萤火森林

2024-10-24 00:00:00角琼燕
安徽文学 2024年10期

1

我最不喜欢暗夜。

记不得这是第几次失眠,月光像是魔咒,趴在我的窗户上就不走了。它大概也觉得我睡不着觉,所以才赤着脚溜进房间,跟我玩起躲猫猫的游戏。

午夜的风很静,我的屋外种着几棵玉兰花树,我站在窗口,看着它们在月光下,开得艳丽凶猛。

我想起白日的时候,我送梓墨回来。她刚下车,抬头看见满树的花,就像是受到什么刺激一样,冲到玉兰树下,对着一朵朵粉色的花大吼大叫,仿佛这花树上面爬满了让她厌烦的东西,抑或这盛开的花朵,勾起她的躁郁不安,让她心慌意乱,觉得要将这美给毁了,才能得到片刻安宁。

梓墨确实想毁了这玉兰花树,她狂叫一阵过后,冲回屋内,把家里的扫帚拎了出来,拼命击打着树上的花朵。

我在车库停好车,才走到门口,就看到她疯狂的模样。我赶紧跑过去,抱住她,把她手里的扫帚抢了下来。

梓墨反抗很激烈,转回头对着我又是拳打又是脚踢,她撕心裂肺的哭声把小区其他人都惊动了,几个邻居探出头来,看到是我们,又把头缩回去。

是的,这个场景,对我们小区的邻居们来说,已经见怪不怪。我站在被风旋裹着的花瓣中,心里仿佛血流成河。

我摸了一下脸,梓墨的指甲又长又硬,被她挠过的地方,会出现一条条深深的血痕。还有手的虎口处,被扫帚刮擦,一大层皮没了。

我把梓墨扛进屋子,关进房间,任由她在里面哭闹。她的哭声尖锐,像是利器,往我胸口上扎。我颤抖着,手有点发热,好似还有什么液体滴落在地板上,低头一看,地上一摊鲜红的血。这时,我才发现,被扫帚擦破的虎口出血了。

我让血流了一会,直到头有些发晕,才走到玄关处,找出药箱,拿出云南白药,撒在破皮处。

血很快止住了,我把整个身子靠在梓墨的房门上,贴着门慢慢滑下去。梓墨的声音在房间里越来越弱,我知道,她应该累了,所以,躺在床上睡着了。深深浅浅的呼吸声从门缝里传出来,像是乖巧的小猫。

下午的阳光越来越弱,最终,房间里的光线全都被吸进阴影里……我蹲坐在梓墨的房门口,不知什么时候,也睡着了。

等我醒来时,夜幕已经降临。梓墨还在睡着,我轻轻打开房门,发现她没盖被子,大半个身子悬挂在床沿。我走了过去,把她挪到床上,把被子盖到她的身上。

睡着的梓墨很乖巧,睫毛长长的,像一只扑闪的红蜻蜓落在上面。她的脸上还挂着青春的稚嫩,仿佛还未经历风雨,又好似一朵欲放未放的花骨朵。

我盯着她的脸看了好久,又忍不住用手摸了一下,我多想她睁开眼睛的瞬间,看到的是光呀。想到这里,我忍不住哭了起来,哽咽声让睡梦中的梓墨皱了皱眉头。我大骇,赶忙退出房间,把门轻轻合上。好在,没有吵醒她,她睡得依然很安静。

我在黑暗中站了一会,整个客厅笼罩在暗黑的阴影里,只有微弱的一点黄光从窗户里透进来,我听见窗户外面有零星的脚步声,应该是小区的人饭后在散步。有些时候,也有一两个人谈笑着走过,他们的声音听起来愉悦极了,我想,他们的生活应该充满了幸福和温暖,不然,怎么会有这样热烈的、放肆的笑声呢?

门突然从外面打开了,晚晨推门而入。

她打开灯,看到站在黑暗中的我,只是一眼,又低下头去,从鞋柜中拿出拖鞋,把高跟鞋换了下来。我看着她走到沙发边,把皮包往沙发上一扔,然后迎着我走过来,从我的背后穿过去,我听到她打开梓墨的门,但很快轻轻合上。

随后,她去了厨房,水流哗啦啦的声音响起,接着是碗盘碰撞的声音。

我又站了一会,还是觉得累,于是走到房间,把被子一掀,躺下睡着了。

这一觉我睡得很不安稳,好像做了个梦。

梦里,我穿着一身崭新的西服,怀抱着一束花。花是很香的玫瑰,红得炸裂,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抱着一束花,往四周看了一下,发现身处一条人群熙攘的街上。

有很多的车和人从我旁边穿过,人们神情麻木、漠然,脚步匆匆,从我的身旁擦肩而过时,没有一个人看我一眼,更没有一个人跟我说上一句话。我觉得奇怪,我站在街边,一身西服,还有一束艳丽的玫瑰花,这是多么奇异的组合啊,他们为什么不好奇呢?

我环顾这条街,陌生的街道,陌生的店铺,陌生的人群,陌生的风景。我站在街边,不知道应该往哪个方向走。

这时,我发现在不远的前方,有一棵开花的树,簇粉的花朵密密麻麻开在那棵树上,那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一种花,美丽极了,有一种随时被风吹散的样子。我突然想起,梓墨曾经跟我说过,她要找一棵开花的树。

“开花的树?到处都是树。”我记得我是这么跟她说的。

她还想跟我说什么,我有些不耐烦,用一种自认为很严厉的口吻批评了她。我让她赶紧回房间写作业,不要总想一些不切实际的东西。

对呀,我想起来了,梓墨,她想去找一棵开花的树。

我激动起来,梓墨要找开花的树,如果,我给她找到了,她是不是就会快乐起来呢?

想到这里,我赶忙迎着那棵树走过去,可是,无论我怎么走呀走,树,仿佛就在眼前,又好似远在天边。

我累极了,脚仿佛踩在厚重的棉花上,每一步都要用尽全力。突然,胸口痛了起来,怀里的玫瑰似乎长出坚硬的利刺,不停往我胸口扎,我低头看,玫瑰好像在滴血,一滴一滴地从艳红的花瓣上滴落,把身上的白衬衫染得通红。

我害怕极了,想把玫瑰扔掉,可是,花仿佛粘在我手上一样,怎么都扔不掉。我大声喊救命,喉咙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呼吸越来越困难,好似随时都会停止,我努力挣扎着,却还是徒劳。我想,我应该会死在梦中吧。死,当脑海中闪现这个词时,突然有一些开心,一瞬间释然了,死,多么美好的事情呀,死了,就什么都不用在乎了,就轻松了,多好呀。

正当我放弃挣扎的时候,感觉有什么东西狠狠砸在脸上,睁开眼睛,发现梓墨站在床边,恶狠狠瞪着我。我摸了一下鼻子,有血流出来,转头看脑袋边,是一本书,拿过一看,是《狂人日记》。

我连忙起身,从床头柜上拿过纸,胡乱往鼻子里一塞,拉过梓墨的手。

“睡够了吗?宝贝女儿。”我问她。

梓墨甩开我的手,又瞪了我一眼,扭头从我房间出去了。我跟了上去,客厅里飘着一股米饭的香味,晚晨已经做好饭,桌子上是简单的三菜一汤。

梓墨像是没看到饭菜一样,又进了她的房间,门被狠狠关上。

我突然感觉饿极了,虎口处也痛得要命,走到桌边,端起一碗饭,像饿狼扑食一样,几下把半碗米饭扒进嘴里。

晚晨从厨房出来,在我的旁边坐下,我们谁都没有说话。窗外,又有一阵欢笑声响起。

2

天没大亮,风有点硬。我开车行驶在去单位的路上。

早春,天亮得还是晚,春打六九头,出门的时候,一股寒气从裤腿里钻进来,忍不住打了几个寒战。小区的花台上面,一层薄薄的霜,晶亮晶亮的,像是撒了一层盐。

我刚出门,就接到钱至森的电话,让我顺道去接他,他在路边等我。他性子急,还没等我说好,就挂了电话。好在,他住的地方离我住的地方不远,也就三个街区,五六个红绿灯就到了。

