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李强眼里像匹马,嗖的一下,就不见踪影,抓都抓不住。这让他想起在草原的日子。生于草原的他,是喜欢马的。每次在草地上骑马,那种自由无拘的感觉,让他一度忘记时间,回过神来,才发现太阳早已下山,心里满是不舍。草原上的时间流逝,和现在又不同。现在的时间流逝,发生在都市里,是一种忙碌的快节奏,身处异乡的他对这“快”,是半信半疑,不能信服,亦无草原上的意犹未尽之感。当然就整体而言,这样的快节奏,对他来说是高兴的,有意义的。时间过得快,说明这天充实,能挣钱,有盼头,最起码不像刚来城里,整天无所事事,度日如年甚至度时为年那般了。在生存之道的找寻中,他哭过,怀疑过,放弃过,在漫长昼夜里,他终于看见一道光,纵使微弱,也是救命稻草,是他抓住时间之马的凭借。
这些天,李强起得比太阳早,睡得比月亮晚,时间在他眼里,没有具体概念,不外乎中午出摊,晚上忙碌,深夜收摊,接着一觉睡到天亮,起来后再收拾头天狼藉的摊子,然后又出摊,周而复始,一天又一天。李强不觉得这样的生活是重复、狼藉的,尽管他那三轮车上的台面早已油迹斑驳,闪闪亮着光。如果细看,摊子上有些厚重的油渍,早已凝结成水珠形态,四周有黄、红、白色粉末,已经不能用粉末形容,像是翻倒在地的西红柿酱,黏稠一片,只不过这里却是白一片、黄一片、红一片,还有几种颜色叠加,融合成的新色,早已失去白胡椒、黑胡椒、红辣椒这些调味品的原本模样。这些是擦不净的,是他忙碌生活的另一种写照。调味瓶的服务对象是那炸开花的淀粉肠,李强则是它们的调味师,他挖空心思让调味粉发挥特长,抹在人们手拿的烤肠上。
李强首次创业,小有成效,摊前排的长队就能证明,虽然这只是贩卖烤肠的路边摊。这些被赋予神奇味道的淀粉肠,深受大家喜欢,不分男女老少。当然老人不怎么吃,可他们的孙子孙女喜欢吃,老人为此买单,也就够了。买单最多的,最爱光顾李强摊位的是年轻人,有的一来二去,彼此便熟络起来。他们虽然陌生,却心照不宣,像拥有某种心灵感应,他们都清楚李强出摊的时间和地点,总能在想吃的时候找到摊位,尽管李强会为了躲城管而不时换地方。李强心里记着他们,因为他们不时会带一两个新人过来,而这些新人又带来他们的朋友,朋友又带朋友,一传十十传百,来光顾他摊位的人越来越多。摊后的李强,面上皱眉,面下欣喜,想着挣的钱多了,心里也更有盼头,当然也更加释然,觉得自己当初的决定没有错。
这种释然缘自他的父母。他一度觉得自己从小和别人不一样,不是物质条件上,而是心理、精神上。他认为自己有一颗闯荡的心,这点很不同于同龄人,以致于感到格格不入。无奈他的父母持反对票,别说去外面闯,就是他到市里也不情愿。作为从小在草原长大的小孩,他应和周边人一样,找个工作,或种地、放牛,再或做点生意,开个饭馆,倘若学习好,考个公务员,这样也算有稳定工作,不仅父母放心,自己这一生也安稳。父母的心,李强能理解——生活的困苦,唯一的孩子,任谁都不希望孩子远游。可他偏偏成不了别人家的孩子。在无数次争吵和沉默里,李强除了后悔不该冲父母发火,反倒更加坚定自己的想法,那就是出去闯。
失眠的夜里,记忆是琐碎且庞大的。他心里矛盾,一方面想去外面,另一方面又放不下父母。他曾经在草原上一遍遍许愿,如果能重来,自己会收起那些天马行空的想法。每当许完愿,他总会陷入沉默。他跟生活低过头,可心里总憋得慌,不管种地也好,放牛也罢,都没有一个正常农牧人该有的样子。比如种地,他错过春耕,地越发荒芜;再如放牧,今天少头牛,明天少只羊,害得父母直接上了拳脚。他委屈,难受,跑到草原上,“啊——”的一声,心里的想法被唤醒,更加想去外面闯荡。父母耳里起了茧,知道管不住了,索性就由他去了。
直到坐上火车,离开家乡的那一刻,他心里才难过起来,充满恐惧、害怕,泪水无声落下。火车越走越远,一望无际的荒野戈壁,亘古不变的黄土沙漠,逐渐让他心里变得平静。可平静过后,憋屈的情绪来得更加猛烈,他走到两节车厢之间,极力压住声音,可咣当的火车声,难以掩盖他沉闷的哭泣。悲伤的心情愈加强烈,他开始后悔,甚至想下一站就返程,然后回家。纵使这般伤心,心里却有另一个声音响起,别回头,别回头。
