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界关于《诗经》中《卫风·木瓜》的作者有多种猜测,在对《毛诗序》《诗集传》《诗经原始》等材料进行分析后,笔者认为在目前证据不足情况下,《卫风·木瓜》的旨意可以合理排除“美齐桓公”,根据周代挚见礼,可判定其讲述的是朋友或男女“赠答”之礼。结合语言表达含蓄的特点,诗歌似女子假借男子口吻所作,笔者推测《卫风·木瓜》的作者可能是一名女性。
《卫风·木瓜》是《诗经》中一篇存在旨意争论的诗歌,学者对它的旨意解读有七种之多。解读应联系礼俗,通过分析当时的礼俗文化,可回答关于《卫风·木瓜》旨意的一些问题。在此,笔者对其进行了初步分析。
一、《卫风·木瓜》“美齐桓公”与“赠答”两大旨意的争论
关于《卫风·木瓜》的作者,历来有不同说法。《毛诗序》把它说成是卫国人所作的含 有政治意味的赞美诗,曰:“《木瓜》,美齐桓公也。卫国有狄人之败,出处于漕,齐桓公救而封之,遗之车马器服焉。卫人思之,欲厚报之而作是诗也。”严粲支持这一观点,因袭这一说法。宋代朱熹起,研究者大都认为这是“男女赠答诗歌”。朱熹《诗集传》载:“言人有赠我以微物,我当报之以重宝,而犹未足以为报也,但欲其长以为好而不忘耳。疑亦男女相赠答之辞,如《静女》之类。”程俊英说得更明白:“这是一首男女互相赠答的定情诗。旧说齐桓公救卫,卫人思报而作此诗,全系穿 凿,毫无根据的。”
笔者细读《卫风·木瓜》后,觉得若把《卫风·木瓜》当作有政治意义的诗歌,存在过分解读的问题,很多地方不太合理。诗从头到尾只采用六个简单物品为意象,如果有政治目的,显得单薄了些。这种旨意不但内容上没根据,也并不符合《诗经》的创作特点。
如果把这首诗理解为男女相互赠答的爱情诗,全诗就怡然理顺,情意绵绵,许多争论也不存在了。下面,选用方玉润《诗经原始》里的解读试加探讨。
方玉润赞同“男女相赠说”,但他又指出:“以为美齐桓公,非尽无因,盖病在美字耳。”方玉润认为另一种旨意不是空穴来风,是“此诗非美齐桓,乃讽卫人以报齐桓也”。从“木瓜”“琼琚”看,诗不足以与外交政治扯上关系,哪有感人再造之恩,仅仅用果实回报的。孔颖达的解释或许为方玉润所认同,他的意思是卫人想要报答齐桓公,但不能实现,所以以小事喻之。但方玉润进一步指出,这个说法并不完全真实, “卫人始终并未报齐,非惟不报,且又乘齐五子之乱而伐其丧”。方玉润认为此诗只有译为讽刺卫人才能符合与齐桓公相关的旨意。把它译为“讽刺卫人以报齐桓”当然说得通,但联系文本的内容来看就有问题了。文本中没有明显的语句有这种意思,而只是叙述赠送礼物的过程和心愿。方玉润的阐释似乎缺少根据,像是为了证明此诗与齐桓公并不是一点儿关系都没有。朱熹《诗集传·序》曰:“吾闻之,凡《诗》之所谓《风》者,多出于里巷歌谣之作,所谓男女相与咏 歌,各言其情者也。”既然如此,《卫风·木 瓜》以“男女相互赠答”为旨意似乎更为恰当。
在“男女相赠说”合理情况下还不能忽视 一些学者的其他意见。清代姚际恒认为:“以(之)为朋友相赠答亦奚不可,何必定是男女耶。”把“男女相赠”扩大到朋友相赠。方玉润、周振甫也有此意。重点是相赠,由于目前材料不足,认为相赠主体存在一定差异也未尝不可。
对《卫风·木瓜》的旨意探析不能忽视上博简(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简称“上博简”)的《诗论》。根据上博简的《诗论》,
李学勤排列与缀合后提出卓见,晁福林觉得《诗论》是说《卫风·木瓜》的创作动机是心中埋藏的愿望未能表达,故借诗中的“报”表达心中的愤懑、不满。这与“男女相赠说”有很大区别。但《诗经》来源广泛,创作者和采编者各有不同的意图,会对诗歌面貌进行不同改造。笔者以为,探究《卫风·木瓜》的作者应聚焦诗歌的最初面貌,即探明采集前的旨意,这是研究重点。作者创作诗篇,诗歌的旨意随之产生,无论其他人如何采集、改编,作者总是与最初创作意图相匹配的。另外,上博简《诗论》只能代表评述人的观点态度,虽有极大的参考价值,但毕竟与创作者编写心态有一定出入。
