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韩延执导并于 2023 年上映的电影《我爱你!》讲述了三对老年人之间的爱情故事。电影聚焦老龄化社会现状,表现了老年群体关于身体病痛、情感需求和死亡议题的严肃议题。电影运用多重意象推进叙事,辅助人物形象塑造,丰富了角色对于爱情的表达,让影片在题材创新、人物塑造和情感共鸣之中,找到了艺术与商业的平衡。
一、题材创新:老年群体精神困境的真实审视
《我爱你!》改编自韩国著名作家姜草的同名漫画。电影在保持原著精神的基础上,结合中国文化和社会形态,进行了成功的本土化改编。影片展现了城市老年群体的生命伦理与爱情主题,以浪漫诗意又极具戏剧冲突的叙事风格呈现了这个群体的生活现状与心理境遇。
在题材上,《我爱你!》以老年人作为叙述主体展开情节叙事,用更加年轻跳脱的视角打破了公众对老年人群生活“枯槁无趣”的刻板印象。在风格上,许鞍华的《桃姐》与《天水围的日与夜》、孙周的《心香》、李睿珺的《老驴头》等类似题材的影片,大多是通过舒缓温和的情感笔触反思生命来去,而《我爱你!》增加了更多喜剧类型片特色,融合了近年来商业作品中常常运用的平民化视角与温暖现实主义创作风格,与社会现实问题相连接。通过意象表达和多重人物叙事交织,《我爱你!》消解了老年题材作品的严肃性。影片的特别之处在于以老年群体的爱情为底色,对代际冲突、养老现状、伦理道德做出剖析,令影片更具反思意义。
二、人物塑造:角色情感表达中的意象建构
(一)动物意象串联人物爱情
动物意象时常作为电影中一种重要意象来反映人物思维与行动,通过动物的习性和行为来隐喻角色性格。电影《我爱你!》颇具艺术价值之处便在于运用动物意象反射人物形象,在推动叙事的同时形成“老人”与“动物”互为镜像的逻辑对比,并以此为明暗双线路径,诠释三对老年人的深层情感内涵。
首先是大象象征的无私奉献的爱。大象在影片中占据了较多叙事体量。在常为戒、李慧如和谢定山夫妇同游动物园时,谢定山听说了“象冢”的传说:大象老了以后会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死亡,然后悄悄找片树林,前往一个隐秘的地方,悄悄死去。“象冢”对应了谢定山夫妇的“自杀”,寓意着他们“最后的归宿”。大象意象在影片中象征着从一而终的陪伴和悄无声息的死亡,对应谢定山夫妇的爱情,象征一种对伴侣不求回报的奉献精神。在两人去世后,李慧如也跟常为戒分开,常为戒独自回到了游乐园,动物园也只剩一只大象了。象是群居动物,此时的大象独行对应着常为戒内心的孤独空虚,也是他之后下定决心要不顾一切奔赴李慧如的内心写照。
其次是蜗牛象征的带着愧疚和思念的爱。影片中蜗牛共出现两次。第一次出现在常为戒带李慧如去动物园的场景中。常为戒说起自己的老伴生前是大象饲养员,慢悠悠的样子就像一只蜗牛。此时画面特写是一只蜗牛,其作为老伴的隐喻,抒发了常为戒思念亡妻之情。蜗牛第二次出现在常为戒在老伴墓碑前独白倾诉的时候。常为戒对自己忽略了老伴的疾病而感到愧疚,此时镜头聚焦一只在墓碑上缓慢爬行的蜗牛,伴着常为戒的独白,蜗牛的蠕动和触角的伸缩仿佛向观众传递一种“温情互动”,即逝去的老伴在另一个世界回应着常为戒的心声。在文学作品中,蜗牛常常象征着缓慢但坚忍的性格,“蜗牛壳”则意味着“家”。影片中的蜗牛意象是常为戒老伴的具象表达,也是他在老伴走后的漫长岁月中“无妻如无米”的孤独缩影。
最后是鸟象征的渴望自由的爱。鸟是电影中推动粤剧大师仇美灵和陈校长之间情感叙事的重要意象,也是常为戒和李慧如爱情的见证。仇美灵家中自由飞翔的鸟,成为她与陈校长之间无法割舍但又无法实现的爱情的象征。电影用她抢救病鸟、禽流感消杀中拼死保护一笼群鸟等人物动作来体现她之于爱情的忠贞寄托。在仇美灵保护鸟时跌伤住进了养老院,房
