鸬鹚

2024-10-24 00:00:00吴苹
安徽文学 2024年10期

头顶上,邓丽君的歌曲像一只久飞的倦鸟,翅膀扑扇到哪儿,哪儿便是一片哈欠声。日光灯泛着惨白的光,照得货架上的商品越发面无表情。“土豆一块二,黄瓜一块五,西红柿两块八……”果蔬区里的喇叭待上片刻就冒出一嗓子。

正是午后,一天中销售的低迷期。

兴盛集团公司的孙玉芬此时正在打哈欠,嘴巴张成了硕大的O形,赫然露出两颗黑色的龋齿。孙玉芬见叶青看她,忙用手捂住了嘴巴,将脸转向美嘉公司的赵红丽:“奶奶的,快过年了,竟连个人影也没有,老娘的腿都站酸了。”赵红丽说:“老娘们儿,不行了吧,比不过了吧,还得像咱这样的,看,咱这身板都能当生铁打。”孙玉芬说:“我哪能和你比呀,再说你干这一行多屈才,你那屁股一扭,什么样的男人能招架得住?”说完,两个女人一起哈哈大笑。

叶青瞥了她们一眼,撇了撇嘴,给了她们一个后背。

女卫生间门口,几个女人坐在地上的厚纸皮上,时而向外瞄一眼。卫生间里面的门不停地开开合合,咣当一下咣当又一下。几个女人见叶青过来,往里欠了欠身子,挪出来一个位置。有个女人背靠着墙正在打盹,脑袋在前胸上磕了一下后蓦地睁开眼睛,接着又打起盹来。一个穿黄西装的女人说:“混到年底就走人啦,哪怕扫大街也不干这个,这也不准那也不准,想坐一会儿还得跑到厕所里。”这里的女人在入职商城前,都通过了《促销员日常行为规范》的考试,上班期间随意倚靠、坐板凳、接打手机是要被罚款的。在这个全省连锁的商城里,服装是营业员们的标签,穿黄色西装的是长期促销员,穿红马甲的是临时和短期促销员。黄西装拍拍叶青的肩膀说:“妹妹,帮姐姐看着点人,我眯瞪两分钟。”黄西装刚往墙上一靠,听得那边有人喊了一声:“主管来了!”女人们闻听此言全爬了起来,争先恐后地往外跑。

叶青回到岗位上,将搞促销的爆炸花贴好后,逐个审视了一下。重调后的价格用红笔写在不规则的黄色硬纸上,确实能先声夺人,尤其是那个爆炸性的大红图案,总有些不搞出点动静不善罢甘休的架势。第二排货架的高度基本与成年顾客的视线持平,这个黄金位置放着热销的铁皮石斛礼盒,叶青用彩带在礼盒上扎了个大蝴蝶结,越发显出礼盒的与众不同来。这么搞也是为了防备公司领导突然袭击。有一次,总裁冷不丁跑到商城来,问叶青阿胶和西洋参这两种产品的销量百分比是多少,幸亏叶青每天都在做销量汇总,不然非让他问个张口结舌不可。刚进公司的时候,叶青就听同事说起过,说总裁来到济南十年,硬是在铜墙铁壁般的名贵药材市场杀出一条血路,到底不同凡响。

手机响了,叶青瞟了一眼,是一个同学打来的,便没有接。过了片刻,手机又响了起来,这次是个陌生号,她原想等下班后回拨过去,哪承想铃声只短暂地停了几秒后,又不屈不挠地响起来。叶青扫视了一圈,见组长正和酒水区的营业员聊天,便把头钻到礼盒后面小心地按了接听键。电话还是刚才那个同学打的,用的是另一个手机号。同学说她现在跑业务,要经常出差,公司规定出差的业务员每人必备一台手提电脑,同学强调说她手里的钱不够,还差两千块钱。同学说得很委婉,弦外之音再明白不过了,叶青找工作时曾向她借过两千块钱,人家这是来催债了。叶青尴尬地笑笑:“我刚找到工作,还没发工资,要不我想想办法,这……几天就还你。”叶青挂了电话,盯着产品包装上那个鸟形的Logo看了片刻,而后猛地打了它一巴掌。刚一转身,迎面撞上的却是组长那张似笑非笑的脸:“上班接打电话,罚多少钱你应该知道吧?”叶青尴尬地笑笑:“领导,网开一面呗?”“对你网开一面,别人可就有意见了。”五十元罚单犹如一记重锤,叶青的心立时被击打得支离破碎。不远处,孙玉芬正两手抱着臂膀,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两人的目光碰了一下,孙玉芬才将脸转向一旁。贱!叶青在心里暗暗骂了一句。

