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神话

2024-10-25 00:00王亦北
青年作家 2024年9期

屋子里很冷,连空气都被冻得七零八落,门一开,就重重地砸在了温雅怀里。还有那些灯,按一次、两次、三次,始终病恹恹的,跟窝了一肚子亏心事似的。啪,温雅连看也不看就伸手拍下去,顿时,大片的黑暗升上来,稀薄的光线浮荡在黑暗里,有点像枯水期的浅河,反正,什么都模模糊糊地搅弄着认不清爽了。

今天晚上,究竟算是怎么一回事呢?她先是收到了那张传单的照片,又被母亲喊了去,管她是一气之下还是积怨已久,她头也不回地就出了母亲家,还从城东走回了城西。下雪了,漫天飘着棉絮似的雪,不管不顾地朝她身上扔。温雅摸了摸身上的衣服,冰得像挨了一个冬天风刀子的大石块,她的手刚放上去,硬邦邦地硌得生疼。雪好像又下得大了一些,窗玻璃上,大片的黄雾摊得又浓又深,简直是要把这间屋子给糊严实了,一点儿光都不肯给她留。

温雅痴痴地软在沙发上,好多事线团儿似的搅在一起,她有点儿理不清这件事的头儿,是方强?抑或张勇?或者……还能有谁呢?还有母亲,她离婚三年,母亲就为方强抱不平了三年,明明最该理解她的人,偏偏横竖对她看不顺眼了,毫无原则,不讲是非。她至今没搞明白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抑或是她?强烈的挫败感汹涌而至,她想起当初咬牙切齿地说下的那些话,她说,她宁愿怀抱着对爱情的希望死去,也不要在一段无望的婚姻里绝望地活着。倒也不是为了谁,人嘛,一种日子结束了,总会暗暗憧憬另一种人生风景,越是在困境中,越是容易反躬自省,也就越是不愿做了困兽坐以待毙。谁能想到,到如今,她不仅没有等来爱情,还成了别人的笑柄,这就不再是可怜了,而是可悲。

电话响了。电话一直在响,不间断地响。温雅挂一次,方强就再打一次。离婚后,方强时不时会给她打一通电话,大多是晚上,又大多是他自个儿的表功大会,他絮絮地说来说去,总归是绕不过复婚这道坎了。对于这些电话,温雅大多数时候都是直接挂断,偶尔也会接通了把手机远远地扔到床尾,直到方强自个儿觉出无趣,才闷闷地挂掉。她不同他计较,不是为了别的,他是安安的父亲,她愿意原谅一个父亲,哪怕,他并不能算得上是一个合格的父亲。

温雅觉得头很疼,先是左边,再是右边,越来越疼,她抱着脑袋,像是整个人都要被连根拔起。这一回,方强再一次展现了他百折不挠的坚韧,就像离婚那阵,他一定是觉得,他捏了她的短,她就该低声下气地去讨他的好了,呸,真叫人恶心!

“去你的!”“锤子”“铲子”……温雅捡起这些话,丢雪球似的,一句接一句地全往外扔,不对,是砸,咬牙切齿置之死地而后生的那种。第一遍有点怯,囫囵枣儿地含混着,明显中气不足;第二遍就好得多了,起码一个词儿一个词儿都板正了;第三遍呢,还没有开始第三遍,那股似有若无的快感就全成了裂开的玻璃,轰地一声塌下一地的碎渣子,她简直是在作践自己了。

“呜呜呜呜呜呜……”温雅整个人扑倒在沙发上,她就是想哭,就是要哭,就是伤心透顶失望透顶,还有呢,当然是愤恨到顶了。那些话究竟是怎样从她嘴里跑出来的,又或者说,是蓄谋已久,还是慌不择路?温雅有点说不清楚。往长了算,她跟方强在一起十九年,就算是离婚那几年,她也未曾如此不顾形象地大吼大叫过,反倒是今天,她第一次对他爆了粗口。她有点脸红了,她怎么能说出那样的话来。是呀,以往,她最看不上这样的女人,她当然明白,她们也有她们的苦衷,可是,终归是女人呀。女人嘛,就该有女人的样子,叉了腰昂了脸搁那一站,嘴里再花红柳绿地说些不堪到底的腌臜词儿,那还叫个女人吗?她无权指责她们,但是,她也暗暗下定决心,决不能变成她们。

她当然说到做到。从初中起,她的嘴就比她的脸还要干净。她记忆最深的是有一回晚自习课间休息,一个女同学突然尖声起哄,说,温雅可真是出淤泥而不染,你们想想,咱班是不是就数她从来没有说过脏话?所有人都齐刷刷地往温雅身边一围,嘴里的词从“锤子”“铲子”一直说到了“我信你个鬼”,那架势,简直成大型教学现场了。不管人群里说啥,温雅就是不吭声。你说嘛。人群近乎哀求了。温雅两腮脸红通通的,耳根子也红,静了半晌,仍是唇红齿白地告诉他们,她讲不出那样的话。“切。”巨大的雪山轰然倒塌,刚才还汹涌的热烈情绪瞬间荡然无存,教室又成了那个死气沉沉的教室。从那以后,温雅就多了一个外号,“温讲究”。

甭管多好听的词儿,过于阳春白雪了,就显得曲高和寡,当然,也就跟别人拉开了距离。何况,还是反话往正了说,“讲究”“讲究”,长音长调地喊下来,把一个好生生的动词活生生地演绎成了名词,铁板钉钉一般,摆明了不给她机会反驳了。温雅当然明白。明白归明白,她既然选定了那条路,那自然得万水千山地走下去。那是她的路,谁也别想把她推到别的路上。到了初中毕业,上完中专,二十年后的中学同学聚会上,一说起温雅,关于那段共同的时光,除了“温讲究”,就好像再也找不出第二个词语了。

泪,一颗一颗,全滴在了手肘下的玩偶上,那是一只青色的毛绒兔子,半人高,软乎乎糯叽叽的。今年夏天,安安把它当作生日礼物送给了她。平时,安安少有笑模样,那一天,她破天荒地抱了抱她。温雅以为,这就是理解的标志了,虽然不一定是原谅,至少,也不是以往的横眉冷对了。每次想起这个拥抱,温雅都忍不住要笑一阵,她就是开心,就是想笑,就是觉得心头乌黑的云层正一点一点变得稀薄,阳光从缝隙里钻进来,哪哪儿都是亮闪闪的。安安今年上初一了,虽然就在县城,温雅思量再三,还是让她住了校。她每周三接安安回家住一晚,一来是为了给安安加个餐,二来也是想让她缓缓。她觉得有点对不起安安,这样说,不是为了寻求别人的认同,更不是借此树立一个什么光辉的母亲形象。做母亲的,总把一个家庭的完整看得比天大,尤其是面对孩子,她是真心实意地对安安感到歉疚,因为她,安安成了一个单亲家庭的孩子。如今,说不定,安安还会成为别人八卦的谈资,她怎么受得了呢?还有,安安又会怎么看她?温雅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人直挺挺地跪在了沙发上。明天就是周五了,如果安安问起,她该怎么说呢?

温雅抽出两张面巾纸,轻轻地在眼睛底下擦了擦,又支着脑袋四处望了几眼,才又整个人瘫在了沙发上。屋子里没别人,连呼吸声都只有她一个人的,呼啦呼啦,拉风箱似的。一个人的这三年,要说适应,也不是多难的事,只是没这样哭过,不光这三年没有,这辈子也没有。有些事,哪怕是在最亲的人面前,也得藏好了,一旦露了馅,往后的日子就占下风了。以前,和方强在一起时,她当然不会在方强的面前哭,那算怎么一回事呢?这样说,不是说她对哭有什么看法,而是说,在方强面前,她矜持惯了,不仅如此,就连笑,她也是隔岸观火置身事外一般。

婚是她坚决要离的,哪怕过错方在方强,他还是不依不饶。照方强的逻辑,这离婚就跟找工作似的,一定得是找好了下家才肯撒手,不然,他错也认了,她凭什么放着这好日子不过要去给自己找罪受?这不合逻辑。她没法解释。不过,就算真相在她这里又怎样呢?就像那张传单,不费吹灰之力,就搅荡得整个县城人尽皆知了。算起来,她这个女主角可能还是最晚知道的。她用想象还原了一下那个场面——一个人或者一群人走进电梯,正对门的那面墙上,是一张贴着她照片的黑白传单,他们先是屏气凝神地看完,又飞快地掏出手机拍照留存,简直堪比第一吃瓜现场,谁还会去在乎真相是什么?

