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阿特米西亚 ·真蒂莱斯基与男性画家朱迪斯题材作品表现的差异性

2024-10-24 00:00:00姜玥彤傅相霖
文学艺术周刊 2024年15期

阿特米西亚·真蒂莱斯基(下文简称“阿特米西亚”)是巴洛克时期占有重要地位的女性艺术家,自幼师从父亲欧拉奇欧,作品受其父影响,承袭卡拉瓦乔派的现实主义风格。其所创作的朱迪斯斩首荷洛芬尼斯系列作品,由于作品有别于历史上同类题材的暴力性和女性意识,她的朱迪斯题材系列作品在同类题材中广受讨论。

本文选取了在其之前的三位文艺复兴时期男性画家同题材的作品为比较对象,在研究方法上以文献研究为基础,结合阿特米西亚和 其他男性画家的作品进行图像学研究和比较研究,分析其差异性及背后的社会文化因素和阿特米西亚的女性视角,有助于读者理解阿特米西亚的绘画创作,以期提供对于阿特米西亚所处巴洛克时期的女性画家笔下的女性视角思考的启示。

一、朱迪斯的故事

以朱迪斯为主题的艺术创作,通常围绕朱迪斯斩首荷洛芬尼斯的故事展开。这个故事 出自《次经》(《圣经》后典)中的《朱迪斯书》。故事主要讲述了亚述帝国的尼布甲尼撒王下令征讨曾拒援他的以色列国,由主将荷洛芬尼斯领兵,攻至犹太人的伯夙利亚城下,在城池快弹尽粮绝之际,一位美貌的寡妇朱迪斯自愿站了出来,换上华丽的服饰,带着女仆进入荷洛芬尼斯的军营,在军营的几天朱迪斯凭借美貌吸引了荷洛芬尼斯。在第四天晚宴时,趁荷洛芬尼斯大醉熟睡时举剑砍下他的头颅,回到了伯夙利亚城。至此, 亚述军队溃败而逃,以色列军民反败为胜。

朱迪斯斩首荷洛芬尼斯的故事使女性突破 了父权社会的绝对统治,以“斩首”这一直观的动作,跳出了“第二性”的束缚,形成了传统性别地位上的倒置,除此之外,女性、战争与暴力三个因素的结合以及朱迪斯的英勇无畏的英雄形象,使得朱迪斯形象十分立体。不同艺术家对其形象的塑造也有所不同,其中最受争议的当数阿特米西亚的作品。

二、阿特米西亚与她笔下的朱迪斯

(一)阿特米西亚的经历

阿特米西亚出生于 1593 年的罗马,是托斯卡纳画家欧拉奇欧的长女,从小在父亲的工作室中就显现出远胜他人的才能,师从父亲学习卡拉瓦乔派现实主义式样。1611 年,父亲欧拉奇欧邀请朋友塔西教授女儿透视技法期间,塔 西强暴了年仅 18 岁的阿特米西亚,并承诺会娶她为妻,这一过程一直持续到1612 年 3 月。在欧拉奇欧向法庭上诉后,经历漫长且痛苦的审判过程后,塔西最终被定罪。这段不堪回首的经历与其创作的苏珊娜、朱迪斯、克里奥佩特拉形象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由于舆论热议等因素,在审判后,她被父亲嫁往佛罗伦萨。佛罗伦萨成为她事业发展的起点。

(二)阿特米西亚的经历及所在时代对于其朱迪斯题材作品创作的影响

阿特米西亚一生中曾描绘过许多的英雄形象,朱迪斯和苏珊娜都是她笔下频繁出现的英雄题材,她对于朱迪斯题材的描绘集中于她人生最跌宕起伏的13 年(自 1612 年至1625年),从遭受塔西侵犯后,进行广为热议的公开庭审,到嫁往佛罗伦萨,成为佛罗伦萨艺术 学院历史上第一位女性学生,被美第奇家族赞助进行艺术创作。不难看出,朱迪斯系列作品的创作与她这一阶段的人生经历具有紧密的联系,少年时期的经历和生长环境、跟随父亲学习艺术的经历以及早期的女性意识萌芽都对其创作产生了影响。

阿特米西亚作为家中唯一的女性,与独身的父亲生活在鱼龙混杂的罗马城,在充满好色之徒和机会主义者的世界里,保护女儿是一件十分困难的事情。关于性侵犯的反抗题材很早就出现在阿特米西亚的作品中,比如《苏珊娜与长老》(1610)。在遭受了侵犯之后,朱迪斯题材出现在她 1612 年创作的《朱迪斯斩首 荷洛芬尼斯》(现藏于意大利卡波迪蒙特博物馆)中,其被称为“那不勒斯的朱迪斯”。这幅作品的画面中,朱迪思和女仆正在切割荷洛芬尼斯的头颅,床上的男人奋力反抗却无济于事,血液在床单上的流淌痕迹十分明显,整体画面构图饱满,仿佛要冲出画面。这样具有强烈冲击力的画面或许不仅仅是阿特米西亚的自我隐喻——女性对于施暴者的复仇,更可以理解为作者对其所处的时代对女性造成的压迫的反叛和抗争。然而这种超越时代的反抗在当时广受争议,19 世纪的作家詹姆森曾如此评述阿特米西亚的《朱迪斯斩首荷洛芬尼斯》:“这是她天赋的证明,但我得补充一句,这也是残暴用错了地方。”