“五十块钱,别太当回事,就当破财消灾。”说话的是卖咖啡的男孩蒋小天。他也是一名大专生,前年和去年,他都曾利用寒暑假在此兼职卖过咖啡,今年毕业后一直没找到合适的工作,便做了临时促销员。他上的是半天班,剩下半天时间全部用来找工作。

“人倒霉了,喝凉水都塞牙。”

“我上厕所的这点工夫,没想到组长竟溜了过来,我要是在这里帮你瞧着点也不至于这样。不过0450a12a7fd8417d79c6fa1a9924548b,你也别上火,下班后我请你喝奶茶,给你压惊。”

过了下午四点钟,顾客开始像细流一样一股股地往外冒,可是孙玉芬、赵红丽和另外一个女人却成了堤坝。孙玉芬的产品离出口近,三个女人站成一个横向的“一”字,不等顾客走到里面便给拦截住了。曾经有几个顾客向这边扭过头来,叶青刚想说话,孙玉芬不知道嘀咕了什么,那顾客又转了身。

快下班的时候,过来一位衣着颇为时尚的中年女人,那人径直走到叶青的专柜前。叶青一把拿下高档的“汉宫春”,那是人参和石斛搭配的礼盒,叶青将两种药材的功效给她讲了一遍,女人半信半疑地问:“价格不便宜,质量没啥问题吧?”叶青说:“您尽管放心,质量绝对没问题!”女人点点头:“那就拿一盒吧。”叶青的心忽悠一下便升起来了,一盒就是四千多块钱,终于扳回了一局。顾客提着礼盒往外走,还没等叶青将脸上的笑收回,孙玉芬三个人如冲锋陷阵一般杀到顾客面前,唯恐谁落了后,三张嘴竞相一开一合。叶青忙跟了过去,孙玉芬的嘴巴这才刹了车。

叶青对那位顾客说:“走,我领你去收银台。”

女顾客却将手中的礼盒递给了她:“不好意思了,还是买她家的吧。”叶青觉得血液全部冲上了头顶,都有些站立不稳了,偏偏孙玉芬此时一点也不低调:“姐们儿,下了班一起去海鲜王吃饭哪。”

九点二十,萨克斯曲子《回家》准时响起,促销员们排着队从员工通道进入更衣室。叶青换上便装后走出更衣室,没想到蒋小天正在门口等她:“走吧,请你喝点东西。”叶青笑说:“哪能真让你请?”蒋小天说:“我说了给你压惊的。你知道吗?美食可以让大脑分泌多巴胺,让人心情好起来。”叶青说:“改天吧,今天天晚了。”

刚到站牌前,正逢一辆公交车到站,由于两人的住处在同一个方向,便一同上了车。车上已没了座位,蒋小天在前面开道,好歹为叶青挤出了一点空间。叶青站在靠里面的位置,蒋小天的一条胳膊抓着吊环,为叶青挡住了一些身体碰撞:“你们公司的货能卖就卖,不能卖拉倒,不要太在意销量。”

“我只是看不惯孙玉芬那伙人的嚣张劲,实在气人!”“孙玉芬在这个店里五六年了,她用一些小恩小惠早把赵红丽她们喂熟了,再加上她们都是本地人,平日里沆瀣一气共同抢货,你们公司的促销员来一个被挤对走一个。后来,你们公司一直没有补充上促销员,这个岗位空着都快一年了。”

“难怪……”

