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与再现:罗伯特 ·弗兰克“美国摄影的末端”

2024-10-24 00:00:00丁昶煜
文学艺术周刊 2024年15期

罗 伯 特· 弗 兰 克(RobertFrank,1924—2019)是美国著名的摄影艺术家,其代表作《美国人》运用丰富的现实图像语言,深刻地揭露了当时美国社会所暴露出的种种问题,对后来的艺术学界影响很大,例如影响了著名理论家米歇尔。《美国摄影的末端——作为国家媒介的罗伯特·弗兰克》就是米歇尔的三部曲中《图像何求?形象的生命与爱》中的重要内容。与过去不同的是,米歇尔是以个体的角度解读“美国摄影”。米歇尔试图在《美国人》这幅作品中寻找新的内容,并解答罗伯特·弗兰克后期放弃摄影的原因。本文将以摄影艺术 家罗伯特·弗兰克为中心,结合米歇尔的文章内容对“美国摄影终结”这一问题做进一步的探究。

一、内容解读:罗伯特·弗兰克与《美国人》

罗伯特·弗兰克出生于瑞士,是美国摄影师,年幼时不想忍受瑞士的沉闷与狭小,于是决心到当时最令欧洲青年向往的美国去一展身手,或许对于他来说,美国都市中蕴藏着最多的摄影资源与素材。1954 年,美国摄影师沃克·埃文斯为罗伯特·弗兰克提供了经济支持,罗伯特·弗兰克顺利地申请了古根海姆奖金,试图通过日常生活对美国做一番彻底的视觉考察,于是周游美国各地。其拍摄地点多为大城市,如纽约、洛杉矶、芝加哥等。罗伯特·弗兰克试图以一个“异邦人”的清醒旁观,对美国的都市文明做深入的观察。

《美国人》是罗伯特·弗兰克拍摄的有关美国的作品,其拍摄范围基本上都在公共空间,如汽车影院、教堂、公园等。罗伯特·弗兰克常拍摄默默无闻的路人,或是拍摄象征性的物件来对其进行符号定义;他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拍摄了路人、流浪者、新婚夫妇。《美国人》摄影集首先是在法国出版的,1959 年《美国人》才出了美国版,其中自然暗含了许多挫折。

罗伯特·弗兰克改变了传统的摄影准则,例如一些焦点的失焦、诡异的白光似乎都在跟习惯于传统的人们作对,这种不适感似乎也将美国转变为充满颓废的、光怪陆离的地方,一些保守派人士认为他以一种充满恶意的眼光拍摄美国,而当十年后的民权革命发生时,新一代艺术家们开始认识罗伯特·弗兰克,罗伯特·弗兰克的《美国人》成为处于拜金、流行文化下美国人的真实写照。而问题的关键在于罗伯特·弗兰克的转变:正当罗伯特·弗兰克逐渐被大众所认可时,他却放下摄影,转向了电影行业,按他的话来说:“我已无须再用摄影来证明我自己了。”

这种转变似乎引起了米歇尔的好奇,米歇尔以《美国人》为切入点,试图向我们展示概念之间的错综复杂性。米歇尔在文中说道:“所以,我们必须将《美国人》看成一个矛盾和模棱两可的迷宫,任何单个的解释都起不到效果。”就摄影而言,摄影作为一种媒介而存在,媒介是文化建构、技术和人工产物,摄影对于任何评论家而言都可以宣告其本质特征。而摄影作为一门艺术,其独一无二的特征就在于自动的现实主义和自然主义,如果绘画是艺术家表达自身情感的媒介,那么摄影无疑是现实艺术的真实性表达,它无法被抽象,但因为制造现实而被谴责,因此摄影作品充斥着图像的语言,它完完整整地记录了看到的东西,而又揭示我们看不到的东西。因此,不单单是《美国人》这幅作品,这种暗藏而含糊的图像语言是每一幅摄影作品都具备的。

这种特质无疑加大了我们对摄影作品的解读难度。对于罗伯特·弗兰克的《美国人》,面对这种含混性,就需要有具体而系统的解构 方式。本文认为,基于《美国人》的特殊性以及媒介关系,有三种角度可供探究。第一种解读方式是《美国人》于艺术家本人的重要意义,即以罗伯特·弗兰克为视角回答其离开摄影的原因,米歇尔《美国摄影的末端——作为

国家媒介的罗伯特 ·弗兰克》中就对罗伯特 ·弗兰克放弃摄影提出了追问,体现了作品对艺术家的深刻影响:“既然美国摄影对于罗伯特 ·弗兰克本人而言已经终结,那么为什么不去其他国家进行拍摄呢?”这种变化实际无法从根本上改变罗伯特·弗兰克,因为去其他地方和去美国一样,实质并未改变,在对罗伯特·弗兰克本人的采访中,罗伯特·弗兰克表示电影可以让他与自己的朋友家人合作,让他可以试着恢复在“美国摄影的迷宫”里遗失的身体。从这个角度来看,罗伯特·弗兰克的作品《美国人》的成功意味着他摄影生涯的结束,这也是造成他转向的关键因素。

