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半场:大雨滂沱、社死与复活
好吧,“大雨滂沱”这个词不是老师教的,是老天教的。我学得还可扎实了。
那天下午放学,我照常参加校队足球训练,等我回家的时候,我已经没有同伴了,一个人单枪匹马上路。当然了,你听我这么说,可能憋不住笑我太逗了:“多大点儿事啊,还单枪匹马,好意思吗?从中心校到你家兴中村,八里地,大白天,柏油路,一个六年级大男孩,这又有什么显摆的?骑个自行车,难道不是分分钟就到了?”
我不反驳你,但你最好看看我遇到了什么。
这得从头说起。那一天真是个好天气,晴空万里,艳阳高照。我的心情好极了。可能不光天气好吧,我想主要是我足球玩儿得很嗨,简直嗨极了。我头球破门一次,那是相当漂亮的一击,我们队里最牛的前锋大福子都跑来跟我击掌庆贺。我还抢断成功了好几次,把对手撞得差点儿飞起。训练结束之后,体育老师大郑把我们解散,他自己回办公室了,队员大多数立马回家。剩下我们几个可能嗨过了头,停不下来,继续踢了一阵儿,然后我们的校长就出来了,他站在那儿,腆着他的啤酒肚大声喊我们,让我们回家写作业。
因为心情好嘛,我们就乖乖听话了—最起码我心里没有半句怨言,我骑着车子上路了。我回家的方向就只有我一人,我一点儿都不寂寞。这一段回家的路很棒,两边又平又大的田野,夸张点儿说就是沃野千里。
“北方的青纱帐啊,南方的甘蔗林。”我不知不觉高声朗诵了一句著名的诗句,这是语文老师在我们班会上朗诵过的诗歌。我穿行在清一色的玉米绿油油的青纱帐之中,感受着诗歌与大自然的美。绿色是不是最美的颜色呢?说不定就叫我猜对了。
柏油路也漂亮—我承认可能因为我心情好,看啥都顺眼。路两边还有两排绿化树—杨树。这些人工栽的杨树和我们村里自己长出来的杨树不一样。我们村里的老杨树都可大了,枝叶茂盛,我们老师说那叫开枝散叶。反正树冠奇大,人们都喜欢在它下面躲雨啊、乘凉什么的。路两边的绿化树可不是这种杨树,它们一棵棵又细又高,枝枝杈杈也不往四周生长,都贴着主干往上生长,看着就像一个个人并拢双臂站在路边似的,连它们落在路上的影子都是一条条笔直的黑线。遮阳不可能了,不过我也不需要遮阳,我就是不怕晒,怎么晒都不怕,皮肤黑是黑了,不过那不是事儿,反倒让我更强壮了,任谁都不会小看我。下雨呢,我也有准备,我书包里平时就有一件塑料雨披,叠得整整齐齐,就像一本大笔记本。
我就这么一边骑着车,一边快乐地乱想一些事儿。骑到一处大坡顶,然后冲了下来。这个坡又陡又长,大概有二百米长。这是我最喜欢的路段。为啥呢?你试一试吧,你试一试就知道了。你从高高的坡顶冲下来,不减速,如果你胆量足够,找准机会你甚至可以加速,那是一种什么气势。
我就正在过瘾,突然地,真的是毫无征兆,一场大雨拍了下来,我的天,尴尬了!我正在疾驰中,根本停不下来,就这样遭遇一场突袭。说得通俗一些,倾盆大雨,描绘得准确一些,那叫大雨滂沱。
我在飞驰中,却傻了。我没有地方躲雨,也没有办法拿出我的雨披,我甚至停不下来。我只知道有什么东西在不停地大面积地狂砸我,不疼不痒,却很重、很黏、很湿,我像鱼一样,鼓起腮帮子张嘴呼吸。我感觉自己被大雨砸晕了,不过还好,我紧紧握住自行车把,还能持续减速。当我几乎冲到坡底时,车刹住了,而且雨停了。
没错,雨停了,还立马阳光灿烂。路边的树和田野,一片翠绿,闪闪发光,就好像刚刚的一场雨就是一个谎言一样,不是真的存在。那么就有一个问题,我此刻湿淋淋的状况如何解释呢?真的奇怪啊,突然大雨滂沱,又突然艳阳高照,发生和结束都如闪电迅疾,又仿佛我坐了一次过山车,被完全颠覆。关键是,一切都在两分钟之内,一切都猝不及防。可这两分钟真的足够了。
