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境

2024-10-24 00:00:00时国金
安徽文学 2024年10期

虽已是早春,黄山之巅仍是雪花纷飞、冻雨雾凇不断。此时,一朵朵黄色细长的梅花在猎猎寒风裹挟中如约而至。作为黄山之巅开得最早的山花,它带着冰晶在枝头绽放,为黄山送来第一缕芳香。

它就是金缕梅,“其色金,瓣如缕,翩反媕娜,有若翔舞,春时盛开” 。

陈春梅就是黄山的一枝金缕梅。但她却盛开在几百公里外的圩区,把一缕清香送到了悠悠水乡。

陈春梅是正宗的屯溪人,新安江畔有她童年寻觅的足迹,屯溪老街有她青春求索的倩影。1964年她高中毕业后,不顾家人的反对,来到了远离家乡500多公里的水乡一角,在我的老家和同事一起办了一所双桥小学(中联完小的前身),当起了教书育人的教师。一座老祠堂,两个小青年,几十名学生,分成三个年级。

人的命运就像被风吹起的蒲公英种子,跌落何处,何处生根、开花,且灿烂不已。

我到学校任教和陈老师作同事时,她已在这个学校工作了二十二年,学校已发展成两排土基墙的教室,十个班级,四五百人规模的完小。她自己已是一个有二十年党龄的老党员,宣州市人民政府第十届人大代表。周边村子大部分青年人都曾是她的学生,可以说她像一束烛光闪亮了乡间。

那时,改革开放还是初期,中国的经济发展还没有插上腾飞的翅膀,尤其是农村,也才刚刚解决温饱,基础设施没有多少改变,圩乡依然是一个偏僻的乡村。

我这棵蒲公英的种子在第一次跌落时就没有选好地方,来到了这穷乡僻壤。这片祖祖辈辈生活的土地,是我们几个年轻教师拼命想挣脱的地方。一边认真地工作,一边积蓄着准备离开的力量,甚至不惜三更灯火五更鸡,想用寒窗的月光铺就一条走出圩乡之路,尽管这条路充满水凼,寒风,苦雨……

十年后,我调离学校。此时,老校长已退休,陈老师虽然也快退休了,她还是不辞辛劳地又兼起了校长一职。小学校,说是校长,其实就是牵头的,凡事舍得奉献带头干。那时学校正在改扩建,整个暑假她都是在工地上度过的。两排土基墙的教室全部推倒,建起了两排砖瓦结构的标准化教室,外加标准体育场和四合院办公场所,成了一个乡村花园式学校。

记得是一个暑气如蒸的下午,我去与她道别,她戴着一顶草帽正在烈日下忙前忙后,指挥装卸工搬运砖块、石子、水泥。见我来了,很是高兴。拉我在南边校舍修长的水杉树荫下坐下来,一边用草帽扇着风,一边谈着从这个学校走出去的学生和老师。慢声细语的言谈间既有留恋又很兴奋,完完全全是一位圩乡主人的感觉。

说着说着,她说出了刚来时的感受,山水相连,林泉高致。

清晨,她要和生产队的社员一道下田干活。走在长着豆荚的田埂上,滴滴露水沾湿裤脚,一股凉意从脚底像蚂蚁一样往上直钻心底。一旦进入生活,刚来时的新奇渐渐地消失了,眼前的碧水与绿禾,不再那么可爱可喜。屯溪校园的绿野草坪,常常一片片地幻现在眼前,同学们挥杆击球的呐喊声,在耳边如蜜蜂飞舞,相冲相撞的奔跑场景不断闪现。田野清凉的风吹着她有些清瘦的身影,思乡的愁绪裹着泪花常常模糊了她的双眼。

夏天,银河里那些细长的星星,跌落圩乡,便成了纵横交错的沟渠,晶莹剔透,水波荡漾。可水边一抓就是一大把的蚊子,仿佛能把人吞下去,汰衣、做饭样样要自己去趁着夜色忙活。

