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源虚实之辨

2024-10-24 00:00:00张鑫卓
文学艺术周刊 2024年15期

纵观中国文学史,陶渊明及其诗歌达到了难以企及的高度,对其崇拜追慕的现象绵延 不绝。根据数据统计,《陶渊明集》今存宋元刊本至少四五种,至于明清以后的刊本,则达 149 种之多。但这些刊本或多或少存在解读论据不足、主观臆断色彩浓厚、较少涉及陶渊明作品艺术特色与成就、缺少对字义典故以及史实的解读等局限性,本文讨论的王瑶注解的《陶渊明集》则很好地解决了这些注本、选本存在的问题,为我们提供了一种客观、全面的解释视角。

王瑶注解的《陶渊明集》开辟了清代以来《陶渊明集》版本的先河。王瑶将诗、文两种体裁按写作年代先后次序编排,并做出题解、简注,极具阅读价值。本文简要梳理了该书中的主要内容,结合学者的相关研究文献对该书及相关文献做出个人的判断,以便研究者能更好地了解《陶渊明集》。

一、内容提要

王瑶注解的《陶渊明集》由前言、昭明太子萧统所编纂的《陶渊明传》、诗、文等部分构成。

在前言部分,王瑶指出了研究陶渊明的三个关键问题:如何看待陶渊明的归隐、如何看 待他的劳动以及亲自参加劳动对陶诗的重大影响、如何评价陶渊明受老庄思想影响,并对此进行分析。

在正文部分,王瑶对所有诗文做了编年和简要的题解,以说明诗文内容的含义;对难懂的词语做了简注,以方便读者理解。在编排方式上,王瑶将《陶渊明集》按诗与文两部分做编年排列,开创了新的陶渊明集编排法,带动了其后诸多研究者以这种模式编注陶渊明集,使其成为陶渊明集编排的历史定式,影响巨大。此外,王瑶还纠误旧编《陶渊明集》《杂诗十二首》编排上的失误,分别编为《杂诗八首》《杂诗四首》。

二、桃花源虚实之争

《桃花源记》描写的是陶渊明笔下的理想社会,而这个理想社会是否真实存在,又存在于何时何地,历代学者对此进行了探究。有的学者坚持“虚实兼有论”,以陈寅恪为代表;有的学者坚持“纪实论”,以唐长孺为代表;还有的学者坚持“寓意论”,以刘长允为代表。

陈寅恪坚持“虚实兼有论”,笔者同意他的观点,认为其论证具有历史合理性。1936 年1 月,陈寅恪于《清华学报》第11 卷第1 期发表了《〈桃花源记〉旁证》一文,陈寅恪在此文中指出《桃花源记》有寓意、纪实之分,但此文仅就纪实理论,与寓意无关。首先,笔者十分认同陈寅恪“寓意、纪实之分”的起点。因为《桃花源记》是一篇散文,而非实录,说明这篇文章既有一定的生活素材,具有现实意义,同时允许作者有一定的虚构与联想。某些学者片面地坚持“寓言”或者“纪实”,实则是将文学观念和史学观念割裂开了。应该说,桃花源既存在于东晋末年的社会现实里,又存在于陶渊明的脑子里。桃花源是陶渊明所处客观现实世界的“倒影”,也是陶渊明的“心象”。其次,笔者认为陈寅恪的研究具有一定的历史依据。陈寅恪在《〈桃花源记〉旁证》一文中引用《水经注》《元和郡县志》等地理原著,从而推断陶渊明与义熙十三年(417)刘裕西征军队中的将佐有雅故,《桃花源记》因之取材。川本芳昭在《中华的崩溃与扩大:魏晋南北朝》一书中提到桃花源是在“蛮汉交流”的时代背景下产生的,陶渊明的《桃花源记》与谯贵谷的故事非常相似。鹤间和幸在《始皇帝的遗产:秦汉帝国》中也提到“武陵蛮”等少数民族地区发掘出土了秦代文书,揭示了桃花源作为理想之乡的历史真实性,进一步说明了陶渊明所描述的桃花源并非完全虚构,而是有着真实的背景。此外,张伟然在《竹林寺与桃花源》一文中也曾指出,《续高僧传》中僧照遇见神僧的故事便是在《桃花源 记》的基础上写成的。神僧所避为曹魏,僧照

