,2004(6):46-52.
[2]穆尔维.视觉快感和叙事性电影[M]//杨远婴.电影理论读本.范倍,杨二仕,译.北京: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7.
[3]德波顿.身份的焦虑[M].陈广兴,南治国,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7.
[4]新华网.《坠落的审判》举办首映礼 导演茹斯汀·特里耶:女性身份对创作至关重要[EB/OL].[2024-03-25].http://www.xinhuanet.com/ent/20240325/a0a2e16cabad490898811f24895cf59a/c.html.
[5]波伏娃.第二性[M].陶铁柱,译.北京:中国书籍出版社,1998:309.
[6]索海姆.激情的疏离:女性主义电影理论导论[M].艾晓明,宋素凤,冯芃芃,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
[7]李二仕.酷儿理论与电影[J].当代电影,2009(6):92-104.
作者简介:陈嘉伟,郑州大学硕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