天知道那张照片是怎样在别人的嘴里疯传的。换句话说,总不能她也去电梯里贴一张传单澄清一下,那不此地无银了嘛。这事只能当暗亏吃下去,不对,是明亏,明明白白结结实实,就算她咽不下去也得咽下去。如果不是方强,那就只能是张勇了,她很想给张勇去个电话,就问他,凭什么这样对自己?简直是作恶,电话还没拨通,她又挂断了,那样的话,她还是说不出口。

她与张勇认识,是在2018年的一次公务接待上。那时,张勇作为企业代表来栾城做实地投资考察,正好由她负责接待。事后想起来,温雅对张勇说不上有多么深刻或者多么特别的印象,真要概括的话,就是一个还算精干的中年男人。这是唯一的评价了。

她们这一行,一年数到头,都是在跟企业家或者说是在跟各种人打交道,十五年干下来,接触过的人不说一千个,八百个也是有的了。那些人里头,高的矮的胖的瘦的财大气粗的深藏不露的一言难尽的,不管多么难以形容的主儿,温雅都算见识过了。如果说,干工作就是熟能生巧的话,那么,把一件事反复干上一千次又算是什么呢?那就不叫熟能生巧了,那叫铁杵磨成针。反正,不管多难缠的企业,多难谈的项目,至少,在温雅这个层级是做到了宾主尽欢的。当然,这里面也包括了张勇。

在栾城,温雅与张勇接触得最多。一个是企业方的联络人,一个是栾城这边的联络人。这个项目温雅跟了两年,她也就跟张勇有来有回了两年。两个人扮演的角色相似,说的话也相似,最开始,温雅称张勇张总,一口一个请教、请问、麻烦、拜托等等,话里话外,都恪守着一个招商人的专业素养。张勇也不甘示弱,不管是要资料还是打听情况,凡事都是征求意见的态度,那身段,甭提有多低姿态了。

用栾城当地话来说,这个人是“落教”了的。这又让温雅对他有了一分好感。这好感不是说温雅对他有了什么想法,绝不,而是说,一个还算有点实力的企业中高层管理人员,能始终对一个打前站的保持一份敬重,哪怕只是临时扮演,能到这个份上,已经算是难得了。后来,也不知道是从谁开始,“总”和“科长”都省略了,直接改称勇哥雅姐了,一说起项目的事,那种默契,温雅觉得,他们不是搭档了一年两年,而是搭档了半辈子。

女人最容易感动。温雅心里明白,他们这一行,明面上看,接触的不是领导就是企业,看上去权和钱都沾边了,应该光荣才是,实际上,还是脱离不了服务的底色。领导说的你得听着,企业说的你也得听着,话说得好听点,叫桥梁,叫纽带,实际上就是一跑腿打杂的。有时候,为了一个项目去兄弟单位要资料,时常有人看似打不平实则冷眼地一本正经道,你们一定要把自个儿的定位摆对了,要搞清楚,你们不是企业的服务员。等到了领导那里,她听得最多的一个词是,服务。领导的意思是,得把企业服务好了。也就是说,她一直在做服务员的工作。这样的单位,不用想也知道,除了沾着点名义上的光,实际的,一点边不靠。这样一来,再跟别的单位凑在一起,温雅的底气就矮下去了。

关于这些,温雅并不看重,只是,从年初忙到年尾,总得要有点盼头不是,既然做了这一行,唯一图的,就是她经手的项目能真正落到实处。但这些,她说了不算。那么,能遇上一个她认可又具备落地条件的项目,再把它扎扎实实地往下推,她不能不备感珍惜。这是她唯一能做的了。

项目谈了两年,温雅的心也就跟着山重水复了两年,有好几次,温雅都觉得没戏了,没想到,过了几个月,又旧事重提了。有点像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谈恋爱,一会儿是痴男怨女你侬我侬,一会儿又是相看两厌爱答不理,好的时候极好,不好的时候管它什么山盟海誓统统成了前尘往事,说不清的。就这样颠颠倒倒绕了两年,温雅也就跟着这个项目一会儿进一会儿退,有时候,是温雅跟着张勇的步调走,有时候,是张勇跟着温雅的步调走,总不过一进一退,倒像是她和张勇纠缠了半辈子。

举行完签约仪式的当天晚上,单位搞了一个小型聚餐,一起参加的,除了单位的几位领导,还有就是像温雅这些从头跟到尾的项目联络员,算是庆功宴吧。饭吃到一半,张勇也来了。张勇在栾城穿梭了两年,也就在温雅的单位进进出出了两年。一件事就是这样,你来我往的次数多了,熟悉得谁也不当谁是外人。张勇是这样,其他人也是这样。张勇来,是专门负责端杯子的,他从领导开始,一路感谢的话说完,人就挪到了温雅跟前。

本来,在这样的场合,温雅是不端酒杯的。不是她端着,而是,她确实没那个天分。用方强的话来说,菜,实在是太菜了。和方强在一起那些年,每过三五天,方强总要找机会喝上两杯,温雅曾主动提出,陪他喝两口,方强不屑,说,你那点量,还不够我热身,多没意思。两个人都索然无趣,闷闷把那个晚上过完。说不清为啥,30岁一过,温雅时不时地也会喝上两口。她的两口就是两口,比指甲盖大不了多少的微醺杯,半满未满地倒上一杯。温雅只能一个人喝。她的量,端了酒杯就算收尾了,会喝的嫌她,不会喝的她又嫌,没有人愿意陪一个起不了兴也助不了兴的人。怪没意思的。还不如一个人。

领导起哄,同事也跟着闹。他们说,这个项目,温雅得记大功。不仅得喝,还得喝个不醉不休。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不喝,既对不起张勇的好意,好像也有点不把自己的辛苦当回事了。一桌人的脸皮子浮浮沉沉,全红通通地泛着亮光,哪怕是半推半就地承应着,她也得过河搭桥般把这杯酒稳稳当当地送到下一站。她不愿做那个扫兴的人。

酒桌子上的事就是这样,你喝了他的,别人再递到跟前,你就不能再说不喝的话了。温雅横下一条心,谁要与她喝她都喝,横竖是豁出去了。张勇就是这个时候站出来的,他说,对不起,以前没机会和温雅喝,今晚全当是满足自个儿的一点私心了,希望大家不要与他一般见识。话还没说完,人群起哄得更厉害了,纷纷说张勇是护花使者。气氛很快被推到了高潮。温雅脸上潮乎乎的红一片,一只手却还是捏紧了酒杯挡在张勇前面,她不愿欠张勇这个人情,哪怕只是逢场作戏,她也不愿在这种黏糊糊的调性里搅合,多难为情。

那天晚上,究竟是谁送她回家的,温雅一点都记不清了。只记得,第二天早上,她被一阵砰砰砰的敲门声震醒,她想起床,脑袋却实在疼得厉害,便一门心思地躺着不动了。手机里,有好几个未接来电,都是张勇的。温雅想过要回过去,可是,又说点什么好呢?她想不出来。想不出来的事便不再去想,如果他有要紧事,还会再打过来的。

过后,温雅才知道,张勇打电话是想问问她,好点了没有,他给她点了清粥小菜,一定要趁热吃。温雅问他怎么知道她家地址的?张勇说他自有办法。温雅就不再追问下去,张勇见她神情淡淡的,也有点泄气,自顾自地把如何拐弯抹角地要来她家的地址坦了白。温雅哦了一声就不多言语了。一个女人,对于一个男人的这点心思她还是看得出来的。她不问就是拒绝的意思了。

她从来就不相信爱情。不仅不信,还鄙夷,还退避三舍敬而远之。不说旁的,就拿栾城来说,每一个栾城人,包括她在内,可以不知道别的,但是,一定不会不知道卓文君和司马相如的爱情神话。

在栾城的版本里,卓文君和司马相如一见钟情,凤求凰,夜逃,当垆卖酒,多浪漫啊。事情发展到最后,就是卓文君的挽留了,当然,司马相如也没有辜负那段千古流传的情意,两个人终是做了一世佳偶,共赴白头。没有人在乎孰是孰非,所有的故事掐头去尾,两千多年以后,栾城人记住的只有那段披着神话外壳的爱情。

温雅并不喜欢卓文君与司马相如的结局,就像她不喜欢他们的开始一样,她觉得,庸俗了。对于一个变了心的男人,即便回了头,爱情也结束了。要她说,哪有什么爱与不爱呢,婚姻生活嘛,实质上也就是一男一女搭伙过日子。既然是抱团取暖,天长日久地处下来,总归会乏会倦会审美疲劳,还会对没有走过的路生出无尽的想象,能继续过下去,无非是凭着一股义气和一腔孤勇,要什么爱情,那不纯属给自己找罪吗?她可轮不上为那傻事犯浑。

温雅不止一次地为自己的清醒得意。就说年轻时候的女友吧,十二年前,女友和一个男人爱上了。两个有家有室的人,为了爱情,舍家抛业离开了栾城。他们打定主意要在一座没人认识他们的城市重新开始。那场爱情的高温只持续了半年,也许,还不到半年。半年后,男人又回到了栾城,又过了半年,男人吹吹打打,重新进入了婚姻。

要用现实眼光来看,输得一塌糊涂的好像只有女友。一个三十五岁的女人,为了爱情,什么都没有了,最后,还得眼睁睁见着那个耳鬓厮磨的男人娶了别的女人,还能有什么比这更叫人心碎?温雅也为女友抱不平,咬牙切齿地恨尽天下所有拿爱情当诱饵的男人。温雅还有没说出来eb80b1d6426aa0aefbc71e67a88d7abcca029a1d4206a28933fa25b68b8796ba的话,她觉得,女友实在糊涂,白大了自己十岁,在这方面,还不如她。她从学生时代起,就不再相信爱情,就像她选择方强,也只是因为他爱她,又或者是,他适合她。

