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自英国人文主义者与政治家托马斯·莫尔于1516年发表第一版《乌托邦》以来,乌托邦这一独特的“社会政治体”就得到了广泛而持续的关注与批评。就一般语境而言,对于乌托邦的批评分析集中于政治社会领域,乌托邦所代表的是一种积极正向却又无法实现的理想的社会愿景。但这种观念往往忽略了乌托邦起初作为文学文本中被构建出的时空体所具有的内在的含混与复杂性,以及这种含混被构建的过程。结合莫尔创作《乌托邦》的历史语境与首版的文本信息,可以发现乌托邦作为多面复合体,这一文学概念起初就在形式表征(时间与空间)和内在本质(人文主义色彩)两个层面具有含混性与复杂性。
关键词:托马斯·莫尔;《乌托邦》;人文主义;含混;复杂性
1478年,英国作家托马斯·莫尔(Thomas More)出生于伦敦一个贵族式律法精英家庭,经历了古典的少年教育和牛津大学人文主义的高等教育,毕业后从事律政工作,历任国会议员、副财政大臣和国会下议院议长。得益于丰富的社会阅历与专业深刻的政治洞见,加之良好的文学基础,莫尔于1516年发表了《乌托邦》(Utopia)一书。全书分为两卷,第一卷借航海家之口,谈周游所见,引入对英国的观察与批评;第二卷则是对于乌托邦岛的各方面的描写。[1]
西方早期对于莫尔的研究都集中在传记研究,其亲信朋友和教会领袖都为其著书立传,对莫尔的描述与评价都集中于个人书信集。虽然这种方法过于主观,但仍为后续的精细研究提供了史料基础。20世纪60年代,西方刮起了对于莫尔和《乌托邦》研究的复兴之风。其中最为著名的是美国新历史主义批评家斯蒂芬·格林布拉特(Stephen Greenblatt)在他的著作《文艺复兴时期的自我塑造:从莫尔到莎士比亚》中融合了外部的政治历史语境和个体内部的心理细节探究,他指出,莫尔通过写作寻找、确立和建构自我,经历了一个自我形塑和自我取消的过程,而他又在现实的政治生活中不断消解自我,内心深处希望摆脱精心塑造的身份。[2]
总体来看,“乌托邦”这一概念经历了由专有名词到概念嬗变与传播,再到现代的社会政治文化实践的过程,其核心主题是构建一个和谐统一的社会。“乌托邦”被认为是一种理想完美却又无法实现的社会构想。学界往往将《乌托邦》视为政论文章,常常讨论政治与社会设计上的现实意义、理论缺陷与延伸,很少讨论莫尔作为作家在构建文学文本时的手法与效果,以及创作过程中的含混。本文将结合历史语境(包括社会历史和莫尔生平)和首版的文本细读,发掘莫尔
在首次“乌托邦文学”创作时文本构建中体现的含混与复杂性,细分视角为乌托邦的外在形式(时间和空间的构建)和乌托邦的本质属性(人文主义精神)。
一、空间维度:地理虚无与现实指涉
乌托邦的英语“Utopia”与希腊语有着密切的关系。希腊语“Topos”(Topia为其变体)意为地方,英语表达为“Place”。在人文主义地理学家看来,相较于宏大的“空间”一词,“地方”(Place)指的是确切、可感知的存在,与之相关的“地方感”则指人类对特定地方的情感依附与认同。而前缀“u”则来自希腊语的“ou”或者“eu”。正如英国社会学家帕特里克·格迪斯(Patrick Geddes)教授所指出的那样,“托马斯·莫尔爵士是一个十分喜好用双关语的人,‘乌托邦’(Utopia)这一名称本来就是对Outopia和Eutopia的戏仿:Outopia意为‘不存在之地’而Eutopia则意为‘理想之地’”[3]。从构词的角度来看,乌托邦(Utopia)在形式上表现为兼具确切可感知与虚无特质的结合体,意为“no place”或者“nowhere”。
除了形式上的含混,《乌托邦》中的叙述者对于乌托邦在地理空间上的描述也蕴含着虚无(不确定性)和可感知性(现实指涉性)二者的含混。