最不适应的就是圩乡的灯光,煤油灯如豆如萤。煤油是凭票供应,紧俏货,偶有断供之时,就只能呆呆地望着月光,想念起老家城里那璀璨的灯火。

冬天的冷是刺骨的,没有硬柴,更不要说火炉取暖。学生冷,老师也冷,她的双手生起了冻疮,捂暖后又是刺骨挠心的痒。可她还是熬了过来,努力适应了这里的农耕文明。

那时的农村青年中断文识字的少,妇女识字的是鲜见一二,像她这样有文化的女知青更是凤毛麟角了。公社几次推荐她当妇女干部,她说我喜欢的就是这些圩乡的孩子。生产大队要配一名妇女主任,却又找不到合适的人选。队长书记便让她兼了一段时间,当然也是误工记工,学校的课她是一节不少,只是人辛苦一点,学校和大队部连在一起,她也欣然接受,直至大队找到了合适的人选。

临别,她笑着说:“一不小心快退休了,我们大把的青春就这样花光了。你们年轻人就应该到外面闯闯。我是越来越不想离开这里,就在这儿干到退休了。”

一阵风吹来,卷着一缕阳光从细密的水杉树叶中撒下来,我看见她满头青丝中已钻出几丛白发,银光闪闪……

这一别又是二十多年。我已转了几个单位,最后是命运把我推到了城里,远离了圩乡那个曾经热热闹闹的学校。大家天各一方各自忙着各自的生活。

突然传来她八十岁生日那天,在黄山老家去世的消息。

正是初春时节,我,庆国,双生和金华立马相约去看 “她”。有的从南京出发,有的从宣城出发。

我们特意绕道我们曾经共同工作的中联小学,准备从这里正式出发。

五十多年前,陈春梅老师坐着绿皮火车,“哐当哐当”几百里到宣城,再坐船顺着水阳江行驶百里到圩区,又从圩埂边坐小船来到这个原来叫双桥的村庄。于这偏僻的圩乡一角创建了一所简陋的乡村小学。于是圩乡的孩子就有了读书的地方,有了心中的远方。

今天的校园面貌着实让我大吃一惊,两排平房变成了一幢高高大大的教学楼,锈迹斑斑的铁门上挂着一把锈迹斑斑的铁锁。透过门栅,宽阔的校园里原来高大的水杉树不见了,操场上荒芜的杂草正努力扩张着自己的地盘。一根不锈钢的旗杆孤零零地兀立在操场的中央。整个学校已人去楼空。临走,见楼房北面的墙壁上有一行标语——“发展乡村教育,培育乡土人才,助力乡村振兴”,白色的墙面,红漆刷书,鲜艳刺目。

陈老师来时,这里是一座老祠堂。她一砖一瓦地建起了一座学校。她走了,圩乡的小学高楼矗立,却是荒草萋萋……

没有走“宁宣杭”高速,我们想逆行陈春梅老师当年来时的路,找到哪怕一点点她当年的心路历程。她从离开屯溪的那一天起,就注定了她的平凡日子里有不平凡的生活。每个人心中都有诗和远方,但绝大多数人的生活注定平平淡淡。把人生的目标定位在一个什么区间,从而付出努力,发现生活中的情趣和快乐,也许这才是正确的人生态度。一切发生改变后,往日的风景又多了一层内涵和魅力,这不是一般人的眼睛能看见的,直至今天,仍然需要我们用心去体会。

一路逆行,一路向上。从皖南海拔最低的圩乡中心向着海拔最高的黄山,从水阳江的下游溯流至新安江的上游,从平坦的沃野到崇山峻岭,花了大半天时间。

夕阳满山,我们找到了她读书的中学,仿佛顺着江水的流淌找到了源头,触碰到了她曾经活力四射的青春时光,是那样丰盈而又真实,满含着对人生的深情。她在那城乡二元结构分野十分悬殊的岁月,居然能下嫁到我们那偏僻的圩乡,着实令人称奇。记得在刚上班时,在我的眼里,除了我们的学校,所有的地方都是远方。陈老师为什么从那远方来到了这片圩乡呢?就是今天,也是一个费解的命题,是什么让她毅然决然?她的行动以我们今天的认知和阅历,依然不能找到圆满的答案。相对于我们四位圩乡后辈,她的高光时刻实在太丰饶了。