女友并不后悔。她说,爱情是不能用现实来衡量的东西,越是波涛汹涌的爱意越是消耗得快。没办法,物质的守恒定律就是如此,要一辈子轰轰烈烈下去,谁也经不起那份火力催煎。哪怕知道最后是泥潭,是火坑,她也并不后悔。温雅当然不理解。她只当女友是在敷衍她,也敷衍自己。她当然不会同她较真,嗯嗯哦哦地附和一通,这是她对她最大的包容了。

没想到,张勇倒颇有耐心。温雅一退,他也就若即若离地保持距离。如果不是说工作上的事,绝不主动打电话,偶尔呢,也会给温雅的朋友圈点个赞,微信上转发条美文啥的。温雅有时回,有时不回。她不想让他误会。

温雅始终没搞明白,他到底是看上了自己哪一点。是长相?她承认,在这方面,年轻时候的她应该算是惹眼,肤白貌美全占了,这还不止,身条也好,一米六七的个子,骨架纤纤细细,哪怕是同一件衣服,穿在她身上,永远要比穿在其他人身上更有格调。喜欢她的人,包括方强,全是被她这张脸吸引了。

现在的她也不算差——当然是跟同龄人比。38岁一过,她的整张脸肉眼可见地松弛下去,有点像跑了气的氢气球,颜色还是那么些颜色,总归是有了细小的沟壑,以及一股子心有余而力不足的倦怠感。对于曾经拥有的东西,失去的时候,自然显得格外伤感。每次照镜子,她总要失落一阵,左看右看,哪里都不顺眼,哪里都是遗憾。

论年龄,她今年40,张勇大她6岁,也还勉勉强强,经济上,温雅猜,张勇应该会比她强一些,也许强得多,不说别的,就凭他每一次来栾城从不重样的穿戴,还有换着开的那两辆车——一辆大奔一辆奥迪,就足以把她比下去。长相呢,张勇长脸,浓眉大眼,就是一双唇薄了些,因此倒愈发显得清爽了,尤其是眼镜一戴,整个人的气质都变得忧郁斯文起来。说句长他人志气的话,这样的男人,放在哪里,都算是抢手货了,凭什么偏偏轮到她?

对于没有缺点的男人,温雅近乎本能地保持一种警惕,这么多年的婚姻生活,她明白了什么叫做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更何况,还是一个未婚的单身大龄男士。这种天上掉馅饼的好事,砸到她头上,可不止是起一层灰那么简单,甚至会比砸出一个坑还要剧烈。那么,他只是一时寂寞?这样的话,温雅不好开口,毕竟,一切全是自己猜测,太主动,倒显得自己居心不良了。

更重要的,还是她对他少了一点感觉。两个人可以是朋友,可以是并肩的战友,就是不能是恋人。温雅觉得,还是两个人遇见的时机不对。那时她刚和方强办完离婚手续,三年的拉锯战漫长而又煎熬,她抬脚从那扇门后走出来,日子摇摇晃晃,哪还有什么心思去想旁的事。

事情的转机发生在今年春天。那会儿,全国流感大肆虐,这座小城也不例外。每年的流感高发季节,温雅的心思全在安安身上,再有的话,就是年近七十的父亲母亲。她给安安准备了应急的药品以及口罩,每天嘱咐安安一定要勤洗手,要戴好口罩,同学里如有疑似病例一定要保持距离。没想到,她在自个儿那里省略的那一环,却为她和张勇埋下了伏笔。

温雅是打算自己扛过去的。她请了假,自己吃了药,还是没用。半夜的时候,从胳膊肘子开始疼,腿也疼,脑袋也疼,浑身都疼,还烫。温雅没经历过这阵势,却也知道,必须得上医院了。她强撑着站起来,整个人跟飘着、挂着似的。凌晨三点了,屋子里很静,到处都闹哄哄地静,痛不欲生地静,她隐隐能听到电流淌过的嘶嘶声,像是正驮着时间缓慢而艰难地挪动。温雅把那么多人想了一遍,她可以找的人,好像只剩张勇了。人在走投无路的时候,所有的忌讳也都不是忌讳了。张勇接了电话,二十分钟后,就出现在了温雅的门口。

她和张勇的事,第一个张扬的,也是方强。

住院的那天正好是周四,温雅给方强打了一个电话,她的意思是,如果方便的话,这个周末就让安安去他那里。关于接孩子这事,方强没问题,问题是,她干吗去?他咄咄逼人地反问道。温雅没心思跟他掰扯,方强却不肯罢休。温雅挂断,他就打过来,温雅再挂,他再打。反正,温雅挂一次他打一次。最后,是张勇拿过手机,把温雅住院的事告诉了他。

当天中午,方强就出现在医院里。他来,一是为了看温雅,最主要的,他得看看,温雅千挑万选了一个什么样的男人。方强要来,张勇就走了。张勇原本是不打算走的,是温雅坚决让他走的。张勇还要坚持,温雅话还没出口,眼眶率先红透了,她有她的难言之隐。

本来,方强进门那一刻还兴冲冲的,等把手里的水果洗了,卫生间也看了,屁股底下的椅子都坐得发热发烫了,还是没别人,他的整张脸也就迅速地垮下去。方强看温雅并不理他,等一个一个地数完手指头,才扶着那张椅子站起来,大片的影子塌在病床上,像极了被阴雨缠久了的十二月,温雅笼在那一团潮气里,人也就兀自黯淡下去。来之前,方强早就想好了要说的话,既然张勇不在,那就只好对温雅讲了。方强的话是,怎么也不带出来让大家见见,这样藏着掖着,只怕是见不得人吧……他一边说一边叉开腿,从左脚开始抖,接着,是肩,再跟着,连脑袋都摇晃起来。隔壁房的病人家属纷纷围到门口,拥在一起的脑袋跟串冰糖葫芦似的,挤得推都推不开。方强的兴头越发高涨,好像是他受了天大的委屈,温雅拿背对了他,横竖是任杀任剐了。

当初她与方强离婚,是因为方强和别的女人睡到了一张床上。是怎么露馅的呢?要说,还是方强大意了。他给那个女人买的礼物寄到了家里,巧得很,那天的快递还是他让温雅去取的。温雅没想过拆,是安安拆的。一打开,是一对蓝紫色带点粉调的爱心流体熊,比保温杯高不了多少,怪精致的。安安兴奋得大叫起来,她以为这是爸爸买给她的。孩子喜欢的东西,温雅也凑过去看,当妈的,就是这个样子,以孩子的快乐为最大的快乐。这样的意外惊喜,方强干得不多,她本来还想夸一嘴方强来着,温雅拿起盒子,一看,就注意到了里面还有一张爱心型小卡片,上面写着,节日快乐,宝贝。

这句话存在两处疑点,节日,温雅能够肯定的是,那一天,包括那一段时间,不管是人造的还是约定俗成的,都跟节日扯不上边。宝贝就更奇怪了,她和方强从来不这样称呼,最肉麻的是刚在一起那段日子,可那时候,他也只喊过她雅雅。现在,不管是他还是她,有事说事,早就把前缀省略得一干二净了。

温雅把那两只流体熊端端正正地摆到了餐桌上。方强在屋子里转悠了几圈,直到一家三口整整齐齐地坐到了餐桌上,温雅说,还不挪挪。挪挪?方强嘀咕了一声,埋头才瞧见了那对罪魁祸首。方强的脸色瞬间就变了,他摸完头发又摸耳朵,嘿嘿地干笑了两声,那对粗大的手掌最后停在了流体熊的脑袋上,跟着,一个猛子站起来,把那两只熊抱进了书房。温雅面无血色,冷笑了几声。等再坐到一张餐桌上,方强的声调就变了,还有看温雅的眼神,谄媚的,讨好的,心虚的,就是没有看见歉疚。一分一毫的愧意也没有。

温雅什么也没有问。当然,她也不同方强说话了。说什么呢?她得缓缓。不对,是把这口劲儿给顺过去了。她和方强,居然是他先负了她,这已经不是爱不爱的问题了,而是信义问题。她可以接受这个男人的不完美,却接受不了这个男人的背信弃义。再往深里说,是接受不了自己的失败。她委曲求全选择的男人,却在她最无能为力的地方负了她。

世上的事就是这样,没落到自己头上的时候,好像什么事都不算一个事,更何况,还是男女之间那点事,那就更算不上是什么了不得的事了。温雅一直觉得,自己在这方面看得很淡然,即便有一天,方强真的出了轨,她也不会觉得惊讶,当然,也能承受得住。事实证明,她还是把自己想得天真了。

即便现在想起来,温雅还是心有戚戚。她清楚地明白,她和方强的缘分就是从那一刻结束了的。方强不信。离婚后的三年,他不断地进入一段感情,又不断地结束,最后的落脚点还是放在了温雅这里。他比以往更关心温雅的一举一动。她已经看不明白他了。又或许,是她从来就没有明白过他。

接电话的男人成了方强的心病。那天晚上,他在病房的陪床上辗转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连温雅的母亲也一并被他给请到医院来了。这是温雅身边第一次出现别的男人,他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母亲一进病房,还没在床跟前站稳,就逡着一双眼睛四处打量。病房里一共四张病床,除了温雅,全是半大不小的孩子,整夜守着的,都是孩子母亲。温雅的床就在门边,比别的床更小,更窄,就这,还是千呼万求才临时加进来的。母亲挨着温雅坐下,颤着声音说,要我说,一个女人,还是得有一个男人,要不,这时候,该怎么办呢?