我现在是个什么样子呢?这么说吧,真是好运气,此时没有一辆车,也没有一个人,不然我可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了,丢死人啦。我现在就是一只落汤鸡,没有别的词汇更确切了。我就是一只可怜巴巴的落汤鸡,呆呆地站在路边,我都不知道我应该干什么了。
暴雨停了,但我知道我还在下雨,我的头发贴着头皮,水流从头、从肩膀上,像小溪一样往下流淌。真的我没夸张,就是这样,我自己在给自己下雨呢,雨水不断线地在我身上奔流。
就在这个当口—万籁俱寂,世间只我一人又痴又傻的时刻,一声车鸣,一辆满员的面包车,从我身后的大坡顶冲了下来。它来势凶猛,但我看得清清楚楚,那车窗都打开着,简直就是大开着。满满一车的人一齐看我,看路上这只倒霉的落汤鸡。
车从我身边开过的一瞬间,轰的一声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那能量显然是十几个人合力发出的。那可真是笑喷了。我被那哄堂大笑“震”呆了,木头人一般看着他们过去了,没有挥拳头,也没有吐口水。我知道我急需一条地缝,藏进去永远不出来,我却做不到。关键是那辆车已经远去,而嘲笑却留在这里,久久不肯散去。
然而,事情发生了反转,我想象不到的事情发生了。三分钟之后,也可能只有短短的十几秒钟之后,我推倒自行车狂笑起来。止不住地笑啊,非常开心,笑得停不下来。
我原谅了那一车笑我的人,我猜他们也没有恶意,就是觉得好笑呗,谁不觉得呢,换作我,我也笑得直不起腰了,完全没有必要在意,是不是?我心里琢磨这些事儿的时候,忽然我身上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碎裂、崩落,那感觉就像是曾经有一层铠甲,坚硬、别扭,而此刻经过大雨冲泡,再经过那一车路人开心大笑的震动,它挺不住了,崩落了,崩落得干干净净了。我突然感觉特别松爽,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我感觉到了,那是一种绝对新鲜的感受,从没有过的轻松和快乐,就仿佛我已经换了一个人,一个崭新的人,看哪儿,哪儿都亮堂堂的。我放眼向那一片大地上的青纱帐望过去,青翠的玉米们在湛蓝高远的天空下闪闪发光,我想我现在就是这个样子吧,闪闪发光。
这时候,一个骑着很漂亮的运动自行车的人,闯入了我的视野。当然了,他一身专业打扮,色彩多样饱和度很高又紧绷在身上的运动服,戴一个有着风一般线条的专业自行车运动安全帽,从高坡上骑了下来。
他骑得飞快,十分精神,根本看不出来他是否也被暴雨袭击过。快到我身边的时候,我才发现是一个小姐姐。你别问我是怎么知道的,反正我看得清清楚楚。如果我说她像一道彩虹的话,那是不过分的,但是我更想说她像一个小仙女。真飒呀!真美呀!于是我冲口而出,向她喊了一句:“姐姐你好吗?”
她似乎吃了一惊,但马上把一张笑脸朝向我,口齿清晰地说:“骑起来吧,小弟弟。”
“好嘞。”我一把抓起自行车,跳上车座,追随姐姐而去。
可能因为我瞬间追赶上她,让她猜到了什么,姐姐说:“你也爱运动,是吧?”
我必须让她知道我和她同道,我底气十足,几乎算是响亮地说:“我是足球健将。”
姐姐拿眼睛飞快地把我从上到下看了一遍,哈哈大笑起来。然后她突然加速,我在她后面听到风送过来几句话:“超棒的小弟弟,超棒……”
我追不上她了,而且我也要从岔路口下去骑到通向我村子的路。我看着她彩虹一样的背影,突然吓了一跳!我偶遇了一个陌生的小姐姐,而且,我居然和一个陌生的小姐姐说了话!我可从来没有过,从来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情。我摸摸自己的脸,还在,还是常温,我的害羞呢,我滚烫的大红脸呢,我小兔子一样乱跳的心脏呢,我磕磕巴巴的口舌呢,它们统统都跑到哪里去了?
