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代表着家庭最高文化水平的二哥常常戏谑我是原始森林中捡来的,源于我太野。野到什么程度?每当父母将船靠岸装卸货物的日子里,除了吃饭与睡觉,其他时间他们是难得见着我人的,我把时间都给了隔壁船上的难姐难弟,都给了广袤的大自然。
父母靠运输砖瓦之类的养家糊口,养活十个子女,面对那么多张吃饭的嘴,他们没空管我。作为幺女的我自是成了无风的鹞子,整日到处游荡。当然,懂事的时候,我会用捡到的蚌壳做工具,挖些鲜嫩的野菜回来。站在船头,这只口袋里掏出一把,那只口袋里掏出一把,掏完上衣掏裤子,像变魔术似的。也会把与难姐难弟一起在浅水塘里捡到的螺蛳河蚌一股脑儿地装在脱下的褂子里,裸着棉袄跑回来。母亲心疼衣服,抬手欲打,可当我把褂子一抖,倒下一堆河鲜的时候,便笑骂着放下手,去扑打我身上黏附的泥点。
这样的我在八岁那年被送进小学读一年级,与一群有着幼儿园学历的孩子坐在了同一个教室里,当然还有十来个留级生。输在起跑线上的我,撒野惯了的我,浑身难受得厉害,有如坐牢。
学校总部的教室不够,我们一年级借用村中一处闲置的民房,有点天高皇帝远。小学一、二年级实行包班制,教我们的是一个年轻的代课教师,荷尔蒙很旺盛的一位帅哥,动不动就罚站、撕本子,动不动就将尺子挥过来。这种粗暴的管教,压制了我的野性。
彼时,他看上了村里算命先生的女儿,下午常常会在隔壁民房里打情骂俏,课堂则交给留级生们轮流执政。留级生们手持教棒,“b—ā—bā”“b—á—bá”……翻来覆去地领读,我跟读得口干舌燥。
由于留级生们常常会将我的名字记到黑板上,“荷尔蒙老师”忍无可忍地甩了我一记耳光,我回家就发烧了,连烧好几天。二哥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同意我暂且休学一年,可每当我惹得他不开心时,他就毫不客气地叫我“赖学宝儿”。
重新走进学校,遇到了一位年轻的女代课教师,日子好过了许多。待到三年级,我已成为一名资深小学生。课后溜达时,我被隔壁三年级班那位资深民办教师吸引,他的语文课比较有味道,到底什么味道说不上来。他姓陆,大概五十来岁,梳着个大背头,头发用茶油梳得一丝不乱,个子不高,走起路来,总是脚尖先翘起,随后稳稳当当落下,不急不躁。但他有个缺点,爱拖课。
我经常趴在他们班后窗口蹭他的课,见我趴得津津有味,其他学生也跟过来,他们教室的窗户忽然被小脑袋挤满。这时候,那声音越发地抑扬顿挫,若遇到重音时抬高再抬高、拖长再拖长,直待余音消失殆尽才缓缓收回口型。我忽然想到“先生”这个称谓。
直到有一天,他们班卞红军的妈妈找到我家,我才知道自己罪孽深重。由于我带头领同学趴在他们班窗口,陆老师讲得忘情了,经常忘了下课,好多同学憋尿憋得难受,对我恨得牙痒痒。无奈9c757fbc24f8c6661dc06a97df94bf62c753d898bb260500cf3f06dce46a2fb8之下我带着万般眷念远离了那扇后窗,也远离了那个浑厚的拖腔拿调的男中音。
快乐的暑假过后,我们班居然换了语文老师,听说是刚从师范学校毕业的。课前,一位清爽的男教师捧着书走进来,我们吃惊地盯着他,他一脸笑意,说自己叫朱林,以后就叫他朱老师。洁白的衬衫被黑色的皮带收进藏青的裤腰,如一缕初春的阳光照射进来,教室里生机盎然。班上所有学生都忘了发出声音,他被我们逗乐了。
语文课从纠正发音开始:“欧洲,是‘ōu zhōu’,不是‘ō zhōu’。”
这个时候,我方领略到什么是规范的普通话,原来我在不规范中已穿行太久。朱老师的字正腔圆给我的耳朵带来了愉悦的体验。有一次起来读课文时,为了显摆一下,我特意把从隔壁陆老师那里偷学来的技艺展示出来,本以为会受到夸奖,结果朱老师讶异地看着我,轻轻说了一句:“读书是不能有怪腔的,味要正。”
