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杨恋

2024-10-24 00:00:00王玮
安徽文学 2024年10期

存于世间,我们总会与这个世界上的一些事物形成牵绊。一些神秘而又复杂的机缘使其成为我们生命中的独特存在。胡杨,这一种树木,是我在这世间诸多关切之一。我想你一定熟悉很多树,比如杨柳、松柏、梧桐、银杏、国槐、桑、竹、梅、桃,还有桂树、香樟、榕树等。毕竟我们生活在草木中国,一个有着漫长的农耕文明的国度。树木不仅构筑了我们生存的家园,还影响着我们看待世界的方式,我们的思维方式,形塑了我们的语言,表征我们理想的模样。

已是近二十年前,我研究生毕业,来塔里木大学工作,和爱人坐着火车,从祖国的东部到西部,一路见证了从草木葳蕤、满目苍翠到遍地荒凉、寸草不生的变化,在走过辽阔的戈壁滩之后我才真正体悟到绿色的可贵,意识到有树的地方才有人家。那一抹绿啊,是生命的颜色。那一棵棵树,标识了我们人类生存的界限。在西部,在新疆,在这戈壁荒漠上,树木以其卓然的姿态,卫兵的模样,让我不得不向它投注敬仰的目光,成为我参悟的对象。

第一次“见”胡杨是在2006年的国庆假期,那时我来新疆也不过一个多月。我们迫不及待地一起骑自行车去看地理书里存在的塔克拉玛干沙漠。我想去看沙漠,却意外地邂逅了胡杨。它就一棵一棵孤立在大漠的边缘,每一棵驻守着一个土丘,那么孤独,那么沧桑,我才从同事口中得知它的名字叫胡杨。后来我发现,在学校的道路两旁,就长着高高大大的胡杨。原来所谓的“初见”,其实已经有着许多次的擦肩而过了。真正见识胡杨之美则要等到那年的十一月初。因为爱人在阿克苏带学生实习,我趁周末搭车去与他相会。开车的是胡师傅,很巧,他也姓胡,四川人,妻子是儿科医生,工作比较忙,他选择跑车,时间相对自由,能够照顾家。那天已近中午,胡师傅连早餐都还没有吃,他是从阿克苏开车先送客人来阿拉尔的。他问我吃过饭没有,说:“现在只有你一个人,还要再等三个人,趁现在的时间我们去吃个抓饭吧?我请你。”我再三推辞,让他自己去就可以,他却不肯,说不能把客人单独留下。我最终还是陪他去了,那是我第一次吃到抓饭。后来,在去阿克苏的路上,大地像着了火,金色的胡杨如诗似画,扑面而来,让我震撼,沉醉。

此后,只要有机会,我每年都会去看胡杨。第二年,女儿出生才两个多月,系里组织一起去胡杨林采风,我和爱人抱着女儿也一起跑去了。我看到不同时间的胡杨。春天的那抹新绿碧如翡翠摇荡我的心;夏天脱了鞋子,把脚伸进沙子里,坐在它的绿荫下,享受酷暑中的这一方阴凉;秋天,在一片金色中,我感受它的通透、壮丽、崇高、辉煌;而在dYG2EAvffgZg4sg3ArlgzMX37ycw/Lem3ZvhumTQN94=冬天,我触摸它的枯寂,震惊于它的空灵、纯净,那是有雾凇的日子,那是落雪的日子。我看活着的胡杨,也看那些枯死的胡杨。睡胡杨谷,在它们死亡的睡眠里可有安详?我分明听见千军万马不屈的呐喊。魔鬼林,置身其中,能够感到阴风飒飒,那是一番地狱的模样,有魔鬼的狂笑,灵魂的哭泣……