这事儿过去一周了,或者两周了吧,我还没有忘,被大雨砸了,毕竟是我人生第一次,绝对算得上是一件大事。现在我倒想,如果你从来没有被滂沱大雨洗刷过、遇到过奇遇,那才是件遗憾的事儿呢。
中场补白:我的秘密心事
嗨,我还没说我是谁呢对吧?我是刘志,足球队队友给我起了个外号叫大黑—谁没个外号呢,我可不生气,我还挺得意呢。太阳确实把我晒黑了,那可是健康的肤色,有多少人想这样都做不到呢。当然了,我大黑踢球的时候下手—噢,是下脚,非常狠,抢夺凶猛,脾气火暴,这样一来我确实控制不住情绪,常常跟对手甚至队友在球场上起冲突,我承认我这个外号也有他们说的“脚黑心辣”的意思,不过呢,足球场上就要这个劲儿,是不是?我们为荣誉而战,我们就是想赢,那就得又狠又准。
好吧,我承认,不完全是那样,有个秘密折磨着我。
这个秘密就是小蕊。
小蕊是个好看的女孩子,和我同班,她还和我住在一个村。这都不是重点,重点是她让我每天早上在村口的大杨树下等她。我的秘密就在这里了,我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心里很喜欢小蕊,喜欢和她在一起,可是,每次小蕊让我和她一起上学的时候,我就特别生气,忍不住又是叹气又是晃头,各种不爽。这并不是我真想做的,可是,每次我都这样做了,毫无理由啊,我自己都找不到理由,我烦透自己了。
不过,我还是每天早上在村头大杨树下等她,毕竟是同班同学,我们的爸爸妈妈也都是朋友,他们还一起出去打工了。等小蕊的时候,真是一种煎熬,我一边盼着小蕊出现,想象着她今天穿了什么好看的衣服,梳怎样的发型,我喜欢看她清清爽爽的样子。可是我又十分害怕,心里仿佛有一百只小鹿在乱跳乱跑。
我烦躁不安,一会儿坐着,一会儿站着,一会儿跳起来踹大杨树一脚。有一天,我打算踹大杨树第五脚的时候,王爷爷看到了,说:“哎呀,你这孩子,我从老远就看到大杨树下有个猴子,抓耳挠腮,上蹿下跳的。走近了才看到是你。这么暴躁干什么?这棵大杨树比你太爷的岁数都大,怎么能踢它呀,不要踢!”
我赶紧消停下来,坐在大杨树下的石条凳上。等王爷爷走没影了,我便抻长了脖子往小蕊家的方向张望,盼她快点儿出现,可一旦小蕊骑车子的身影出现在乡道上,还没有靠近,我就逃离火灾现场一样,猛地跳上自行车疯狂骑行,把她远远甩在后面。
还是那句话,我不喜欢小蕊吗?不是的,坦率地说吧,我不知道如何与女孩单独相处,我非常紧张,紧张极了。心里想和小蕊说说笑笑,一路畅意的那种。但事实是什么呢?恰恰相反,我别扭、拧巴,连自行车都不好用了,车踏板涩滞,车把出水打滑。还有我—几乎—无法呼吸!本来是个快乐的骑车经历变成痛苦的煎熬。小蕊使我丧失了语言功能和思考能力,我没有话题,脑子空空,什么都没有,如果开口,磕磕巴巴,说不成句,这简直无法解释。我大黑说话不是和长传一记足球一样流畅吗?自己都吃惊了,吃了一大惊。我生气,生自己的气,这个样子和傻子也没什么区别啊。最最关键的是,我怕她发现我是个笨嘴拙腮、毫无乐趣的人!我都要怕死了。于是我拿出最后一招,那就是:逃跑,也就是逃避,跑得越快越好。但我心里很难过,我不想这样,只是手和脚不受我的控制,我把小蕊甩在身后,她能看到我的背影,却追不上我。