接到海鹰集团公司的入职电话时,叶青正在泉城广场发传单。从那所私立大专毕业后,她便遵循着“骑驴找马”的原则,一边干零活一边找工作。那天是给一家私立美容整形医院兼职发的传单,工资是日结,只是每天都要在大街上像雷达一样搜索有消费需求的女人。当时,她正堆着一脸笑给一个女人讲解,那个女人有点心动,接过她的笔开始填联系方式。她松了一口气,就那么一抬头的工夫见一队学生向这边走来,领队的老师有些眼熟,定睛一瞧,却是她的高中同桌,吓得她连笔也不要了,拔腿就跑。跑到一座大厦的背阴面,停下来刚想喘口气,电话响了,是海鹰集团公司打来的,那边说她面试的督导岗位已经通过审核,让她近日过去上班。她怀疑自己听错了,看了一下电话号码,确实没错。她笑着长出了一口气,开始往家跑。她怀抱着一叠传单,不时地撞到那些突然冒出来的行人身上。怀里的传单散了,一直往外飘。跑着跑着她停住了脚,好像哪儿做错了?公交车,应该坐公交车的,泉城广场距离她家可是十五站的距离。

入职海鹰公司的第二天恰逢公司的全员培训,讲师的课程结束后,总裁在台上滔滔不绝地讲了两个小时,既没喝水也没休息。总裁一讲话,叶青就感觉有东西从自己心里往外冒,压都压不住。

会议结束后,叶青和大家一起回到办公室。她刚在座位上坐下,总裁助理走过来说:“叶青,王总找你有事。”她愣了一下,以探询的目光看了周围的同事一眼,才走了过去。

那张宽大的办公桌后面是一幅孔子像,孔子身着长袍,拱手而立。孔子像的旁边是一个大大的“儒”字,最后那一竖又粗又长,像一条正在挥舞着的扫帚。

“儒”字下面的椅子却是空着的。

叶青扭转头,疑惑地看着助理。

助理说:“他可能去别的办公室了,应该很快就会回来。”

助理的高跟鞋声渐行渐远,房间里的空气立时从四面八方拥过来,压迫着叶青的胸口。她悄悄调整了一下呼吸,胸口还是有些不畅,手心里也有了汗。她挺了挺背,将目光从“儒”字转移到一旁的产品展柜上,展柜里有一张大幅图画,图画的大部分内容都被茫茫水面占据,最近处的一块礁石上立着一只水鸟,鸟儿浑身乌黑,有一张长长的嘴,嘴巴的顶端带有回钩。

叶青说:“我本来应聘的是督导,王总却让我先去商超锻炼一下,锻炼!锻炼!也不知道这鬼日子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蒋小天说:“所以说,能坚持你就坚持,实在坚持不了,就早点打申请回公司。”

“我现在是明白了,他们哪里是要我做督导,他们一开始就打算招促销员。”

“现在的公司招聘员工,挂羊头卖狗肉的多了去了。”

“不说这个了,咱聊点开心的事。”蒋小天一脸憧憬地说,“之前常跟着我爸妈去打鱼,大多时候是我妈划船,我爸撒网。将网从水里拉上来,哗啦一下倒进船舱里,一舱鱼一起乱扑腾。有的鱼儿卡在网眼里,我便一只一只地摘下来,像从树上摘果子。那时候家里还养着一队鸬鹚,我爸用竹篙在船沿上一划,鸬鹚们便全部钻进了水里。”

“鸬鹚?”