与之相见时国号仍旧为魏,只不过此时的魏已不是曹魏而是元魏。这与陈寅恪在《〈桃花源记〉旁证》一文中提到的“真实之桃花源居人先世所避之秦乃苻秦,而非嬴秦”,有异曲同工之妙。由此可见,陈寅恪的看法是有一定历史合理性的。最后,笔者认为陈寅恪的考证方法具有一定的科学性。陈寅恪在《〈桃花源记〉旁证》一文中进行了解说, “要在分别寓意与纪实二者,使之不相混淆。然后钩索旧籍,取当日时事及年月地理之记载,逐一证实之”“余所用考证方法,考‘时’及‘地’,与‘人事’合则是,否则非”。任何文学作品的研究均应考虑时、地、人,也就是事件发生的时间、地点以及相关人物这三个因素,然而陈寅恪不同的一点是,他的文章中的“时、地、人”除了所研究对象的“时、地、人”之外,还有与作者自身相关的“时、地、人”。这一方法为大多数人所不理解,但在笔者看来,这样的考证方法在文学研究的领域是具有一定科学性的。两重“时、地、人”的结合代表着陈寅恪所追求的古今冥合、宾主俱化的境界,正如陈寅恪在《读哀江南赋》中提到的, “兰成作赋,用古典以述今事。古事今情,虽不同物,若于异中求同,同中见异,融会异同,混合古今,别造一同异俱冥,今古合流之幻觉,斯实文章之绝诣,而作者之能事也”。

唐长儒坚持“纪实论”,其在陈寅恪《〈桃花源记〉旁证》的基础上进行了进一步研究。经梳理,笔者认为唐、陈之争主要表现在两个 方面。一是关于桃花源的真实地点之争。陈寅恪认为桃花源在北方,而唐长孺认为其无关紧要。这一点笔者同意唐长孺的观点。唐长孺认 为:“桃花源的故事本是南方的一种传说,这种传说流行于荆湘,陶渊明根据所闻加以理想化,写成《桃花源记》。”唐长孺通过分析《异苑》中所记载的武陵人射鹿入石穴的故事以及《云笈七签》之《神仙感遇传》中所记白

鹿山小成都故事,得出桃花源在荆湘一带的结论,笔者认为这样的推断是较为稳妥的。二是纪实部分记录内容之争。陈寅恪认为其是桃花源传说和刘驎之典故的结合,桃花源传说具体可分为刘裕派遣戴延之到洛水和桃原黄天原的典故。唐长孺则认为《桃花源记》结合了武陵人的传说和陶渊明逃亡入山的实际情况。笔者认为唐、陈二人的观点都有可取之处,但二者结合起来更加完善。桃花源传说、刘驎之典故以及逃亡入山是社会实际情况,而武陵人的传说是社会舆论情况。作者身处那个时代,必然有所闻亦有所见。正如鲁迅写文章指出,“往往嘴在浙江,脸在北京,衣服在山西,是一个拼凑起来的角色”,陶渊明将所见与所闻融合在一起,也是符合文学创作规律的。

可以说,陈寅恪是《桃花源记》解读的开拓者,为人们熟视无睹的文学作品提供了新的 解读角度,其中的考证方法、考证思路、考证结论等均有较大的借鉴意义。唐长孺在陈寅恪研究的基础上,对《桃花源记》中的部分内容进行了更为细致的解读,再现了武陵人逃入山林的历史。二人的研究维度存在差异,体现了20 世纪中国学术界的变迁,但是不可否认,这两种观点均带有一定程度的合理性。

刘长允坚持“寓意论”,笔者对于此观点持不赞同的态度。刘长允在《天不变道亦不变》一文中指出: “如果真的确定了哪个地方就是《桃花源记》中的桃花源,那才叫大煞风景。桃花源是中国的乌托邦,乌托邦就是美好而又不存在的地方;桃花源是中国人的一个梦,是中国千百年来的美梦;桃花源只能在世外,她不可能被确指;桃花源又无处不在,她在大江南北,她在长城内外……”第一,这段话本身便存在矛盾。前面说证实桃花源的存在是不可能的,是“大煞风景”的事情,认为桃花源的存在纯属虚构;后面又说“桃花源无处不在”,又认为桃花源的存在有一定的现实