街上很安静,似乎还没有从暗夜里缓过神来,只有零星的车辆和行人。车道很宽,我不过开了十分钟,就看到了钱至森,一件黑色的带帽皮夹克,手指捏着一根烟,耳朵上夹着一根烟。

算起来,我调入这个单位已有三个月,单位一百多号人,能叫上名字的不过四五个,钱至森算一个。他比我年长十多岁,算是“老纪委”,办过很多大案要案。在我没调入这个县以前,我们曾一起办过几个贪腐案子,算是老熟人 。

我把车停在路边,他很快上了车。在上车前,他狠狠把手里的烟吸了几口,随手弹到路边的下水道里,动作精准得就跟萧十一郎的剑,刚好一朵梅花落在剑尖。

“早上真冷,这温差也太大了。”钱至森一上车,就把车载空调打开,调到28℃,一股热风随之扑面而来,等车里暖和了,又把温度调低了几度。

“说吧,一大早打电话,是要我干什么?”我开着车,直入主题。

跟他认识的时间虽然不长,但对他的行事风格有几分了解,一大早找我,必然有重要的事情,让他等不及到单位才说。

“嗯。”我似乎听到他鼻孔里冒出这个语调,但只是这个语调。我侧过头看了一眼,他的表情痛苦,仿佛有什么难以启齿的事情。

“怎么了?”我问。

他还是没作声,车子里一下安静起来了,只听得见空调轰隆隆的声音。

许久,当我以为他不会说什么的时候,我听到他说:“一个案子。”

案子,这有什么不能说的,我们几乎每天都在跟案子打交道,工作这十几年,我也办了近百个,什么样的情况都遇到过。我们经常会在一起讨论,也会交流一些办案经验,不管是复杂的,还是简单的。

我等着他接着说下去,可是他又沉默了。

“可以抽根烟吗?”一阵沉默后,钱至森问道。

我点点头,他便从口袋里掏出打火机,拿下夹在耳朵后面的烟,点燃,猛吸了一口,一股青烟从他的鼻孔中蹿出来,仿佛思绪在空中萦绕。

我看着不断从他鼻孔里冒出的烟,觉得他今天似乎被愁绪完完全全淹没了。

“到底怎么了?”我忍不住又问。

跟他认识那么长时间,还是第一次见他这个样子,不免有些奇怪。案子?难道是他接了什么棘手的案子,让他心情郁闷?又或是在办案过程中,遭对方威胁了,所以才心情不爽?

我侧过头又看了一眼,他的眼角挂满了眼纹,疲态和焦虑像是寒风一样,毫不留情地裹挟着他,让他在这一刻,显得有些老态龙钟。

他一口接着一口抽着烟,车内一下子烟雾缭绕。他抽烟的姿势跟其他人不同,大多数人喜欢用食指和中指夹烟,他呢,把烟夹在中指和无名指之间,这样的感觉就是,他抽烟的时候,小手指不自觉往外翘着,像是捻着兰花指。

他的皮肤黝黑,典型的滇东北高原少数民族汉子形象,个子不高,中年有些发福,肚子上像是扣着一口大锅,但手指修长,跟他粗犷的外表实在不搭调,特别是在抽烟的时候,更像是一个粗犷大汉在烟云中摇橹行舟。

我虽然不会抽烟,但工作那么长的时间,二手烟吸成习惯,车子里那么浓重的烟味,竟然没有什么不适的感觉。

说实话,我还没学会抽烟的情况,让同事们感到很惊讶,简直变成了单位男同事中的另类。会抽烟的人都说,一个又一个的案子,不抽几根烟,就跟没有灵魂挂在身上一样。

我不喜欢抽烟,烟就像沉闷的雾一样,只会让人越来越迷茫,但我需要清醒,时时刻刻都要保持清醒的头脑,这是我的命。

车子在钱至森的烟雾中,穿过一个又一个街区,再过两个路口,就要到单位了。我不免有些着急,想他赶紧开口,跟我说事,不然,到了单位,人多嘴杂,很多话说起来不会那么方便。

正当我这样想的时候,他打开车窗,把烟头往窗外一扔,一股冷风瞬间吹了进来,把车内的烟雾带出去了一些。他开着车窗,让风吹了一阵,才又把窗户关上。

车子拐过最后一个路口,这个路口是人行斑马线,但因为在政府门口,于是默许了车辆可以在这个路口逆行二十米,再爬上坡,直接进入办公大院。

我把车子开入办公大楼侧面,在一棵冬樱花树下停好。

我没着急下车,盯着挡风玻璃上的樱花树看。因为我知道,他一定会开口的。

我感觉他也在盯着那棵樱花树看,这生命中律动的红,在他眼中会是怎样的一番光景呢,欣喜,默然,还是淡薄?

果然,我听到他悠悠说道:“这几天你会接到一个案子。”

“什么?”我有些没听懂,我接的案子跟他这番表现有什么关系呀?难道,是他亲戚朋友,他想我徇点私,弄点情?

我正想说点什么,可是,他已经下车了。

我赶忙跟着下了车,他这般不清不楚的说辞,让我很不舒服,不究根问底,会难受得像是有虫子在心里爬,我想问仔细些。

几朵冬樱花落在我的车玻璃上,还有几朵落在我脚边。已是初春,这些冬日的花朵仿若已经迟暮,只等着一阵又一阵的春风,把它们从枝头卷落,然后混入泥土当中,在一场又一场的雨水中,与泥土彻底融为一体。

钱至森慢慢在前面走着,每一步仿佛都很沉重。

天光大亮,太阳出来了,有几丝光线照在办公大楼顶上,灰色的屋顶看起来金灿灿的。钱至森应该也看到了那道金光,他突然停步,站在办公大楼前,眯着眼睛盯着屋顶望了好一会。

我跟在他身后,等他看够了,才一起走上一级一级的阶梯。

今天是星期一,单位有例会。我们也只有在这一天,才会轮流从留置点回来,接受各种学习教育。

等我跟他到会议室时,里面已经坐满了人。我们寻了一处后排角落的位置坐下,他刚坐下,又站了起来,走到门旁,在茶水柜上倒了两杯茶,一杯给我,一杯自己喝。

“那个人不容易呀。”

他坐下后说了一句。然后,就像什么也不曾发生一样,等待会议开始。

不容易,我有些诧异,哪有违纪违法分子还不容易的?要说不容易,我们谁又容易呀。

会议室人越来越多,不是讨论这件事的好地方。我喝了一口水,手的虎口处还是一层血痂,有些刺痛。哎,我也不容易呀。

3

今天是二十四节气——雨水,没有下雨,只有一场骤落的雪。

昏黄的路灯下,雪花飞扬,我站在阳台上,往外看去,从远方的山到近处的路,都笼罩在雪花纷飞中。

气温急剧下降,我还没从白日的暖阳中回过神来,就被这突如其来的雪花迷了眼。我想起老一辈的人常说,雪花是无根之水,天rLqk8VrnH8xdUBMwXbdr0kmj+7vDlHsuUhVYQlrHU1M=寒炉暖、烹雪煮茶,颇有一番情趣在里面。

煮茶吗?我可没有那个雅兴,我只想雪大一些,再大一些,当小区路上都铺满雪的时候,我就带着梓墨去院子里打雪仗。

我依稀记得,梓墨很喜欢雪。在她三岁那年,她见到了人生的第一场雪,那天,我和晚晨带着她去翠山,一座从山脚把台阶铺到山顶的山,我们去看雪。雪积得很厚,白茫茫一片,把整个山林染得像盖上了一床白色的鹅绒被。