“你们公司的产品Logo不就是一只鸬鹚吗?鸬鹚又名鱼鹰,你们公司还美其名曰海鹰公司,叫鱼鹰公司还差不多。哈哈。”

半夜时,窗外传来密集的啪嗒啪嗒的声音,刚开始叶青以为是雨,撩开旧窗帘后才发现下的是雪霰。房东在院子里搭了个车棚子,石棉瓦的顶子,雪霰打在上面像千万颗碎珠子一起滚动。合租的女孩子没有回来,她经常不回来住,叶青从来没问过她去了哪里。叶青打开手机,看到了一条未读信息:青,我下个月出差要带着电脑,这几天你准备一下呀。是那天给她打电话的那个同学,她没有回复,直接关掉了手机。

白天,叶青去了公司,因为孙玉芬。

早晨去超市上班时,还没走到岗位上,远远地就看出了异样。卖奶粉的几个女人站成 “品”字形,一边盯着组长的小桌子,一边窃窃私语。孙玉芬和另外两个女人正围在桌边翻找着什么。卖奶粉的女人们见叶青过来,一起将视线在她身上聚了焦,看到她们目光里的那些未言的内容,叶青就明白了,这事定和自己有些关系了。

桌上是一摞员工入职表,在最上面的那一张上,叶青看到了自己的名字和照片。她就那么目光灼灼地瞪着孙玉芬,她想看孙玉芬怎么在自己的注视下把地址拍下来。孙玉芬的手已经伸入口袋,又缩了回来,并煞有介事地说:“哟,今天咋忘拿手机了呢。”孙玉芬咳了两声,将那叠入职表放入抽屉,锁上,离开。

孙玉芬回到岗位上,叶青的目光仍死死地咬着孙玉芬。

卖奶粉的女人走过来将叶青拉到了一边,小声说:“妹妹呀,她男人几年前跟人打架进了监狱,听说快出来了,你一个小姑娘能卖几个就卖几个吧,自己可别吃了亏。”

进了总裁办公室,叶青先是看到了那幅“儒”字,最后那一竖如此粗硕,就在她眼前挥来挥去,将她心里的那丝底气挥得了无踪影。她照例将目光落在了产品展柜前的那幅画上,画上的鸬鹚垂着翅膀,身穿黑衣,孤零零地立在礁石上,如果不是那张长长的嘴巴,叶青还真以为它是一只鸭子。

“商场不是有规定吗?若两个促销员打架双双都会被开除,她被开了正合咱的心意,你被开了回到公司继续工作,我给你涨工资!你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吧?”

若两个促销员打架双双都会被开除……你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吧?你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吧?……

总裁的声音如同一堆碎纸屑,在叶青脑子里刮过来刮过去,刮了半宿也没有停歇。

叶青只睡了一会儿天就亮了。起床后去室外的公用水龙头接水,发现昨晚洗的毛巾忘了收,已在铁丝上冻成了一个硬块。她洗了脸,直接拽了两张抽纸擦了擦,而后例行公事一般看向镜中,回应她的是一个皮肤黑黑的女孩,眉毛淡淡的,眼睛不大,单眼皮,嘴角微微下垂。上大学时,每个班都有几个女生,她们从来都不会为吃饭穿衣发愁,任何时候都有男生争着抢着为她们埋单。对于这种事情她只是偶尔幻想一下,这辈子她都不敢指望靠这张脸来翻身。

只下了薄薄的一层雪,一阵风吹来,地势高的地方已经显山露水,看来昨晚的雪霰还真是虚张声势。马路上撒了融雪剂,一脚踩下去泥水四溅。等公交车的时候,身边走过两个提着五谷和红枣的女人,她们一边走一边议论着早市上五谷的价格,叶青这才想起来今天是腊八节。

到了商场,先进行每天例行的早会。主任说今天是腊八节,为了让大家高兴一下,破例将早会改成了抽奖。营业员们排成一队,依次去抽奖,轮到叶青时,她说:“算了吧,我一向手气不好,就不抽了。”卖奶粉的女人就在后面推她:“你去试试呀。”她只得随手抽了一张,没想到却是个二等奖,奖品是一大盒巧克力,包装还挺精美,她将巧克力全部分给了卖奶粉的几个女人。

一上午,叶青的手机都是关机状态,到中午吃饭时她打开了手机,飞快地看了一眼微信,那个同学没有再催她,公司里的人也没有给她发信息,她才长出了一口气。正低头吃饭,蒋小天端着盘子走了过来:“明天上午体育场有招聘会,你去不去?”