人们说胡杨“生千年不死,死千年不倒,倒千年不朽”。三千岁的胡杨让我看到自己的渺小。而作为一个物种,它更是长寿。作为白垩纪——古第三纪时期的荒漠河岸孑遗物种,新疆库车千佛洞和甘肃敦煌的化石证明,胡杨距今已有6500万年的生长史。在渐新世末—中新世初,这种华夏植物区原产的树种从东向西迁移,已成为中亚河谷林的重要树木。它经历了生存环境的剧烈变迁。原本它所生活的塔里木盆地乃一片古地中海,空气湿润、水源充足,生态环境良好,但在地质作用下,海水退却,大漠生成,气候干旱,环境日益恶化,很多物种被淘汰,胡杨却迎着如刀似刃的沙脊在这死亡之海生存了下来。“塔克拉玛干”就这样成了“胡杨的家园”,胡杨以其顽强和坚韧令我敬慕。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在“终身学习”思想指导下,界定二十一世纪社会公民必备的基本素质,认为主要包括四大支柱:学会求知、学会做事、学会合作、学会做人。胡杨可谓是变化中寻求生存的典范。

作为“活着的化石树”,它见证了海陆变迁,度过了冰川时代,而今更是面临着生存环境进一步恶化的考验。为了活下来它作出了哪些改变呢?首先,胡杨又被称为是“异叶杨”或“变叶杨”。这是因为其幼树与成年树在叶片形状上有明显不同,而且同一株成年树树冠上部和下部枝条上的叶形也明显不同。在幼树或嫩枝以及树冠下部枝条上的叶子呈线状披针形,狭长犹如柳叶,平滑光泽,可以减少水分蒸发,随着成长向上,胡杨树叶也逐渐铺展,变成卵形、肾形、扇形、心形……同一株树可以有七八种以上形状。为了减少水分蒸发,胡杨叶面呈现蜡质化,而且从幼树到成树,叶子的颜色也会从幼树树叶的翠绿色逐渐变为成树树冠上部的灰绿色,因此,胡杨有时也被称作灰杨。同时在水分充足时胡杨会枝叶繁茂,舒展大方,色泽鲜亮,而在天气干旱时,则少长枝叶,细小疏落,收缩枝叶以度时日。这就是我初见胡杨它并未让我惊艳的原因。其次,胡杨还有着发达的会找水的根系。主根最深可达地下百余米,而侧根及水平根系则向四周扩展,密如蛛网,遇到有水的湿土以后,就会顽强地向那里发展,一株胡杨树根系可以扩大到数十平方米以上。胡杨的根能够闻到水、嗅到水,跟着水走,荒漠里哪里有水胡杨就会跟到哪里,哪里有胡杨就证明哪里曾经有河水流过,而且其根部、茎部细胞还有很强的贮水能力,与骆驼相似,在吸饱了水分以后,即使断绝了水源,它也能正常生存一段时间。而在水分充足时,胡杨还可以长出不定根以防洪水浸泡。再次,胡杨具有灵活多变的繁殖方式。胡杨兼有有性的种子繁殖和无性的根蘖繁殖两种繁殖方式。胡杨种子又多又轻,大约在7—9月成熟,正值天气炎热、河水漫溢时节,大量带有冠毛的种子随风随水飘散到两岸的河漫滩上、积水湖泊的浅滩上、潮湿的干沟底部和农业区输水渠道边坡水线上等,在6小时内即可生根发芽,快速生长,第二年便可以站稳脚跟,不怕大风吹袭。同时,胡杨又常靠根蘖串生,形成“一棵胡杨一大片”的奇观,灌溉、挖沟、断根等方式常促使蘖苗大量繁殖。更有趣的是,胡杨本为雌雄异株树木,但在一些罕见情况下,竟然在雄花序中夹杂着几朵雌花,或雌花序中夹杂着几朵雄花或夹有两性花,为了生存、繁衍,胡杨之变真可谓令人瞠目结舌。

胡杨既独立又会合作共处。作为绿洲河岸林中的高大落叶乔木,它是维护荒漠河岸林生态平衡的植物、动物和微生物有机组合的生态关键种(key species)。它与柽柳、沙枣、骆驼刺、梭梭、甘草、芦苇、罗布麻等许多植物伴生,与野兔、野鸡、野猪、野骆驼、马鹿、黄羊、狐狸、鹅喉羚、小鸟、猛禽等上百种野生动物以及数不清的微生物共生,更不要提胡杨为我们人类提供了生存栖息的家园。胡杨与所有这些动植物、微生物以及荒漠、河流构成了一个生命共同体,一个和谐美丽的大家庭。

