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毡帽事件百年祭

2024-10-24 00:00金相尧
师道 2024年10期

1924年冬,早操课上,学生黄源戴了一顶乌毡帽。体育老师令其脱掉,黄源不从,师生间由此起了言语争执。校方决定处分黄源,训育主任匡互生为之力争,无果,便愤而辞职,引发学生罢课。校方随即开除了为首的28名学生。夏丏尊、刘薰宇、丰子恺、朱光潜、朱自清等一批主力教师也毅然辞职。初创的春晖从此辉煌不再。

回望100年前那个寒风“呼呼作响,好像虎吼”(夏丏尊语)的早晨,我们不禁要问,一顶小小的乌毡帽,何以竟致扑灭了春晖的曙光?

答案,应该写在这群教师的身上。

匡互生,湖南人,1915年考入北京高等师范。1919年五四运动当天,他是游行示威学生中攀墙破窗进入赵家楼的第一人。1920年,他又与毛泽东一起,投身湖南的“驱张运动”,曾携炸弹至长沙,拟毙军阀张敬尧以灭兵祸。

匡互生是感化教育的信奉者。巴金就十分钦佩他那“改造人们灵魂的决心和信心”。在《怀念一位教育家》一文中,巴金记录了匡互生的两则故事。一次,学校厨房捉到偷煤的贼,送到他那里,他对小偷谈了一阵,给了两块钱,放走了,劝他拿这笔钱去做小生意。又有一次,学生宿舍捉住一个贼,他同他长谈,好好开导他,后来还给他介绍工作。他常说:“不要紧,他们会改好的。”

1924年4月,春晖发生一起学生聚赌事件,为了感化犯错学生,他竟自愿罚一个月的俸并随时伴他们做那种被处罚而做的工作(指打扫卫生)。(《春晖》第28期,1924.5.1)

看来,匡互生应是位性格刚烈、信仰坚定、甘于牺牲的好教师。那么,把匡互生请到春晖的夏丏尊又是何许人也?

夏丏尊一直“以教育界的志士自期”。他曾是“浙一师”的“四大金刚”之一,1909年,为抵制新任学监的尊孔复古,他与鲁迅、许寿裳等25名教师一起愤然辞职;1920年的“一师风潮”中,他又坚定站在进步学生一边,毅然辞职。1943年12月,在日本宪兵队,曾经留学日本的夏丏尊却拒绝用日语回答审问,“我是中国人,我说中国话。”

同样刚烈的夏丏尊同样也是一位感化教育的信奉者。在“浙一师”任舍监期间,一次,学生宿舍失窃,校方警告数次无效,他竟以绝食的方式,感化那名偷物的学生,三日内终于主动自首。

在春晖,夏丏尊又是 “爱的教育”的践行者。在《〈爱的教育〉译者序言》中,他写道:“教育上的水是什么?就是情,就是爱。教育没有了情爱,就成了无水的池,任你四方形也罢,圆形也罢,总逃不了一个空虚。”而当春晖的教育模式日渐背离他的教育思想的时候,他“坚执着他的主张、他的理论,不妥协,不让步。他不用强力,只是不合作;终于他和一些朋友都离开了春晖中学”(朱自清语)。

匡互生如此,夏丏尊如此,翻看当年的校刊《春晖》,那批“气味相投”(朱自清语)的春晖教师大抵都如此。

朱自清,在《教育的信仰》一文中,他写道:“教育者须对于教育有信仰心,如宗教徒对于他的上帝一样;教育者须有健全的人格,尤须有深广的爱;教育者须能牺牲自己,任劳任怨”;“这样的爱是须有大力量、大气度的。正如母亲抚育子女一般,无论怎样琐屑,都要不辞劳苦地去做,无论怎样哭闹,都要能够原谅”;“法是力量小的人用的;他们不能以全身奉献于教育,所以不能爱——于是乎只能寻着权威,暂资凭借”。(第34期,1924.10.16)

刘薰宇,在《对于本校改进的一个提议》一文中,他写道:“学校是司教育的地方,对于偶有过失的人只有凭着大家的感化”(第3期,1922.12.1);在《训练问题》一文中他又写道:“教育不寄托在爱里那和买卖又有多少的差别呢?”“教育者养成了这样充满了爱的人格而生活于教育中,还有不受感化的学生吗?”(第21期,1923.12.16);而在《解决一件偶发事项的经过》一文中他更写道:“由解决的经过上去考查却反使我们对于我们的主张更得到强有力的证据,更坚定我们对于人格感化主义和情感教育的信念!”(第28期,1924.5.1)。

至于校长经亨颐,则更是如此。

1900年,为抗议慈禧逼迫光绪退位,经亨颐就随其伯父经元善,及蔡元培、黄炎培等五十余人联名电诤,遭通缉;1919年,浙江省教育厅要求“浙一师”开除进步学生施存统,辞退夏丏尊、陈望道、刘大白等进步教师,作为校长,他顶住高压,严词坚拒,遭免职。

他说,“‘爱’字为教育之要诀”;“斥退学生是教育的自杀”;“学生即使言论失当,但没有犯罪,不能开除”;“我既取了他进来,因为不好,我就斥退出去,好像做校长教员只能够教好的学生,不能教不好的学生使他好。况且不好的学生,斥退出去,不过出了学校,出了学校他不到哪里去,就入了社会,是不是做校长的总算眼不见为净,社会不关我们的事,这岂是教育的本旨吗?”

遗憾的是,自1923年8月兼任宁波省立四中校长后,经亨颐事实上已离开了春晖。

看来,当年的这批春晖教师,都是感化教育、爱的教育的坚定信徒。他们岂能容忍用记过、开除等手段去对待学生?毅然辞职,符合他们的性格。

然而,离开春晖,并非是适彼乐土,而是要去开拓一方再续他们教育梦的净土。他们变卖家产,在大上海创办起立达学园,个中艰辛,一言难尽。为了偿还建造校舍的巨额债务,他们每人每月仅领20元薪水……

“教育毕竟是英雄的事业,是大丈夫的事业!”(夏丏尊语)相较于大多数“因循敷衍,全无理想,以教育为生计之方便,以学校为栖身之传舍”(经亨颐语)的从教者,这些怀抱理想,捍卫信仰,甘愿牺牲的春晖教师,实在是永远值得我们仰望的丰碑!

谨以此文,纪念100年前那些敢为教育发声的春晖先贤!

注:刘薰宇,贵州人,与匡互生为北京高等师范学校同学,1923—1924年在春晖中学任教,抗战期间在西南联大任教,解放后任人民教育出版社副总编辑。杨振宁说自己曾受刘薰宇“写的许多通俗易懂和极其有趣的数学方面的文章”的极大启发。

(作者单位:浙江省春晖中学)

责任编辑 李 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