从几千公里外来到上海,和无数个沪漂人一样,李强历经艰难、痛苦、迷茫和后悔,心里常常乌云密布,偶尔才短暂放晴,有过明朗、希望、高兴和动力,但都是一瞬,很快就被现实打击,继而头顶又阴云笼罩,黑压压一片。他想过退缩,但骨子里那股劲儿,让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把所有的委屈、不满和眼泪都给咽了回去。他对父母说,我在这里挺好的。语气看似平淡,实则伤心成灾。可生活便是如此,自己选的路,累着哭着也要一点一点走完,他只能这样给自己打气。这或许是他骨子里那股不服输的劲儿,给他的些许勇气。
约莫半个月后,机会来了。他摆起地摊,卖烤肠。烤肠,多么简单的一个工作,甚至都不能用工作来形容,可正是这平平无奇的烤肠,让他从漫长的度日如年中,找回了时间的概念。时间变得忙碌,忙碌背后是充实和收获。时间和忙碌,像一条河,不用他费力掌舵,他这条斑驳之船,就能借助时间的波澜,顺利抵达彼岸。河对岸,就像每个人心中所想,是繁花似锦的天堂般的存在,李强心里的彼岸也是这般。他更加勤奋,加之时间无形地推动,让他离对岸越来越近。而此时,时间也就失去了概念,成了更具深度和宽度的东西。
刘大爷是李强的“同事”,也是让李强搭伙上岸的引路人。
李强住破旧地下室,睡潮湿的床板,内心诚惶诚恐。刚开始,他还能算着口袋里的钱,吃点以前没吃过的东西,但也仅限于路边摊。几天过去,口袋越来越瘪,他心里急了。这压力来自地下室,来自基本温饱,更来自他手里只出不进的钱。他更加精打细算,更加节俭。白天,带着饥饿、迷茫的同时又带有一点期许,他漫无目的地走过一个又一个弄口。他原先所有的好奇,被时间冲淡磨平,直到遇见刘大爷。
那天,他走出熟悉的活动范围,溜达进另一片街巷。这里竟别有洞天,远看不过是普通高架桥,走近看,桥洞下面充满市井烟火气。各种饭香味,不断向他袭来,炒饭,炒面,煎饼,烧烤……他发现面前全是三轮车改装的摊位,每个摊位上都有一个煤气灶,一个案台,一个顶棚,一盏灯。他想,自己可谓顿顿吃路边摊,但也从未见过这么多摊子聚在一处,关键客人也多,有的摊位前排起了长队。他被饭香味牵住鼻子,更牵住心口。这厚重、呛人的烟火,让他有了前所未有的兴奋。离他最近的是卖烤肠的摊子,摊后站着一个老人,衣着朴素。他愣了会,吐口气,心里感到无比放松,就像紧绷太久的神经突然得以松懈。眼前的画面,让他如释重负,让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全感,直到一个声音传来,他才回过神,发现自己在烤肠摊位前已停留很久。李强面露迟疑,他不知道对面的人是不是在和自己说话。
“是在说我吗?”李强问。
“是啊,看你愣了半天。”摊位后的老人说。
“哦,不好意思啊。”李强看向右手边排起的长队,“那我也排个队,来根烤肠吃。”说罢,他退后几步,排在了队末。
烤肠出乎意料地好吃,价格不贵,吃完还有饱腹感,能省一顿饭钱。他吃完一根,连忙又买一根,走到摊位一侧,边吃边和老人拉起家常。这烤肠像是有魔力,只要不吃就会馋个不停,睁眼闭眼都是它的味道。
夜里他失眠了,兴奋得失眠。这场失眠让他看到希望,心里有了新的打算。前半夜里,他想到人生差点掉进迷茫的陷阱。后半夜里,他看到未来,甚至开始嘲笑井底之蛙的愚昧。天蒙蒙亮,睡意才铺天盖地朝他袭来。醒来已近午时,他觉得做了一个长梦,梦里自己是老板,虽不是什么大老板,但也能拥有简单的幸福了。梦里他和昨天的老人一样,摆起地摊,卖起了烤肠,不同于老人的是,他的摊位异常火爆,生意很好。他被摊前乌泱泱的长队给吵醒了。到了大下午,他像打了鸡血,一路哼着曲,跑到廊桥下。廊桥不似昨日那般热闹,大部分摊位还没出,但老人的摊位在。此时此刻,他觉得天时地利人和,可以直截了当地去向老人问一些事。看着嗞嗞冒油的烤肠,他打开话题,表面看似漫不经心,实则内心早已翻涌。
“这是淀粉肠吧?挺好吃的。”李强说。
“对,好吃又便宜。”刘大爷说。
“昨晚我看这片人很多,这会怎么就你啊?”李强说。
“他们有些晚上才来。没办法,要挣钱,忙点也挺好,我还有个小孙子在上学。”老人弯下腰,再起身时,手上多了未拆封的包装袋,他将烤肠打好花刀,在铁板凹槽处浇满油,调整好煤气灶的火候,把烤肠摆放整齐,等待出锅。李强看在眼里,想着这步骤简单,程序化,没有技术含量,只需一台设备就行,自己为什么不能试试看?