胡杨懂得奉献,甘于奉献。据统计,我国现有胡杨林面积占全球胡杨林总面积的61%以上,而塔里木河流域分布的胡杨林面积约占我国现有胡杨林面积的91.1%。从胡杨在我国境内的分布来看,无论是内蒙古、甘肃、宁夏、青海,还是新疆广大地区,都是我国国境意义上的边疆地区,尤其是新疆,是名副其实的祖国边疆。胡杨扎根在我国边疆环境最恶劣的地方,与孤寂为伴,不慕繁华,抵御风沙,默默奉献,只为给大漠戈壁披上绿装,点燃生命的希望。胡杨不仅在这死亡之海的边缘创造了一方绿洲,守护了万千生灵,成就了无用之大用,而且它全身都是宝。其木质坚硬,耐潮抗腐,是上等的建筑和家具用材,可以用来建房子,做摇篮,修墓地,制作面盆、板凳、桌子、床、马车和捕鱼用的独木舟——“卡盆船”等一应生活用品。据说,胡杨木在发音上还具有独到的作用,是制作一流小提琴的首选木材。此外,胡杨木料、树枝还可以用来取暖、烤肉,胡杨的叶子被称作“空中草场”,营养价值很高,是喂养牲畜的优良饲料。胡杨的根可以驱虫,花可以外用止血。胡杨泪,即胡杨碱,清热解毒,主治咽喉肿痛、胃痛、胃酸过多,还可以用来发面、制肥皂、熟皮子,因为它具有良好的脱脂、脱胶作用……在传统社会,胡杨全方位融入了西部人民的生活,从出生到死亡,从日常生活到精神信仰。

胡杨之于华夏文明的构建长期以来并未被重视,它荫庇了古西域广大地区,守护了丝绸之路,而今更是为处身于现代社会中忙碌、焦虑、内卷的人们提供精神疗愈,为我们社会文化的发展指引方向。昆仑文化是中华文化之根,华夏文明的精神之源。《山海经》中记载的早期昆仑神话,包含着许多奇异的动植物,贯穿着灵物崇拜观念,是原始宗教的载体。栾木、珠树、文玉树、玗琪树等都是不死树,扶桑、若木、建木等更是宇宙树,是沟通天地的媒介,人神交往的天梯。张骞是第一位在昆仑山地区做长途旅行的知名探险家。从大月氏返回中原的途中,他沿着当时被人称作“南山”的昆仑山北麓自西向东行进了一两千公里,在回到长安以后,将自己的见闻报告给汉武帝。后来西汉的使者多次经过这里,“汉使穷河源,河源出于阗,其山多玉石,采来,天子案古图书,名河所出山曰昆仑云”(《史记·大宛列传》)这里的河为黄河,汉武帝将于阗河(今和田河)确定为黄河之源,其发源之山为昆仑山。而这里也同时是胡杨的故乡。虽无史料,但可以确定胡杨曾经陪伴过张骞,陪伴过班超、甘英、玄奘……