性。这种本就自相矛盾的论述自然是不攻自破的。第二,通过对陈寅恪、唐长孺观点的分析,我们可以发现桃花源的存在有一定的现实依据。相比之下,刘长允的这种没有足够现实依据的观点的可信度与说服力自然也大大降低。

总体来看,关于桃花源虚实的论争至今仍在继续,笔者认为陈寅恪与唐长孺的观点均具有一定合理性,所以较为认同;而刘长允的观点过于单薄、片面,笔者持反对态度。

三、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之辨

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的故事在民间广为流传,但是少有人仔细推敲这句话背后的含义。缪钺发表《陶潜不为五斗米折腰新释——附论东晋南朝地方官俸及当时士大夫食量诸问题》一文,就此问题提出两种观点,一是“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的故事真实可靠;二是“五斗米”指食量而非官俸。《苕溪渔隐丛话》中载,韩驹认为陶渊明的归隐是“躬耕乞食,且犹不耻,而耻屈于督邮,必不然矣”。

一方面,陶渊明本就“质性自然”,不愿 意做溜须拍马之事。督邮到来, 同事束带迎接,以讨上司欢心,此事让陶渊明清楚认识到“道 不同不相为谋”。从逻辑推断,此事成为陶渊明决心回归田园的导火索,是极有可能的。另 一方面,韩驹认为陶渊明不肯“耻屈于督邮” 是其天性使然,“躬耕乞食”是物质上的不足,“屈于督邮”是精神上的折磨。笔者认为,有的时候恰恰是精神层面的折磨,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对于本性纯真的陶渊明来讲,“屈于督邮”是违背天性的精神折磨,足以让他“不为五斗米折腰”。

就“五斗米”的内涵而言,缪钺提出“五斗米”指食量,确实令人耳目一新,而且综合 了多处文献,似乎有理有据,但笔者并不认可他的看法。一来,东晋并未有县令的具体俸禄记载,再多的从旁论证也只是作者的推测,精确度相差甚多,所以我们无法确认“五斗米”作为官俸是否过多或过少,从而否认它是官俸。二来,虽然缪钺切题新颖,但是该题的论证意义不甚明显,有“为新而新”的嫌疑。缪钺认为论证“五斗米”是食量而非官俸,更能彰显陶渊明气节。当然,它证明了“不为五斗米折腰”的陶渊明,也不会为十斗米乃至更多的物质折腰。然而新的问题又接踵而至。既然“五斗米”指食量,经作者论证“五斗米”能吃得饱。那么,陶渊明不为吃得饱折腰,那会不会为吃得好折腰呢?“五斗米”的具体含义并不能凸显陶渊明的气节。另外,根据鹤间和幸的《始皇帝的遗产:秦汉帝国》所述,东汉末年“五斗米道”得到发展,但是它本质是宗教组 织,与这里的“五斗米”字同而意非。

四、结语

笔者认为,王瑶的研究方法为我们研究古代文学提供了非常有价值的借鉴。王瑶研究的最大特色为按年排列诗和文的顺序,并且确定了按时代前后编年排列的原则。此编排方法给

读者阅读提供了比较明确的线索,方便读者阅读理解。

笔者经过总结和归纳,将学者们对陶渊 明诗文的探索归纳为五个方面:一是通过分析其他诗文的创作时间和叙述内容,给目标诗文界定一个时间范围;二是通过分析目标诗文中提到的内容直接判断作者的状态(归田、任官等),通过诗文中对景色的描写,判断其创作的季节;三是通过作品中出现人物的身份(亲属、朋友、任官)、年龄、关系,判断陶渊明诗文的创作年份,如王瑶在分析《酬丁柴桑》时,通过“秉直司聪,于惠百里”一句推断出“丁”为柴桑令,是时陶渊明正居家耕作;四是结合作者的任官情况,判断诗文的创作时间;五是结合史书(如《宋书》《晋书》)中关于陶渊明的记载,判断诗文的创作时间。

总的来看,王瑶注解的《陶渊明集》既从实事求是的角度对陶渊明诗文及其思想进行了注解,又在编排方式上开创了历史先河。尽管存在极个别的失误,但是并不影响全局,仍然是一部不可多得的好作品。

[作者简介]张鑫卓,女,汉族,河北保定人,河北师范大学本科在读,研究方向为文艺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