张勇就是这时进来的。张勇解释道,打她电话没接,索性跑一趟算了。温雅不出声,所有人都不吱声。尤其是母亲,两只眼睛亮闪闪的,她从张勇进门,一直盯到张勇坐下才算完。张勇被这目光盯得发了憷,只好讲起了温雅的病情。张勇一边搓手一边说,等住进院,CT一照,才知道,半边肺都蒙了一层白影,确实够凶险的。

还好及时,再晚,就不是住几天院能解决问题的了。换吊水的护士补充道。

你看看你。母亲在一旁跟着附和完,再看温雅的眼神,那就是嗔怪了。温雅最怕母亲开口,不为别的,她实在没有力气再同她周旋下去。当然,母亲肯定不会同意她这个说法,母亲说的是,别人都说女儿是棉袄,只有她的女儿是专捅她心窝的刀子。母亲还说,我要不是为了你好,早不管你这一摊子破烂事了。照母亲的说法,她为她操碎了心,累了。如果那些话是含在嘴里的小石子,温雅想,早该盘出包浆了。母亲累不累她没法确定,她是真的累了。

关于张勇的事就这样提上了家庭议程。应该说,是赶鸭子上架摆到了台面上。母亲一天一个电话,一副死磕到底的架势,明里暗里,说的都是一个女人要有决断,万万不能走错了路。母亲的意思是,这样大的事,温雅一个人做主,那不能,她必须得把这关替她把好了。上一次,母亲也这样介入她和方强的婚姻。不对,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母亲当然有母亲的私心,就像她说的,你好了大家就都好了。这句话要看怎么来解读,不同的解读那意思天差地别。要说起来,就是在那一年,温雅彻底对母亲死了心。是真正的哀莫大于心死。

话说到这个份上,温雅突然很想捉弄一下母亲。温雅说,没有关系。那就今朝有酒今朝醉咯,管什么明天。明天,说不定还有没有明天呢。

是,要是人人都像你这样,那还成什么样子。做人,不可以这么自私。母亲在电话那头说。尖锐的嗓门像是猫隔着屏幕在抓她的耳朵,仿佛下一秒,那锋利的爪子就要落到她的右脸上。打小母亲就告诫温雅,不能做一个自私的人。温雅没给弟弟辅导功课啦,弟弟买房温雅出的钱不够多啦,弟弟的工作温雅没安排到位啦,家里的事温雅没顾上啦,还有她要死要活地跟方强离婚,在母亲这里,都是温雅自私的明证。人活一辈子,哪能只想到自己。母亲絮絮地搬出这套话,那意思是,她恨不得从没有过这个女儿。

母亲说什么已经不重要了。至少在温雅这里,她说了等于没说。不是说母亲说得对或者不对,而是说,她和她,很多话是说不清的。说不清的话就没必要说了,这样想的次数多了,温雅也就释然了。

她和方强在一起是母亲的主意。实事求是地说,也不能全怨母亲,至少在这件事上,她自个儿也是点了头的。她和方强是中专同学,两人处对象后,方强才告诉她,他自打开学见她的第一面就喜欢上她了。方强还说,不止他,班里一多半的男生都喜欢她,只不过,那会儿温雅独来独往,一张脸严肃得就差把生人勿近刻在脑门上了,大伙只能把这层想法埋心里。这些话的真假温雅没法考证,也没想过去考证。那时候的她,哪里顾得上这些事呢?中专学校在栾城的隔壁县城,离温雅家也就二十公里左右。一到周末,只要学校没有要紧事,温雅背上包就回家了。

她父亲在镇上开了一家专营门窗的铺子,生意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差,一家人的生活过得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不过,做生意嘛,多一个人守屋看店总是好的,还有一层原因,母亲说,一年到头,家里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活着跟死了没什么两样。母亲说这些话时脸色灰扑扑的,像是在风里放得太久的青菜头,一点儿活泛劲儿也没有。温雅的心狠狠地一疼,当即保证周末一定回来。这样一来,同学们结伴郊游的时候,温雅在家里看店,同学们秉烛夜谈的时候,温雅还是在家里看店。一直到中专快要结束,温雅始终没有跟某个女生建立起那种亲密无间的关系,温雅也为此感到遗憾,不过,遗憾归遗憾,终究是过去的事了。

她和方强从熟悉到处成对象,是在临近毕业那年的寒假。那个傍晚,温雅去店里喊母亲回家吃饭,刚走到店门口,就看到一个灰白的影子在朝自己挥手。温雅走过去一看,没想到居然是方强。方强告诉她,他好不容易才从别人那里打听到她家的地址,他来,主要是想跟她说一声新年快乐。

哦。你也新年快乐。温雅的回答近乎条件反射。两个人站在街边,也没有什么话,就是揣了手并排着站着,来往的人从温雅身边经过,总要你一眼我一眼地盯直了两人看,温雅觉得尴尬,脸先低下去,接着,眼睛也低下去。方强穿的是新鞋子,裤子也新,衣服也新,脸也通红通红的,跟市场上招人来买的红苹果似的。温雅从衣兜里掏出手,揉了揉脸,想问问方强,怎么走这来了,一句话在脑子里扑腾了几遍,终是悄无声息地藏起来了。她和方强同班了两年半,所有的接触仅限于学校里遇见了点个头问个好。

天光渐暗,远处有灯火亮起,黄荧荧的,仿若还未从大雾里飞近的流萤。也不知过了多久,方强说,那你早点回去吧。她头一点挥挥手就离开了,甚至没有想起来要喊他到家里坐一坐。后来,她才知道,为了来见她一面,方强先是在学校里逗留了几天,之后才从栾城打道回府的。

回到家,母亲的盘问跟着就来了。离过年还有十二天呢,一个同学专程跑来拜年?还是男同学。显然,母亲并不相信温雅的说辞。方强家是哪里的?家里条件如何?工作找得如何……母亲的疑问一个接着一个,温雅一概说不知道。母亲生了气,说,白养活你一场,连这点事都瞒着,到时候,到时候有你好哭的。母亲说这些话的时候,手里的锅碗瓢盆也跟着乒乒乓乓响,仿佛生气的不是母亲,而是那些不着调的年月。

温雅最初是怨方强的。等气一消,又觉得是母亲不讲道理了。母亲从来就不愿意相信她。也就是从那时起,温雅第一次对以后的日子有了朦朦胧胧的期待。也说不清是要跟谁在一起,反正,得从这个家里搬出去,还有,如果真要成家的话,她一定得找一个一心一意对自己好的人。她宁愿没有爱,也不能做那个主动的人。

熟悉以后,方强有意无意提起,自己的家乡就在瀚城。你知道的,瀚城和栾城本来就是发生过爱情神话的地方。方强说得动情。除了口耳相传的爱情故事,对于卓文君和司马相如爱情背后的故事,温雅本没什么兴趣,若不是方强提起,她从未想过要潜入历史的深河打捞。她去图书馆借回了相关图书,从司马相如和卓文君的相识看起,还没看完,她就在心里确认,从一开始,所谓的爱情不过是一场阴谋,那么,方强知道吗?猜测归猜测,等见了方强,她能说的话依然寥寥,况且,那个有关爱情的故事过于遥远,知道与不知道,又有什么要紧的呢?