在阿特米西亚所处时期或更早的文艺复兴时期,女性主义已经开始萌芽,站在阿特米西亚于女性英雄人物形象塑造的视角,同时代的女性主义萌芽,对于她所创作的英雄式朱迪斯形象具有积极的意义。

三、男性画家笔下的朱迪斯题材

在中世纪的描绘中,朱迪斯常被视为上帝意志的执行者,周身闪烁着柔和的光芒,犹如圣母玛利亚一般,其行为也被视为护卫国家的英雄行为而被歌颂。中世纪的朱迪斯也有另一种含义,即贞洁谦逊战胜了奢华与骄傲。这两种朱迪斯题材作品的含义一直延续到文艺复兴时期的许多作品中。不仅如此,在许多文艺复兴的艺术作品中,朱迪斯题材也暗含提醒男性警惕危险邪恶且具有诱惑性的女性的意义,对朱迪斯的描绘也出现了女诱惑者的形象。

(一)米开朗琪罗——柔和画面中的妇人形象

米开朗琪罗在西斯廷教堂天顶描绘的《朱迪斯斩荷洛芬尼斯》(1508—1512)不似以往的湿壁画,采用连续的故事描绘方式,并没有选取故事中最激烈的场景,而是描绘了刚刚完成斩首,走出营帐的时刻,荷洛芬尼斯挣扎的手和腿还未放下,搬运头颅的二人还在向帐内回望,门口的守卫已然醉倒。两名刺客在明处,无头男尸和守卫在暗处,画面的明暗对比突出了主角,暗示着这次刺杀行动的成功,但守卫仅仅是醉倒,是否会醒来仍有悬念,引发观者对故事情节的进一步思考,整幅画面由右至左展现了整个故事的发展过程。

画面中的朱迪斯形象,衣着较为朴素,装饰性的发饰彰显着她的身份,朱迪斯的一袭白衣平添贞洁柔和的气质,她上帝的协助者的身 份弱化了她的诱惑者形象和英雄形象。为了凸显出头颅这一意象,画家将朱迪斯书中原本描写的将头颅装入袋子中,变换为将头颅放在托盘上,形式上借用了“莎乐美的托盘”,虽然对原有情节进行了改编,但是头颅作为整个故事的连接点,使得画面更加完整,整体上充满古典意蕴。

(二)波提切利——代表和平的淡然女神

在波提切利笔下的《朱迪斯回归伯夙利亚》(1472—1473)中,朱迪斯正和女仆走在回到伯夙利亚城的路上,朱迪斯身着质地奢华的长袍,戴有许多珠宝制成的首饰和发饰,一手执剑,一手执橄榄枝,分别代表了对伯夙利亚城的守护以及和平的到来。同时,橄榄枝又被看作是雅典娜的象征——代表了智慧、和平与胜利,结合画作中朱迪斯淡然冷静如同女神般平和的神色以及贞洁纯净如同少女般的气质,不难联想到与智慧女神雅典娜的联系,画中通过智慧和美貌取得胜利的朱迪斯此刻仿佛就是雅典娜的化身。圣经人物融入希腊女神的神性色彩这也是文艺复兴时期新柏拉图主义思想在艺术上的一种显现。此外,为了表现朱迪斯的胜利,即让观者看得到荷洛芬尼斯的头颅,波提切利选择了与米开朗琪罗类似的表现方式,使用较为平整且能够展示出头颅的容器代替原文中的袋子,他在这里选择了篮子,由女仆顶在头顶带回。

(三)老卢卡斯——美貌的诱惑者

老卢卡斯也曾创作过一系列以朱迪斯题材为主题的作品,将其主要表现为具有诱惑力的蛇蝎美人。《朱迪斯在荷洛芬尼斯的餐桌上》(1531)前景描绘了朱迪斯与荷洛芬尼斯共进晚餐的场景,朱迪斯戴着华丽繁复的首饰,身 着美丽的华服,容貌姣好,连身旁的女仆都扮得较为华丽,朱迪斯的美貌吸引了画面中包括荷洛芬尼斯在内的许多男性的目光,女仆也在和身旁的男性对视,主仆二人凭借美貌取得了 整个军营的信任,但二人仅仅是美貌的诱惑者吗?在远景的帐篷中给出了故事的下一个场景,朱迪斯一手提剑,一手提着头颅,女仆打开袋子接住头颅,暗示着刺杀荷洛芬尼斯已经成功。《朱迪斯的胜利》(1530)则是一幅朱迪斯提剑拿头的肖像画,身着红天鹅绒衣袍、头戴精致礼帽、考究的白色手套和佩剑的窈窕女人既美丽又危险,眼神中充满狠戾,手中的剑和头颅暗示着刚刚发生的斩首行动,女人背后窗外的山上代指朱迪斯所保卫的伯夙利亚城。两幅作品在表现朱迪斯美丽魅惑的诱惑者形象的同时,都紧扣着斩杀荷洛芬尼斯保卫伯夙利亚城的情节。