“这个赚钱吧?”李强看着烤肠说。
“小本生意,不饿着肚子就行。”老人也看着烤肠说。
接下来的几天,李强常常来买烤肠,闲聊中,他透露自己从小地方来,几天就尝遍了苦,还是想再努把力,不想就此放弃。他请求老人带自己上路,他也想摆个路边摊。老人迟疑,末了,还是将自己的经验全讲给了他。李强眼睛泛红,连声道谢。他不是没有在手机上查过,但是网上真假不一,好坏都有,他不相信,也不敢冒险,因为有次他在网络上被骗过,差点倾家荡产,尽管身上所剩寥寥无几,但那是他全部的希望,是活下去的最后筹码,所以他再也不敢相信网上说的,尽管那些说辞充满诱惑,但骨子里的老实,还是让他选择相信自己。而刘大爷的淳朴,他一直记在心里,从未忘记。
生活开始有了光。
李强觉得这个城市变漂亮了,在他眼里什么都是新鲜、高大、迷幻的,楼宇也好,车辆也罢,都让他原本沉寂的心,瞬间活了起来。短短一天,他觉得人间变了样。他人走在路上,心飘向远方。这远方很快就照进现实。他向父母借了钱,不再遮掩,信心满满地说自己能把这钱花在刀刃上,让他们相信他。这是一笔不小的钱,虽然才万把块,但对他来说已是大钱。他觉得摆摊值得一试。
很快,他就有了自己的摊位,专门卖淀粉肠。他的摊子原本也是在桥洞下,但他知道,一个地方不能出现两个相同的东西,就像一山不容二虎,因为顾客不是去他这儿,就是到刘大爷那儿。如果去刘大爷那儿,自己这里就会惨淡。另外凭他在路边摊一次次停留的经验,他知道越是人多的摊子,越是像磁铁,人被黏住似的,越来越多,而那无人光顾的摊子则继续空无一人。他不想和刘大爷竞争,所以几天后就辗转到另一处。新的地方,亦是新的开始,这个地方人流量大,在老旧小区门口,几个弄口外还有个小学,不远处是快递分拨点。这儿是他刚来那几天漫无目的地行走时发现的。之前他走在这里,觉得一到中午和傍晚,人就多了,接送孩子的,下班回家的,饭后溜达的,送完快递在路旁休息的,还有三五个在林阴下吃饭的外卖小哥。以前这里让他觉得吵闹、繁杂、人多,每次走这段路,他难以平静,心情烦躁、纠结甚至郁闷。如今不同了,人越多,他就越开心,在他看来人流量越大,潜在顾客越多,生意就会越好。幸福就像盼了很久才迎来的朝霞一样,漫漫长夜虽然难熬,但只要熬来了这朝霞,就霞光普照了,就又是全新的一天,充满不确定性的一天。而这不确定性,在他看来是迷人的,就像还未绽放的刺梅,既布满荆棘,也夺目耀眼。
他偶尔会想,要不是有这股气,要不是千里追梦,那么现在的他又是何种模样?摊位生意越来越好,好到让他忘记时间,忘记白天黑夜,只有朝霞提醒他,一天过去,新一天到来。很快,他挣到一笔他从来没有想过能挣到的钱,先是还给父母,再给自己办张卡,把剩下的钱全存了进去,只留下一点进货和吃饭钱。有一点没变,他没有因为钱多而挥霍,反倒更加珍惜,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收获。他吃得简单,路边摊照旧。
忙碌的日子里,李强的心间却始终提着一块石头,那就是城管。这个心里的石头,还是刘大爷专门提醒他的,让他提防着点,流动小摊违规,要时刻警惕。刘大爷还说,倒也没事,等熟悉了,看得多了,也能摸到路子,再不济,好好挣钱,在夜市买一个或租一个正式摊位,大大方方、光明磊落地去做。刘大爷的话,李强记在了心里。一次次的摸爬滚打,也让他摸着一点门路。尽管听到口哨声、警笛声,他仍旧担惊受怕。看到穿制服的人,不管哪路警察,他都会下意识地想收摊跑路。