翌日,天阴如翳,我们带着祭品来到她长眠的黄山公墓。公墓背山面湖,一座座石碑整齐地排列,小径间的野菊还没有冒出一点点芽,四边一片寂静,几百座石碑呈梯度铺排于山坡,没有花香,没有丝毫生气。我们在这中间寻找陈老师的墓,每块碑上都有清晰的照片,在墓群的中间我们找到了,看到了陈老师那照片上熟悉的笑容贴在冰冷的石碑上。碑后是一米见方的墓身,水泥浇筑,冰冷寂静,毫无生气。我的眼泪顿时倾泻而出,阴阳两隔,此去是永远。

斑驳的阳光横扫过碑身,带着一丝云影,她昔日的身姿却清晰地展现在我的眼前,泪水朦胧中,往事一一呈现。

记得我刚参加工作时敏于行而讷于言,有期期艾艾之病,一句话到了嘴边还是要翻炒几遍。一同事在雁翅交流会摸彩票,一等奖,得一大彩电,就聚而喝喜酒。主事高兴,要大家都要喝一杯,盛情难却,那是我第一次喝白酒,先抿一口,辣嘴,吞咽一杯,肚中开了一条槽,渐渐嗓门却大了起来,平时的羞涩姿态一扫而光,藏在心中的学问从槽里滚滚而出,木讷不言之疾酒到病除,引得几位同事侧目相看。王校长却赞赏有加:国金是内秀啊。随后就让我在语文之外加了历史、思想品德两科,却不觉得有负担。说来也怪,从此以后,一进课堂便如酒入肚槽,冲得平时所读之书浪花飞溅,化作声音,变作粉笔字,与学生同堂共醉。一次上完课出门,见陈老师在旁听,她满面笑容:“不错,有激情,以后注意语速不要太快。”我心中一紧,想想很对,上课时忘情,表述中肯定土洋杂陈,我的学生都是一帮土生土长的圩乡人,倒不觉得有多少障碍。而陈老师是外乡人,当然不易听清楚,自然,就最先感觉到了。从此,上课努力控制语速,重点的问题慢慢说,教学效果愈来愈好。

快要统考时,是我们办公室最热闹的时候。一个学校,十几位老师,就一个办公室。又是数纸,又是印卷子,滚筒滚在油印机的内箱上,吱吱地响,一缕淡淡的墨香会飘溢在办公室。纸张是很珍贵的,不可多一张,也不能少一张。印刷前一般把买来的一刀刀白纸数好,八开的卷子数10张,再用裁纸刀裁好,印时,再数一遍。当时,她兼着学校的财务,数纸几乎成了陈老师的专利,不管是谁的卷子,只要有空,她就帮忙。从没看到她有任何怨言。同事十年,我见到的陈老师总是慢声细语地面对学生,面对同事,面对周围的所有人。从没看到发过火,哪怕一点点的不高兴,这种心态在那贫困的岁月,实在难能可贵,现在想来,也是一种修养,一种人生境界。

至今仍清晰地记得,那是1988年的6月份,她的老家发来电报:“母病危速归。”她是母亲唯一的女儿,母亲最惦念的就是这个不在身边的骨肉,她最想念的也是她的妈妈,可农村小学一个萝卜一个坑,又到了期终考试时间,学生实在不能耽误。她强忍住如箭的归心,把电报放在了抽屉,把这份深情深深地埋在心底。一个星期后,当她发完最后一张成绩单,准备启程去看望母亲时,老家发来了第二份电报:“母病故。”哀哀父母,生我劬劳。感恩母亲的养育,却不能为母送终。她悲痛欲绝,洒下一路泪水,向母亲灵前奔去。母亲发丧的那天,她跪在母亲的坟茔前,整整于寒风中陪伴了一天。时光卷走曾有的母爱,多少繁华寂寞,种种人生况味,化作泪水尽洒坟前。