一方面,莫尔身为英国政治家,面对与英格兰政治和社会大相径庭的乌托邦,他理应对其地理位置有所问询或查证,至少也应该问清楚其与英格兰或欧洲的相对位置。但文中“具有丰富航海经验”又在乌托邦生活了若干年的拉斐尔·希斯罗德没有对乌托邦的位置有所交代,即使莫尔已经叮嘱他要对乌托邦的一切进行交代,包括“你认为我们想知道的一切事物”[4]。最终,莫尔只能无奈地在信中表述:“我们忘记问,他又未交代,乌托邦是位置于新世界哪一部分……我感到惭愧,我竟不知道我所畅谈的这座岛在哪一个海里。”[5]这在逻辑上是不成立的,希斯罗德作为经验丰富的水手,并且其在随后还描述了乌托邦的地理形状与贸易情况,他不可能对乌托邦的地理位置毫不知情。因此,唯一的解释就是:和英国哲学家弗朗西斯·培根(Francis Bacon)的《新大西岛》、英国政治思想家詹姆士·哈林顿(James Harrington)的《大洋国》一样,莫尔有意模糊他所塑造的空间的地理位置,消解其稳定性与可感知性。这样一来,对于乌托邦这种介于新旧世界之间,含混不清的异质空间的模糊定位,就可以理解为莫尔为达到特定效果而故意使用的叙述技巧。叙述者的姓名拉斐尔·希斯罗德(Raphael Hythloday)也有着含混的特质。“Raphael”在希伯来语中的意思为“福音传播使者”,而“Hythloday”在古希腊语中的意思为“不可靠信息的传播者”或者“空谈家”。这种对立特质的糅合,增加了乌托邦的不确定性。
另一方面,莫尔创作《乌托邦》时自然基于对英国社会的观察与印象,读者在阅读有关乌托邦景观介绍时,往往也可将乌托邦与英国对照,并根据相似性确立起一种可感知、可推理的联系。简言之,乌托邦有其现实指涉性。
文中的乌托邦在地理形状、城市分布和景观特点方面与英国高度相似。文中对乌托邦的描述与英国编年史学家吉尔达斯(Gildas)的描述有共同之处,“两者均座落在大地的边缘,有着‘新月形’的地形……整个岛屿被海水包围,形成无法通过的天然屏障;两者均有着坚固的海防”[6]。在城市分布与景观方面,组成乌托邦的54个城邦对应英国的53个郡级行政单位外加首都伦敦城。“吉尔达斯提到的‘两条宏伟的河流’——泰晤士河与塞汶河,与亚马乌罗提城内一大一小两条河流遥相呼应,而横跨阿尼德河(Anydrus,意为无水之河)上的石桥即象征了伦敦桥。”[7]这样一来,对于乌托邦的描述,尤其是地理与景观方面的描述,可以帮助读者建立起一种与英国社会特质的联系。这种现实指涉性增强了乌托邦在空间上的确定性,而这种确定性建立在作者对英国的了解与体验之上。
结合乌托邦的名称、有意模糊的空间地理位置以及与英国相关的空间联系,莫尔的《乌托邦》在空间上就具备了地理虚无(不确定性)和现实指涉性(可感知性)的含混与复杂的特质。
二、时间维度:复古怀旧与超前远景
受家庭环境与教育经历影响, 莫尔同时接受了古典教育和传统的天主教教育,熟读古希腊罗马经典的同时,还参加教会活动,甚至最后因坚持传统的宗教观与国王的思想不一致而被处死。因此,《乌托邦》所体现的复古主义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对古希腊与罗马思想精神的传承与再现,二是对中世纪的向往与回归。
在《乌托邦》中,莫尔对乌托邦社会的想象体现了古希腊罗马风格与“理想国”色彩。一是对于社会道德的高度重视,君主更是被要求了解哲学,并成为“贤明国王”[8],这与柏拉图的道德观念和“哲学王”概念有着相似之处。二是具有古希腊、古罗马色彩的政治体制。比如在其首都城市亚马乌罗提中设置的与古希腊类似的“民众大会”[9]以及与古罗马类似的“元老院会议”[10]。
除了对古典时代的回应,《乌托邦》还体现出对于中世纪生活的向往与回归。在《乌托邦》中有关宗教生活的描写中提到,专门从事学术研究的人可以免于公共劳动,身穿同一样式与材质的服装。“教士主持礼拜,掌管宗教仪式,监察社会风纪”[11]并针对生活放荡之人采取惩治制度,即“不许他们参加礼拜”[12]。教会对作息与娱乐都有规定,没有愚蠢有害的游戏。宗教长老主持晚餐前的谈话,并在晚餐开始之前领读关于礼貌和德行的条目。这种与修道院生活高度类似的叙述,充满着作者对宗教生活的缅怀之情。此外,乌托邦中对于农业农村重要性的强调,对于田园生活的歌颂,一定程度上也是对于田园牧歌式的中世纪生活的追忆与缅怀。
除了这种古典政治与宗教生活的复古主义,还可以从中窥见相较莫尔时代更具前瞻性和现代性色彩的曙光。莫尔身处的15世纪晚期和16世纪早期,英国正经历着巨大的变革与转型。经济上,资产阶级逐渐形成,原有经济秩序被打破;政治上,新兴阶级开始与封建王权周旋斗争。但是,“资产阶级只是刚刚从一部分封建主中转化而来,他们既同王权发生矛盾,又由于本身力量还不强大而需要依靠王权的保护来发展其实力。国王也正想利用资产阶级手中的金钱来为自己服务。这样就出现了王权与资产阶级间既矛盾又相互利用的局面”[13]。文化上,文艺复兴、宗教改革带来了社会思潮的更新,尤其是人文主义的传播。作为这一时期的政治家和人文主义者,莫尔在深入观察社会发展的同时,也在《乌托邦》的构想中展现了超前的现实批判和现代意识。