子也要被团里收走之际,之前救活的鸟出现在仇美灵的旧屋,常为戒将它放生。放飞鸟的一刻,镜头切换到口字形居民楼的仰拍全景,画面呈现出一个鸟笼般的视角,寓意着仇美灵多年来为爱守候、坐井观天的“囚鸟”心态,也隐喻常为戒、李慧如挣脱世俗的爱情。最终常 为戒奔赴李慧如的乡间小屋,被放飞的鸟出现在他们的餐桌前,此时的鸟更像是“爱情鸟”,见证着两人的重归于好。
(二)物体意象寄托人物感情
电影中,物体意象常常用来象征人物的内心世界,具象的物体也对照着主角的情感反应。在情感叙事层面,影片多次出现的“人形”无生命物体,成为角色的情感载体。比如木头人 象征的思念之情,陈校长与仇美灵分开后,因极度思念又身患阿尔茨海默病,而将一个木头人当成仇美灵,从早到晚对着她讲话。又在自己疾病清醒时,看着木头人伤心流泪,直呼“这不是她”。从物体特性来看,木头人作为不具 有生命特质的人形物体意象,指代了陈校长对仇美灵的爱情投射。他的主观意愿赋予了木头人生命意义,是陈校长对自己爱情追求的一种想象建构。此外,陶瓷娃娃象征着忠贞之情,在谢定山夫妇的爱情故事中,一对陶瓷娃娃出现多次,是两人结婚时陶瓷厂的老厂长送给他们的定情信物。在谢定山夫妇打算一起结束生命之前,谢定山将这对娃娃送给了常为戒和李慧如,作为对他们爱情结合的期许。在两人自杀后,陶瓷娃娃也打碎了。娃娃的“碎”指代两人“卒”。李慧如在目睹这番场景后,因为不想和常为戒落入同样的悲剧结局而选择分开。重回孤独生活的常为戒在照看养老院中因疾病发作而不停呼喊爱人的陈校长时,仿佛看到了 自己的终局。为了不留遗憾,他决心去找李慧如。结尾处常为戒将碎掉的陶瓷娃娃重新拼好,和李慧如长相厮守,此时的陶瓷娃娃是“破镜重圆”的象征。
三、情感共鸣:情感叙事结构中的逻辑探析
美国叙事学家霍根提出“情感叙事学”概念,认为情感在人类学中具有重要价值,人物之间的情感碰撞能够对故事发展产生重要影 响。霍根主要研究了情感与故事之间关系的三个层面,一是情感如何影响故事,二是故事怎样表达作者和人物的情感,三是故事如何影响读者、观众或听众的情感。《我爱你!》作为一部由情感推动的影片,在这三个层面均做出了具体诠释。
(一)三种叙事原型共同推进故事发展
霍根在著作《情感叙事学》一书中指出了情感与故事结构和故事成分之间的关系,认为即使过程异常艰难,主角最终都会克服困难、实现目标。浪漫叙事的目标是有情人终成眷属,主角通常经历过被权威拆散的折磨,是个体的幸福感。牺牲叙事追求的目标是食物充足,主角通常经历过饥荒,追求的是一种身体上的幸福感。英雄叙事主要体现出自豪和愤怒两种情感状态,追求的是社会性的幸福感。影片中三对老人的不同爱情追求,构成了这三种 差异明显的叙事原型,让影片的情感叙事结构更加完整。
1. 英雄叙事的自豪与愤怒:常为戒的三次挥鞭与爱情追逐
电影塑造的主角常为戒符合英雄叙事原型。虽然他是一个退休老头,但他随身挂着麒麟鞭,熟悉年轻人的网络用语,看到不公事件时挺身而出,颇具当代武侠精神。在他和李慧如的爱情中,他从刚开始不断对李慧如“找茬”,到深入了解李慧如的内心世界,理解她卖瓶子为生的谋生不易。他尊重李慧如的“职业”,没有以一种拯救者的强势姿态救赎她的
生活,而是发自内心地支持她,与她共同承担生存的辛苦。两人一起开着小破车去捡瓶子的过程中,他表现出成就爱人、找到心灵满足的自豪感。
英雄叙事中一定会直接展现英雄的“愤怒”,这在常为戒的情感表达中显而易见。通 过他三次挥麒麟鞭,观众足以窥见他对于正义、道德、忠义、社会价值的理解,以及他与当代社会中现存的诸多不公正现象的“对抗”。他第一次挥鞭是在影片开始时对公园里倒垃圾的行为的不满。第二次挥鞭是在大闹“孝宴”,是他对谄媚的嘉宾领导和虚伪的儿女孝悌发出的有力痛斥,挥鞭时他怒斥:“麒麟鞭,保安良,惩恶扬善远名扬!头三鞭,打的是恩将仇报白眼狼,利字当头丧天良!后三鞭,打的是没心没肝不孝子,长大成人忘爹娘!”这是他愤怒情绪的最顶峰,也是电影的高潮时刻,是他以破坏性的暴力行为对抗道德失序的直接情感抒发。最后一次挥鞭是在李慧如的乡间小院,此时他已和李慧如重归于好,决心相依为命。这次挥鞭是他摆脱了所有束缚后奔向爱情的自我情绪释放,是“讨好自己”的精神满足。