我猜小蕊挺恨我的。如果换一个女孩,可能她早就不理我了,也不再和我一起上学了。可是小蕊胆子小,大田青纱帐起的时候,去上学的路两边,全都是长势凶猛的玉米,它们比人都高,大片大片,黑森森、密挨挨,包藏着一股神秘可怕的力量。小蕊就是怕它,怕那一望无际的青纱帐。她说那里面藏着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当她一个人在路上的时候,她吓到想哭,她担心下一秒青纱帐里会突然蹿出来一只丑陋恐怖的东西。我当时就想告诉她,有我在身边,她啥也不用怕。我就是说不出来这句话,不仅仅说不出来,好像我是个狠心的木头人,我飞快地把车骑走了,跑得远远的。一旦她靠近我,我怕她看到我的内心,我又加速,再次远离她。任她在后面大声喊我的名字。
放学的时候小蕊并不找我,同学们几乎同时离校,一路上各年级的小伙伴同行,他们在我们的村口才分手。为了第二天上学,小蕊总是在下午离校的时候走到我身边—那时候我通常在换一双散发着汗气的足球鞋。小蕊说:“刘志,你别忘了哦。”她的意思是明天上学的时候别忘了等她。我听得清清楚楚,却因为自己不能大大方方抬起头来面对女孩并淡定承诺而心生怒气,为自己的不礼貌、不体面而懊恼沮丧,脑海里立马浮现出每个已经过去了的上学路上那一系列的尴尬情景。我的情绪突然就不好了,这时候叫我上场,踢得顺畅还好,如果恰巧没有盘好脚下的球,被对手抓住破绽抢断成功,那我一下就被点爆了。我心里对自己越是不满意,越是生气,在场上的表现就越是暴烈、失常。平时很正常的碰撞都会被放大,引起纠纷和混乱。所以我心知肚明,队友一方面佩服我的球技、体能,一方面也特别讨厌我的坏脾气。
因为这个,体育老师大郑批评过我好多次了,要我提高个人修养,注重团队精神。甚至发出了最后的警告,给我三个月的期限,大郑的原话是:“三个月不磨炼好脾气,你就别来了。”
下半场:谣言、智者和肺腑之言
早晨,小蕊推着自行车从家里出来,看到我等在门口,眼睛突然大睁了一下,好像有些惊恐,问:“怎么了?”
我说:“还能怎么,等你一起上学呀。”
她甩了甩马尾辫,说:“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我没回答她,我能说什么?难道会说,我昨天让大雨拍了,拍通透了,就像老中医说的,打通任督二脉了。那不能的,什么都不要说,那是我的秘密。
我们骑上车,从村里出来,骑上大道。我还担心她不依不饶继续追问呢,可是她一秒钟就忘了之前的问题,她兴致勃勃,问我看没看一个小鸡和蚯蚓做朋友的小视频。
我说:“那小鸡真的很不一般,我就没见过不吃蚯蚓的小鸡。”我的脑海中起伏着一个画面,爷爷在仓房外墙根,用铁锹挖蚯蚓,把它们一根根从土中提出来,扔给鸡群加餐。那可是荤菜大餐,鸡们疯狂争抢,后来干脆就等在爷爷的铁锹边了。我给小蕊讲了这个细节,把公鸡争抢时满脸通红、脖子上起的一圈奓毛都描述得活灵活现。
小蕊哈哈大笑起来,车子都不自主地抖动了几下,斜着蹿出去了,我赶紧跟上。她说:“是呢。我就是因为这个,才大为感动的。”
“为什么大为感动?”我一时有点儿蒙。
小蕊说:“就因为它们能成为好朋友。它们是那么的不同,长得一点儿都不像,它们根本不是一个物种,可它们还是成了好朋友,那么好的朋友。真的太棒啦!”
“不过,那只小鸡还是小气了。”我来了这么一句,其实我都没有细想,就是想说点儿和小蕊不一样的话,我不想和她一样。
小蕊说:“为什么这么说呀?”
我说:“它并不是对所有的蚯蚓都友善,你没看到吗?它从另一只小鸡的口中救下一只蚯蚓,是因为它认错了,它以为那只蚯蚓是它的好友,其实不是。它发现后就把刚刚救下来的那只蚯蚓扔飞了。难道它不应该对每一只蚯蚓都一样的态度吗?”
