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蜂鸟》:疾病隐喻、女性窥见与现实重生

2024-10-24 00:00:00黄格
文学艺术周刊 2024年15期

《蜂鸟》是韩国导演金宝拉(BoraKim)的首部剧情长片,影片中的故事发生在1994 年的韩国,聚焦于正值豆蔻年华的14 岁初中生恩熙的日常琐细,巧妙地映射出导演对韩国女性成长土壤的深刻省思。在被压抑的家庭和校园环境所环绕的背景下,故事以碎片化的生活片段为线索,深入挖掘少女恩熙自我确立之旅的起点。在这个过程中,导演试图揭示出现代人存在于社会边缘位置的深层心理状态——疾病,并通过精心安排的悬置结局,最终达到对社会集体的深刻拷问。本文以影片中恩熙耳后渐长的肿瘤为表征,从疾病的症候中深入剖析疾病表象之下潜藏的家庭内部“病症根源”,进而探讨女性在社会结构中所承载的多重角色与定位,从个体的行为走向窥探社会的隐喻。

一、作为身体“缺陷”的疾病

电影艺术中的疾病既是能指又是所指,在电影里已超越了具体的生理病症与医学意义,成为一个隐喻化象征。作为实践生活的身体也随着疾病入侵发生了种种变化,“作为生理学层面的疾病,它确实是一个自然事件;但在文化层面上,它又从来都是负载着价值判 断的”[1] ,因此探究电影艺术中的疾病表征,进一步挖掘其在文化层面的内涵具有重要的意义。在电影这一媒介中,“疾病”作为一种别具一格的身体语言,巧妙地与影像世界交织融合,当“疾病”这一文化概念与电影相互渗透时,它会以一种幻象般的形式呈现,它不仅成为个人命运沉浮的隐喻,更映射出广泛的社会议题。“疾病”本就是一个从外面来侵犯身体内里的东西,由此“就有外在社会环境与内在人性的隐含意义”[2]。电影作为记录真实生活的第三只眼,通过不同的艺术路径,呈现出对生活中的疾病和疾病隐喻的深刻描绘。

疾病的产生是劳顿生活的必然,电影中的疾病书写也成为叙事的重要元素之一。病是人类无法避免的生存体验,一个健康且健全的个体往往置身于社会有条不紊的秩序化运作之中,很难关注到生命的背面,而一个生病的个体则将其关注的核心聚焦在自身内部的秩序之中。14 岁的恩熙过着充实却无趣的初中生活, 面对老师整日的鸡汤教学,家里沉重的氛围环 境,一些情绪在她的人生中慢慢堆积。恩熙身处台风眼之中,周遭景象犹如漫天飞舞的雪花,表面看似平静,实则内部在急速变化。恩熙居住在一处蜂巢般的公寓中,她的外表平静,但内心渴望着生命的意义,一直在寻找自己的闪光点,却在内心的失落和空虚中徘徊。电影不厌其烦给恩熙设置一次次的“磨难”:一次偷盗事件,好朋友将她出卖,甚至拒绝道歉;男朋友出轨且立场非常不坚定;上学期还喜欢她的学妹到了下学期就对她冷若冰霜。中伤、背叛、易变的友谊、经不起考验的爱情,通通向她袭来。一直以来,不稳定的因素都在不断积蓄,就像恩熙耳后的那个鼓包,逐渐演变成一颗恶性肿瘤,这就像是一颗潜藏在内心深处的定时炸弹,随着情绪的波动,不断地戏弄着恩熙的生活。

作为隐喻的疾病不仅是身体缺陷的外在表征,在某种意义上也成了个人生存挑战与内心困境的抽象映射。影片所呈现的生理疾病书写,揭示了现实世界的脆弱性,以及青少年在成长过程中所面临的无可奈何之境地,无论是身体疾病还是肉体病变,都蕴含着对未知世界的深深恐惧。蜂鸟,渺小辛劳,终其一生碌碌寻觅蜜糖,正如不受父母重视前途未卜的女孩。无论是徜徉于舞池之中,拥抱着的男孩和 女孩,还是将情感寄托在毫无了解却完全信任的女教师身上,他们所追求的只是那些破碎时光中难以获得的快乐和温暖,一个寻求安慰和解决问题的拥抱。然而,影片中最为平静温暖,最让她得到关注的那一段时光,又似乎是以病症和伤疤换来的。

二、女性窥见:不定因素与制约感的如影随形

在韩国社会的家庭架构中,一家之主自然而然地承载着至高无上的权威,他的一言一行皆成法度,家人则怀揣敬畏之心紧随其后,无不尽心遵行。对于长辈的尊崇与服从,在韩国文化中被视为理所当然的伦理纲常,更是被颂扬为一种难能可贵的美德。一家之主在执掌家政时,秉持着公正无私的原则,对每一位家庭成员都给予平等的关怀与考量。深植于韩国传统观念之中,男性角色被赋予了家庭的领航者、经济的支柱与安全的守护者等多重身份,