第二种解读方式则来源于对《美国人》作品的理解,以作品为主体展开,从艺术特征和表现手法来看,罗伯特·弗兰克擅长运用视觉切割的拍摄方式,并呈现在大量的作品当中,如《美国人》摄影集的第一张照片就展示了这种切割性。这种切割意味的体裁不仅体现罗伯特·弗兰克本人在摄影技巧层面的突破,也映射了美国文化等相关内容,因此米歇尔对切割母题作品的解读也会涉及多个层次。以作品《集会——芝加哥》(AM58)为例,这张照片强调了切割的工具——苏萨风本身,如果联系人物上方所系的美国国旗,那么这种视觉错觉的解读就不仅仅停留于技巧的层面,正如约翰·扎科夫的解读,这种人物切割的错觉效果实际上 在隐喻苏萨风吹奏者本身就是无头脑的,象征着对美国文化无脑的鼓吹,吹奏者在吹奏乐器时殊不知已经被乐器所替代。因此,这种题材实质上强调了美国政府与人民之间的一种不平衡关系。

米歇尔用生动的比喻形容了这种关系:“那些太过靠近美国国家迷宫中心地带的人将失去他们的头颅,或是遭受斩切。”而这种主从关系在罗伯特·弗兰克 1959 年拍摄的作品中 进一步深化了,这次深化的对象不仅仅是简单的公民身份,而是总统,因为他们就是米歇尔所说的“太过靠近美国中心迷宫的人”。《美国人》的另一张照片拍摄的是商店门柜,其左边为时任总统艾森豪威尔半身像,右边是无头人体模型,就是一种对米歇尔观点的形象说明。

米歇尔在后文的分析中将这种人物切割与美国流行小说中的“无头骑士”的形象相联系,进一步揭示了其内涵的丰富性。美国著名小说家华盛顿·欧文的《睡谷的传说》中的无头骑士,是一种游离和迷失的象征,这种象征正是罗伯特·弗兰克本人的投射,《美国人》合集中的代表作《透过纱门的理发店——南卡罗莱纳麦克勒安威尔》就试图向我们说明:理发店里空无一人,而摄影师自己的部分身影,以及举着相机的双手轮廓,通过门窗的反射穿透了纱门。罗伯特·弗兰克的头、眼睛和照相机此刻成了一个反射的阴影。如米歇尔所说:“罗伯特·弗兰克的缺失的身体化作了一道阴影,如同无头骑士的鬼魂一般,在人世间游荡,却又不留下一丝痕迹。”这十分形象地揭示了罗伯特·弗兰克身为美国摄影师的状态,因此从另一个角度来看,《美国人》所展现的种种技法也隐喻了摄影师本人的状态,即一种迷失的、游离的状态。米歇尔借用《美国90 号公路》这幅作品以进一步加以说明,罗伯特·弗兰克展现了自己被切成两半的家庭,一辆独眼汽车载着他的妻子和儿子以及沉重的衣物,这显然是一辆家庭汽车,但车子被照片的取景框切开了,车中最重要的,也就是驾驶座上的罗伯特·弗兰克本人被切掉了,罗伯特·弗兰克的这种不在场的在场(罗伯特·弗兰克本人是摄影师),反映的正是拍摄主体的迷失和游离状态,车中的妻子和儿子处于昏睡之中,车辆也不知驶向何处。可以看到,第二种解读方式似乎与第一种解读方式有着密切的联系,因为在解读分割母题与罗伯特·弗兰克本人的联系时,就谈及幽灵般的身体的缺失的问题,它与 第一种解读所给出的结论构成了内容上的呼应。

第三种解读方式源于米歇尔文中的两个比喻,即“红色汁液”及“纯白的光”。它们是文章中的重要线索,也体现了米歇尔擅长运用形象的比喻来代指某个概念的行文特征。第三种解读不再以罗伯特·弗兰克本人为主体,也不再以作品为主体,而是以米歇尔为主体,因此第三种解读传达实质上是米歇尔对于罗伯 特·弗兰克摄影的态度和看法。米歇尔试图以新的态度去理解这种摄影方式,“纯白的光”与“红色汁液”是对立的概念,“红色汁液”象征着空洞的美国文化以及诸多的问题,而“纯白的光”象征的是米歇尔通过罗伯特·弗兰克的作品看到的不一样的一面。米歇尔这样说道:“它也许有种俗丽而商业气的宗教虔诚。”米 歇尔认为罗伯特·弗兰克摄影的意义不仅仅在于揭示美国存在的问题,也在真正发现不一样 的美国,它无法依靠传统的摄影方式去找到,而是需要罗伯特·弗兰克的这种“无头骑士”一般的摄影方式。当一个摄影师达到这种状态,这种客观而无意识的拍摄方式,才能拍摄不一 样的作品,它们展现了繁华的美国社会的真实的一面,流露出了罗伯特·弗兰克对于日常细节的深刻观察。