2. 牺牲叙事的死亡与成全:谢定山夫妇从相伴相依到走向死亡
谢定山和重病的妻子,像大象走向“象冢”一样,吞下安眠药、打开煤气,以手牵手的方式共同离开人世,死亡也不能将他们分开。这种悲剧式的叙事将两人忠贞的爱意推向高峰。根据霍根的理论,在牺牲叙事原型故事中,罪孽常常由无罪者的牺牲来弥补。电影中谢定山 夫妇决定双双自杀的“最后一根稻草”来自子女的冷漠,影片中儿女的不孝是一种“罪”,谢定山夫妇选择以维护子女颜面的方式结束生命的行为,则是一种无罪者的弥补式牺牲。根据迪尔凯姆的社会学观点,这是一种经历了被主流秩序贬低了人格之后的一种“利他主义的自杀”。
3. 浪漫叙事的别离与痛苦:陈校长与仇美 灵有情人终成眷属
浪漫爱情叙事的核心是对爱情的追求。故事中两个相爱的人往往因为阶级障碍或社会原因而无法结合,但多以有情人终成眷属为结局。多年来,粤剧大师仇美灵以鸟为伴,陈校 长则将木头人认作昔日恋人。两人逐渐老去,身体状况也每况愈下。陈校长因为阿尔茨海默病而间断性失忆,仇美灵因为抢救群鸟而摔断了腿。两位老年恋人在“身体失能”中逐渐丧失了追求爱情的基础。在常为戒和李慧如一波三折并共睹谢定山夫妇“死亡”之后,他们决定帮助仇美灵和陈校长重逢,影片最后可以看到两人终究相逢,两人由分离之伤转为相逢之喜的爱情追求具备浪漫主义色彩。
(二)通过角色眼泪完成情感表达
在故事表达层面,电影通过演员不同形式的“眼泪”来完成情感抒发。《我爱你!》延续了导演韩延在情感题材商业片中的一贯秉持的“催泪”温情风格,其中的多场哭戏令人印象深刻。
首先是痛苦的泪,电影中的几位老人都在不同情景下以眼泪宣泄自己的痛苦。常为戒想起逝去已久的老伴,因自责而独自悲痛流泪。谢定山夫妇两人流下了更多痛苦的泪,在妻子赵欣欣因病痛而要求死亡时,两人互相拥抱痛哭,以强烈的情感宣泄内心长期饱受的折磨。在仇美灵与陈校长分别后,两人因为彼此思念却无法相见而流下相思泪。电影通过多个角色的痛苦之泪串联起爱情、死亡和分离的沉重议题。
其次是感动的泪,在常为戒与李慧如的相处中,李慧如被常为戒的关爱和在意打动。从两人共同开车“捡垃圾”,到常为戒登门致 歉并给李慧如过生日时说出“我中意你”的时候,李慧如都流下了感动的泪水。
最后是幸福的泪,与电影中较多篇幅的苦情催泪相比,幸福的眼泪显得弥足珍贵。常为戒和李慧如两人共赴山间小屋生活时,常为戒 的真情告白让李慧如放下戒心与他和好,此时 的泪水传递出她历经波折但终遇所爱的幸福之情。
(三)悲喜剧风格引发观众共情
导演韩延的多部影片(如《滚蛋吧!肿瘤君》《送你一朵小红花》)的情感叙事有三个特点:个性鲜明的人物、强烈的情感表达和戏 剧张力十足的段落。《我爱你!》通过戏剧化叙事和演员强烈的肢体语言表达,将角色浓烈外放的情感直接抛出,调动观众感情,让不同年龄层的观众都可以找到共鸣。电影给几位老人设定了不同程度的悲剧基调,但是穿插着吵架斗嘴、幽默搞怪、温情团聚等喜剧化表达手法来弱化这种悲剧性,赋予小人物对待生活的乐观态度和积极心态。电影悲喜剧交织的叙事手法,既满足了观众内心的情感需求,也实现了理智与情感的双向平衡。
四、结语
《我爱你!》突破了老年题材电影既有的平铺直叙的创作模式,以老年人主体身份作为叙事切口,探讨老龄化现状、老年人身体失能和情感需求,由细微处反映了老年群体的多层面孔。电影以多重意象建构、多线条交织和悲喜剧融合的叙事方式,揭露了喜剧皮囊下的悲剧内核,直面爱情本色剥离后的死亡底色。导演在一贯的“温暖现实主义”作品风格中,开 辟出一条以情感推进叙事表达的创新之路。
[作者简介]师春子,女,汉族,陕西西安人,就职于北京艾利艾互联网科技股份有限公司,硕士,研究方向为电影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