我们把车子停在山脚,梓墨穿了一双粉色的高帮小皮鞋,一顶粉色的兔儿帽,还有一件中国风正红披风。透过我的视角,看到在雪地里小跑着的她,多像一个可爱的小精灵呀。上山的路程中,梓墨不肯要大人抱,她一级一级拾级而上,小小的身影,孤独而又坚毅。那时我就在想,我的女儿,是一个有毅力、坚强而又勇敢的孩子。

在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她也确实如此,如果……

可惜,没有如果,想到这里,我叹了一口气。

晚晨还没下班,她是一个医生,经常很晚才下班。我们都属于时间不在自我掌控中的人。梓墨,梓墨,我转回房间看,梓墨还在睡觉。

她的昼和夜似乎已经颠倒了,经常夜半时分醒,而在白日里,大把的时间用来睡觉。她醒着的时候,总是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要么玩手机,要么对着一本本画册,翻来覆去看。

我想进去跟她聊天,可是往往才到门口,一个“滚”字就毫不留情从她胸腔深处爆发出来,我措手不及,只能像一只被猛踹出来的灰老鼠,一骨碌滚在门口,不知道如何是好。

梓墨总要吃饭的,晚晨下班回来,也会饿。于是,我走进厨房,开始洗菜做饭。我把一个鸡蛋敲开,用筷子细细搅着,梓墨喜欢吃鸡蛋羹,蒸好的鸡蛋羹上滴上几滴纯正的橄榄油,味道好极了。

我还做了干笋炒肉,晚晨喜欢吃,又炸了一盘洋芋,还有水煮白菜。

我刚做好饭,便听见晚晨回来了。她一进门,就把鞋子换成拖鞋,又把脖子上的红色围巾摘下,挂在门口的置物架上。

这个习惯她从谈恋爱时就有,可我觉得麻烦,经常穿着鞋子在家里窜来窜去,为了这个事,我们没少吵架。

吵架,是的,我们以前经常吵架呀。现在,我们不吵了。

我们变得很安静,就跟此刻正在飘落的雪花一样,无声无息,没有交流,没有声响。偶尔会说上一两句话,也是因为梓墨。

我把菜端到桌子上,喊了一声,吃饭了。

晚晨没回应我,但她走了过来,坐到桌子旁边。她吃饭的时候没有太多声音,不像我,会发出吧嗒嘴的声音。

晚晨不喜欢吧嗒嘴的声音,梓墨也不喜欢这个声音,我试了很多次,下意识让自己吃饭的声音小一些。现在,我基本上能不发出声音了,这样的结果是,我们坐在桌边吃饭,像极了一部无声电影。

吃过饭,我往梓墨卧室看了一眼,她还在睡,不知道什么时候醒来。于是,我就转回房间,翻看从单位带回来的卷宗。

突然,我听到一阵吼声,赶忙冲了出去。梓墨醒了,她站在阳台上,看着窗外的雪花,眼神仿若有点光了,似乎是有些欣喜。我感觉心底仿佛有一股暖流环绕,我有多久没有看到她这样的眼神了?于是,我走到她旁边,用这个世界上最温柔的语调问她,是不是想看雪。

梓墨没有回应我,但她回到卧室,把雪地靴还有羽绒服找了出来。我看着晚晨,用询问的眼神,晚晨点了点头,又把红围巾围到脖子上面。

雪下得真大呀,夜空中,雪花飘飘洒洒,像是无数暗夜游魂,从另一个星际降落到大地上。

我以为梓墨就想去小区里转转,可是梓墨拉开门,指了指地下车库。我懂她的意思,她要我开车拉她出去,可是去哪里呢?

翠山,梓墨应该是这么说的。我没办法,只有驱动车子,拉着她和晚晨往翠山的方向开。

雪天,路很滑,特别是到了城外,路更难走了。车子在铺了一层雪的山路上走着,像是一条摆尾游动的鱼。我战战兢兢开着车,有些紧张,像是有几万只跳蚤在胸口跳动着,好几次想停车,然后跟梓墨商量,不去翠山行不行?

可想法才从脑海里冒出来,又想到心理医生的话,只得硬着头皮开车,医生说,我们要顺着她,让她把心扉敞开,才能让她从抑郁的世界中走出来。

雪真的下得很大,路面上已经有厚厚的一层积雪了,好在有两旁的行道树,它们让我可以精准地行驶在车道上,而不至于开到什么犄角旮旯。

梓墨自上了车就不再说话,她趴在窗户上往外看。我从后视镜看过去,只觉得她思绪迷离,不知道到底在想些什么。晚晨也不说话,她紧紧挨着梓墨坐着,几次想拉梓墨的手,都被甩开了。

车子在雪路上滑来滑去,还是开到了翠山脚下。当车子停下的时候,我松了一口气,还好安全到达了。

雪很大,我们才从车里出来,就被雪花落满了头。梓墨下车的时候,没有戴帽子,我只得把我戴着的帽子戴到她的头上。可是帽子才戴到她的头上,就被她扔到了地上,最后还是晚晨从车里拿出一顶她曾经戴过的帽子,才乖乖戴到头上,勉强隔住了一些风雪。

翠山进山的大门紧紧锁着,仿佛永远不会打开一样。我回头看梓墨,她似乎懂我的意思。

但随即,她眸子一暗,快速冲到门旁,疯狂用脚踢门,好像这门堵住了她的出口,拦住了她的光。我和晚晨被吓到了,赶忙抱住她。

可她还是不停地对着门踹着,好像体内有无数的怨恨之气要发泄出来。我挣扭不过她,只得说道,宝贝,还有一条路,爸爸带你走另一条路进去。

梓墨像是听懂了一样,安静了下来。

“哪有什么路?”晚晨瞪了我一眼,她害怕等会还是找不到进山的路,梓墨会更加躁郁。

当然有路,就在山的侧面。我记得,我有一次一个人来爬山,走的就是那条路。

雪还在下着,我的睫毛和脸上,很快覆上了一层雪。我一只手拉着梓墨,一只手拉着晚晨,艰难走在雪地里。

路是一条崎岖的小路,路上的积雪很厚,已经把鞋子给淹没了。我觉得手脚冰冷,但心里却暖洋洋的,我们一家人,有多久没有这样手拉着手走过了,这是多么幸福的事情呀。

梓墨的手很冷,几次我停了下来,哈热气为她焐手,她的手腕上,有一道疤,像是一条恐怖的蚯蚓,狰狞地爬在她的手腕上。我看到这道疤,眼泪总是忍不住滑落。

天真的很冷,我的眼泪才落出来,就凝结成冰,挂在眼角上,刺得我眼睛痛。晚晨的手也很凉,我也拉过她的手,哈热气为她焐手,我感觉我在为她焐手的时候,她不自觉地把头扭到另一边,也许,我们太长时间没有这样亲密的互动,她已经不习惯了吧。

我不知道我们用了多长时间才到山顶,茫茫雪原中,我们没有带手电筒,只是就着雪光跋涉前行,安静的夜空下,除了雪落下的声音,就是我们踏雪发出的咯吱声。

当我们到达山顶的时候,东方的天空仿若有几缕滴血的光,好像是太阳正拼命冲破云层,想把光洒向大地。雪已经停了,我们站在山顶,往远处看去,世界,唯有白茫茫的白,苍茫冷寂。

梓墨一直不说话,在山顶静静看着远方,仿佛等待一束阳光,照到她的心上。

4

雪还没融化。街面上湿答答的,看上去凌乱不堪。空气也冷得刺鼻,像是才从冰箱里拿出来一样。

我顶着寒风,早早到了单位,时间不过才七点十分左右,办公室所在的小楼上,一层楼十多道门紧闭着,还没有其他人来。我打开办公室,在沙发上坐了一会,想到似乎忘了吃早餐。于是,拿起饭卡,往机关食堂走去。

食堂位于政府大楼的西侧,去吃早餐的人不是很多。食堂的门旁,栽种着两棵垂丝海棠,我想起钱至森说过,这两株海棠是他刚参加工作的时候栽的,海棠的年龄可以看作他的工龄了。

