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 年,张翎为我们带来了“战争的孩子”三部曲之二《归海》(三部曲之一为《劳燕》)。这部长篇小说引领我们“重返”20 世纪的战争与历史现场,以平凡人的视角透视历史中的偶然与必然。
一、《归海》之“谜”
《归海》的英文书名是 Where Waters Meet,直译过来就是“水相连的地方”。水在中国文化中象征着“礼”和“力”。百川奔流直入东海,水流动的形态正如人暗流涌动的情感,难以捉摸、不可名状。可以想象如海的情感有多么深沉,又具有多么强大的包容力。当一切尘埃落定,融入海中的每一滴水回望来时路时,心中唯余平静和安然。《归海》就这样带着读者踏上了一段别样的生命旅程。
《归海》中,生活在加拿大的华裔英语教师袁凤(菲妮丝)与听力治疗师乔治·怀勒相恋成婚,夫妻俩与袁凤之母袁春雨同住,后因袁春雨的阿尔茨海默病日渐严重,不得不将她送到养老院,直到去世。袁凤在整理母亲遗物时,意外发现了一些神秘之物,从而开启了一段返回故土重寻母系血脉的旅程。
由于小说是以倒叙手法钩沉故事,此处将袁春雨的“生命之谜”略作梳理:袁春雨生于浙江温州的一个大家族中,在日军侵略中国时,因家中遭遇日军空袭而不得不与姐姐袁春梅一起逃难。二人不幸被日本兵侮辱并带回慰安所。袁春雨设计帮助姐姐逃出生天,自己也被中国军人王二娃救出。数年后,为了完成朴素而强烈的生育意愿,她打听到王二娃治病的医院,辗转前往自愿成为这位战斗英雄的妻子。在饥荒和动荡年代,她借生存智慧让女儿袁凤顺利长大,甘愿放弃自己和女儿英语老师孟龙的爱情,只为让女儿能够走得更远。在生命的最后阶段,袁春雨的阿尔茨海默病加重,最终在女儿、女婿的陪伴下在加拿大逝世。她的离去无意中赋予了女儿一个新的人生使命——重塑一个完整的袁春雨。
《归海》之“谜”涉及复杂的时空和处理历史的方式。小说从 20 世纪 40 年代延伸到 21世纪,故事涉及的地理要素相当庞杂,从光怪陆离的上海、袁凤生长的温州、英语教师孟龙被调离前的北京、一湾之隔的中国香港到大洋彼岸的加拿大多伦多等地。在叙述方法上,张翎巧妙地选择了从回忆的角度去追溯历史的“黑洞”。海登·怀特认为人不可能找到“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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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找到的只是关于历史的叙述或被阐释的历史。因此,历史书写是“以叙事性散文话语为形式的一种言辞结构”[1]。正是有了主体意志的评价,回忆才有了充当链接个体和历史的媒介之可能。我们亦可借此切入小说进行解读。
二、女性与创伤
20 世纪以来,随着女性主义成为重要的社会思潮,女性逐渐发现了自我,确立了女性意识,为自己的独特价值正名。在《归海》中, 袁春雨同样面对传统女性的困境。作者以细腻的笔触抽丝剥茧,一层层呈示了女性如何以坚忍的生命质地去应对命运的拨弄与割刈。
《归海》的突出特点是诚实地描摹了女性面对重大历史创伤时的柔弱和勇敢,并予以理解性的关切。张翎在接受专访时说,如果要用一个词来形容她笔下的女性人物,那就是“幸存者”(survivor),“不知道‘存活’是不是一种‘庸常’?假如是,她们是‘庸常’的尺度中最下端的人群。但谁也不用为想活下去而道歉,她们庸常得理直气壮”[2]。换言之,女性在极端情况下存活,遇到的挑战本身就暗示了人性在困境中的复杂性。只有活下去,道德、伦理、法律才有施展的空间。对生命本身的尊重,构成了本书深沉而动人的情感潜流。
小说将战争作为重大创伤之源,再次“验证”了女性的韧劲与生命力。在中国现代文学中,战乱和苦难有着重要的叙事功能:张爱玲写乱世里的死生契阔,范柳原和白流苏二人的真心在文明的断壁残垣下得以彰显;路翎写知识分子的苦难,父亲的离世、妻子的背叛,与人生出路之不明共同浇灭了长子的理想。作家们不约而同地将战争作为笔下故事的背景,无论是直接以其切入人物的现实生活,抑或使其以幽灵的形态游荡于背景之中,战争元素都是不可忽视的存在。在《归海》中,我们可以看
到张翎直接回溯了抗日战争、解放战争等重大历史事件。这些事件不仅形成了多方力量的交错,也改变了小说中人物的命运。