这天傍晚,人多车多,顾客也多。路况变得拥挤,开始堵车。李强揉着眼睛,右眼跳个不停,才意识到这天是周六。他紧张起来,万一堵车,万一来不及撤退,万一被抓个正着,后果不堪设想。但眼前的生意,让他顾不了那么多,只好硬着头皮,卖完一锅又一锅烤肠。在他抬头的瞬间,视线恰好撞上两个人,对方如炬的目光让他心里一颤,尿意即刻袭来,他知道这下完了。城管说已经提醒过多次了,这次要没收全部家当。这就意味着他又回到了最初的起点。不摆摊的日子是如何度过的,现在想来仍旧历历在目。他去找过刘大爷,可怎么也找不见他,询问旁边的摊贩后,才知道刘大爷好几日没出摊,大家说他病了。没人知道刘大爷家的住址,李强只好拖着一身疲倦,走回那间逼仄的地下室,在无尽夜晚的煎熬中度过一天又一天。
三天后,李强领回自己的家当,签了保证书。面对生存和规则,他不得不选择前者,尽管前者充满风险,但只有这样,他才能继续生存。后来他更加谨慎,不断转移摆摊地点,生意慢慢向好。银行卡里增加的数字,是他继续努力下去的希望。他一天转移一个地点,每天到银行存钱,眼看就能租个摊位,“灾难”从天而降,砸得他措手不及。
原本备受欢迎的淀粉肠,突然间顾客全部流失,甚至小孩也被大人拉着,指着鼻子骂再不能吃了。在这之前,烤肠虽是垃圾食品,但这些父母会在孩子的吵闹中服软,给他们买来吃。但这次他们个个态度坚决,不管孩子怎么号啕,他们像是约定好了,统统不给买,一律不给讨价还价。有的小孩馋得不行,不听大人的话,一直抗议,甚至还坐在地上打滚,他的母亲也不客气,揪着他衣领,拽着他走,实在揪不动了,就一个人自顾自地走了。小孩见状,以为妈妈不要他了,赶紧站起来,哭得更加厉害,抹着眼泪追上去。他的妈妈又变温柔了,给他拍拍屁股上的灰尘,说这些东西不健康,现在一点也吃不得。
李强想到自己的母亲,以前赶巴扎(维吾尔语,集市)时,他也这样耍过赖,不过母亲不给他买的原因是身上真没富余的钱了。摊位前的萧条,让他在发呆无聊中,通过手机得知了真相。原来淀粉肠被爆出配方问题,很快流言四起,人人恐惧不已。而那些网民,同仇敌忾似的,把所有不满发泄到虚拟世界,指责无良商家,有些激进的甚至开始诅咒商家,说他们这么缺德,小心断子绝孙。所有的人,知道真相的,不明真相的,还有跟风的,都觉得淀粉肠不能再吃了。一夜之间,各种传说,各种消息,各种流言,指数级增长,让原本受欢迎的东西,瞬间跌下深渊。李强觉得,人间再次变了样。暂且不担心被城管抓了,尽管不被抓,他也心知肚明,不会再有人来买烤肠了。他给自己打气,准备寻找新的商机。很快,他便找到替代品,开始卖烤面筋。虽然不像往日卖得那么多,好在不赔本,也能攒上钱。
周一这天,他给自己放了假,准备去夜市摊位管理处办租赁手续,走上桥梁时,看见了刘大爷。尽管离得很远,但他还是看到孤身一人的刘大爷,脸上写满了迷茫。李强没有立刻走上前,他停下脚步,远远地望着。时间一点点过去,此时的时间极其孤寂,没有一点烟火,没有一点温暖。淀粉肠被爆出配方含有鸡骨泥的消息后,所有卖淀粉肠的地方,生意惨淡无比,包括店里,也包括路边摊。