钱至森还说,只待三月风起,太阳一日比一日暖和,海棠花会开得密密麻麻,把整个食堂装点得像是间私人茶吧。这个时候,他会约着几个哥们来吃顿早餐,只有这个时节来,机关食堂才能吃出一种想象不到的情调。

现在才是二月,海棠花还没开,光滑的枝干上,有一点点突起的样子,应该是花苞正想从树皮中窜出芽来吧。不知道怎么回事,我突然想在花开的时候,来好好看一看这花了。

这是我第一次去食堂吃饭。在这之前,我不是在留置点上,就是跟几个一起办案的人,去政府外面的小餐馆凑合一顿。

食堂刷卡的是一个年轻的女孩子,她化着淡淡的妆,我才走到刷卡机旁,她就对我点头微笑。

这笑让我有些猝不及防,我在这一瞬间想起梓墨,她大概也是这般花样年华,可是,她已经很久没有对我笑了。

食堂里是一张又一张圆桌,我进去的时候,已经有四五个人坐在里面吃早餐。他们坐在一桌,看样子已经很熟悉了,边嗍着米线边聊天。

我给自己盛了一碗稀饭,拿了几块红薯,还有几块糕点,坐到旁边一张没人的桌子前。他们的聊天内容很自然传到我耳朵里,我听到他们的话题大概是醉驾、刑法,还有纪委办案的事。

“你听说了吗?这次专门找了几个才调来的人办案。可惜了呀,那么不容易的人。”

不容易?这是我第二次听到这个词,不免让我有些好奇,这个人究竟有多不容易。

我几下吃了早餐,匆匆转回办公室。其他同事还没有来,整个办公小楼静悄悄的。我打开电脑,调出这次要办的案件的一些基本情况。情节很简单,单纯的醉驾,不过,血液中乙醇的含量检验度数很高,已经突破最高数。

我只看了一眼,对他的处罚结果已经出来了,没有任何悬念,公职保不住了。

我想起才到纪委工作的第一天,“纪在法前,纪严于法”八个字就已经像移送检察机关处理时盖的那颗红章一样,映在我的脑海里。

八点左右,陆续有办公室开门的声音。其中一个声音是钱至森的,我听到他剧烈咳嗽了几声,好像得了伤风感冒一样。

他确实是感冒了,拿着一个纸杯,里面放了中药粉剂,来我办公室倒开水。水刚倒进纸杯,一股中药味就飘了出来,我闻这个味道,应该是疏肝散。

“感冒吃疏肝散做什么?”我问。

他不作声,吸了吸鼻子。我看他鼻尖红通通的,像是一个红辣椒,眼圈处乌黑乌黑的,应该是没有休息好。

我拉开抽屉,拿出一袋感冒灵。

“吃这个,效果好。”

他接过药,看了我一眼,嘴唇翕动了几下,想说什么,可终究什么都没说,又出了我的办公室。

其他一些同事也来了,我听到有人跟他打招呼,但没有听到他的回应。

异常,这种情况太异常了,完全不对劲呀。我忍不住想,他跟这个醉驾的人,究竟有种怎样的交情。

我本想去问问他的,又觉得不妥。我们这些办案人员,不能有私心杂念,特别是不能共情,否则,每办一个案子,都会让我们陷入巨大的痛苦之中,仿佛做错事的是我们一样。

办公室的温度有些低,我打开取暖器,烤了一会,又觉得热,便把窗户打开了。窗户外面,是一棵蜡梅,幽幽的清香若有若无,其中有一枝,在我打开窗户的时候,一纵身跳进我的窗户。

我看了眼时间,快要八点半,我想着今天来谈话的对象,应该也快到了。果不其然,正当我这么想的时候,一个男人走了进来,他的身后还跟着我的另外两个同事,一个是罗军,一个是柴妮。

柴妮一进门,就拉了一把椅子,给那个男人坐,还倒好一杯水,递给他。

“谢谢。”男人说。

我看了眼来人,一副黑框眼镜,眼角皱纹很深,两眼没有什么光,看起来憔悴极了,跟他身份证上不到五十的年龄有很大的出入。头发微卷,大部分已经斑白,眉毛上也有几根白的,像是落了一层霜雪。嘴唇上一层干皮,颜色青紫,就连他的手,看起来也是干皱粗糙,仿佛历经辛酸,不忍让人直视。

他穿着一件灰色的夹克外套,没有绒层,在这样的冷天,穿着这样单薄的衣服出门,实在有几分苦情的味道在里面。

一种奇异的感觉在我心里发出芽来,我看着他,总像看到我的影子一样。只是,我善于伪装,把一些不为人知的心事深藏在心底,任谁也发现不了。

罗军把门关了,我们开始谈话。

他叫秦朗平,跟他谈话的内容很简单,无非是把公安机关已经问过的一些问题再问一遍。我查过公安的卷宗,他大概是在晚上十一点左右,一个人在烧烤摊喝酒,才二十多分钟,就已经把一斤烧酒喝完。后来,独自开车回家,在回家的路上,遇上交警,被拦了下来,一测,酒精含量高,立马被带去医院采血,随即又刑事立案。因为是公职人员,所以还有党纪政务处分的流程,我们现在走的,就是党纪政务处分的程序。

“你有没有其他什么要说的?”我忍不住问道。

他看了我一眼,把头低了下去。一直沉默着,仿若闯进窗户里的那枝蜡梅。

我跟罗军对视了一眼,又问了一句:“那你有没有其他想跟组织交代的?”

当我问出这句话的时候,我听到一阵低沉的哭声传来。这哭声像是从空气中突然炸裂开来一样,起先是沉沉闷闷的,但是,音调越来越高,最后竟犹如奔腾的江水,怎么止都止不住。

这样的场景,我们见怪不怪,但是,当他哭声传来的时候,我的心还是狠狠颤抖了。从他死死捂着嘴,拼命不把哭声传出来的动作,我仿若看到了那个蹲坐在门口,蒙头痛哭的我。

柴妮在他哭声响起后,抽了几张纸巾递给他。他用手接过,但并没有擦脸,而是狠狠攥在手心,像是抓着一根救命稻草一样。

我听着他的哭声,把脸转了过去,窗台上,那枝蜡梅花仿佛受到惊吓一般,有一下没一下,胡乱抖动着。

起风了,风卷起地上飘落的花瓣和落叶,在窗外发出阵阵沉闷的嘶吼。我听着这风声骇人,赶忙关了窗户。

窗户关了起来,他传出去的哭声小了些。我们谁都没有打断他,任由他纵情地哭着,我知道,他需McNoII/G1Gle4iHaLrVIIw==要这样痛快地大哭一场。

5

春天的风很大,阳台上,有风吹过,把窗帘吹得呼呼作响。我坐在沙发上,看最新的法规。

梓墨站在窗台前,眯着眼看着庭院,院里的紫玉兰已经落了大半,一些鲜绿的叶子从花间冒出来。大概是看惯了玉兰盛放时的样子,对它这般落寞凋零,倒有些不忍直视了。我起先站在梓墨旁边,跟她一起往外望,可是,看来看去,只有这一棵长出叶子的紫玉兰,又觉得没有太大的看头。

我又看了会梓墨,她的情绪稳定,脸上看不出悲喜。我稍微放下心来,这几天,她不再大吼大叫,变得安静许多,只是她还是白日睡觉,夜里醒来。

现在是清晨,阳光还没有照到我的窗台。气温有些低,但相对前几日,又暖和许多。

因为是春天,梓墨穿的衣服变得鲜亮了些,她穿着一条蓝色的百褶裙,从夜半开始,站在窗口,一动不动。起初,我害怕她冷,几次把外套披到她身上,都被她打落在地上。

后来,我索性由着她,只悄悄打开客厅空调。

我不知道她往外看什么,眼神有时迷茫,有时又清明。风吹着她的裙角,摆弄出一种好看的弧度。我记不得有多久没有这样好好看着她了,醒来的她,安静的她,此刻的她啊,像是一朵正在安静绽放的白玉兰。

我记得这条裙子,那时她才初二。她说她想要一条蓝色的裙子,晚晨对她说,如果考试在年级前三,可以给她买一条。

我不乐意了,女孩子应当以朴素为美,还穿裙子?从她初中时起,我禁止她穿裙子、皮鞋,她的衣柜里一律只能是运动衫,只能是运动鞋。后来,晚晨还是给她买了这条裙子,她只敢在我不在家的时候偷偷穿。

我突然觉得胸口有些窒息,像是被蒙上了一块沉默哀伤的布,我看着梓墨,她安静地站在有风吹过的地方,晨曦的风从远方吹来,拂过她的头发。她的脸,还是少女的模样,可是她的心呀,却仿佛已经迟暮,坠入深海之中了。

“梓墨,我们出去走走吧。”

这个念头刚从脑海中冒出,我就忍不住说出来。

“裙子。春天花开了,我们买很多的裙子,好不好?”