二、对罗伯特·弗兰克“美国摄影的末端”的 解读

《美国摄影的末端——作为国家媒介的罗伯特 ·弗兰克》不仅呈现了米歇尔对罗伯特 ·弗兰克本人的态度,也集中呈现了米歇尔对于美 国媒介、社会、公民等概念的看法,但该篇文章并没有对文中出现的“美国摄影的终结”以及标题中的“美国摄影的末端”做出合理的解释,米歇尔也没有专门谈及该内容,那么“美国摄影的末端”究竟意味着什么,罗伯特·弗兰特的作品《美国人》与米歇尔图像学理论到底具有怎样的联系,这似乎是一个有趣而难以回答的问题,需要在理解米歇尔图像学理论的基础上,结合上述线索对罗伯特·弗兰克《美国人》内涵做进一步的思考。

在此之前,需要对米歇尔的理论做进一步的理解。米歇尔的图像学,不仅强调图像本身,还试图将图像、语词合理地糅合。它们并不是相互对立的关系,也不存在支配关系,它们相互融合、互相补充。因此,从这种理论角度出发,我们就能够看到罗伯特·弗兰克与米歇尔图像理论的联系性,“美国”与“摄影”,国家与媒介之间也同样是这种联系,米歇尔在文中强烈批判了这种不平衡关系,尤其是美国政治的支配性地位,政治无法代替美国,也无法代替公民,更不能作为“美国”的直接呈现。过去对于美国的摄影,都是典型性的、代表性的摄影,其中最具典型性的,莫过于对自由女神的拍摄,但是这种摄影是否真的能代替 “美国”这个概念,自由女神又是否能代替和象征美国的形象,米歇尔显然持否定态度,他肯定了罗伯特·弗兰克的拍摄方式,罗伯特·弗兰克所拍摄的,就是美国土地上日常发生的、民间发生的、漫不经心的、琐碎的事物,即所谓的“非决定性瞬间”。罗伯特·弗兰克拍摄他所有能观察到的事物,不强调传统摄影规则,如同鬼魂一般,不仅试图揭示美国存在的问题,也在充实并寻找美国的独特之处,而这种摄影方式实际上才是对完整地记录“美国”的尝试,是为美国人民发声的有力途径。

就艺术家个人经历而言,罗伯特·弗兰克&nbee6b78ce17f30d8545ae0d8e6c990e2dsp;于 1958 年完成这最后一件作品,并宣告自己的摄影生涯结束。在1974 年的一次访谈中,他提及他曾经将一颗钉子钉进一沓很值钱的《美国人》照片里,并在上面写上“摄影的终结”,因此“终结”这个概念在罗伯特·弗兰克那里具有直接的意义,我们也可以将其理解为罗伯特·弗兰克个人生涯的投射和转折。从美国到晚年回归家乡瑞士,再从摄影转向电影行业,实际上标志着罗伯特·弗兰克在美国个人摄影生涯的终结。

因此,我们似乎能够理解罗伯特·弗兰克为何陷入“美国摄影的末端”的困境之中了,米歇尔对这种摄影的肯定,也是在否认一种认识方式,即事物不应采用单一的视角,也不由单一的因素来决定,概念与概念之间也没有明确的唯一关系。美国或者国家这个概念应是由多种事物和因素共同决定的,自由女神像无法完全代表“美国”这个概念,“美国”应体现于所有与美国相关的事物当中,罗伯特·弗兰克的美国摄影就是对于传统摄影的突破,而且更多的是对美国摄影的突破,它体现了摄影艺术普遍性的原则,他所拍摄的日常化的细碎的内容,共同阐释了美国的实质。在这个角度上,罗伯特·弗兰克才是真正拍摄美国的人,而当《美国人》完成时,显然罗伯特·弗兰克就是那个走在美国摄影史末端上的人。总结来看,罗伯特·弗兰克终结了过去美国传统而单一的摄影视角,为全方位、多视角的摄影指明了方向。

基金项目:2023 年度重庆市艺术科学研究规划项目“人工智能对摄影艺术的影响研究”阶段性研究成果,项目编号:23YB04。

[作者简介]丁昶煜,男,仡佬族,贵州贵阳人,四川美术学院硕士研究生在读,研究方向为美术学(美术史论与批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