没想到新学期没到一半,方强又去了温雅家里。他给温雅父亲买了烟酒,给温雅弟弟买的是一个游戏机,还有买给温雅母亲的是羊绒围巾。这一次,母亲看出来了,温雅的确没有说谎。方强走后,母亲来问温雅的意思,母亲说,既然是同学,又知根知底,如果合适的话,也可以处着试一试。就是这一句试一试,让温雅动了心。

她和方强在一起得很潦草,中专的最后一个学期,他们一起去食堂,一起去上课,一起在学校里遛弯儿,直到有一个夜晚,方强送她回宿舍,快要走到宿舍门口的时候,方强突然凑到她的身边,十分迅速地捉住了她的手。她没有拒绝。这就是在一起的意思了。最高兴的要数母亲,她一边红口白牙地叮嘱她,一定要把女孩子最珍贵的初夜留至新婚,一边对方强展现出了惊人的热情,仿佛方强是她失散多年的亲人。她受到母亲的感染,抱定了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决心,本来,她选择方强,也有赎罪的意思,她愿意成全母亲。

后来,两个人的关系日趋稳定,她才知道,方强并非来自瀚城。他的家乡,在另一座没有江河的城市。温雅有些愤怒。方强笑着说,无非是一个玩笑罢了,哪有你这样当真的。是啊,哪有她这样抱着一句旧话不撒手的。方强的面目层层叠叠,有点像下雨天的坑塘,只隐隐留下一个淡淡的影子,她的心没来由地一痛,恍惚之间,便再次把头埋进了深不可测的岁月洪流里。

中专毕业后,她回到了家乡的小镇,在一家国营纺织厂当销售员。方强辞掉了家里帮他找的工作,也来到了栾城。方强最开始也是做销售,卖猪饲料兼肥料,做了两年,又捣鼓起了建材生意。和方强的事业一起高歌猛进的,还有他的形象,那张清瘦的长脸日臻圆润,最后,桃核大的眼睛遭半张脸的肥肉挤得只剩下一苇柳叶大小了。

等到她24岁,母亲开始着急,特意把方强请到了家里,好酒好菜上了桌,头一句话就是问他怎么打算的。方强话说得爽快,都听她的。没等到过年,两人就在母亲的操持下办了喜事。新婚之夜,方强大着舌头,醉意朦胧地说,你看,跟我跟对了吧?这大概是真心话。除了最开始恋爱那阵,同学起哄他算是苦尽甘来,终于抱得美人归,方强嬉皮笑脸地表示同意,日深月久,再有类似的玩笑,他就只是淡淡一笑。方强偶尔也有发牢骚的时刻,用他的话来说,要不是他,温雅哪里能过上这样的好日子,在同学当中,就数他们最先买了车,买了房。他哪里是不满,简直是控诉了。

77eec8d726e5a5e3e8226bc3ea216e37彼时,温雅早已离开纺织公司,她先是在栾城的展览馆做了七个月的讲解员,几经周折,又去了政府部门,干到第三年,经过两轮考试,总算是成为了那栋大楼进进出出的人里的一个。即便如此,在别人眼中,她也不过是一个靠丈夫养活的女人。她并不计较。她从来就不会跟方强计较。有所得到就有所失去,她愿意成全方强。

平心而论,方强做得也算勉勉强强。别人的婚姻是什么样,她的婚姻就是什么样。也许,还要比别人家稍微好那么一点点。方强大方,挣的钱几乎全花在了她娘俩身上,还有,方强对她娘家也好。就凭这两点,她就该感到满足了。母亲挂在嘴边的话是,你的命真好。母亲的意思是,只要一个男人还算顾家,偶尔再做做家务,陪你逛逛街啥的,那这个女人的一辈子就算是走运了。以前,母亲说这些话的时候,她还挺得意,她觉得,再美好的爱情迟早都会变成“蚊子血”,还不如一开始就找一个对自己好的。至少在这一点上,她绝对算得上先见之明。

唯一的缺憾是,她和方强一直就没有什么话说。刚在一起那会儿,是方强缠着她说,七零八碎的,方强一边说一边笑,她有点羡慕方强,他总是那么容易就对生活感到满足。后来,方强也不想说了。温雅更不想说。两个人在一起是这样,两个人不在一起还是这样。有时候,如果没有要紧的事,方强就算离开一个星期,两个人也没有一通电话。

她是从哪一刻感到寂寞的呢?是一个冬天的晚上,她和方强去电影院看了一场电影,以往,看完电影就该回家了。那天,她突然就想放纵一回,她要去吃烧烤。两个人是走路去的。夜已经深了,圆月当空,撒落下一层薄如烟雾的清辉,整个世界都变得空空荡荡。温雅说,这个电影还是肤浅了。嗯。温雅又说,你不觉得?嗯。不管温雅说什么,方强都只有一个“嗯”来回应。到了吃烧烤的地方,温雅吃温雅的,方强玩方强的,两个人从坐下到离开,一句话都没说。不是说她非要同方强说点什么,而是所有的过往,一桩桩一件件全部塞眼跟前来了。她和他是真的无话可说。

理解一个人,往往是在时过境迁之后。那一年,温雅三十岁。她和方强已经处了十二年。十二年意味着你从小学起步,都可以高中毕业了。也就是说,从那一天起,你已经不再是那个懵懂无知的幼童了,你不能再假装欺骗自己。温雅知道自己不爱方强,她一直都知道。只是,爱与不爱,又有什么要紧的呢?过日子嘛,讲究的是实在。但是,那一刻,她还是哭了。她听到她心里有楼台在塌,有台风过境,有冬雪呼啸。温雅有些绝望。她终于明白,两个硬凑在一起的人的孤独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流体熊事件发生以后,方强还是没想过坦白。温雅面上不动声色,却将个人物品尽数搬进了安安的卧室。十几年的耳鬓厮磨,她下不定最后的决心。方强开始送她花,送她包,送她衣服。这么多年,方强对于两个人所有的节日都是毫不在意,事到如今,过分的郑重倒显得格外讽刺了。

那么,到底是谁呢?她并无心追溯他们的浪漫情史,却还是忍不住想要去探知那个女人的底细,说到底,她还是心有不甘。方强不肯说,一口咬定那只是一个误会。直到那个女人主动找上门来,她和她还是一样地聊天、吃饭,再说些似有若无的心事。临到分手时,她拿出新买的手机,怎么也要跟温雅拍一张合照,一打开相册,就翻到了那张照片。一面墙的流体熊,青红黄绿蓝靛紫,仿佛世间所有的颜色都在此处完成了集合。她伸出食指,指着那些流体熊絮絮地告诉温雅,她就喜欢这些小玩意,如果你喜欢,也送你一个?犹如当头棒喝,温雅毫无防备,身体完全不受指使地僵在了原地。这样狗血的情节,连她自己也没有料想到。

说起来,她和那个女人认识,还是方强撮合的。方强的原话是,公司有个同事,我觉着跟你应该合得来,所以带来给你认识一下。女人是外地人,因为爱情来到栾城,用女人的话说,就跟方强一样。她和她认识的这几年,大多是她主动,有好吃的餐厅啦,有好玩的地方啦,有新电影上映啦,大都会叫上温雅,温雅也乐得做顺水人情,她一喊,她就欣然赴约。她们也说不上多么投缘,无外乎是两个孤单的人,在想有个人说点话的时候,彼此还勉强算是一个合格的听众。

方强转而辩解道,是她先勾引的他。他们只是玩玩,当不得真的。当不得真的。温雅在心里反复摩挲着这句话,十七年呼啸而过,哀哀的凉意浸彻骨髓,她看见的,是她随他走入荆棘丛,遍体鳞伤过后,只余下满眼荒芜。

他真的有爱过自己吗?还是说,他爱的是他爱她这一事件的最终结果?如果没有方强那事的话,她和他也不是不可能白头偕老地过一辈子。问题是,他们已经回不去了。人一旦清醒起来,再多的自我安慰都成了镜花水月,不凑数的。她看着那张熟悉的面孔又一次在她面前变得透明,一并模糊掉的,还有他们微不足道的漫长余生。

温雅约了张勇出来,准备说一说自己的事。才开口,张勇就握住她的手说,都是过去的事了,得向前看。向前看,就意味着前一半的人生在他这里统统不作数。温雅感觉自己一下子就矮下去,仿佛被人洞穿了企图。她不是说非得把张勇的底细摸清楚不可,而是,这么上不沾天下不着地地相处着,她总觉得,缺了那么点真实的意味。这就好似一则不平等条约,她若是同意了,就意味着,从今天起,她得把他想象中的温雅演好,这又涉及到那个最核心的问题,他其实并不在意她是怎样一个人,四舍五入下来,就等于,他并不爱她。

温雅轻轻地抽出了手,她的正前方,是一壶玫瑰花茶,底下拿烛火煨着,玫瑰花半舒半卷,似乎有所等待。要说,这算得上两个人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约会。说起爱情的步骤,温雅凭想象得出来的经验是,一定得是两个人心意相通了,光往那里一站,什么也不用说,什么也不必说,彼此就心领神会了,有那么一点你知我知的意思。具体一点的话,是相拥走过闹市,是手牵手奔赴山海,是涌到嘴边微咸的海风,是一起发疯一起做梦一起醒来后的晨昏与日暮,还有呢,是三天三夜也说不完的热烈情话。越是没有经历过的,此刻,若是遇上了,就是飓风,就是骤雨,就是平地惊雷。尤其是爱,千山万水,百转千回,越是山重水复,越是证明爱得深切。

照温雅的想法,爱情是遇见的,不是谈来的,她已经错过了那么多年,她愿意等待。友人看不惯温雅的消极劲儿,她坚信温雅是在前一段婚姻生活里受了伤,攒了一身力气想要把她重新拉回岸上。相亲的场合温雅去了两次。两次,都是去搞促销的。她坐在一旁,仿佛第一次认识自己,哦,不对,是重新认识自己——那么金光闪闪百利而无一害的自己,她觉得,那像是清仓大甩卖,一旦谁好心收留了她,她的余生就该报恩了。那么,转了一个大圈,只是为了再重新去适应一个人,更大的可能是一群人,然后,再回到原来的生活轨道,值得吗?这样的念头还没扎根,温雅就先自己把自己否定了。如果是因为爱情呢?