胡杨,在我国古称“胡桐”,最早见于《汉书·西域传》:“鄯善国,本名楼兰……多蒹葭、柽柳、胡桐、白草。”《水经注》《本草纲目》等对其均有记载。“胡桐”之名,还出现于我国众多医药典籍中,有“胡桐泪(律)”或“梧桐泪(律)”的说法。我国河西走廊以西地区也称胡桐为梧桐,而“律”为“泪”俗语的讹称。“胡桐泪”即“胡桐树脂”,在唐代传入内地,具有治疗毒热的功用,或作为焊接金银器焊剂之用。此外,敦煌文献还载有“梧桐饼”,即以“胡桐泪”和面所制成的饼。“胡桐”之称沿用至20世纪50年代,当时我国科学工作者对新疆进行大规模科学综合考察,确定胡桐属杨柳科杨树属,遂改称为“胡杨”。古人之所以将“胡杨”称为“胡桐”,王守春教授认为“胡桐”一词可能是由意译和音译这两种命名方式结合而产生。其“桐”字可能是音译而来,古代汉族人取“Tohlak”(胡杨的维吾尔语名称,意为“最美丽的树”)一词的第一音节“To”,再加以鼻音化,变为“Tong”,取汉字中带“木”旁的“桐”作为对音,再在前面加上“胡”字以示西域物产。但我们可以看到胡杨树无论是其花序还是叶片形状、大小都与杨柳科树木更为接近,而与内地的梧桐树在外在形态上差别巨大,这不得不让我思考胡桐与梧桐在文化上的相似性。可以发现,它们都是一种高贵而又神圣的树,一种具有高洁品格的树,一种能够吸引金凤凰——那些具有赤子之心、精忠报国的热血儿女的树。能够表达孤独、伤感、怀念、思恋等复杂情感的树,能够弹奏美妙动听音乐的树。如此看来,命名为“胡桐”在文化上、情感上是极为贴切的。对那些无论因为何种原因漂泊异乡的游子,在这一片戈壁大漠中见到“胡桐”,就是到家了,它带来归属感、安稳感。家在扩大,延伸,不再流散。而改名为“胡杨”,无疑,更为科学准确,它代表着我国融入现代世界秩序的努力,更具平民性,在继承传统杨柳审美文化的基础上进一步发展出更积极昂扬的杨树审美文化。

而对于那些自古以来就生活在西域的少数民族同胞,胡杨就更是他们的家园,它的确就是最美丽的树。罗布泊孕育了楼兰,他们以粗大的胡杨制成独木舟,以挖空的胡杨木做葬具,而在楼兰被沙漠埋葬后,也是零星可见的胡杨木材残片在告诉人们楼兰的存在。尼雅是受尼雅河滋养,胡杨林孕育,由胡杨木构筑于沙海中的一方文明,有用一根胡杨木做成的独木桥,有完全以胡杨木搭建的房屋,“那是一处中外考古学家公认的世界历史上规模最大的木结构城市遗址”(徐刚《大森林》)。在第482号木牍佉卢文书中记载:“活树严禁砍伐,违者罚马一匹;如砍伐活树树杈,则罚母牛一头。”这可以说是两千年前我国最早的森林法。这些曾经被胡杨树滋养、守护的古国消失了,我们可能无法准确地知晓导致它们消失的原因,但我们知道它们的存在一定和胡杨有关。试想,如果没有胡杨,在西部尤其是塔里木盆地这一片干旱少雨的土地上是否还能够有人类生存?是否还能有西域广大地区的繁盛?还能有丝绸之路上东西方之间的商贸往还?也许依旧会存在,但是可提供给人类活动的空间一定大大缩减,生存的困难程度一定会大大增加。

胡杨见证着丝绸之路或者玉帛之路的繁华,守护着生存于这一方土地上的人们,给他们带去生命的荫庇,情感的慰藉,沟通着不同民族、不同文明的文化,给人们带来精神上的激励、鼓舞与信仰。胡杨分布地域广阔,在欧、亚、非大陆都有天然林存在,集中于中亚、西亚和地中海区域。据说1801年法国的一位植物学家在幼发拉底河岸边发现了这种长着既像杨树又像柳树不同叶子的树,以幼发拉底河的名称定其拉丁学名为Populus euphratica(幼发拉底杨)。古希腊哲学家亚里士多德曾经对它有过记载。《圣经·诗篇》第137节提到了一种树,有的翻译为柳树,但问题是巴比伦没有柳树,这一误会据说源于近代植物分类学家林奈,他误将胡杨视为垂柳了,准确的翻译应该是:“我们坐在巴比伦河畔/一想起锡安就禁不住哭了/在河边的胡杨上/我们把竖琴挂了起来。”胡杨是一种属于世界的树,它可以成为沟通中外文化尤其是丝绸之路沿线国家文化、情感的桥梁。

