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美学与非物质文化遗产

2024-10-23 00:00程志
文学艺术周刊 2024年16期

畲族作家朝颜的最新散文集《古陂的舞者》再次将写作视角对准了故乡中一些正在消失的“记忆”和一群“正在远去的人和事”。非物质文化遗产(以下简称“非遗”)在某种意义上是一种充满历史记忆和现实需求的文化资源,它并不是单纯的“物质存在”,更大程度上包含了人们对民族认同和自我身份建构的思索。因此,我们可以从某个维度切入朝颜《古陂的舞者》的内在结构,以一种方法论式的写作范式命名朝颜此次的中国作协“作家定点深入生活”项目,她自陈之所以将选题对准江西省的“非遗”是出于某种深入生活的决心 [1]。当然,也正是因为这份决心,所以当我们看到眼前的这本散文集时,可以明显感受到作家对在地文化的热爱,她带着深情款款的眼 神,发出一种时代的悲鸣、慨叹与不舍。面对历史的无情抛弃和时代浪潮的迅疾翻滚时,作家们往往要朝向时代的背面,朝颜的写作姿态既表现了一个作家的勇气,同时也擘画着一个作家的精神履痕。正是在这种铺陈历史、记忆的书写中,朝颜以“非遗”为嵌套自身情感经验和深入历史思考的元路径和元对象,将“非遗”中的人和事作为解构历史和当下经验的方法论,针对“非遗”文化在传承与传播过程中的艰辛、现实中面临的问题、未来可以参考的方案和愿景展开了作家跌宕起伏的叙事。

相对于以往的写作,朝颜的写作不断呈现出某种超越性,无论是写作的地域疆界,还是情感的沟壑纵深,个人以为《古陂的舞者》达到了她应有的广度、深度和厚度。那些平凡的个体或见证历史的人物在她的笔下成为纪念过往并延展历史以获得心灵感知的生命样本。毋庸置疑,朝颜是一个需要借助生命经验进行写作的作家,她的内在难以自动生成某种写作图式,即她必须经由生命的经验之河才能抵达人性的宽阔地带,以此丰富自身因时空和视域限制所带来的逼仄感和单调性。所以当我们看到这部最新的散文作品时,才猛然发现她的“定点生活”给她带来的是一次全新的塑造。我们看到了一个全新的朝颜,一个更为朝向大众和故土的朝颜,同时也是一个更加朝向内心的朝颜。

这次她带着《古陂的舞者》这部散文集向读者呈现她最新的生命经验和最近的生命思索,书中十三个长篇散文密集地编织了赣地“非遗”人物群像,在读者面前绘就了一幅赣地“非遗”地形图,那里有延绵的山脉与河流,那里有故土熟稔的乡野记忆和真实的生命现场,有应然的愿景和必然的叹惋,那里有生命的无奈和历史的荣光。朝颜的写作是从生命经验的乡野出发的,带着故土的问候和温度,她来到信丰、来到兴国、来到于都、来到赣县、来到会昌、来到石城,她的足迹可以说遍布了整个赣南,而“非遗”成为她激活赣地经验、书写赣地文化的重要媒介。它们作为一种在地性符号被编码进朝颜的写作中,并且当我们以一种历史性的眼光来看待这些正在“逝去的光阴”时,我们又会发现自身正是因为这些“记忆”和媒介物构筑了我们的身份意识,连通了作为族群认同的基因密码,让我们拥有了如莫里斯·哈布瓦赫所言的“文化记忆”。当然,某种意义上正因为朝颜这种抢救性的写作和记录,保存了人们对赣南“非遗”的有效记忆,通过朝颜的书写, “我们保存着对自己生活的各个时期的记忆,这些记忆不停地再现,通过它们,就像是通过一种连续的关系,我们的认同感得以终生长存”[1]。

早在1942 年,毛泽东在《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中就曾借列宁的观点提出“文艺应当为千千万万劳动人民服务”。我们可以认为文艺的对象应该是人民大众,因为只有人民大众才是文艺产生的根本来源。用毛泽东的 话说,人类一切文学艺术作品“都是一定的社