想象及此,温雅面色微红,默默在心里头把她和张勇的年龄加了一加,再差一点,得有一个世纪了。要说,这样的年纪,还谈爱情,当讲笑话呢!可是,爱情就一定要跟年龄有关吗?温雅端起水壶,一杯水倒得摇摇晃晃,玫瑰花也晃,她想不出自己的紧张从何而来,再一看,水杯里已多了几片碎掉的花瓣。她忽然很想听听张勇的看法,一句话塞到嗓子眼,却不知道要从哪里开口了。

有点热。温雅轻轻地推开窗,留出比手机屏幕宽不了多少的缝隙,刚坐稳,一股风就窜进来,仿佛早在窗边等候多时。桌面上的火烛明明灭灭,很快熄掉了。整个卡座的光阴忽地黑了一半,两个人面对面坐着,麻沙沙的影子往两人身上一罩,仿若青灯下打坐的两尊古佛。这样的环境其实很适合相遇。温雅半靠在沙发上,眯细了眼睛,腰身一软,整个人也就结结实实地落了地。

屋子里,钢琴曲似有若无,仿若深山里有水从石头缝里淌过一样,熨帖,柔软。温雅发现,她甚至有点喜欢此刻的张勇,这个时候的张勇跟以往接触的张勇都不一样,怎么说呢,他整个人软软地陷在沙发里,浅灰色的鸡胸领背心宽宽大大地套在蓝白相间的条纹衬衫外面,头微垂着,说不清在想什么,有点无助,也有点彷徨。想到这里,温雅忽然没了主意,她很想问问女友,他们的爱情究竟是从哪一刻开始的?她怎么就那么确定,那一定是爱情,而不是什么别的,诸如,感动?好奇?抑或是欣赏?

正在恍惚间,服务员刷地一声拉开帘帐,一边致歉,一边将米黄色的烛台重新点燃,并轻声叮嘱,今夜天凉,最好关上窗户。四目相对,卡座里的一切再一次有序起来。温雅迅速将身旁的那只靠枕塞到了腰后,腰杆一挺,连同脸上的笑也郑重起来,这是她的拿手好戏,可以归为招商人员的职业素养了。张勇也是,正襟危坐,一脸的严肃,哪里像是来谈情说爱,简直像是来谈判的。两个人之前参加了那么多次项目协调会,一会儿唱主角,一会儿是陪衬,最好的状态估计也就现在这样了。

事情到了这一步,就有点无趣了。她一口喝掉杯里的水,连同那碎碎的玫瑰花片都一并吞掉了。已经凉彻的茶水顺着喉头利索地游进胃里,温雅微微一颤,竟生出些许悔意。今夜,本不该约张勇出来的。张勇问她,想什么呢?她摇摇头,张口道,可惜今晚缺了一轮满月。

两个人都朝窗外望去,借着路灯,能清楚地看到遥远天边青紫的云层,很厚,像是迟迟化解不开的沉重心事。刚才那场短暂的黑夜仿若隔世,温雅不禁为明天的天气担忧起来,明天还要带企业进山,最好不要下雨。

是夜,呼呼的风声此起彼伏,落在窗上,能听见玻璃簌簌抖动的声响。温雅在床上翻来覆去,睡意迟迟不来,她有点怨自己,当时只顾着喝茶,却忘了自个儿一喝茶就容易失眠的事。年岁渐长,好的睡眠竟也变得难得。她已经想不起究竟是从哪一年起,一觉酣睡到天明的日子一去不返,总要长长短短地醒上几次,才勉勉强强把一夜凑完。她在黑暗中睁开眼睛,一张一张翻出旧照片,照片里,自己的笑容从天真到敷衍,眼角眉梢都是岁月的痕迹。说起来,她有点懊悔,为自己过早的世故与逝去的青春。

第二天早晨,满城的街道都铺上了一层银杏树叶,银杏树变得光秃秃的,图穷匕见般露出钢筋铁骨,仿佛所有的情意在一夜之间消失殆尽。天空阴沉,连呼号声都像在水里浸过似的,它拖着长长的尾巴在栾城游荡,粗笨得叫人有些伤心。在栾城,银杏树无处不在,最初,温雅没有把这些银杏当一回事。她的印象里,关于银杏,就只有课本里介绍过的银杏是二级保护植物。那年冬天,她带来栾城考察的企业进山,推荐的地块正好有一棵银杏,就长在河滩地的乱石堆里。

这一地块她已带企业来过多次,在春和秋天,唯独那一次是冬天。温雅至今都还记得,她下车的第一眼便看到那棵银杏头顶一树金黄,壮观而纯粹,在凝滞的山林里,山风霸道,河谷威严,这一棵银杏连山接海的绚烂,让一切变得柔软,甚至动人。

温雅有点被惊住,她没有想过,原来一棵银杏的冬天也可以这样盛大。盛大的极致就是衰亡,这让人莫名地想起爱情,就像她那个女友,就像卓文君与司马相如的爱情神话。更多的细节重新浮出水面,她想起女友结束爱情也是在冬天,也是在种满银杏的街头。她去车站接到女友,两个人相偎着向前走,在细雨里,银杏叶辗转成满地的灰黄色,有点脏,也有点残破。她小心地避开所有积水的路面,郑重地劝导女友此生要远离爱情,在那一刻,她不会知道,在漫漫余生里,她终究还是回了头。

办完离婚,她37岁。要说对以后完全没有期待,那也并非真心话,最好,是能遇上一个她喜欢的也喜欢她的人,还有呢,得能说得到一块。这几项加在一起,岂止难,简直难于上青天。一个县城的女人,离过婚,还带着一个孩子,栾城就这么大,有些事,不必亲身体验,早就口口流传了。如今,3年过去了,她已足够相信,爱情已将她遗忘。她当然不是觉得,人的一生就必须经历过爱情,而是,在女儿、妻子、母亲的角色里扮演久了,她愈发渴望拥有自己的角色。中年的反叛来得如此不合时宜,她当然知道别人是怎样议论她的,一如当年她对女友的偏见。唯一不同的是,女友比她更为幸运。那么,就当是换一种方式生活呗。她只能如是宽慰自己。

深冬了。下山的时候下起了雨,雾也起来了,遍山白茫茫的,温雅把车停在河滩地前,想了想,最终还是没有下车。客商已经先一步返回,她撇下车队,一个人来到这片河滩地,就是为了看看那棵银杏。

这棵银杏周身灰黑,虬枝如铁,仿佛比所有的银杏都更早进入暮年。山间偶有水珠坠落,大颗小颗,滴滴答答地落在树梢上,竟有点类似于悲鸣了。往事涌上心头,除了力不从心的无力感,更深的,还是不动声色的灰心。

山道弯多坡急,这样的路,温雅跑过多次,今天却开得磕磕绊绊。车子行驶在蜿蜒的山道上,从远处看,有点像初学走路的婴孩,有点笨拙,又有点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意味。相好的同事打电话过来,顾左右而言其他QgcBXrKfhShatQOrvwMHLg==,最后问她,最近有没有得罪什么人?这样的问题实在让人疑惑,温雅沉浸在漫无边际的想象中,只闷闷地不作声响。电话那头也静,好久之后,只听嘭地一声巨响,再想起来,电话早不知何时挂断了。她撞上的是一棵老柏树,不仅如此,左边的半只前轮还悬了空,莫名地有些悲壮。

同事传给她的是一张黑白传单。传单上面是她的照片,照片下面写的是:小心此女,爱情骗子。同事在微信里说,传单就贴在大楼电梯里,不知是哪个缺德鬼干的。她的脑袋一片空白,心也跳得铿铿锵锵,仿佛下一秒就要从胸腔里跳出来。温雅张大了嘴,好久好久,才吐出一口陈旧而忧伤的浊气。车子前方玻璃密密结满一层水珠,两侧的玻璃则起了细细的白雾,温雅四顾,发现天光无力地耷拉到了她的手上,在暗暗的土灰色里,依稀杂糅着几丝毫不起眼的土黄色,是茧壳,她将两只手捂在脸上,竟隐隐有些发疼。

她本打算从这里走回去。拿到离婚证后,她干的第一件事就是一个人去了趟北京。那十日,她每天都在暴走,从早到晚,有时是二十来公里,有时是近三十公里,身体的倦累让她暂时遗忘了一切,她有一种把自己甩出地球的感觉,尤其是只身走在圆明园里,寂静得能听见自己影子的声音,温雅觉得,好像直到此刻,她的人生才有了一点点自己的重量。

这种感觉得来不易,她不想再失去。除了安安,那辆车是那段婚姻唯一留给她的东西。公路变得湿滑又沉闷,温雅不由自主放慢了脚步,她终于对茫茫前路感到害怕,她从未有过夜半独自穿越山岭的体验。她终归是哆嗦着折返回车上,哆嗦着打燃火,哆嗦着倒车、换挡,几番折腾下来,终于重新把车挪回了正道。