“去一次就得买一次门票……”

“那也得去看看。”

……商场不是有规定吗?若两个促销员打架双双都会被开除,她被开了正合咱的心意,你被开了回到公司继续工作,我给你涨工资!你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吧……那个声音又在叶青的耳边响起,她的脸蓦地僵了,手中的筷子停在了虚空中。

蒋小天停下咀嚼,问:“你怎么了?”

叶青蓦地将目光拉回:“小天,你……和别人打过架吗?”

“打架?”蒋小天很警觉地问,“怎么,有人威胁你了?”

叶青咬了一口馒头,将涌到嗓子的话咽了下去:“没有……是我们公司总裁说……”一阵叽呱叽呱的笑声将她的声音压了下去,不远处的餐桌上,孙玉芬和赵红丽正说着什么,说到兴起,赵红丽挥舞着筷子站了起来,将毛衣袖子撸到了大臂上,一只脚踩着板凳。

“她就是孙玉芬的陀螺,孙玉芬一挥手,她就跟着转。”蒋小天伸手比画了个“二”,“她就是这个。”

“唉……”

“咋了?”

“我之前常常想,自己如果聪明一点该多好,考个好大学一切不都妥了;后来常想,自己是个美女该多好,也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怎么能如此看低自己呢?”蒋小天扭转头,抬抬下巴朝着孙玉芬几个,“你知道那几个女人吧?表面上看着都挺强悍,可内里呢,个个都有不能示人的破绽。”

“此话怎讲?”

“赵红丽三十了,还没结婚,听说之前谈了几个,没一个对她是真心的,现在一看见男人就两眼放光,简直都要扑上去;孙玉芬的婚姻更是破败不堪,她老公打伤了人现在还在监狱里蹲着呢,她一个人养两个孩子,女儿七岁,儿子才四岁,还是个哑巴。”

“天哪……”

“她们都还不如你吧?”

半晌,叶青点点头:“小天,我决定了,周六和你一起去招聘会!”

一连四五天,叶青手机里连条信息都没有收到,平静得有点不可思议。她想着公司里一定会派人过来问她,为此她在心里反复酝酿着说辞,可公司里却没有人过来。一切似乎很平静,如同冬天结了冰的河流。直到有一天蒋小天给她打电话,她才知道手机停机了。

孙玉芬还是那个孙玉芬,依旧疯狂地抢货,自从蒋小天说了她的事情之后,叶青感觉她没那么讨厌了。有几次,顾客即将走到叶青的专柜前,孙玉芬望着顾客直接喊起来:“到这边看一看哪,物美价廉,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呀。”眼看着顾客被孙玉芬叫走了,叶青也没有和她太较真。叶青记得老家村里有一个寡妇,一个人养着三个拖鼻涕的孩子,那寡妇有个毛病——喜欢摸别人的东西,也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无非是趁无人时拔别人几棵小葱,薅人家一把菠菜。村里人都知道是她干的,倒是没有谁跟她太计较,寡妇嘛,她都活成那样了。现在,叶青把孙玉芬和那个寡妇划为了同类人,叶青这么一想反而生出了一点优越感,有了优越感很多事情自然也释怀了。

这天晚饭后,叶青将产品和价签一一对照了一遍,这个不能有差错,不然顾客会投诉的。刚整理好,口袋里的手机冷不丁嗡嗡地振动起来,她蓦地一惊,按了拒接键后,见蒋小天正站在一堆咖啡礼盒旁向她微笑。咖啡礼盒搭起了一个方方正正的堆头,高度正好到蒋小天的腰部,蒋小天从堆头旁露出上半身,一脸的阳光灿烂。她刚想过去问他,见两个男人正向这边走来,那两个人约莫三十七八岁,肥头大耳,头发剃得很短,露出青色的头皮,腮骨呈外凸的方形。他俩既没有提购物篮也没有推购物车,待走到叶青跟前时,两人不约而同地看了看她。叶青不敢怠慢,忙拿起一个礼盒为他们介绍。那俩人没有说话,不待她介绍完,便向几步外的孙玉芬走去。