胡杨还可以给今天快节奏生活下严重内卷、心灵焦躁的人们以绿荫。它一方面因生存环境的恶劣,不断因时因势而变,努力生长;另一方面,却又安时处顺、穷通自乐、逍遥自得。任世界沧桑巨变,它固守着自己的领地,不慕繁华,不问甘苦,以世界上最为荒凉的大漠戈壁为家。安守物候节律,从容面对四季流转。胡杨是安静而沉稳的,每年春天,世界已经花红柳绿,蜂舞蝶绕,直到3月底胡杨方始萌芽,直到5月叶片才真正展开,摇动那一片翠绿。胡杨是先花后叶植物,胡杨花低调而内敛,雄花序多为紫红色,雌花序则兼有紫红色和黄绿色两种,在一片灰黄的环境中透着一点点生命的骄傲和尊贵。雄花先开,雌花继之,以沙漠戈壁4月底5月初的狂风为媒,孕育生命的种子。夏天脚下的土地在燃烧,头顶的烈日在炙烤,胡杨顶着一树碧叶经受生命的考验。8月胡杨种子成熟,从开花到种子成熟长达150余天,是杨属植物中花果物候期最长的树种。花期和春汛基本吻合,种子散布期和秋汛完全吻合。胡杨的生长、开花、散叶、结实……无不应和着周围的环境,与风与水与阳光密切相关,积极进取却又平和从容。

人们热爱胡杨,受着胡杨精神的鼓舞,既爱它扎根大地的奋斗精神、奉献精神、创造精神、和合精神,也爱它拥抱天空的超拔精神、梦想精神。一棵棵胡杨就是荒漠里的一簇簇泉,一根根火炬,一座座丰碑。胡杨给了在荒芜中行走的人们以慰藉,在没有生命没有人烟的大漠戈壁,看见了胡杨就看见了希望;胡杨点燃了人们的梦想,它驱散大地的荒凉,在十月金秋让世界如诗如画,坚守值得,等待值得;胡杨傲岸,挺拔,张扬,不屈,即便死去,也不改铁骨铮铮,曾经活过,曾经奋斗过,曾经抗争过,曾经辉煌过……胡杨是生命的大写者,诠释者,它创造了生命的传奇,书写着生命的神话,张扬着崇高壮丽的梦想精神。胡杨的梦想是自我成就、自我实现的梦想,是智慧通透、空灵自由的梦想,是绿色中国、绿色地球的梦想,是多元共生、繁荣昌盛的梦想……

追根溯源,何以会恋上胡杨?也许是因为我是一个从乡村走出来的小女孩,在儿时就喜欢徜徉林间,在那里摘野花野果,捉知了猴,在树荫下读书……林子总让我感觉自由而又快乐,那是一个静谧而又生机勃勃的空间;也许是因为我受着中国古典文学的熏陶,孔子在《论语·阳货》中说:“小子何莫学夫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我们是借草木鸟兽俯仰天地,观照自我,陶冶性情,达成物我感应,精神融通;也许是因为我竟然因为种种机缘,今生有幸,生活在这塔克拉玛干边缘,从教于王震将军创办的这所大学——塔里木大学。而这是一所从胡杨林中成长起来的综合性大学,他提出要“用胡杨精神育人,为兴疆固边服务”,我在这里持续受着一代代如胡杨一般为兴疆固边事业作出贡献的人们的感染……我在对“胡杨精神”的思考中,重新回到胡杨树的身边,重新看到这种树,看到和这种树生活在一起的人,看到这种树在我们华夏文明中的地位,看到这种树在中华文化产生、发展中的作用与贡献,看到它带给我们的生命的指引和社会发展的启示。我们需要回到源头,在那生生不息的丰沛与活力中感受它给我们的浸润。置身在林间,感受这一树木带给我们的希望与力量。