小说关注重大史实,更关切那些承受着历史重压的个体如何艰难突围。张翎将叙事重点放在了战争带来的创伤上,对复杂人性的理解与她在 20 世纪 80 年代早期完成大学学业后一直旅居加拿大的经历有关。刚出国时,她虽立志以文学为业,但文学的面包不能养活自己。在现实考量下,她找到了一份听力康复师的工作。来自不同文化背景的人会聚在一起,让她 得以开掘人性表象背后的“文学之井”。在《归海》中,她以“元小说”的方式让袁凤向丈夫阐释自己讲述母亲故事的叙述策略:“我决定把我的声音放置于其他人的声音之前,你能理解吗?”为了理解母亲,她多方打听,并且以自己的情感意志进行判断。这正是张翎的夫子 之道,也为我们理解人与历史以及小历史和大历史之间的关系提供了一种思路。
人性是复杂的,词语只能用来描述它,而无法限定它。袁春雨对过去的隐瞒不仅有着现实的考量,更怀着对未来的期许。所以当见证过袁氏姐妹受辱岁月的小虎找上门来时,袁春雨承受着双重意义上的崩溃:一方面,小虎将 难以启齿的过去带进现实,逼迫她重新面对过去的耻辱,这对其人格造成了严重的打击;另一方面,小虎的不请自来给她如履薄冰的生活来了一记重拳,她的家庭生活再禁不起一点儿风雨。仅仅一个小虎就将遭遇战争创伤的女性悲剧展露无遗。她们逃离了历史困境,但永远 无法逃离创伤带来的暗涌。
在苦难年代,女性的生存困境无法避免地被进一步放大。战争虽然过去,但它留下的创伤并未消融,而是以阿尔茨海默病的方式梦魇般地笼罩着袁凤一家人的生活。袁春雨时常做出异常举动,比如在门外偷听夫妇房事、一听到乔治·怀勒的孙子说日语便本能地用温州话破口大骂等。这些行为印证了一个事实:即便是可怕的阿尔茨海默病也无法抹除战争的创伤。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对普通人而言,战争是比所有伤害和疾病都更为可怕的噩梦。
三、“寻找”母题的叙写与反转
在世界文学中有一个经典的“寻找”母题,那就是“寻父”与“归乡”。普罗普在《故事形态学》中提出了七种故事角色:对头、赠予者、帮助者、公主、派遣者、主人公(英雄)和假冒的主人公,“英雄”许多时候就扮演着“寻找者”的角色,他需要排除万难,推动事态重回平衡。在荷马史诗《奥德赛》中,“寻父”与“归乡”这两个主题是并行展开的,奥德修斯在战争结束后,穿过无尽的危险只为寻找回乡之路,儿子忒勒马科斯则出海寻找多年未见的父亲。但是,这个经典叙事模式中的“聚光灯”只打在男性身上,妻子珀涅罗珀的美好品质只是为了给英雄一个符合世俗伦理的结局。这种“寻找”母题影响了后来的文学模式,以至于卡尔维诺在《为什么读经典》中写道:“每一次旅程都依然是一部《奥德赛》。”
这个母题的叙述方式在《归海》中得到了反转,不再是“寻父”,而是“寻母”与“归乡”。袁凤从故乡温州开始了寻找之旅,希望找到袁春雨以母亲、妻子和女儿身份存活于世的故事。无论时代如何更迭,社会语境如何变化,“寻父”与“归乡”母题的叙事功能从没
有改变,即通过“寻找”建构起一套自洽的叙事秩序。袁凤在母亲的遗物中发现了“复活”母亲的可能,她希望通过一点点拼接母亲的过去,重构一个完整的“人”和“女人”。她与梅姨(袁春梅)多次谈话,想挖掘历史表象下的真相;她跨过太平洋回到中国大陆;她在路途上以写作的方式为一位鲜活的女性留下跃动的文字。在小说结尾时, 袁凤终于理解了母亲。在那一刻,创伤被亲情抚慰,爱之火给她们指明了道路,生命如万川奔流回到大海。
实际上,袁凤的“寻找”是双重的,她既找到了那个可爱可亲、可畏可敬的母亲,也找到了自己与丈夫重返往日亲密关系的心灵道路。她在返回故乡的旅程中,不断通过电邮向丈夫讲述母亲的故事,一来一往的电邮如同黏合剂,让一对本已日渐疏远的夫妻回到了同一条生命航道上。可以说,袁凤的“寻找”是成功的。她理解了母亲对自己数十年如一日的深沉的爱,感受到母亲对生活的热情,完全明白了母亲那些看似疯癫的行为。也许唯一不能原谅自己的,就是没能在母亲活着时带着她一起返回故乡。
《归海》涌动着强烈的情感,就像波涛汹涌的大海,承载着一个女人、一对母女、一双姐妹的爱与恨、苦与难、生与死,同时也给予了那些拥有故乡和母亲的人永恒的希望。这样的深情之作让我们再次确信一个事实:生命是由体验与记忆构成的,“记住往事”“抵抗遗忘”或许是我们表述自己存在的最好方式,或许也是唯一的方式。
[作者简介]孔佑涛,男,汉族,湖北宜昌人,北京外国语大学硕士研究生在读,研究方向为 中国现当代文学。曹霞,女,汉族,四川宣汉人,北京外国语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与批评。
[1] 出自海登·怀特《元史学:十九世纪欧洲的历史想象》, 陈新译,彭刚校,译林出版社 2004 年出版。
[2]出自傅小平《张翎:对小说家而言,每一场叙事都是对往事的回忆》,《文学报》2023 年10 月 1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