我很多字的书写是倒笔画的,也都被朱老师一一发现,并逐一纠正。在朱老师的课堂上,我们越来越规范了。因为朱老师,我喜欢上四年级语文课本中的每一篇课文:郑振铎的《燕子》,那剪刀似的尾巴一直俊俏在我的记忆里;王鲁彦的《我爱故乡的杨梅》,让我对江南无限向往。最重要的是,朱老师教会了我们看课外书。他告诉我们,课堂上的养分是有限的,要想汲取更充足的营养,就去看健康的课外书。于是,我拿起第一本课外读本——《大刀记》。放学回家后,我总会沉浸在书里,被那些精彩的描写所吸引,并自觉地用二哥的一个皮面本摘抄下来,二哥惊奇于我的变化,说这才是女孩子该有的样子。
最为难忘的是,放学后,住在学校集体宿舍的朱老师时常会和一同分配过来的袁顺琪老师在操场边上放两把椅子,支起腿,边弹吉他边唱歌。夕阳余晖中,那清亮的歌声,那青春的剪影,深深印烙在了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暑假前夕,朱老师作为学校的少先队大队辅导员,带领着全校的三好学生,敲锣打鼓上门送奖状。二哥看着胸前戴着大红花的我,喜滋滋地接过奖状与一整盒铅笔,虔诚地放到家里的神柜上面,那是我们家的第一张奖状。
四年级暑假结束的时候,我们都急吼吼去报到,可办公室里并没有朱老师的身影。一打听,说是被调到乡镇初级中学去了。我们失望地攥着成绩单与暑假作业,迟迟不肯走到接班的老师面前,那种失落无法言喻。
当某一次,那位接班的老师叫桀骜的副班长把军绿色的大衣脱下铺在讲台前,其他同学上黑板板书必须从衣服上踩过去时,我们几个女生躲在校园西北角默默落泪了,我们知道,有一份美好离我们而去了。好在朱老师的教诲还在,凭着这份教诲,我与许多“第一”相逢,我也最终追随他的脚步走进了江苏泰州师范学校。
三年后,回到熟悉的母校,站在青砖小瓦的教室里迎接我的第一批学生,他们叽叽喳喳地向我奔赴过来。
我碰到了一个叫陈勇兵的男孩,像极了当年的我。他跟随离异的父亲从南通启东的一个小渔村过来,家里要啥没啥。冬天里,他总是一边吸着长鼻涕,一边趿拉着一双大号的手工棉鞋,书本与文具盒装在一个破网兜里拎过来,走得急了,文具盒漏出来,散落一地。他很野,经常逃学出去掏鸟窝,挖蚯蚓,抓野兔。有一次我把他从草垛里找出来,他嬉笑着送给我一份大礼——一个装着小蛇的罐头瓶子,吓得我尖着嗓子嘶叫了好久才停下来。他是我教育生涯中家访次数最多的一个学生,送吃的,送穿的,送学习用品。他不在班里,我要去费心费力找回他;可只要他在班上,我又得天天做包公去断案,不是这个橡皮丢了,就是那个铅笔没了,常搞得我在鸡毛蒜皮中凌乱。
有一次,班上刚退了学费,就有三个孩子喊钱丢了,侦查到天擦黑,才分别在三处发现他藏匿的钱——抽屉底下,裤腰里,厕所后面的墙缝里。每每告知他爸爸,总会听到一句:“让警察抓进监牢里去管教吧!”
多少年后,再遇陈勇兵,他已成了老家的收割机总代理商。着装体面的他尊敬地叫我一声“王老师”,说如若不是家庭发生变故,一定会坚持拿到初中毕业证书的,他一直很想做一个像我一样的老师,可惜没能如愿,实在愧对我当年的教导。他说,今生要不是遇见我,真不知道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
是的,美好的遇见就如同阳光洒满大地。而遇见一位好老师,就像是生命中投射进一束光,引领你,给你温暖,给你新奇,给你憧憬,给你渴望……
我忽然想,要是当初没有遇见朱林老师,我又会在哪里?我又将是什么样儿的呢?
(作者单位:江苏泰州市姜堰区康华小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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