他们自然而然地拥有了决策与指挥的权力。相较之下,女性形象则温婉如水,常被描绘为顺从与柔美的化身,在家庭中扮演着不可或缺却又独特的角色。

在全片中,恩熙的兄长无疑是最具广泛适用性的人物之一。他的存在彰显了韩国男性至上的父权思想,他通过不懈地学习为父母打造了一个优秀的高才生形象,并将其视为自己施暴的挡箭牌,坚信只有卓越的身份才能让他在任何时候、任何地点都感到优越感。哥哥企图召唤恩熙,但恩熙略有反抗,于是他从书桌前站起身来,前往妹妹的房间。在一个不长的空镜头里,混杂着妹妹房间里传来的摔东西与恩熙因为疼痛传来的咬牙啜泣,音响与画面构成 了施暴的暗喻。

在恩熙家中弥漫着一股强烈的男性至上主义氛围,在这个以男性为中心的国度里,婚姻和家庭的职能存在着严重的不平等,导致了一种病态的婚姻和家庭关系。“极端的不平等来自男人在工作或者行动中具体的自我实现。”[1]恩熙父亲是一位独断专行的父亲,在饭桌上滔滔不绝,却不允许其他的家庭成员表露自己的看法和观点,对待自己的孩子甚是严苛,自己却会堂而皇之地与情人会面出轨。而母亲在家里操持着一切,却毫无地位、隐忍地生活。影片当中,姐姐因为逃课被父亲罚跪指责,而优等生哥哥却喝完水起身,只留下清理桌面的母亲。在家庭的社会地位中,男女之间的差距显而易见,这也是导致母亲忍气吞声的原因之一,同时恩熙和恩熙的姐姐也在这个环境中默默忍受着。

家里安全感的丧失给予恩熙无助的苦楚,女性角色的成长始终夹杂着不确定因素与制约感。在影片开头,恩熙正在卖力地按门铃,她一直等待母亲开门,却是长时间的无人回应,急促的脚步、粗缓的呼吸声、眩晕无助的情绪、滞留太久的冷漠将她击溃,一个个感官被放大,而当知道是自己的失误找错家门时,情绪顿时跌落谷底,虽有惊无险,但衰弱的神经深受挑战,在不动声色之间,疏离的窒息感悄悄散发,或许这种症候是虚妄的,是成长的伤痛,是内心精神失守的哀鸣,更是潜藏在恩熙心中随时可能会爆发的梦魇,它甚至能冲出银幕,困住无辜的我们。

三、疗愈与死亡:重生的另一种状态

因为共同的兴趣爱好,补习老师与恩熙成为心灵相通的伙伴,而恩熙因盗窃风波而与 朋友切断了联系,老师的教室则成为她的庇护所。无论是家中琐碎的纷争,还是情感上的犹豫,老师犹如一位治愈她心灵创伤的良医,教导她要以成年人的视角审视问题,切勿轻易怜悯他人。之后恩熙为割肿瘤住院,老师再次告诫她,面对暴力,不要隐忍,要奋起反抗。老师的郑重似乎像在暗示观众她曾经也拥有一段类似的故事,而恩熙是治愈她自身的良方。恩熙与女教师之间的感情和她们之间的互动更像自我对话,女教师看似过来人,可其实不过是二十岁出头的大学生,郁郁地在楼道抽烟,平时沉默寡言,常常不辞而别,在语言学校校长眼里大概也像个问题青年,和恩熙一样抱着一堆困惑,因此面对她没有什么居高临下,更是一种润物细无声的理解,用陪伴疗愈彼此受伤的心。

所以当恩熙给她写信,犹豫地落笔问:“Will I shine?”(我还会发光吗?)事实上,这注定得不到想要的答案。在片尾的留言中,逐渐浮现的并非仅仅是一句寄语,更像是一种未经论证的自我质疑,“什么才是活下去的正确的方式?有时候我以为我知道,但我其实并不知道”。影片最后留下的只有“世界神秘而又美丽”这个潦草的结论。她们因为这种对答案求而不得的姿态而联结在一起,这不只是一段遗憾不知所终的感情,更反映了这一代韩国青年面对腾飞喧嚣、风波不断的大时代的不知所措。

电影中更为深刻的“疗愈”采用的是“死 亡”这一方式,它是一种最令人痛苦、最突然也最直击人心的方式。影片以一种温情和冷静来表现对生命的理解,对爱情的渴望,对家庭 和人生的思考……在充满着残酷与痛苦的韩国社会里,《蜂鸟》无疑具有某种独特的价值和意义。世事无常,不仅是少女的青葱岁月和压抑的怦然心事,还有成长的阵痛与惘然,《蜂鸟》试图触及的更是社会中下层家庭的忙乱紧 张的真实生活琐碎,是每一个家庭成员都面对的人生难题。当恩熙向母亲探询舅舅的逝去,镜头凝视着母亲,她露出了一种少女式的迷惑神情;兄长面对失而复得的妹妹,在饭桌上突然哭泣;恩熙找到老师家里,递出那份礼物,给那位母亲带去的冲击……每个人都面对一个庞然大物,不可抵挡又无法扭转,《蜂鸟》既带来惊惧也带来解脱,更带着青春年少的悲痛。

电影《蜂鸟》以人类欲望和情感的压抑为主线,以疾病为切入点,深入剖析家庭间错综复杂的情感关系,聚焦于个体和社会,进行了对男女地位差异的批判,同时呈现了女性之间的温情和理解,反思了当下韩国人的生存现状和文化心理问题。疾驰的蜂鸟不仅代表着自由的姿态,更代表着那些处于激荡社会中的人们渴望得到的本心。

[作者简介]黄格,女,汉族,湖北荆州人,中国艺术研究院硕士研究生在读,研究方向为中国电影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