两个男人在孙玉芬面前站定,盯着她胸前的工号牌看了几眼,而后对她说了几句话,孙玉芬的脸立时就变了颜色。正是晚上七点多钟,一天之中人最多的时候,顾客在通道里来来往往,音乐也像流浪狗一样在货架空隙间钻来钻去。叶青没有听见那两个人说的什么,只见孙玉芬的双手在腿边哆哆嗦嗦地抖着。

那两个男人走后,孙玉芬还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赵红丽走过来,问她:“怎么啦?”她扶着货架慢慢蹲了下来,半晌也没有回答。赵红丽又问了一句:“那两个人是谁?”她答非所问地说:“不、不卖了,回家……”她扶着货架想站起来,却没有站稳,趔趄了一下,几乎跌倒,赵红丽扶了她一把。她站起来后,慌慌张张地往外走,赵红丽追到她跟前问她怎么了,她也不说话,只顾往前走,走到通道的拐弯处,脚下又被绊了一下。

周围的促销员望着孙玉芬急急行走的背影,全都面面相觑了。

下班后,叶青刚出更衣室的门,见蒋小天又在门口等着她,忙说:“谢谢你帮我充话费,发了工资我就还你呀。”“什么还不还的,说这话就见外了。”蒋小天说,“那两个男人给孙玉芬说了什么?”“我也不知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哪。”公交车到了,两人上了公交车。“真没想到,总裁竟然搞了这么一出。”叶青说,“有点过了。”蒋小天笑了一下:“孙玉芬不是牛吗?看刚才吓得脸都变色了,你们总裁找了这么两个男人,对她说了几句话,倒是很管用。”“对一个女人,何必呢?其实她没那么可恶。”

车载电视里,武松和方腊正在激烈地打斗……武松被方腊砍下一条胳膊……武松将方腊扑倒在地,用仅存的一只胳膊勒住了方腊的脖颈,两人一起晕厥过去……此时,天降小雨,清溪城内,血水混着雨水蜿蜒流淌……

叶青鼻子一酸,将脸扭向一旁。

“你怎么啦?”

“他们原本应该成为兄弟……”

叶青又去了公司一趟,主要是那位同学又打电话说起了买电脑的事,叶青说了一番好话后,只得再次承诺这几天就还她。挂了电话后,她将几个关系较好的朋友过滤了一遍,又一一将他们全部排除。下了早班,她去了公司。走到总裁办公室门前,她温习了一遍腹稿,接着做了个深呼吸,这才抬手敲门。

叶青原想预支两千元的工资,可总裁说公司里没这个先例,停了片刻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个信封,从里面抽出一沓钞票递给了她。

是以总裁的个人名义借给叶青的,三千块钱。不过,他让叶青打了欠条。

经过那件事之后,孙玉芬本分了许多,她和赵红丽几个不再联手拦截顾客。有两次,叶青和卖牛奶的女人一块聊天,聊到兴头上,孙玉芬竟有意无意地过来插话,叶青虽没有接她的话茬,也不好立时转身就走,只是将脸转向卖牛奶的女人。

春节越来越近了,叶青的销量陡地上了一个台阶。每天下班前,她都会将当日开出的小票夹到一起,到农历小年的时候,已积攒了厚厚的一叠,捏在手里,窸窸窣窣地响。叶青时常将那叠小票拿出来,像点钞票一样一页页地快速清点,从头数到尾后再从尾数到头,一遍遍地乐此不疲。有一次,她去公司向总裁汇报工作,他让她把卖货的经验总结成话术,再做成课件,好向其他促销员们传授销售经验。叶青没有手提电脑,下班后便去公司的台式机上做课件。其间,她有些羞赧地说起那三千块钱的事,说过了春节再还他,他连说不急不急。这样一来,叶青心里反而生出丝丝愧疚,之前实在不该把他想象得那么不堪,说到底是两人位置的差距限制了她的想象力。既然他有人性的一面,就没必要非辞职不可,即便再换一家公司一切还不都是未知数?逢周六的招聘会,蒋小天再叫她一起去时,她都拒绝了,后来,蒋小天也就不再叫她了。