回城的路上,母亲打来电话,语气温和,叮嘱她晚上一定要去她那里一趟。她已经没有力气拒绝。到了母亲的住处,弟弟也在,一家人热气腾腾地准备饭菜,玻璃窗上,母亲的嘴唇微微耷拉,正目光专注地切着青笋,氤氲的热汽扑面而至,有些黄调的灯光极为应景地发散出一种梦幻的光辉。温雅有些感动,她把半边身子倚在门边,近乎着迷地望着母亲。尽管有再多的龃龉争吵,她也宁愿这样的夜晚能够长长久久。

母亲说,复婚吧。温雅不吭声。母亲继续说道,只要你复了婚,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流体熊事件发生后,第一个来当她和方强的说客的,也是母亲。母亲说,他人也不坏。母亲还说,过日子嘛,要紧的是以后,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往事历历,时至今日,母亲依旧在她和方强的婚姻上暗揣了心思,恐怕,这已经不是一句为了安安便可以理解的。她忽然有点恼恨起自己,为什么又一次相信了她?温雅轻轻地将手里的碗碟放到桌上,一句话也没有说,推门走了出去。

离婚是温雅提出来的。做出这个决定并不轻松,首先要过安安那一关,安安才八岁,这事她没法跟一个孩子开口。她想过等安安成年,十年,也不算太久,然而,离婚和结婚一样,都需要激情,她不想抱定一个婚姻的躯壳,数着日头自我麻痹地熬下去。还有一个原因,她并不感激母亲当年的委曲求全,相反,她一面同情母亲,内心深处,又对母亲数十年如一日的怨怼感到愤恨,爱意和恨意交织,她时常怀疑自己是不是多余的那个人。她并不爱自己,一如她并不爱方强。是安安的到来,让她开始对爱有了隐约的期待,那感觉类似于春风过境,冰面之下,她能感受到那份缓慢流淌的爱意。

方强还是老套路,直接请动了母亲。在他们的婚姻生活中,母亲有意无意地为方强冲锋陷阵,俨然在保卫一个神话。温雅偶有不满,话一起头,母亲先委屈上了,母亲说,我还不是为了你。为了我?温雅反问,如果有一天,我们分开了,你看他还是不是你的好女婿。母亲愣了一下,很快说道,所以我才帮你啊。在母亲眼里,她竟然已经无能到了这个地步。母亲来了就不肯走了。母亲来,并不是因为担心她,而是原谅了方强。温雅后知后觉,等到明白过来,再面对母亲,除了愤恨,就只剩下怅然。

总能熬过去的。你还有安安。母亲如是劝诫。

就是因为有安安,我才更不想熬下去。

你是在怪我?

随你怎么想。

你就是在怪我。母亲把这件事引申到自己身上。在母亲眼里,不会有比这更合理的解释了。她成了有罪的人。

温雅想起初中一年级的漫长暑假。那年,他们还住在乡下的小院里,老房子是五间平房,拐尺形,最左侧的是厨房,最右侧的是旱厕,比人高的围墙把两边一围,拢起一个四四方方的小院。堂屋在正中间,母亲和她的卧室各在堂屋的一侧,要去厕所,得经过堂屋,出门,直行数十步,再右转走到底。盛夏的夜晚,温雅推门从卧室出来,她本来做好了摸索前行的准备。没想到,堂屋的门竟已全部敞开,一起打开的,还有母亲的卧室门。母亲从未这样,每天睡前,母亲总要把家里的每一道门轻抚一遍,就像她每次出门前都要确认窗户是否关严煤气是否关好一样,母亲说,这不是开玩笑的事。在有关这个家的全部细节上,母亲数十年如一日地保持着高度的警惕,不知疲倦。母亲说,这都是一个女人的本分,你得学。她如数家珍,全记在了心里。

乌青的天色四处流淌,堂屋里半明半暗,明黄色的木门在月光下推开一圈迷迷蒙蒙的柔光。温雅揉了揉眼睛,轻手轻脚地挪到了母亲卧室的门口,里面黑洞洞的,时间仿若静止。她站了一会儿,终于确定母亲并不在家,一起消失的,还有父亲。过了很久,屋外才响起一阵杂乱的脚步声。除了母亲轻声的抽泣,就是父亲重重的呼吸声。在窸窸窣窣的响动中,温雅再也支撑不住沉沉睡去,再次醒来时,冷冽的日光穿过蓝底白花的窗帘,空荡荡的白墙上,不规则的光斑影影绰绰,在明与暗的交织中,梦境和现实交替,温雅并不清楚昨晚发生了什么,却也明白,她最好保持沉默。

她刻意留心起了父亲的一举一动,父亲变得寡言。如今的父亲,坐在铺子里,好似一截抽干水分的木头。温雅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种感觉,却也学会了把自己悄无声息地藏匿起来。走路不要发出声音,吃饭不要发出声音,还有呢,在母亲身旁也不要发出声音,就当全世界都没有她这个人好了。她还是找到了父亲的密藏,应该说,是罪证。

说起来,父亲的罪证并不难找,铺子里写字台的第二格抽屉中最下面的那个笔记本里,两张信纸被叠成了方块,打开一看,都起毛边了。温雅蹲在地上,一目十行地扫完了那两张乳白色信纸,是父亲的手迹,每一个字都很工整,连一点多余的墨迹都被小心地避开了。母亲更加卖力地关心父亲,她的声音又轻又软,当然,这些都只是对父亲。在父亲看不到的地方,母亲变得暴躁,易怒,仿佛全世界都亏欠了她。

父亲在信里写道,家里那个人说,她不会离婚,除非,她从石头河跳下去。请你原谅,我没有办法。石头河是镇上唯一的一条河,不宽,因为盛产砂石,船只来往穿梭,不过几年时间,河道便百孔千疮,陷阱遍布,再加上,水流发端于雪山融雪,即便是夏天,整条河流依旧发散出一股拒人千里之外的阴冷之气。时至今日,她依然无法想象母亲是怀着怎样的心情说出这番话的,如果要挽留父亲只剩下以命相博的话,那么,她又算什么呢?温雅想得发了痴,仿佛受到羞辱的不只是母亲,还有她。也就是在那一天,父亲在她的身体里化为一座废墟。

那个夏天,母亲的哭泣总在夜半响起。温雅每一次从堂屋里经过,都要踮起脚,她侧着身子,几乎是贴着门缝游了出去。开门,关门,她从未有过失手的时刻。事实却是,在她的身体深处,那两扇木门永不停歇,吱吱嘎嘎叫个不停,她一次一次,以为自己要永远沉入海底,四顾之下,却无人施以援手。在店里,母亲时常望着父亲出门的方向出神,她的脸上渐渐有了脂粉,她一边学着其他女人描眉画眼,一边言之凿凿地强调道,她都是为了温雅。

她都是为了她。母亲的话一如遥远的诅咒在她的身体里回荡,那些话语夹杂着愤恨、不甘、屈辱,它们从她的青春期出发,一直穿过她短暂的少女时光,从那时起,她再没有得到过片刻的安宁。

母亲还想往下说,温雅打断她,面部的肌肉几近抽搐,咬牙切齿地说道,所以,你觉得你的女儿也该过那样的日子?

母亲的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她伸长脖子,眼睛也尖利起来,终于是什么也没有说,起身进了卧室。母女俩的疏远第一次变得具体起来,温雅长长地松完一口气,身子一塌,清楚地感觉到,在她和母亲之间,已经有什么东西被撕开,不,是撕裂,长驱直入,毫不留情。事后,温雅也曾暗自愧悔,尤其是看见母亲阴郁的面容日渐萧瑟,她有点恼自己那日的口不择言,为了一时之快,竟生生地扯出许多旧伤。这样的懊丧并没有持续太久,甚至可以说,经历了短暂的修整过后,母亲新一轮的攻势来得陡峭而尖锐,她就是在那一年彻底对母亲死了心。那之后,她再也没有喊过她一句。

她找到方强,想要把两个人的事好好捋一捋,才开口,方强就不耐烦地站起身,摆明了拒绝谈判。方强说,什么都可以谈,唯独这事没得谈。敢做不敢当,这还算是男人吗?温雅冷冷地回应。方强不置可否,他反复对温雅说,看在他那么爱她的份上,就别计较了。恶心。我为你的爱感到恶心。不管她说什么,方强并不在意,用他的话来说,这是他偿还的方式。

那场战争旷日持久。最初,没有人当真,所有人都觉得,等她闹过,气就消了,这事也就翻篇了。这事儿没法翻篇。温雅想过,如果方强能好好地坐下和她谈一谈,只要他是真心的,也许,他们会有另外的可能。温雅又一次读起了卓文君与司马相如的爱情故事,以前,她怎么也想不明白,聪慧如卓文君,为何偏偏在爱情上犯了傻,她真的爱司马相如吗?又或者是,他和卓文君之间真的有过爱情吗?她愈渐迷茫,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她已然开始领受人生的无常,包括爱意的消逝。这也是爱情的一部分。

