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狄浦斯王》:悲剧中的逃避与反抗

2024-10-24 00:00:00卢浩天
文学艺术周刊 2024年15期

一、命运的多重意味

古希腊剧作家索福克勒斯认为,命运是一种抽象的观念,它不可违抗,但其争议性和合理性却值得怀疑。就戏剧《俄狄浦斯王》中俄狄浦斯王的遭遇来看,索福克勒斯的观点毫无疑问是正确的,但倘若深究下去,其中的命运又似乎不仅仅是单一的抽象概念。

例如《俄狄浦斯王》中阿波罗曾再三以神谕的方式警示俄狄浦斯弑父娶母的命运,但阿波罗并不像《伊利亚特》中的宙斯和诸神那般参与凡人的命运,而是从未在悲剧之中现身,仿佛只是隐身于戏剧背后,俄狄浦斯的灾难似乎更多源自其所夸耀的理智和智慧。俄狄浦斯凭借自己的智慧战胜了那只“颂诗的狗”[1],但也将自己送入了深渊。由此可见,所谓的命运在俄狄浦斯身上所展示的不仅是一种不可抗的抽象理念,更是一种人的有限性和异己的力量。

二、笼罩于戏剧之上的命运

从戏剧整体结构上来看,《俄狄浦斯王》 自忒拜城的灾难开始叙事,经过不断追查真凶以推进戏剧进程。剧中的每一个人都只掌握了其中的一小部分真相,并如同侦探小说一般开始拼凑,直至最后水落石出。也就是说,情节的拼凑过程,不过是将一个必然发生的故事逐步构建,直到最后展示出命运的不可违抗性,而在这种不可违抗之下,是人的理性的局限和 无知的傲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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例如剧中俄瑞西阿斯曾预言“一个长着可怕的脚的诅咒将驱使你离开”;斯芬克斯之谜中也有着关于“什么生物会有两只脚,三只脚,四只脚”的谜面,其中, “长着可怕的脚”即“deinopous”,或者“两只脚” 即“dipous”这个词本身就指向了 Oidipous(即俄狄浦斯本人)。[2]然而俄狄浦斯引以为傲的智慧并没有帮助他解答这个谜语,确切地说,他的智慧仅帮助他解答了其中的一半,而谜语的另一半, 即有关于笼罩在整个悲剧之上的谜语,却被他的智慧忽略了,以至于他最终由人转向了兽。 由此可见,俄狄浦斯似乎并非真正意义上的一个完整的人,也并非拥有真正的智慧,他一如 过去被命运所戏弄的那些古代人一样,陷于自身的命运之中,而他那还未能帮其成熟认识自然与社会的理性和智慧,使其变得盲目而不自知。无论是俄狄浦斯、克瑞翁,还是拉伊俄斯,均对德尔菲神庙中的那句“认识你自己”熟视 无睹,倘若俄狄浦斯能正确认识这一点,并将其与“弑父娶母”的预言相联系,那么弄清由整出戏剧构成的谜语或许会容易很多。因此,正如韦尔南所言,虽然整部戏剧被塑造成了一个谜语,剧中一系列对知识的搜寻,在俄狄浦斯名字的意义里(他的名字被赋予了“知道在 哪里”的意思)一切都成为反讽,但国王俄狄浦斯——一如他对俄瑞西阿斯的挖苦那样“我,俄狄浦斯,一无所知”。

三、不可言说的隐喻

克雷(Clay)曾论述,公元前 4 世纪曾有 一条反对人身攻击的法律,即禁止人们说出家庭暴力,或杀害和侮辱同胞相关的特殊词语,其中包括杀父、乱伦、谋杀等。剧中,在俄狄浦斯用清晰的语言公开宣布自己是个有罪的“弑父者”之前,这一词语一直处于引而不发的状态。即使俄狄浦斯已经怀疑谋杀拉伊俄斯的人是自己,依旧使用第三人称称呼凶手,试图在词语的运用上避免与自己产生关联。同样,当伊俄卡斯忒确信凶手就是俄狄浦斯时,也曾说道“愿你不知道你的身世”。剧中,似乎所有人都在极力避免说出最后的谜底,避免以一种清晰的语言回答笼罩于剧情之上的斯芬克斯之谜,然而,正如我们所见到的,所有不可言说的事情都在避免言说,所有不可避免的事情也都在剧中上演。

同样,开场时祭祀曾说“田间的麦穗枯萎了,牧场上的牛瘟死了,妇人流产了”,进场歌中唱道“这闻名的土地不结果实,妇人不受生产的疼痛”……生育后代、开花结果这些正常的事情在剧中同俄狄浦斯本身的乱伦关系相互印证,虽未直言,却又一直回响。因此,同斯芬克斯之谜一样,这些萦绕在剧本之中的隐喻,共同构成了笼罩在俄狄浦斯之上的不可言说的命运。

四、理性与逃避

别尔佳耶夫曾言:“人不但欺骗其他人,而且还欺骗自己。人自己常常不知道同他自己所发生的是什么,并且错误地向自己和别人解释所发生的事情。”[1]事实上在面对笼罩于戏剧之上的命运时,俄狄浦斯始终在用他那不成