四、朱迪斯题材差异性对比

(一)人物形象的隐喻性差异

上一章首段提到了对朱迪斯形象的象征性阐释主要有三层,波提切利笔下象征着如雅典娜般智慧和平的女神的朱迪斯形象结合了第一层与第二层隐喻,米开朗琪罗笔下冷静机敏地观察环境并小心转移头颅的朱迪斯同样有智慧的象征,光明相随也象征着上帝的协助。第三层隐喻也是故事中确切存在的,性诱惑这一过程可以说是计谋成功的关键,也常常成为男性画家表现的侧重点,除却上文提到的老卢卡斯笔下的形象,这种隐喻的表现到19 世纪也仍然延续,维也纳分离派画家古斯塔夫·克里姆特的作品《朱迪斯Ⅰ》(1901)中的女性用赤裸的胸膛、引诱的眼神直白地表现着诱惑者这一形象。

在以上几种隐喻的表现中,女性英雄这一最基本的形象往往被弱化,而在阿特米西亚的作品中,女性英雄形象成为重点。值得一提的是,多纳泰罗受美第奇家族委托所创作的《朱迪斯与荷洛芬尼斯》青铜雕塑(1453—1457),为政治立场服务,从原本的宗教主题 出发,也采用了直观的斩杀动作,作为正义的英雄形象成为城市的公民象征,然而在当时的佛罗伦萨,女性并不是公民中的一员。阿特米西亚的作品《乌非奇的朱迪斯》(1620)在多纳泰罗的基础上,塑造出了一个纯粹的、由女性主导的女性英雄形象,两名健康、强壮的女性直接参与斩杀的行动,不似圣母或女神的淡然,喷溅的血液、奋力的挣扎种种直观的暴力冲击都表现出女性英雄拥有同男性英雄形象相同的英勇果敢、力量感与使命感。阿特米西亚的创作在很大程度上还原了《朱迪斯书》的主题,并不排斥性诱惑的表现,而是将其视为与其他战术类似的方法或是降低敌人防范意识的手段,最终击败敌人。

(二)画面表现的差异性

不同的画面表现往往体现着不同视角的“凝视”,这是法国心理分析学家雅克·拉康创造的一个概念,而它所指的其实就是过去所说的“观察角度”。它体现了分属不同社会群体的人在以何种角度来创作抑或观察和思考。总体上来看,男性画家所选取的画面场景极少表现为斩首这一过程,在传统的男性视角下,女性不应该是残暴、血腥的,女性直接砍下代表统治者权力的男性的头颅这一行为更加难以接受,所以避免直观冲突的场景成为大多数男性画家的选择,如:米开朗琪罗、波提切利笔下朱迪斯的离去场景,提香笔下面孔犹如圣母般温柔怀抱头颅的场景,乔尔乔内笔下悲悯淡然的朱迪斯脚踩头颅的场景等。

与多数男性画家选取的画面相比,阿特米西亚从女性视角出发,表达了社会对于女性的虐待、对于男权社会的反叛、个人逐渐成为成功女艺术家的自我认同等诸多因素,这使得她

视角下的朱迪斯是敢于斩下男性头颅和实施暴力行为的。因而在她于1612 年和1620 年创作的两幅《朱迪斯斩首荷洛芬尼斯》中,有能力完成斩杀的寡妇绝不是一个纤细瘦弱的少女,阿特米西亚笔下的朱迪斯手臂粗壮,体形也更为健硕。她笔下的女仆形象也与朱迪斯同样强壮,成为斩杀行为中的重要辅助。

通过对血液射出的大胆处理,将英勇美丽的女人正在残忍地割下一个男性头颅的画面直接呈现给观者,红色的鲜血染红白色的床单,画面紧张而又震撼人心,极具颠覆性,描绘出女性崛起的力量感。喷溅到二人手臂以及朱迪斯胸前的血液也没有影响二人的动作,使得人物刻画更加生动。

五、结语

阿特米西亚作为卡拉瓦乔流派唯一的女性追随者,是巴洛克时代最负盛名的女艺术家。她笔下多次描绘的朱迪斯形象展现出有别于男性艺术家笔下或温和淡然的神性形象,或美貌 魅惑的诱惑者形象,而是以其独特的女性视角给予朱迪斯斩首荷洛芬尼斯这一题材革命性的颠覆,同时回归《朱迪斯传》本质上的智勇双全的虔诚女英雄形象。阿特米西亚曾说:“这个女性的灵魂中隐含着恺撒的精神。”阿特米西亚笔下的朱迪斯形象从她对当时社会中女性地位的清晰意识出发,突破传统的男性“凝视”,展现出女性对自身性别身份的期望与维护,形成了早期女性意识和女性思想解放的萌芽。

[作者简介]姜玥彤,女,汉族,山东东平人,辽宁大学本科在读,专业为艺术设计学。傅相霖,男,满族,山东蓬莱人,辽宁大学讲师,硕士,研究方向为艺术与设计理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