李强心里有一本账,他知道和刘大爷一样不知情的摊贩还有很多,他们大多都是上了年纪,生活艰辛的一类人。如今他们出摊卖淀粉肠,无人问津,或许在纳闷原本还是好生意,怎么如今空无一人。一小时过去,两小时过去,一上午过去,一天过去,依旧等不来一人。他们午饭吃了两根烤肠,晚饭又吃了两根烤肠,直到把摊位上提前烤好的都吃完了,还是没有人。想到此情此景,李强心里感伤不已,因为所有人都知道,整个天下都知道,可唯独像刘大爷这样的人不知道。他们在风里站着,从朝阳升起等到日落西天,从自己一个人等到还是只有自己一个人。尤其到了傍晚,他们看见身边的摊位那么火爆,人那么多,同行那么忙碌,他们心里的困惑和迷茫更加强烈了,可还是不清楚是自己做错了什么,还是发生了什么,怎么没有一个顾客来买淀粉肠。他们就这样默默地站着,看着,等待着。周边所有的热闹,所有的烟火,成了他们心里的哑炮。空气变得孤寂,深渊似的,不断放大,再放大,直到夜里月亮星星暗淡了,直到实在困得不行了,这些孤寂感才慢慢隐去,他们带着一身黯淡,走进黑夜深处。
李强走到刘大爷身边。李强过得并不如意,但还是想帮别人,哪怕是一些不曾谋面的人。在偌大的城里,他力所能及地做一些事,比如弄堂里谁家桌椅板凳倒地了,他就扶起来。他所居住的弄堂老人较多,他就帮着他们推车子,搬重物,尽管自己出一天摊很累,但只要他看见了,依然会走上前。这是他骨子里的一370d5365298e784dfd823276cba687eafc384bfb34cf5b363b3913e43ea3ac09种习惯,不管在草原还是在城里,不管别人如何看待。从小母亲就说,看到别人需要帮忙,尤其是老人和小孩,能帮就帮着点。虽然有一段时间,网络疯传老人讹人,甚至故意制造假象去欺骗一些年轻人。李强也想过,若此事发生在自己身上,是帮还是不帮?但每当他走在路上,依然会伸出手。如今,更别提面前的刘大爷了。刘大爷在他最无助的时候帮衬过他,他一直记在心里。
看到李强,刘大爷黯淡无光的眼里,瞬间变得明亮。他第一句话问的是李强最近生活怎么样,有没有受累,辛不辛苦,吃没吃好。尽管他不明白为何一夜之间,原本熟悉的、热闹的一切,全变了样,但也没有向李强抱怨。
李强听到刘大爷的问候,心里愈加伤痛,他压低嗓音向刘大爷告知原委。刘大爷缓过神,点点头,想说些什么,终是没有开口。李强也跟着沉默,一脸凝重,他觉得被时代裹挟前进的人,尤其是他们这类人,不懂得该如何表达。
想到这里,李强心生悲悯。他想,科技成就了当下,却让一些行动蹒跚的人跟丢了方向。自己又何尝不是呢,只不过尚且年轻罢了。他又想,虽然生活在底层,虽然满是辛劳,但又有谁知道他们也拥有自己的幸福、人格,也在不断地构建着自己的尊严。生活的不易,会让他们茫然,不知所措,但很快,第二天的朝阳又会照亮他们,他们又能调整好心态,继续去发现新的可能与希望。李强帮刘大爷重拾起信心,把自己全部的经验分享给他,和他一起抱团取暖,用身上不服输的那股劲儿,继续期盼,迎接明日朝阳。直到有一天刘大爷再次病倒,再也不能出摊后,李强开始独自奋战,他带着刘大爷、带着家乡、带着父母以及亲朋好友无声的嘱托,在这个大都市里,坚定且孤独地生活着。
从路边摊到夜市,到送外卖,到酒店服务员,再到租下一家小店当老板,生活的磕绊和艰辛,喜怒和哀乐,让他身上的那股劲儿愈发坚韧。这两年来,他没有回过一次家,哪怕是春节。他躺在不大的合租房里,看着窗外夕阳,一度恍了神。他开始质问自己,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他想到草原,想到父母,想到家乡,他有点想退缩了。灯红酒绿的日子,忙碌的生活,让他感到空虚。天边的余晖,像寂静流淌的水,这水能放大一切感官,让人不由自主陷入回忆。泪水不知何时从眼角滑下,落在枕上,落在无尽长河。这眼泪不夹杂任何情绪,不是激动迷茫,不是快乐忧愁,就是不受控制地掉落,随最后一缕天光,落进了无边黑夜。