熟的智慧和理性自我欺瞒和逃避,神谕始终是萦绕在他身上的不可化解的心结。

前文提到,无论是俄狄浦斯还是剧中其他人物,似乎都在避免言说那些充满罪恶的言语,所有事件都处于一种引而不发的状态之中,这 种引而不发用于剧中其他人物,或许是出于保护俄狄浦斯的需要 [2] ,但就俄狄浦斯而言,却在极力从言语上谈及自身,或者更确切地说,在避免“命名”。例如俄狄浦斯初次得知弑父娶母的预言是在某次宴会之后,当时他听闻自己是父亲的冒名儿子,虽然他曾自述自己并没有将此事放在心上,但第二天他便去质问自己的父母,可诽谤的话到处都在流传,于是他瞒着父母到皮托请求福玻斯的解答,福玻斯没有回答,只告诉他,他将弑父娶母。为此俄狄浦斯逃离自己的养父母,以逃避命运的发生,但也就此走上了命运安排的道路。

乍看之下,俄狄浦斯似乎始终在与自己的命运进行抗争,但这抗争背后所隐含的又似乎是某种心理上的逃避。例如当俄狄浦斯听到先知忒瑞西阿斯暗示自己就是凶手的时候,表现出一种强烈的愤怒,直指他在诽谤自己,这完全同他所引以为傲的智慧和理性相悖。特别是当忒瑞西阿斯提及他的父母的时候,俄狄浦斯先是问“谁是我父亲”,而后,他又说忒瑞西阿斯“老是说些谜语,意思含含糊糊”——相较先前的语气,此处明显变得委婉许多,之后就再也不追问自己的身世,这一举动似乎刻意回避了关键问题,因而忒瑞西阿斯才反讽道“你不是最善于破谜吗”。

另一处有力的证据在于,报信人告知俄狄浦斯和伊俄卡斯忒有关俄狄浦斯的养父波吕伯斯的死讯时俄狄浦斯的反应。当时他已然开始怀疑真凶就是自己,但他极力回避这一可能性,即使他必然知道那条三岔路口所发生的事 同伊俄卡斯忒及所言的内容极为相似,依旧在等待新消息的到来。因此当报信人告知波吕伯斯死讯的时候,他还在庆幸现实所发生的事同自己的猜测是不同的,甚至到牧羊人和伊俄卡 斯忒几乎直言他就是凶手时,他依旧还在进行自我欺骗,“误以为”伊俄卡斯忒和牧羊人关心的是他“出身是否卑贱”。

弑父娶母一直是萦绕在俄狄浦斯心头的心结,无论多么接近真相,只要一有机会,他的侥幸心理就会开始作祟,使他偏离理性,逃避真相,进而变得无知和盲从。由此可见,神谕的内容在俄狄浦斯心中占据了十分重要的位置,因为他相信神谕,所以极力避免它的发生,理智为恐惧所吞没,进而由人成兽,无可避免地步入命运的安排。

五、光与暗——并不虔诚的信仰

西蒙·戈德西尔在《阅读希腊悲剧》中曾提及“火”与“光”在《俄瑞斯忒亚》中所占据的重要位置,认为清晰的正面价值依赖于 光明高于黑暗,察觉高于盲目的对立关系。光明通常与聪明的人、眼睛、不被蒙蔽等相互联系,而盲目则与流言、黑暗和无知相关联。 《俄狄浦斯王》中的光与暗构成了一对十分重要的意象,也构成了《俄狄浦斯王》中重要的反讽和意义。

《俄狄浦斯王》中,俄狄浦斯有解答斯芬克斯之谜的智慧,也有他后续行动中的盲目;

他亲眼见证真相的拼图过程,也亲自刺瞎自己双眼,夺走光明。与之相对的,先知忒瑞西阿斯则是个看不见光的盲人,但又是个与光相联系的预言者,二人之间和各自内部都构成了一组对照关系,而光与暗又同象征光明和预言的阿波罗相联系。俄狄浦斯在最后刺瞎自己双眼的时候说:“你们再也看不见我所受的灾难、 我所造的罪恶了!……你们从此黑暗无光。”从表面上看,俄狄浦斯口中的“你们”指的是他自己的眼睛,但事实上,在古希腊人眼中,眼睛是同光明之神阿波罗相联系的。阿波罗不仅预言,更是眼睁睁看着俄狄浦斯为避免悲剧的发生而无动于衷。这使得俄狄浦斯痛恨诸神,一如(按他自己的话说)被诸神痛恨一样,不愿再让他们看到自己所受的灾难和罪恶。

在古人看来,这个世界没有偶然的事件,任何事物的发生都是由某种神秘的看不见的力量引起的。[1]俄狄浦斯看似拥有自由选择、自我抗争的权利,但始终被笼罩在命运之中。他 曾拥有理性,但也仅仅是有限的理性,或许索 福克勒斯借戏剧展示的正是这样一个人——他逃避预言躲避命运,刺瞎双眼抗争命运,但因为无法理解自身的有限性,最终也只能以不完整的人的身份相信神祇,妥协于命运,因为“理性和道德都不是精神的最后归宿地”[2],因为那个神祇就是俄狄浦斯一生所追求的人的意义。

[作者简介]卢浩天,男,汉族,浙江杭州人,浙江工商大学人文与传播学院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19世纪科学与文学、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