唯一支持她的,是父亲。趁着母亲喝水的缝隙,父亲小声嘟囔道,过不下去就不过了,有什么大不了的。母亲白了父亲一眼,应该说是剜,锋利,阴冷,一如那个夏天老房子里的夜晚。父亲又不作声了。母亲幽怨地总结道,你们都是一样的人。

父亲说,他没有办法。他到底是没有办法伤害母亲,还是说,他没有办法完成属于他和她的爱情?不管是哪一种,父亲抱定慷慨赴死的姿态,俨然自己已经成为最大的受害者。父亲五十五岁过后,镇上的生意变得一天比一天难做,他大部分时间都窝在铺子里,偶有出门的时候,也是和母亲形影不离。镇上的人都说,母亲才算是嫁对了人,到老了还要当模范夫妻。母亲把头昂得高高的,一同高蹈的,还有母亲的背影。那年,母亲的脸上早已恢复了素净。那些往事如同那些遥远的岁月,一并留在了潮湿的河底,没有人想过要去打捞它们。多年以后,温雅如同受到蛊惑,她拼命压制住想要去找父亲的冲动,她想问问父亲,这么多年,他有没有一刻后悔过?她无法想象父亲的回答,或者是说,她已经没有了退路,只能继续往前走。

路只剩下最后一条。收到法院传票之后,方强每天晚上都会给她去几通电话,方强问她,为什么要毁掉他的幸福?为什么?温雅念着这几个字有如呓语。方强呵呵一笑,转头给她讲起了卓文君和司马相如的故事。在方强的版本里,爱情意味着圆满。你看,所有的圆满并非凭空而来。方强的意思是,即便完美如卓文君,也并非事事顺遂。她比卓文君幸运的是,他并无二心,无非是一时糊涂,也早已迷途知返。从古至今,不都是如此吗?方强如是反问道。

她毫不犹豫地拒绝了方强。方强恼羞成怒,咬死了她一定是有了别人。除非如此,不会再有别的原因了。第一次起诉以方强拒绝出庭而宣告失败。接着是第二次,第三次,漫长的等待犹如无期徒刑,她赤脚走入黑夜,最终,她要下了安安的抚养权。其余的,都给了方强。

长街上,霓虹灯闪闪烁烁,璀璨与寒夜辉映,栾城的夜晚渐渐变得迷离。温雅从兜里掏出手,轻轻捂住脸,霜风扑面,尖利的,不只是此刻的寒意。她无法想象那张传单到底会将她的命运推至何方,却也能够想到以后的日子必定更加艰难坎坷。在风中,残存的银杏树叶在枝头猎猎作响,说不清是要留,还是要走。温雅低着头,一刻不停地朝前走,隐隐听见有人在喊,下雪了,下雪了。很清脆的声音,遥远得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温雅支着耳朵,有些惊恐地朝四处探寻一阵,呜呜的风声掩盖了一切,仿佛刚才的童声不过一场错觉。一颗热泪滚滚而下,还好不是安安。

据新闻里讲,这是栾城建市二十六年以来最大的一场雪。学校提前半天放假,温雅连午饭都没顾上吃,早早地就去学校门口等安安了。行至半途,安安说,她想走回去。母女俩并肩朝家里走,街旁的积雪已经堆至脚踝,轻轻踩上去,酥酥的,像棉花。温雅很想找一个地方躺下,最好是雪越深越好,她愿意被大雪掩埋。是安安突然喊住她,安安说,妈妈,你真的相信爱情吗?

什么?温雅慌了神,脱口问道。那张照片早已在网络上疯传,她不是没有想过最坏的结果,她会给安安做好解释,要怎么说呢?是说有人蓄意报复?还是说纯属子虚乌有?安安会相信吗?万一呢?……千头万绪,此刻,所有的侥幸都化为泡影,在这件事上,她还是没有想好该怎样面对安安。

和方强协商离婚的事,安安还是知道了,那会儿,温雅已带着安安另找了房子,方强第二次来出租屋,她的话还没开始讲,安安突然跑到客厅,涕泗横流地抱住她,求她不要抛下爸爸。场面一度变得混乱,她一面不知所措地抱紧安安,一面示意方强赶紧离开。无论她怎么解释,安安并不接受,她坚信母亲必定是受了蛊惑,唯有父亲才能拯救她,她要和父亲一起,重新把她从错误的航道拉回来。她除了更用力地抱紧安安,别无他法。后来她才知道,那些话出自方强,他一字一句,悉数教给了安安。时间冲淡了一切,时至今日,但凡方强缺席的场合,安安脱口就是,他们离婚了,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对于温雅也是一样。到底怎样做才算是正确?温雅也有过犹疑的时刻,除了无尽的沉默,没有人能够给她答案。

安安继续讲道,最近,老师给我们讲了卓文君与司马相如的爱情神话。

你怎么看?温雅深吸一口气,终于横下一条心,伸出手去接大片大片的雪花。很奇怪,以前她最怕冷天,没想到,真在雪地里走得久了,连后背都冒出了大片密密的细汗。

什么爱情神话,依我说……说到此处,安安却卖起了关子。

嗯?温雅伸长了脖子,一双眼睛盯紧安安,近乎天真了。

真逗,我才不要相信这个世界上有什么狗屁爱情,全都是骗子。安安对准脚下的雪垛狠狠地踢了一脚,雪团四处扬开,像是落在牛皮上的厚重鼓点,再看安安,眉毛冷,眼睛冷,嘴巴也冷,她的整张脸都在冒着寒气。

绵密的雪花迎面扑来,一层一层地落在温雅的后颈窝,在背脊徘徊的余热惊魂未定,又重新缩回了骨头的深处。这几年,安安的脾性变得捉摸不定,时而暴躁,时而阴郁,时而低沉,时而高亢,自安安出生以来母女俩朝夕与共培养出来的亲密戛然而止,她能感受到安安对她的疏远与恨意。她无数次想要把真相告诉安安,最终,还是放弃了。作为母亲,她并不能算是一个合格的参考,她不愿意她的安安过早地落入四顾无援的境地。

安安……温雅轻轻喊了一声,刚一站定,就想伸手去挽安安的手臂,安安抢在她前面,大步走远了。她的手短暂地悬了空,很快又重新放回到衣兜。还没到家门口,两人鞋袜已全部湿透,像是经历了一场远行。关于那张传单,她终究是无法向安安开口,几次欲言又止,只能埋头做起了安安爱吃的鸡公煲。

屋子里空寂得吓人,不断在她脑海里回放的,还有单位里今早最新出来的工作安排,她被调整至后勤岗位,官方的说辞是,这段时间她得先避避风头。名为保护,实为冷藏,还有更深一层的意思,他们信了那张传单。这里面的玄机,她即便再明白,也只能揣着明白装糊涂了。温雅只是觉得疲累,无尽的曲折奔劳之后,到头来,却是走进了不见天日的死胡同,无论仰面还是回头,都只觉前路微渺,再无别途。

当天夜里,温雅发起了高烧,安安叫来方强,三个人手忙脚乱地下楼,才发现积雪已经深及小腿肚子。方强将安安送回家里,转身又背起温雅走进了大雪。

他终于又一次完整地拥有了她。说起来,还是那张传单的功劳。他只用了一张传单,就让张勇知难而退。不止如此,以后若再要说起他们的爱情,那他就得是她的救世主了。这才对嘛,要说良配,谁能比得过他呢,他和她是学生时代的爱侣,又一起走过了最张皇无措的青春,还有了安安,就凭这些,就足以抵过千军万马。他没想过要和温雅分开,即便他真有了别的女人,那也只是无数个平淡日子里的偶发性意外。直到,温雅提出离婚,他依然没有当真。她不会离开他,他有这个自信。就像卓文君不会离开司马相如,这是他和温雅的爱情神话。

雪下得很大,刚走出小区,方强就觉出了吃力。医院不算很远,两公里不到,要在平常,走路去就当是散步了,今夜,真要背着温雅走过去,这是一个过于浪漫的场景,估计,只能成为一种想象了。方强仰了仰脸,密密匝匝的雪花落在脸上,像是有无数座山峰迎面扑来。方强扶着温雅慢慢朝前挪动,他想,等温雅的病好了,他会给她一场盛大的求婚,还要去市里最好的酒店,他和她一定会再次成为别人眼中的佳侣和爱情典范。方强挺直了背,有些陶醉地凝望着此时的栾城,那么纯正而不染一点杂质的白,即便是一粒灰的影子都被那些雪白小心翼翼地掩住了。

多美的雪景啊,方强凑在温雅耳边说道,他的脸从鼻尖红到了两腮,说起来,他几乎要被他们的爱情感动得落泪了。

雪地上,四行脚印一边深一边浅,隐入更深的雪地。在迷迷糊糊中,温雅一路走一路回头,满目皑皑,刺目的白惊心动魄,所有的意识都在后退,她顺着方强的手臂缓缓下坠,在闭眼的最后一刻,她看见白色的墙壁、白色的床单、白色的大褂,她躺在无边的白色里,一起被雪埋掉的,还有她全部的来路和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