小蕊又爆笑起来,说:“笑死了,你缺乏幽默感,是不是?那只不过是一个笑点嘛。”
我当然有幽默感,而且我看视频时笑了好久,我就故意这样说。小蕊没在意,她就是笑,她一直特别开心。
我们一路说笑着冲进学校,在校门口遇到我亲爱的体育老师大郑,他神秘地看了我一眼,我完全不知道我怎么了,但我明白,只要他这么看我一眼,就有话说,通常是训练完了单独留下训诫。可是,下午什么都没发生,他没说:“嗨,刘志,你留下来,我跟你谈谈。”这我就不明白了,或者我想多了。
从此以后,我课余时间固定的事情增加了一件,之前只有下午足球训练,雷打不动,现在还有每天早上在小蕊家门口“蹲守”,然后一路说笑(当然也包括吵架)到学校。我发现小蕊不爱哭,也不爱生气。有时候我出门还带着起床气呢,因为妈妈说好的和爸爸中秋节回来,又变卦了,我非常生气,奶奶叫我吃饭我都没吃。可是和小蕊一路骑车上学,聊着聊不完的话题,真的心里阴云散尽,阳光明媚啦。
这之后迎来了我的高光时刻,我们和上一届冠军举行了一次足球比赛,当然是为全县小学生足球赛热身,主场就在我们学校。他们出了全明星阵容,就是上届决赛阵容。大郑是真牛,他从来没让我们失望过,居然请到了他们。我们去年虽然进了前八强,却是垫底的一支球队,很担心他们不理睬我们。结果我们赢了,有人说爆了冷门,我可不这么看。不过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我实现了我足球人生正式比赛当中第一个倒挂金钩射门成功的辉煌历史。说实话,那梦幻一刻发生的时候,我什么都不知道,既没有预感,也毫无征兆,就那么发生了。当我悬空起身体,后背与地面平行,右脚发力,目睹足球按着我希望的方向出击的时候,那一刻,实话实说,我觉得我是C罗。
场外欢呼声震耳欲聋,但我什么都不知道,幸福到晕眩。当我恢复理智的时候,我向大郑望过去,他正站在场边,向我伸出大拇指。他浑身披着阳光,金光闪闪的一个人,我心里想,我的大郑老师太帅啦!中国第一帅!
不过该来的还是来了。一个周五,我们训练完,大郑把我留下了。只有两个人时,他说:“小伙子,发生了什么?”
我一时蒙圈了,快速在脑子里搜索我干了什么不好的事情,哪些会成为大郑手中的把柄,这才发现,我已经好久没有失控了,没有和队友打架,没有在场上发无名火,没有摔球、骂人,我自己都吃惊了,我变得这么好。那么大郑你要干什么呢?
大郑说:“你是不是恋爱了?”
我先大笑几声,再马上否认,因为我说的是事实,我虽然有各种缺点,但我从不撒谎,我没有恋爱。我不过是一个十二周岁多一点儿的小男孩,我恋爱干吗呢?
大郑说:“一定发生了什么大事,说说看。”
因为他这句话,我忽然联想到我遭遇的滂沱大雨,陌生人的嘲笑,和陌生小姐姐的偶遇,直至和小蕊的相处发生的翻天覆地的变化,就是我可以和小蕊单独相处、一起上学的事儿……这对我来说就是大事,绝对是大事。我在脑子里快速地推理,首先是那次在学校门口郑老师的眼神……他误会了我什么吗?又不像,大郑总是能抓住我们的小心思,什么也别想瞒过他。我不是很清楚自己这一段的表现,尤其是我不知道大郑怎么看我。我已经养成了习惯,只要大郑开口问,我就竹筒倒豆子,把最隐秘的自己全都敞开给他看任他评说,因为我知道,我最信任的人就是大郑了,我对他的信任超过对我一年四季在外面不停地打工的爸爸妈妈。我跟大郑诉说心事,没有一次失望过,他总是能给我好的建议,而且从来不贬损我。我想不只对我,他对每一个队友都是这样的。
我就把这两个月发生的事情全招了。
大郑听完,拍了拍我的肩膀,这个动作不同凡响,去年,当我做了什么让他称赞的事情,他还只是摸摸我的头呢。那感觉他就是我的长辈,而我是一个啥都不懂的小屁孩,可现在,他拍拍我的肩膀,我一秒就觉得我们是兄弟了。不知道我想得对不对。
他说:“小伙子终究打开格局了。我就说嘛,怎么球技进步如此惊人,人也变得友善平和了。”
瞧吧,他什么都知道。
他说:“这是对的,每个小男孩都要经历一件大事,有时候是一个大的挫折,有时候就单纯是一件意外的事件,才能把自己打开—”大郑的双手做出打开镣铐或者枷锁的样子,“关键就是你不要怕,你就是不要害怕。然后,你慢慢长大,慢慢知道一个人活得快乐,就要不断走出自己的小宇宙,张开襟怀接纳更广阔的世界。这是对的,而且我要恭喜你还是个小男孩,就遇到帮你品格升级的大事了,真的非常幸运!”