我还想这么问问她,可我又怕吓到她,勾起她的不满。

梓墨应该是听进去我的提议了,她转回房间,随意穿了一双运动鞋走了出来。

我依稀记得城南有个商场,里面有很多服装店。晚晨以前总想我陪她们逛街,可我一次也没有陪她们出去过。

街边,有很多花开放了。过了雨水,最先开的是山茶花,然后是马缨花、木芙蓉、桃花、梨花、苹果花、杏花……春天,是花开的季节。

我所在的城市,是一个有很多花的城市,道路两旁,粉色、紫色的花开得格外热闹,像是在庆祝一个盛大的节日。

梓墨上车后,还是不说话。她把头靠在车窗上,静静望着窗外,像是一只把自己关在笼子里的安静的小猫咪。

清晨有一缕阳光透进车窗,落在梓墨的头发上。她扎了一个简单的马尾,皮筋颜色是浅蓝的。我这时才发现,原来梓墨一直喜欢蓝色的东西,蓝色的裙子,蓝色的皮筋,蓝色的运动鞋,还有蓝色的背包。

蓝色,让人忧郁的颜色呀。我想,是不是太多的蓝闯进她的生活,才让她这么不开心,才会让她陷入忧郁的大海里,很长时间不能浮出来?

商场似乎是知道我们要来,早早开了门。几个如梓墨一般大的女孩子已经在商场里了,她们三五成群,相约着一起来逛街。春天的风,扬起她们的裙角和头发,轻舞飞扬间,一串一串如水珠落在瓷器上的笑声传来。我回头看梓墨,她有多久没这样放纵笑过了?

她应该也是听到笑声了,下车的时候,明显脚步一顿,似乎在犹豫要不要下车,要不要走进商场。

我拉过她的手,轻轻拍了拍。我想让她知道,孩子,别怕,爸爸陪着你,多深的海,我都能带你走出来。

梓墨还是站着不动,我不敢催她。风吹着她的马尾,上下抖动着,像大海的波浪在风里上下起伏飘荡。

很久之后,她又回到车子里坐着,把车窗打开,然后,盯着商场的入口处,一动也不动。

我想叫她下来,但又怕她情绪突然激动。我往商场四周看了下,发现旁边有麦当劳。我突然想起来,她应该会喜欢吃汉堡,还有冰淇淋。

麦当劳门口,只有几个小孩子在排队,他们很兴奋,讨论着哪个味道好吃。轮到我的时候,我把冰淇淋的每个口味都买了一个,又买了汉堡、炸鸡、薯条和可乐。

当我把这些拿到车上,递给梓墨的时候,我看到她的眼神里,明显有了亮光。

我开着车,把梓墨带到附近的一个公园。公园里有一个很大的人造湖,春天到了,湖面波光粼粼,蓝色的天空倒映在湖里,把一湖的水映得蓝盈盈的,几只白鹭从水面上掠过,迎着碧蓝的天空飞去。

我从车里拿出一张地毯,铺在草地上,又把汉堡、炸鸡、薯条和可乐摆在上面。梓墨坐在车里,她正在吃那份草莓味的冰淇淋。冰淇淋的奶油糊在她的嘴边,看上去像爬上了几朵白云。

我用纸巾帮她擦“白云”的时候,她没有拒绝,反而对着我微微笑了一下。就是这么微微一笑,把我的眼泪瞬间勾出来了。

我赶紧转回头,用衣角拭了一下眼角。上午的风不是很大,微微的,像是呢喃。

梓墨从车里出来,坐到垫子上。太阳已经升得有些高了,但并不刺眼,也不会让人觉得热。

梓墨坐到垫子上的时候,还把鞋子脱了。我没有制止她,看着她撕开一袋番茄酱,一股脑涂到薯条上面,然后拿起一根薯条,均匀地在其他薯条上涂抹着。她好像很开心,我似乎觉得她会站起来,在风中跳舞。

蓝色的天空下,蓝色的湖边,我的梓墨,穿着一身蓝色的连衣裙,正在跳一支舞蹈,舞蹈也是蓝色的。

她站在风中,随着春风轻轻摆动手臂。她从小就学习跳舞,古典舞,我时常记得,舞蹈班上的她,小小的身影很轻柔,在很多次登台表演中,她都是站在最中间,是舞蹈队里的小主角。

她仿佛很喜欢跳舞,如果不是因为上了初中,被我强行停掉舞蹈班,她现在应该跳得更好了吧。

她赤着脚站在草地上,旁若无人般,在风中翩翩起舞。我记得这支舞蹈,她靠着这支舞蹈拿过全省少儿舞蹈一等奖。那时,她以为她会一直跳下去。

一些被我忽略和刻意遗忘的记忆猛地回到我的脑海中,在她初中的时候,我不止停了她的舞蹈班、绘画班,还有什么轮滑班,也一起停了。我给她报了奥数、英语,还有编程,每个星期,还要她在老师布置的作业外,语数英再多做一份试卷。

我对她很严厉,我让她做的事情,她不敢不做,所以,当她跟我说,爸爸,我很累,能不能不做那么多试卷时,我很无情又理所当然地拒绝了她。

我是怎样的一个父亲呀,风灌满了我的胸膛。我看着在风中跳舞的梓墨,多想回到时光的后面,把舞鞋还给梓墨,把自由还给梓墨,还有爱,还有陪伴。

我想把我所有的后悔都告诉她,我想让她健健康康长大,分数、成绩,那些都不重要了,真的一点都不重要了。

6

午后的阳光已经是春天的味道了,把一个冬天的沉郁晒得松松软软,好像只要风大一点,再大一点,人就会变得愉快多了。

早晨不过才七点半,钱至森来电话,让我等着他一起吃午饭。还是那样,没等我说吃还是不吃,他又把电话挂了。吃,看来肯定是要吃了。

一整个上午,我都在办公室整理卷宗,主要是秦朗平醉驾的案子,检察院已经进入起诉阶段,我这边的程序也差不多了,分别找秦朗平和他所在单位相关的人员谈了话,了解了一些情况,党纪处分决定已经下达,现在只要把相关的笔录和其他的一些材料归档整理,等待法院的判决书下来,然后再作出政务处分,就可以结案了。

在上一次谈话中,秦朗平已经把喝酒的时间、地点,还有怎样驾驶车辆,怎样遇上交警,又如何跟交警起冲突的一些细节交代清楚了。他说得很仔细,仿佛是知道他的结局,所以格外配合我们,就像是为了干好他在岗的最后一份工作一样,没有任何怨言。

我问他,还有没有其他要向组织说的,他只说了句没有,然后,在笔录上签字,按手印。我原本还想再跟他说些什么的,他已经低着头出了我的办公室,罗军跟了上去,要把他送回家,这也是我们的一项工作程序。