胡杨曾经以“胡桐”的姿态立于祖国的边疆,参与着华夏文明的宏大叙事。作为一种文化树种,它与我国屯垦戍边事业的发展息息相关,张扬着理想主义的精神内核与价值诉求。大约是在1909年,晚清政坛硕儒宋伯鲁在赴伊犁途经精河托多克胡杨林时写下《托多克道中戏作胡桐行》:“君不见额琳之北古道旁,胡桐万树连天长。交柯接叶万灵藏,掀天踔地纷低昂。”作为戊戌维新变法运动中的重要人物,宋伯鲁在变法失败后四处流亡,幸得伊犁将军长庚赏识,请他赴伊犁做幕僚。宋伯鲁所描绘的胡杨林,是一个类似于陶渊明的桃花源,却更具原始生命力,能够容纳万物,具有革新叛逆精神的空间。我们从他对胡杨的描绘中能够感受到宋伯鲁虽然生活在没落的晚清,壮志未酬,生活落魄,却依旧不失大儒风范,其胸襟气度,乐观旷达,令人钦佩;其纵横天地、探索宇宙的豪情,对真理和信仰的执着追求,均不失为我辈楷模。宋伯鲁开我国文学中胡杨书写之先河,他让胡杨加入了中华文化现代化的大合唱,发出它的豪迈之音,低沉而又婉转的喧响。

而在新中国成立后,胡杨才真正得以被“看见”,被书写,从《三棵胡杨树下》到《大森林》,从《胡杨英雄树》到《我和胡杨的约定》,从《胡杨萧萧》《胡杨泪》到《山前该有一棵树》……胡杨树成为许许多多像胡师傅一样勤劳而又善良的人的精神寄托,给他们带来情感上的抚慰与激励,召唤着他们在逆境中奋勇拼搏,用自己的双手去建设自己的美好家园,成就一个高大、蓬勃、绚丽的梦想。新世纪以来,我国国家领导人在不同场合均盛赞胡杨精神,他们将胡杨视为中华民族坚忍不拔精神的象征,互助团结的象征。扎根,挺立,傲然,从一棵树到一片林,胡杨终于从历史的背景走到了历史的前台。

胡杨表征的是一种理想人格,它是隐士,是英雄,是历经沧桑而初心不改的智者,是伟丈夫,也是美娇娘,它兼具“雌雄同体”,变化万千。它将离别的乡愁化为安静自处、康健有为的怡然自得。它是见证者,参与者,也是召唤者。它见证边疆的落寞与繁华,战争与和平,迷失与回归。它参与着家园的建构与解体,历史的述说与沉默,召唤着希望与梦想。它是中华民族精神在西部边疆的呈现,执着顽强,风华绝代。

然而,对胡杨的高歌赞颂却没能使它避免泪洒沙海的悲剧,它身躯的高大有用却时常为它招来斧斤之祸。盲目地毁林开荒、截源断流、过度采伐、放牧等,导致胡杨林面积锐减。据新疆林业勘察设计院调查,塔里木盆地胡杨林总面积,1958年为780万亩,1978年减少到420万亩,二十年间减少了46%。今年5月的一场暴风雨更是让我身临其境地感受到胡杨的脆弱,一棵一棵大树在我面前倒下,原来大漠英雄树也不耐狂风,它也会被吹倒,被折断,被摧毁。太过干旱,它也会枯死。也会畏惧虫害,疾病……胡杨立在大漠的边缘给人类以守护,也同样需要人类给它以保护。

“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大漠胡杨相得益彰,成就西部的壮美。大漠因胡杨的存在而更显浩瀚壮阔,绚丽辉煌;胡杨赋予大漠以生动的灵魂,挺拔向上的力量。人类学家摩尔根说:“塔里木河流域是世界文化的摇篮,世界文化的钥匙遗失在了塔克拉玛干,找到这把钥匙,世界文化的大门便打开了。”这把钥匙会是胡杨树吗?会和胡杨树有关吗?无论如何,伴随着森林旅游、树木疗愈、休闲文化的兴起,她正召唤着我们,就如小时候母亲呼唤我们的乳名,喊我们回家。

责任编辑 夏 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