在陈老师的母校,从小和她一起生活的表妹告诉我们,她曾是全省的棒球运动员,屯溪高中的棒球队队长。我的心里“咯噔”一下,陈老师柔弱的身影一下子又出现在我的眼前。当年我们几个年轻的小伙子刚到学校工作,恰遇乡教办举办第一届全乡小学生运动会。校长把任务交给了我们几个小伙子。大家也毫不客气,认真地从全校选拔运动员,组建了一支队伍,我任总领队。虽然当时条件艰苦,没有专业场地,没有专业器材,却劲头很足。几十个项目在全校四五百学生中层层严格选拔,整个学校都围绕着备战“全运会”转。晨起,我带着选拔出来的队员绕着水乡的垾子跑两圈再回来上课,增强体能。所有的训练都是我们几个小伙子拿主意,其间并没有认真征求陈老师他们的意见。但几个关键的步骤包括秩序册的排序她都及时给予提醒,虽然我们也按照她的意见作了补充,可心里并不认为她的意见就非常专业,只是认为她偶然发现了其中的问题。其间,陈老师自始至终都是那么谦逊地尊重我们的意见,为整个活动忙前忙后地做着服务工作,从未指手画脚。那一次运动会我们拿了一个全乡综合排名第一名,把当时资源更丰富学生更多的中心小学甩在了后面。比赛回来,我们几个小伙子非常高兴,有一种沾沾自喜的味道。现在想想,我们当时真有点像初生牛犊,很是愧疚。高山不语,自是巍峨, 这个世界最荒谬之处,就是浅薄者往往自信满满;而智者,反而低调谦卑。

我在写这一篇纪念她的文字时,曾无数次合上笔记本电脑,关灯、闭眼,想象着,我若是出生在那个风景秀丽的城市,在那个如花似玉的年纪,我会不会来这当时还那么偏僻而落后的乡村?就像绽放在黄山之巅的金缕梅,却来到贫瘠瘦寒之地来开放她的下半生。 来了,面对这几乎有点儿“刀耕火种”的生存环境,凭什么继续留下来,且一待就是五十年?

有一次,我们学校组织全体教师到南京旅游。一行人漫步南京街头,一位女士和我们擦肩而过,猛回头大声喊:陈春梅。陈老师站住了,四目相视,随后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原来这位风姿优雅的女士和陈老师是屯溪农府中学的同学,就在这附近上班。毕业相隔已是二十多年了,天各一方,如此巧遇,我们整个旅行队伍都感动了。她的同学怎么也不肯让陈老师马上离开,一定要请大家一起吃午餐。我们一群人吃得很快乐,她们谈得也很开心。饭后大家依依不舍地离开,那毕竟是一个没有手机,甚至我们学校没有电话的时代。大有“此去一为别,孤蓬万里征”之感。后来我们问过陈老师,同是同学,她在南京大都市,你却在偏僻的圩乡,见了她,可有什么想法?她只是淡淡地一笑,没有回答。想来她的心中还是有过波澜。如今陈老师已去了另一个世界,也不知,这位同学知不知道。

从陈老师的身上,我感悟到人生的意义其实很简单,就是因为你的存在,让你周围的人感觉生活更加美好。就像那金缕梅,她独特而美丽的花朵给人一种纯洁、高雅的感觉,面对恶劣的环境,却能顽强地生存下来;她坚韧的生命力使其成为不屈不挠和乐观向上的象征,虽生长在偏远的地区,很少受到人们的关注,却依然开放着美丽的花朵,无私地为人们呈现她的美。

返回那天,我们一行专门绕道黄山汤口去看金缕梅,花期正盛,一缕缕金色的梅花正在绽放。花有四瓣,黄色细长,宛如金缕,缀满枝头,轻盈婀娜,正如诗云“满面宫妆淡淡黄,绛纱封蜡贮幽香”。

这一缕淡淡的幽香曾经在圩乡氤氲弥漫,不惧道阻且长。

责任编辑 夏 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