之前忙碌时,李强觉得时间过得快,甚至可以用眨眼之间来形容。如今这个黑夜,让时间又变慢了。怎么突然慢了?他哽咽。时间,在他的人生字典中有了新的形态。这形态让他感到陌生,甚至捉摸不透。是否继续坚持,众说纷纭。而关于留下的意义,同样莫衷一是。没人能给他真正的答案。当然也有人给过他答案,父母和亲戚,觉得没有闯荡的必要,巴不得他下一秒就回家。朋友同学也给过他意见,说是为了梦想要继续坚持,毕竟年轻就是资本。和他一样沪漂的人,也给了他意见,不过这意见不像前者那么确切,而是带了一种疑惑,只是象征性地给出一个回应罢了。李强心里也有一个答案,他让自己别再奔波,因为太不稳定,太患得患失。这心里的答案,他不承认,也不否定。
最后一39c91a049ef3287225054a0c03d34a3b缕天光落尽,心里忽有些悲伤,他觉得自己这一生像一个环,其中一个链条断了,整个环就断了。这链条可以是身上的,也可以是心上的。草原那么大,上海那么大,世界那么大,他终于理解那句“世界之大,竟没有我容身之地”了。之前看到这句话他心里是嘲讽的,觉得矫情。这一路他走得跌跌撞撞,又求知若渴,不过他所求的不是知识,而是一种他也说不清的东西,是一股劲儿或是一个结果?越是资源匮乏越是无助时,越想迫切投身到其他事物中。什么事物?好比回家。此刻李强心里有种按捺不住的冲动。
三年时间,或许能淡忘一些东西,却也叫思念愈加深厚。家乡的样貌,长在他心里似的,眼一闭就会出现,甚至那些被遗忘了的,如今也清晰地显现。在草原时,他觉得草原很大,来到上海,很疑惑上海怎么也这么大。当然这是不一样的大,在他看来辽阔的草原是地域上的大,那种没有任何遮挡物的空阔,造就了草原一望无际的大。他特意查了查,家乡有180多个上海那么大,而城里的高楼、天桥、车流、人群,各种建筑,大的小的,高的矮的,密密麻麻,叫人眼花头晕,看不过来,玩不过来,这是他心里的大。他觉得自己在草原,还能接连翻过一座又一座山,可现在在城里,他使尽浑身解数,也走不完一寸砖角。无声的哀愁在他心里升腾,一溜烟地飘到嗓子眼,换来一腔哽咽,一枕泪水,还有一轮朝阳。
责任编辑 王子倩
创作谈
天空没有飞鸟的痕迹
“天空没有留下翅膀的痕迹,但我已飞过。”
某天我忽然想起一段往事,事关隐忍与希望。或许很多人的生活,都自带艺术留白,这算美好还是遗憾?我陷入沉思。
我在草原出生长大,多少次想逃离再重塑自身,终是未能实现。如若早前,我会心有不甘,黯然悲伤。当飞鸟从我头顶经过,空中仍旧只有蓝色,似乎这只鸟不曾来过。而此刻,我完全换了想法。生活的空白,未尝不是我生命历程的另一种表达,只不过它需要等待发掘。仔细品味泰戈尔的诗句,即便空中飞鸟不再,但我曾看到、听到、想到,甚至思考过,足矣。因为只有经历,才更能明确下一步的方向。分岔口的抉择,留下或离开,成为这篇小说的故事内核。
有人被遗忘在时代的浪潮后,比如摊贩老人。很早之前,就想到这个故事理论,突然曝出的淀粉肠事件,才让我有了初步的创作思路。内心变化的感触,是文本的着力点。场景设在我曾生活过的上海,通过摊贩老人的生活片段,引发主人公对下一个路口的思考。几千公里外的草原,也许才是他真正的归属地。
多少个日夜后,当余晖落尽,他忘不掉白昼里的梦,忘不掉路口的隐忍和抉择。在他生命的长河里,平淡无奇的生活,也一定有不可或缺的存在意义。比如他曾飞过这片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