罗军回来说,他原本要把秦朗平送进家门的,只是才到他家楼下,秦朗平便死活不愿意罗军上去。他对罗军说,放心吧,我不会寻死的,不就是没工作了吗,我的日子还要继续呀。

终归是要承担自己的错误的,除了坦然接受,没有其他的办法。

我把秦朗平案子的材料整理完,看了下时间,已经快要中午十二点半了,钱至森还没来。我算了一下时间,他从留置点上回来,整段路程也就四十分钟左右。不出意外的话,再过十多分钟,钱至森怎么也到了。

想到这里,我出了办公室,打算去楼下晒晒太阳,等着他。

其实,最近几天,我心情好多了,梓墨状态稳定,我干起工作也格外有劲,仿佛全新的生命注入我的骨头里,让我觉得生活有了新的意义。

风很大,我被吹得半眯着眼睛,看到钱至森开着他的蹩脚电驴“哐啷哐啷”驶到我面前。

“上车。”钱至森停下车,摇下窗户喊道。

我拉开车门,坐了上去。车子内有股浓重的烟味,车顶有些发黑,我估摸是钱至森常年在车上抽烟所致。车厢内也脏兮兮的,副驾驶座位下面,有一层黄泥。我转头看后排座位,灰色的坐垫上,也是一层黄泥。

“你拉猪了吧?”我调笑道。

钱至森开着车,不回答我的话。他皱着眉头,眼部有一圈黑眼圈,一看就是没有睡好。头发乱糟糟的,上面也沾着些黄泥,黑色的夹克衫上,到处是黄泥。我有些奇怪,他这是干什么去了,怎么会那么脏?

“你半夜做贼了?” 我问。

他“哼”了一声,鼻孔向我这边歪了一下,又跟着看前方的路,似乎是打定主意不接我的话。

我也不准备继续逗他了,想必他一定是遇到不爽的事情,等他愿意让我知道的时候,我自然会知道。

钱至森开着车,直接驶出城外。他走的这条路很老旧,坑坑洼洼的,我坐在上面,硌得屁股都痛。在路的两旁,有着一棵一棵高大的桐花树,从枝叶伸展的姿态来看,再吹个把月的风,花就开了。

车子穿过这片浓密的桐花路,转个弯又走进一条磐石路。车子颠得更厉害了,我死死抓住车把手,才不至于像簸箕上的鱼一样,被摇晃着送出去。这条路的两旁,是一棵棵松树,在路的侧边,竖着一个牌子,十八里路。

十八里路,这个名字取得很有意思,很随意的样子。但我转念又有些郁闷了,颠簸十八里路,估计屁股都麻了。

好在,车子在松树林间的磐石路上走了一阵,终于在一道木门前停下了。我看了一下木门前竖着的牌子,叫“清风阁”。

我看了眼正在停车的钱至森,心想这家伙可以呀,中午吃个饭还找这么个雅致的地方。

风很大,哗啦啦吹得松枝乱颤,仿佛有人哭了一样,伤心得怎么哄都哄不住。

钱至森停好车,示意我跟着他一起进去。木门里别有一番天地,几间用桃木色木头搭建的房子,只是简单装修,其中一根房梁上挂着一串风铃,风一吹,叮当作响。

在房子外面,种着数棵桃树,树上已经有很多花苞,相信不要多久,这里就会变成一片粉红的花海。

我有些好奇,这样的地方,哪里有饭吃?钱至森大概是看出我的疑问,直接带着我穿过那几扇木门,往后方走去。

果然,木门后面,又有几间灰色大砖搭建而成的房子,其中一间,里面砌着一个灶台,有两个中年妇女在里面忙碌,其中一个妇女,对着我们笑,让钱至森赶紧招呼我进去吃饭。我原本以为吃饭的地方就在这几间砖房里,因为其中一间里有一张桌子,桌子上摆了几副碗筷。

可钱至森又示意我接着跟他往前走,穿过这几间砖房,后面还有七八间木房子,颜色与刚进门时的房子颜色一样。这几间房子前面,种着一棵棵梨树,还有杏树,树枝上,密密麻麻的花骨朵,相信开花的时候一定很美。

我跟着钱至森走进其中一间房子,里面已经有一个女的坐在里面,她似乎正在垂泪,见我们进来,慌忙用纸巾擦了一下眼泪,又使劲擤了一下鼻子,才站了起来。

钱至森和我在女人的对面坐了下来。我仔细看了一下这个女的,她的年龄大概五十岁,与钱至森年纪不相上下,我有些好奇这个女人的身份。

待我们坐下,厨房开始上菜,是那个对着我们笑的妇女端菜上来的,菜是清淡的小菜,一盘炒空心菜,一份凉拌折耳根,一碗小炒肉,还有红豆酸菜汤。钱至森在饭上来的时候,就给自己盛了满满一碗,大口大口扒着。从他吃饭的样子,看得出来,他又累又饿。

我拿过碗,给女人盛饭,但她摇了摇手,说不想吃。我只得给自己盛了一碗饭,埋着头吃。

中午的阳光越来越强,爬上枝头的光很刺眼。饭后,在这慢慢浓烈的光线中,我坐在这山林中的木房子内,听着面前的女人絮絮叨叨诉说着她的故事。听着听着,觉得自己眼泪竟然比那个女人还多。

抑郁症呀!

我觉得屋外的花树上面,无数黄豆粒大小的哀伤在阳光下开花了,我看着这些哀伤不停地往上攀爬,胸口闷得喘不过气来。

7

我应该来这里很多次了,每次来到这里,熟悉得就跟在家一样,知道从哪道门进,可以最快找到要去的办公室,知道什么时间点来,人不会很多,不用排很久队。这里的医生也跟我很熟悉,一见我来,就友好地跟我打招呼,像是多年的好朋友。

最初,梓墨很抗拒来这里,最近一段时间,她不抗拒了,相反,知道我要带她来做心理治疗,早早起了床,收拾好自己的东西,等着我带她出门。

春天的风太大了,到处是风的吼声。我跟梓墨穿过满是热烈绯红的晚樱街道,在一阵阵风声中,享受了一场又一场的樱花雨。

梓墨应该很喜欢花落下的感觉,她穿着一条玫粉色的连衣裙,那是前几天我偷偷买回来送给她的,还有一双白色的系带皮鞋。她站在花下面,闭着眼睛,似乎听风在吹,又似乎在感受樱花雨。

我拿出手机,打开照相机,用最快的速度定格了几张梓墨在樱花树下的照片,然后,第一时间发给晚晨。

晚晨最近很忙,这几个周末都在加班,照顾梓墨的任务落在了我的头上。

我很享受和梓墨在一起的时光。我不再把她当作负担,相反,就像陪着一个可爱的大孩子一样,只要我耐心好一点,再好一点,梓墨就会很乖很听话。

我带着梓墨穿梭在医院的长廊上,长廊两侧,是各种各样的咨询室,每个进去的人,都会被下一个诊断书。那些诊断书,看起来只是简单的几行字,但后面却是无助的黑暗和漫长的煎熬。

梓墨病了之后,我一直在反思,这到底怎么了?当她把一本《狂人日记》砸到我脸上时,我的心颤抖了。

似乎是我,一手把梓墨推进了一间黑屋子。这屋子里,没有一丝光。

我知道不妙,梓墨在黑暗里走着,她的脑海里被分数、成绩还有我们的期望占据,她好像被我吃了,被我们吃了。

救救孩子!我想起了《狂人日记》里那句著名的话。

梓墨安安静静走进医生办公室,把门关上。我独自坐在走廊间的椅子上,盯着门看。我记得,有很多次,我就坐在此刻坐的位置,听到她在里面低低的哭声。

那哭声夹杂着很多愁绪,像人溺在深海中,被海草缠住双脚,无法动弹,难以自救。起初,我对这哭声只有厌烦,我认为她太过脆弱,不就是学业压力大吗,考第一有什么难的,我们谁不是这样过来的。当她哭的时候,我会毫不留情地骂她,甚至还会把她看不进去的书本砸到地上。