这天下班后,叶青刚走出商场,就被市场经理陈大全拦住了。陈大全说:“你到这边来吧,我有事和你说。”她满腹疑惑地跟着陈大全到了他的车前,陈大全倚在车边,看了她一眼,咳了一下,说:“我和孙玉芬谈好了,只要你能向她道个歉,你俩就能和解。”她愣了一下:“我又没抢她家的货,为什么向她道歉?!”陈大全说:“你现在看着孙玉芬是你的对手,可你为什么不想着将对手挖过来为我所用呢?东湖路那个店的促销员怀孕了,已经交了辞职报告,公司准备将孙玉芬挖到东湖店,你配合一下公司的工作吧!”

“给你十分钟的时间,你好好想想吧。”陈大全钻进了车里,啪地关上了车门,又把车玻璃摇下来,说,“想好了告诉我一声,我已经跟孙玉芬说好了……”

陈大全后面说的什么,叶青完全没听进去,只听见他手里的钥匙哗啦哗啦地响个不停。

马路上,各色车辆飞驰着,仿佛有谁在追赶。正前面的大楼高耸入云,楼房的阴影肆无忌惮地越过马路,将大半个广场切割了过去。不远处,一幢旧楼正在拆迁,随着轰隆一声巨响,旧楼的上半截蓦地倒塌,一时间,烟尘四起。

湖面如镜,波光潋滟,一只小船在湖面上漂荡。男人划船,女人坐在船舱,船舷上立着一队鸬鹚。男人说:“青儿,放吧。”叶青用蓑衣草将鸬鹚的脖子扎住,而后抱起它们放入水中,水面上顿时一片欢腾。鸬鹚的双足划动水面,眼睛却机警地望着水面之下。片刻工夫,一只鸬鹚衔着鱼向船边游来,叶青起身准备去船尾拿抄网,不料脚下一滑,吓得蒋小天赶紧扶住她:“我说姑奶奶,你好好坐着就行了,摔着我儿子可了不得。”蒋小天放下船桨,将抄网罩到鸬鹚的前面,再提起时鸬鹚嘴里的鱼就到了网里。一时间,捉到鱼的鸬鹚都向船边游来,蒋小天手中的抄网起起落落,忙个不停。不远处,两只鸬鹚拖着一条大鲤鱼游了过来,一边游一边争抢,两只鸬鹚互不相让,水面激起片片白色的水花。叶青看此情景,一时有些愣神。

离开济南前,叶青去了一趟商城。离得远远的,就看到兴盛公司的货架前站着一个陌生女人,女人身高约莫一米七,又黑又壮,像一座铁塔。叶青的前公司海鹰公司的产品柜子前没有促销员,叶青便站在那里,那女人见她过来,不时地用警觉的眼神在她身上扫视。卖奶粉的女人看见叶青,忙走过来打招呼:“妹妹呀,你怎么过来了?”叶青说:“过来看看。”“妹妹呀,你走了之后,你们公司竟将孙玉芬挖了过去,不过,没干多长时间。”卖奶粉的女人看了那个黑壮女人一眼,低声说,“自她来了后,孙玉芬就不行了,后来,孙玉芬就走了……这位是个硬茬。”

蒋小天将两只鸬鹚和那条大鱼一起网到船上,两只鸬鹚依然一只咬着鱼头,一只咬着鱼尾。蒋小天将鱼从鸬鹚嘴里夺下来扔进船舱,拊掌哈哈大笑。

叶青将船舱里的小鱼挑了出来,一条一条地全都扔回了湖里。而后,她开始解船上那两只鸬鹚脖子上的蓑衣草,蒋小天不解地说:“哎,哎,你这是干什么呀?”叶青也不答话,解下蓑衣草后,将鸬鹚抱起来,两手张开,鸬鹚扑扇着翅膀飞向湖面。

“我说姑奶奶,你放小鱼就放吧,这么早把它俩的蓑衣草解开干什么?”

湖水不言,唯有鸬鹚来来往往。

责任编辑 张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