会生活在人类头脑中的反映的产物,革命的文艺,则是人民生活在革命作家头脑中的反映的产物……它们是一切文学艺术的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唯一的源泉”。诚然,笔者认为朝颜此次的写作在很大程度上亦是遵循了这种“文艺来源于生活”的写作规律,同时,她又极为忠诚地履践着人民美学的写作准则,由此,她获得了一种超越时空的写作定力。诚然,她在自己的写作中十分坦诚地交代了自身写作的来源无非是“扎进大地的生活”。她深情地在前言中写道, “深入生活的过程中,我被太多围绕着‘非遗’的人和事感动着”“每一个‘非遗’项目,都嫁接着一大批亲历者深刻的乡愁”。正是因为她忠诚地刻画着散布于祖国大地上淳朴而又真实的人民,她才能获得一种难以名状的写作动力,她直言对“非遗”的记录和写作是“抢救”性的,她意识到“要将那些濒临消失的、悠久古老的民间文化打捞上来,要把它们重新擦亮,一寸一寸地连接上流淌的命脉,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当然,也就是在这种“近乎勇”的创作动力面前,她终于找到了一个又一个散落在乡间的“非遗”人,他们固守着自身内在的传统,都认为“无论如何,也不能在我手上失传”。他们都以一种朴素到近乎日常的状态在维系着这项艰苦、伟大而又崇高的事业。

诚然,也正是因为赣南这些“非遗”人的 存在,才驱使着朝颜以一种抢救的姿态投入这本书的写作中,十三个长篇散文又何止于十三 个“非遗”故事,它们共同构筑了一道道高墙,不让历史的云雾散去,试图拢住那一抹最后的历史晚霞。毋庸置疑,朝颜的写作是带有一种强烈的经验直接性的,反映在她的写作中则是一种情感的真挚性,而之所以情感浓度会如此之高,更多原因在于“非遗”的不可再生和人之不可回返。朝颜的写作,不仅为我们勾勒了一幅赣地的“非遗”地形图,更为我们描绘了一幅赣地的“非遗”群像图。这幅群像图包含了信丰县席狮舞的谢达光、谢达章,犁狮舞的黎忠英;包含了兴国县唱山歌的徐盛久、王善良、姚荣滔、谢立华;包含了于都县“公婆吹”的肖华卿,“唱古文”的段灶发、陈开财;包含了会昌县唱采茶戏的陈宾茂、制作匾额的萧长天;包含了赣县唱东河戏的幸巧玉;包含了石城县扎纸灯、做道士的黄加茂,制作蛇灯的杨群寿、杨贵钦,灯彩物的编剧、导演黄运兴;包含了龙南围屋修复的工匠李明华、钟彦鹏等。他们共同铺展在中国“非遗”历史的支脉之上,以一种群像并置的方式向人们展示着赣地的“非遗”记忆。她以作家高度的历史责任感和使命感书写着赣人的“非遗”印记和赣地的“非遗”历史,她在历史的回望中哀叹、怅惘,也在历史的回望中惊诧与欣喜。

诚然,就这个意义而言,朝颜的这本《古陂的舞者》更是拥有了一种为历史留下印痕的意味。通读朝颜的这本散文集,我们可以明显感受到一种强烈的人民性,即一种来自民间、同时取材于民间的真实感。毋庸置疑,朝颜的写作立场历来都是带有极强的人民性的,她的

体验、观察和描写也向来是人民性的,她的视角始终从人的根底处出发,从普通人的生活真实处抵达,从常人的情感视域中获得体认、展开评价。从处女作《麦菜岭的天空》到纪实作品《陪审员手记》,从《赣地风流》到《古陂的舞者》,朝颜的写作从来没有离开过自己的土地和经验,或者说,从来没有过离开人民的生活经验和历史实践。好的作家从来都是自我经验的建构者和书写者,也从来都是人民忠实的代言人。而有所不同的是,我们可以看到朝颜的人民性更多的是反映在她写作的地域性上,正是赣南的山水滋养了这样一位忠诚于自我土地的作家。作为一名赣南的少数民族作家,朝颜的文学创作始终以自身的在地性经验为媒介,通过征用记忆和转译经验的方式将地域文化融入自己的写作生命当中。正是在这样的记忆征用和在地性写作中,赣地的“非遗”和“非遗”人的故事得以再次走进人们视野,再次在当代复活。

[作者简介]程志,男,江西南昌人,南昌大学人文学院博士研究生,浙江师范大学中小学影视戏剧教育研究中心特聘研究员,研究方向为 中国现当代文学批评与影视艺术批评。

[1] 出自朝颜《古陂的舞者》,中国文史出版社 2024年出版。本文引用朝颜文字皆出自此书, 后文不再重复注释。

[1]出自莫里斯·哈布瓦赫《论集体记忆》,毕然、郭金华译,上海人民出版社 2002 年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