听了大郑的话,倒是让我灵机一动:“老师,你小时候也遇到一件大事了?”
大郑说:“跟你真的有类似的情况,我第一次战胜自己的害羞、懦弱,记忆刻骨铭心。不过,我那时候可比你大多了,十八岁,刚上了大学,班级开联欢会,我被四个男生抬一头猪一样扔到舞台上,更要命的是他们还在舞台边把守着,不准我逃跑。没办法了,我硬着头皮唱了一首小虎队的歌曲。”他看着我,说:“你猜发生了什么?”还没等我回答,他就说,“从此爱上唱歌,到处抢麦。”他向我挤挤眼,露出一排整齐的白牙,笑了。
“这就像一个门槛,你被它阻拦的时候,十分憋屈,毫无办法,一旦你勇敢地迈过去了,一切都明朗起来,之前那个困难真的微不足道。你是不是也有这个感受?”他又说。
“太对了呀!郑老师你说得太对了,这就是我的感觉。当时路人看到了我那个落汤鸡的样子,我眼前一片黑暗,跌落深谷,真的不想重回人间了。但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觉得无所谓呀,既然最衰的样子已经被人看透,那就没啥可害怕的了。然后我就感觉特别轻松,啥也不怕了,小蕊我也不怕了,还喜欢和她一起骑车上学。”我说这些话的时候,还能清晰记得我当时浑身上下湿漉漉却十分松爽的感觉,那可真美妙。
他又拍拍我的肩,像兄弟似的说:“对,有一句话说得好,‘你无路可退,那就无须后退’,怎么办呢?勇敢向前就是了。于是你发现这些都不是事儿,甚至都是好事!记住了,厉害的人各不相同,但是他们有一个共同点,就是勇敢,勇敢接受任何改变。”
我听着他讲这些,真想对自己说,我可真厉害呀。但大郑接下来给我泼了冷水。
他一根食指在我面前摆动着说:“小伙子,要小心,人生很长,可能有反复。”
“什么反复?难道我又重新回到不敢和小蕊说话的日子吗?”
他稳稳地点了点头,说:“你可能发现自己和小蕊可以自然相处,而别的女孩还不行。但不是没有办法,办法只有一个,鼓励自己重新迈过‘门槛’,可能一次或者两次,相信我,坚持住,从此就无忧无虑了。”他打开两只有力的大手,又合起来,重重地拍了一拍,补充一句,“所有的事情都一样:迈过那道‘门槛’,海阔天空。”
好吧,我点点头,就好像老师的话,我全都懂了。但愿我不要遇到“所有的事情”。
我轻松愉快的日子在继续,我还看不到新的“门槛”,我想,有大郑老师的叮嘱在我心里,我还怕啥呢?
中秋节前,老师安排了主题班会:“我诉说……”这三个大字五颜六色地写在黑板正中间,周边还画满了花花草草,不知道是哪几个大神的大作。我觉得“我诉说”有点儿像“吐槽大会”,同学纷纷吐槽爸爸妈妈各种偏心弟妹兄姐啦,常年不回家啦,打电话来只谈学习啦,等等。当然,心里都明白爸爸妈妈在外辛苦工作,在为家庭奋斗,嘴上抱怨吧,实际上每次爸妈回家,我们都像过节一样喜气洋洋。
突然,小蕊站起来了,她说:“有人说我和刘志早恋,我现在郑重声明,没有那回事。”
小蕊话音刚落,同学的目光从四面八方而来,都在看我。我第一秒吓了一跳,第二秒我坐直了身体,大声说:“谣言止于智者。阿门!”
我还摆了一个双手相合、低头沉思的pose。这种不伦不类的样子,把大家逗笑了,哈哈哈大笑声不绝于耳。大福子站起来一本正经地说:“我给大黑洗白啊,大黑和小蕊没有早恋,如果有,我准第一个知道,因为大黑啥也瞒不过我,大家不信谣不传谣哦!”
结果引来又一阵的大笑。有什么好笑的呢?我扭头看看小蕊,她那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正看着我,我对她龇出一排大白牙,不知道算不算是尴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