渐渐地,她的情况越来越不好,她不再去学校,甚至一次又一次把刀割向她的手腕。我害怕了,终于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我在她抑郁的深海里,毫无条件地举手投降。

慢慢地,我发现,我这辈子最大的心愿,不过是她能正常地生活。

看,多么卑微的祈求呀。

我坐在椅子上,双手紧紧交织在一起,我的手上,大大小小,各种各样的疤痕裸露。我的手腕上,也有一段深深的割痕。

走廊上人不是很多,光线越来越明亮,我觉得胸口一阵刺痛,赶忙张大嘴巴,把堵在胸口的浊气呼出。我闭上眼睛,仔细听梓墨的声音。她没有哭,应该是跟医生聊着什么,我似乎还听到了她的笑声。

这个医院跟其他医院不同,没有消毒水的味道,相反有股淡淡的花香。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感觉这股香气让我很舒服,紧绷的情绪有些放松了。

我朝其他人看过去,一个穿着灰色夹克外套的人出现在我的视线中,是秦朗平,他头低低地垂着,发丝凌乱,像是一棵春天没来得及发芽的枯树,一股萧瑟之气。他的旁边,是清风阁见到的女人,她是秦朗平的妻子。

我原本想走过去跟他们打招呼的,但他们很快被一个医生带进一道门内,门合上了。我盯着那道门,嘴里像是被灌进黄连,苦得舌头都卷不起来,声音仿佛也被莫名地偷走了。

我翻出口罩,戴了起来。转头看了看梓墨的那道门,门内真的有笑声。我突然被灌进黄连的心情有了些许缓解,上午的阳光逐渐暖和起来。

我站起来,透过窗户往外看,阳光把整个街道晒得暖洋洋的。还有那些绯红的晚樱,在阳光下更漂亮了。

有一家店门口,一长串的人排着队,我仔细盯着看了会,发现是一家枣糕店。

枣糕,梓墨应该喜欢吃吧。我看了下手机,离她出来还有一段时间,我干等着也是无聊。如果梓墨出来,我把枣糕拿给她,说不定她会对着我笑呢,就像她吃到冰淇淋时一样。

这家枣糕店不过十平方米的面积,蓝灰相间的小门头,一个年轻的女孩子守在一口油锅旁,还有一个年轻的男孩子在案台上,戴着塑胶手套和面。

男孩和女孩脸上洋溢着笑容,他们似乎很享受这样的生活方式,经营一家不大的店铺,门口排着长长的队。我似乎能够感受到枣糕的甜味。

轮到我时,年轻的女孩子对我笑了笑,问我要几个。

我告诉她后,她便开始给我炸。我看着她接过男孩子擀好的半成品枣面团,随意用手捏了几下,一个可爱的小兔子形状就出来了,然后,她把小兔子放进锅里,用两根长筷子夹着翻炸,待这个炸得酥黄脆软,又开始做下一个。

我以为还是兔子形状的,谁知道她随手一捏,一只小猪就在她手上了。

她分别又给我捏了一只小猫,一条金鱼,还有一头大熊。我还想再要几个形状的,女孩子却建议我一次别买太多,这个要趁热才好吃。

我欣然接受她的建议,把五个可爱的枣糕放进餐盒。太阳又升高了一些,街上越来越热闹了,排队买枣糕的人,比我排队时又多了一些。

转回医院时,梓墨还没出来,我刚想在长椅上坐下,便听到开门的声音,梓墨走了出来。医生笑着跟她说再见,她对着医生挥手。

我把枣糕递给她,她从里面拿出一只小猫形状的,咬了一口,仿佛咬在我的心上,暖洋洋的。

她又拿起一个小猪形状的,我以为她要自己吃,谁知道她把它递到我的嘴边,示意我吃。

我眼眶一热,接过“小猪”,咬了一口。

梓墨吃完 一个,又吃了一个,我担心她吃多会腻,想跟她说少吃一些,但又觉得不对,只得把一瓶矿泉水递给她。

她接过水,拧开瓶盖,咕噜咕噜喝了几大口。

我们从医院出来,梓墨站在晚樱花树下面,抬头看着被风吹得胡乱颤抖的花枝,突然对我说,爸爸,我要找一棵开花的树。

8

东方,山峰的轮廓在晨光中显现。

我几乎是与晨光一同出现在办公室的。窗外的蜡梅已然干枯,一个一个掉落在地上,还有几朵落在我的办公桌上。

一道光透进我的窗户,把桌上的一层灰照得清晰可见,而蜡梅躺在灰尘上面,像是临近尾声的春的残魂。

我把它们捡起来,放到杯子里,用开水一冲,被尘封的香味又弥漫开来,像是春天又活过来。

秦朗平的事情到底没有回旋的余地。这几天,我和柴妮、罗军,一直为他的事情奔忙着。这是我第一次在我所办的案子中,为当事人感到惋惜,也是第一次,为处理对象争取纪法的宽大处理。

然而,就像窗前的蜡梅总要掉落一样,秦朗平的事情,还是只有一个结局,检察院起诉后,法院判决书已经下来,哪怕是拘役,按照条例,也得做开除公职处分。

我打算在处分送达他手里之前,再找他谈一次话,而这一次,我想去他家里看看。

我刚喝一口水,钱至森来了,他还是那件夹克衫,里面穿了一件短袖衫。

时间还早,我们先去食堂吃早餐。

钱至森进门的时候,看了垂丝海棠两眼,他看过之后,吸了吸鼻子,随即低着头走进食堂。食堂刷卡处,那个如梓墨一般大的女孩子,化着如桃花般的妆容,见我们进来,对我们点头微笑。

食堂吃早餐的人挺多的,一眼望过去,没有几个我认识的人。钱至森冷着一张脸,几个人跟他打招呼他都没有搭理,想必心情不是很好。

我们没有聊天,静静吃了早餐。在出门的时候,钱至森破天荒走到海棠花树边,折下一枝花。

我看了眼时间,已经要八点半了。走到小楼前,柴妮和罗军已经在等着我们了。

钱至森开着他的“蹩脚老驴”,我们四个人,一起往秦朗平家去。

已是春分,风稍微柔和了一些,南方飞来的燕子在屋檐下筑巢,叽叽喳喳的,叫得春天像是闹起来了。

“原本我是想死的。”秦朗平坐在沙发上,对我们说出了这句话。

他说出这句话后,眼睛看向了桌子上的海棠花。钱至森进门后,把海棠花插进茶几上的花瓶,艳红的花朵,让房间里的暗淡消散了几分。

我坐在沙发上,四处打量着屋内的摆设。这是间老式的瓦房,位于城郊,屋外有各种各样的树,现在正值花期,像是喝醉了一样,开得密密麻麻的。

但屋内暗淡多了,就连窗户,也用报纸遮掩着,仿佛住在里面的人,害怕见到光。如果不打开灯,这屋子里就显得黑漆漆的,不知道是日是夜。

这个房子一看就有些年月了,墙体斑驳,只敷上一层沙灰,灰白灰白的,像一个垂暮老人的鬓发。有几处有些裂缝,像是被什么撞击过,开着大大的口,裸露着黄泥,颜色跟钱至森车上的泥出奇地一致。

屋子内还有一层楼,有一道木质楼梯。楼梯在黑暗处,像是一只巨大的怪兽,正在干“吃人”的勾当。

我隐隐听到楼上有声音,似乎是哭泣声,还有摔打东西的声音。想必是秦朗平那个抑郁症的女儿弄出来的声音。这个声音我很熟悉,梓墨呀,曾经梓墨就是这个样子的。

钱至森对这里应该很熟悉,在我们坐下后,他主动站起来拿茶叶、洗杯子,从一个暖水瓶里倒水,给我们泡茶。还从一个暗格里,摸出一把水果刀,仔细削苹果。

我坐了好一会,还不适应房间里的光线。

秦朗平的状态比第一次谈话时还要差很多,他穿着一件土黄色的短袖衫,像个苦行僧在饱尝人世的严寒。他说话的声音低低的,有些萎靡,仿若吐出的字,不是从嘴巴里发出来的,而是从胸腔里蹦出来的,像是历经风霜雨雪后,已经低到尘埃里。