在上博简《诗论》的分析下,《卫风·木瓜》成为讽刺揭露佞人的作品。但诗篇出自民歌,主旨为馈赠结好。至于美玉、果实等馈赠,似采集者改编,在下文会有具体分析。
由此,《卫风·木瓜》原始旨意应当是相互赠答。上博简并不能推翻之前学界的认定。通过分析原始民歌创作阶段和《卫风·木瓜》的形成阶段,有充分理由可以说明两者内容和旨意都发生了一定的变化。
二、“赠答诗”《卫风·木瓜》与挚见礼
《诗经》产生的年代正是礼乐文化鼎盛的时期,它是记载周代礼乐文化的重要典籍。《卫风·木瓜》中也暗含了礼仪文化。从这一角度对《卫风·木瓜》的旨意进行重新阐释会更加准确。
江林认为联系周代的挚见礼,会对《卫风·木瓜》的阐释有一个较为客观的理解。诗的篇幅很短,代表果实的“木瓜”“木桃”“木李”和代表美玉的“琼琚”“琼瑶”“琼玖”显得格外重要,这几句诗也一直被当作是往来相赠旨意的有力证据。但联系挚见礼仔细分析,就可发现这些果实和美玉也有着内在的逻辑。
在这里有必要简单阐述挚见礼的形成。礼仪从习惯开始,简单地说,礼仪就是规范化的习惯。杨向奎曾说:“礼仪起源于原始社会的风 俗习惯,在当时,人们有一系列的传统习惯……等到阶级和国家产生后,贵族们利用其中某些习惯加以改造和发展,逐渐形成各种礼仪,作为稳定阶级秩序和加强统治的一种手段。”林惠祥《文化人类学》中有这样一个观点:“人类有火之后便发生男女间的分工,男子外出从事狩猎和战争,女子则在家守火并近地寻觅植物的果实根茎皮叶等作食物。”杨宽也论证了这一观点,肯定了社会分工造成了男女不同的活动内容,比如男子用石斧、石刀进行狩猎, 女子主要采集瓜果等作为食物补给。这是挚见礼的发展前提。随着习惯和人际交往的复杂发展,人们相见时会彼此赠送礼物,女子与人见面时往往赠送果实,这源自旧有的风俗习惯,而男子这时是以美玉代替,这是生产力水平提高所致。这一情形在日常生活中随处可见,由当时统治者加以规范定型,成为一种可以遵循的礼仪,女子以果实相赠、男子以美玉相赠成为一种规范。至于“挚见礼”名称,来自注释:“礼,谓挚也。”《礼记·表记》有言:“无辞不相接也,无礼不相见也。”可见《卫风·木瓜》里互赠的果实、美玉并不是随便决定的,而是有规矩的。
尽管追随挚见礼的习俗规范,能够大体还原出《卫风·木瓜》中一男一女相互赠送果实和美玉的情形,但之前存在的争议仍没有完全解决。同为赠答诗歌,不知是男女相互赠答还是朋友间寻常报恩。
然而这个问题不影响对《卫风·木瓜》作者的臆测。笔者以为可以搁置这个争议,聚焦《卫风·木瓜》的文本,先对整体的释义进行一番梳理,得出诗篇表述的是两个人通过交换礼物增添情分的过程。人际交往是社会交流的重要组成部分,结合《诗经》的创作背景看,
诗歌《卫风·木瓜》中“投瓜”行为体现了周代挚见礼,也让“朋友相赠说”“男女相赠说”都有了一定依据。
三、《卫风·木瓜》似女子假借男子口吻所作
之前学界普遍认为《卫风·木瓜》是一首男女言情赠答的诗歌,但对作者的性别有一定的分歧和争论。余冠英、程俊英等认为是女子 赠送果实作为礼物,男人回赠美好玉器;蓝菊荪的观点与之相反,“仔细推敲原诗,这是一首情歌无疑。这是女口吻,男送女木瓜、木桃、木李,女送男琼琚、琼瑶、琼玖,此犹今之青年恋爱期间互相赠礼物之意”。认为这种说法正确的还有邓荃、周振甫二人。高亨《诗经今注》指出: “这首诗是说,有人赠我以小物, 我报他(她)以珍品,并不是报答,而是永结 恩情的表示,可能是男女的恋歌。”其对互赠者的性别未加确切定位。