他坐在沙发上,离我很近,但我却觉得他仿若已经彻底坠入黑暗中,只等一双手把他拉上来。楼上的声音好不容易停止了,仿佛潮水归于平静,看来,女孩应该睡着了。

咚咚咚,一阵响声从黑暗中传来,我转头看,一个女人从暗处闪到我们面前,是秦朗平的妻子。

她的眼睛还是红红的,应该刚刚哭过。

她见我们来,努力想挤出一个笑容,但试了两次,还是失败了。我看她又把头低了下去,一串眼泪出来了。

“是我呀,那天晚上不该跟他吵架。”许久后,秦朗平的妻子说道。

她说完后,又嘤嘤哭着,像是门外的风,把一个破旧袋子吹得呼啦啦直响。

我叹了一口气,想起晚晨。我们在梓墨病后,何尝不是相互指责,相互抱怨。我们像指南针一样,把怪罪的手指指向对方。好在,我及时醒悟了。

我不知道该怎样安慰她,倒是柴妮,同为女性,慌忙蹲到她面前,把几张纸巾递给她。

这个哭声就这么响着,当我不知道怎样才能让她停止的时候,秦朗平站起来了,他终是不忍,走到媳妇身边,把媳妇紧紧抱在怀里。

我们见到这个场景,心里微松了一口气。

房间里的光稍微明亮了一些,哭声像是涨起的潮水,渐渐回落,终于无声无息,归于平静……

钱至森一直没说话,他很忙。把一盘子水果削好后,走到门外,不知道在捣鼓什么。我听到水流的声音和搅拌的声音。过了一会,他提着一桶子泥浆进来,卷起袖子,开始糊墙,墙的裂缝处,被钱至森用黄泥灌注,他像是一个优秀的医生,仔细缝补一个家庭的伤疤,专注、认真,让我觉得很是感动。

罗军起来帮忙,被钱至森拒绝了。我看他黑色的夹克衫上,不一会儿就落上点点滴滴的黄泥,看上去像一个个温暖的小太阳。

秦朗平后来又说了些什么,我记得不是很清,但我听清了他最后一句话,他说,放心吧,所有的结果我都能承受,我们会好的。

他说完这句话,用拳头往钱至森肩膀上打了一下,笑了。钱至森用同样的拳头回打了他一下,也笑了。

我们从秦朗平家里出来。钱至森说请我们吃饭,去清风阁。

我们一路颠颠簸簸到了清风阁,桃花已经开了,梨花、杏花也开了,整个清风阁仿如一个花的仙境。

钱至森停好车,一个女人迎了出来,是我第一次来清风阁,给我们上菜的女人。钱至森喊她,媳妇,给我们上几个好菜。

女人乐呵呵地说了声好,就去厨房忙活了。我这才知道,原来清风阁是钱至森家开的山庄,他媳妇经营着这片花海。

一整个清风阁在午后的暖阳里,冒着舒服的热气。我坐在花海里吃饭,觉得这里跟秦朗平家,完全是两个世界呀。

我有些恍然,刚刚经历过的好像都是不真实的,似乎只要有这一树一树的花,还有这一束一束的光,就没有什么是不能治愈的。

9

你想找一棵开花的树吗?

夏天的风柔和了许多,像是一杯柠檬水,清清凉凉的。梓墨说想出去走走,我很高兴,与晚晨商量后,请公休假带她出门。

我们选在一处以茉莉花著称的城市,据说一到夏季,这个城市云雾缭绕,而山里的茉莉开得香气馥郁,像是所有的美事都砸在心上。

我们先是乘高铁出发。梓墨渐渐习惯了人群,不再躲在黑暗的角落,她潜藏在心里的那朵花,似乎把她整个人都唤醒了。

因为要出门,我浑身像是有使不完的劲,带着梓墨和晚晨,到商场买了五颜六色的裙子。现在,她们身上,一人一条草绿色的裙子,是亲子装,裙角在风中飘飞。在我眼里,就像是一个生命的重新开始。

梓墨从坐上车开始,就盯着车窗外看,高铁快得有些不像话,就像猪八戒吃人生果,味儿还没尝出,就滑到肚子里了。

我担心她看不够风景,情绪会坏,把整个视线都黏在她身上。还好,她很高兴,一路上话虽不多,但眼底的笑意怎么藏也藏不住。

梓墨头上,戴着一顶米色的编织帽,衬托着青春的脸庞,她跟晚晨坐在我的对面,我一会看她,一会看晚晨,惊觉时光的流逝,就像这列车的速度,快得让人有些恍惚。

晚晨似乎不再年轻了,她的脸上,有了些许皱纹。她如同我一样,像对待一个瓷娃娃样地小心翼翼陪着梓墨。我看着她的样子,有些心酸,又有些心疼。有些时候,我们的视线交会在一起,那一瞬间我会产生一种时空错乱的感觉,误以为我还是那个怀抱着玫瑰花的男孩,等待我心爱的姑娘走到我的身边。

我突然明白了心理医生的话,他说,所有的一切,要靠爱来治愈。

袅袅的炊烟唤醒着一个又一个的村庄,当我们下车的时候,一股清新的空气迎面而来,幽幽淡淡的茉莉花香和潺潺的流水,让我感觉仿佛走进了另一个世界。

梓墨脸上的笑意怎么藏也藏不住了,她最近喜欢上绘画,她的背上背着画架,只要有喜欢的风景,就会停下来,拿出各色颜料,一点一点地画。我跟晚晨在她作画的时候,常常守在她的旁边,任浅夏的光细细碎碎落在我们身上。

我们沿着一条山路往上爬去,梓墨看过旅游攻略,说顺着这个山爬,会有一棵百年茉莉。梓墨还说,这棵茉莉的名字叫初雪映红,一般的茉莉是白色的,而它 ,花梗、花萼都是红色的。

她这么说的时候,勾起了我的兴趣,仿佛这棵红色的茉莉就是我们要找的开花的树。

山坡上面,是茉莉花海,微风拂过,扑面的茉莉花香。夏日的阳光微热,我们在茉莉花香中,顺着山路往上爬。

太阳挂在我前面的山坡上。

晚晨爬了一会儿,有一些累,脸上有细密的汗珠。我拿出湿纸巾,像初恋时那样,为她擦脸上的汗。梓墨在前面,回头,笑着用手机为我们拍照。

太阳顺着山坡渐渐西斜,晚风似乎想回家了。在一片温柔的霞光里,我终于看到了那棵开满花的树。

那棵树在夕阳中泛着深红的光。风吹着枝丫,树上的花朵摇摇欲坠,红色的花萼,淡粉的花瓣,像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楚楚动人。

只是这一眼,所有的黑暗驱散,爱顺着花香重新返回我的身边。我好似被这花香胀满了整个生命,情不自禁走到晚晨身边,拉着她的手,在晚风中,静静看这一棵开花的树。

梓墨也看到那棵花树了,她奔跑起来,风卷起她绿色的裙角,裙裾飘飘,我仿佛看到了一朵轻灵美丽的茉莉花,在山坡上翩然起舞。

霞光越来越红,连落山的太阳都不忍心离去,一直在梓墨的画板上停留。我看着梓墨用五彩的颜料,把整个山坡印在了画板上。

一片洁白的茉莉花海,一棵开花的树,霞光万里,落日熔金,我们的生活仿佛终于点亮了一盏灯,所有的光全部聚在一起,映在我们的身上。

画板上,三个人影逐渐清晰了起来。一只蜜蜂落到花蕊中间,梓墨落下最后一笔,回头对我们微笑,笑里,仿佛散发着茉莉花香。

责任编辑 夏 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