诚然以今人眼光想要解决此事实属不易,但以周代风俗习惯解读《诗经》作品,却是一个可以实行的研究思路。对于《卫风·木瓜》一篇来说,以挚见礼风俗仪式理解所赠之物还是比较合理的。这不仅因为周代崇尚礼制,还在于每章所言代表果实的“木瓜”“木桃”“木李”和代表美玉的“琼琚”“琼瑶”“琼玖”词语特征明显,反映出创作者想表达的“男以玉,女以瓜果”这一相赠之物的特点,与挚见礼高度吻合,也就是说本诗歌旨意最接近于“赠答”之意。
虽然诗句中的人称代词被省略了,但根据释义,能够推断出性别。譬如首句“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能根据男性一般以美玉作为相见之礼、女性以果实作为相见之礼推测出作者视角应为男性。诗歌第一章如此,第二章、第三章的“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和“投我以木李,报之以琼玖”的创作视角也是如此。
将《卫风·木瓜》与《周南·关雎》相比较,会发现前者的叙说更加含蓄。后者以动作性词语直接表达难以入睡时的相思之苦,没有一点儿拐弯抹角,而是直抒胸臆表达内心情感,语言大胆直白。《卫风·木瓜》整篇都在言说“他送木瓜”“我 回报美玉”“他送木桃”“我回报美玉”“他送木李”“我回报美玉”,描述的是两个人赠送东西的场面,情感并没有直白地说出来。借助挚见礼的相关特征提示,读者可以发现《卫风·木瓜》确实表达了相互赠答之意。借助有来有往的赠送物品,人与人间的感情加深,情谊更加浓厚。通过相赠礼物这一行为,表达“永以为好”的情谊。这里没有直接说出,而是将情谊暗含于行动 中。就连许多学者提及的同类诗歌《邶风·静女》,也处处都是“静女其姝”“静女其娈”这样直白热烈地赞美姑娘美丽,甚至“彤管有炜,说(悦)怿女(汝)美”也是借用具象化的热烈色彩表现自己的爱和情谊。《周南·关雎》《邶风·静女》的创作者为男性视角是没有争议的。反观《卫风·木瓜》,倒像是女子假借男子口吻创作此诗。诗歌以女性特有的含蓄的表达方式,以挚见礼互相赠送礼物的形式,表达“永以为好”的深厚情谊,而不是直抒胸臆,直白率真地说出爱慕之情。这样的创作方式并不少见,《周南·卷耳》先写思妇思念远行丈夫,后写艰苦的军旅经历和自己对妻子无尽思念之情。这种双主体的心理描写强有力地增加了抒情的效果,其中后三章女子借丈夫视角描写思念的诗句,开拓补充了意境。《卫风·木瓜》借男子视角表达情感的创作目的,应该暗含着此女对男子的情谊,不言明“永以为好”的想法,极言他人对自己的情谊,反衬出此女情谊之深重。
因此,笔者认为《卫风·木瓜》的创作者可能是女子,她假借男子口吻创作了这首诗。女子在创作时,脑海中想象出一名男性在诉说相互赠答的情形。情谊当是深厚的,借助男性视角表达的同时,又不自觉地带上了女性含蓄的情感表达的特征。这种对《卫风·木瓜》的阐释是比较合适的。
四、结语
笔者认为,《卫风·木瓜》似女子假借男子口吻所作的一首“相互赠答”的诗歌。一位男子在诉说自己收到女子送来的“木瓜”“木桃”“木李”后,又用“琼琚”“琼瑶”“琼玖”报答她,并许下了“永以为好”的美好愿望。这一切深厚的情谊都没有用言语明说,却处处暗含在你来我往的相互赠送的过程中,这一切都是合情合理、天经地义,因为《卫风·木瓜》的创作者是一名女性,她心满意足地借男子视角表达对女子的情谊。如此,便可窥见当时人们表达情谊的面貌。另外,《诗经》是周代礼乐文化的重要材料,不少诗歌记录了社会 礼乐文化和仪式,这首诗为读者还原了当时人 际交往的场景,比如人们之间互相赠送物品的风俗习惯,具有很高的史料价值。这样的诗在《诗经》中是具有重要地位的。
[作者简介]赵文瑞,女,汉族,山东济南人,山东师范大学硕士研究生在读,研究方向为区域文化与中国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