在王权问题上,乌托邦人如果发现国王实施暴政,危害公民利益,选民有权通过决议让其下台,并重新推选领导者。这种构想是对君主专制的反抗和对具有现代民主意义的议会制度的拥护。在圈地运动导致的“羊吃人”的问题上,莫尔借助叙述者的口吻写道,“一向是那么驯服,那么容易喂饱,据说现在变得很贪婪、很凶蛮,以至于吃人”[14]。面对新兴贵族和乡绅受利益驱使疯狂圈地的行为,莫尔鞭笞这种牺牲农民利益、罔顾人权的资源配置方式。处于贵族上层的莫尔为无产阶级发声,本就是一种进步。在生产劳动方面,乌托邦人一切经济活动的基础是生产劳动,所有人必须参加,不存在剥削与不劳而获的情况。无论生在城市还是农村,无论男女,只要符合劳动所需的年龄与体力要求,都要参加劳动。在封建主义依旧强势、资本主义仍在萌芽破土的时期,这些带有明显“共产主义”色彩的构想无疑是超前的,这影响到后来的空想社会主义者(Utopian Socialists),如英国的罗伯特·欧文(Robert Owen)与法国的查尔斯·傅立叶(Charles Fourier)。“由于莫尔的《乌托邦》一书本身就是世俗社会主义的代表之作,这就容易使得人们把‘乌托邦’与‘社会主义’联系在一起,最后创造出‘乌托邦社会主义’一词”[15],即空想社会主义(Utopian Socialism)。这个词无疑肯定了《乌托邦》超前的共产主义色彩与先驱地位。
简言之,莫尔作为精通古典体系的虔诚天主教徒和观察入微的政法精英,在书写《乌托邦》时糅合了对古典时期与中世纪的怀旧主义,同时融入作者对社会的深刻观察和批判,从而形成了时间维度上的张力,深化了乌托邦内在含义的含混与复杂性。
三、作为本质的人文主义:光芒与阴暗
无论是怀旧的古典主义倾向,抑或是超前的“共产主义”色彩,在乌托邦构建中一以贯之的是莫尔的人文主义思想,这是乌托邦的底色,也是乌托邦的本质。但莫尔对于当时人文主义的接受与创作有着自己的理解,这导致了乌托邦中人文主义思想的杂糅与非纯粹性,甚至有着“反人文主义”的内在特质。
从狭义方面来说,人文主义是指文艺复兴时期的一种思潮,其核心思想为:关心尊重人,肯定人在现实生活中的价值,肯定人的智慧、理性以及人的欲望和需求,反对禁欲主义。广义来讲,人文主义是指欧洲自古希腊以来的文化传统,肯定人的地位、价值以及主体性。莫尔所接受的教育和社会实践都浸润在人文主义的影响中,《乌托邦》一书的构想与写作,必然闪耀着人文主义的光芒。
除政治领域的民主选举与议事会制度外,莫尔对第三层次的“奴隶”的论述也值得引起注意:“他们的奴隶分两类,一类是因在本国犯重罪以致罚充奴隶,另一类是在别国曾因罪判处死刑的犯人……还有一种奴隶,那是另一国家的贫无以为生的苦工,他们有时自愿到乌托邦过奴隶的生活。这些人受到良好的待遇……乌托邦人不勉强他们留下,也不让他们空着手走开。”[16]在乌托邦中,国家对奴隶的划分是与道德品行和司法制度相联系的,文中并没有假定个体作为“奴隶”的本质属性,肯定人生而平等,但提出人需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
乌托邦中对于宗教的宽容政策也显示出人文主义的色彩。与中世纪的绝对信仰迥异,乌托邦中的宗教以理性为原则,人们没有统一的宗教,在信仰上也并不一致,“即使不赞成基督教义的乌托邦人,既不阻止别人信从,也不侵犯已经信从的人”[17]。在碰到有比他们现有的更美好的国家制度和宗教信仰时,可以了解与认识它们。显然,这种开明宽容的政策与天主教会的“正统绝对一致性”背道而驰,体现出尊重个人选择和自由的人文主义特点。这种人文主义的关照还体现在一夫一妻制、发展教育等社会政策方面。
与此同时,文中的乌托邦社会也呈现出“反人文主义”的特点,即某些设定与规则违背人性,损害了人应有的权利,贬低或者忽视人的需求和价值。这首先体现在乌托邦所推崇的“公共性”上。乌托邦人的日常为公共性或集体性的生活,饮食也不例外,“在规定的午餐及晚餐时间,听到铜喇叭号声,摄护格朗特辖下全部居民便前来厅馆聚齐,住院或在家生病者除外”[18]。这种对于公共与集体的极致追求导致了对于私密空间以及个人交际团体的否定,“他们没有酒馆和烈性饮料店……没有秘密集会的地方。相反,在众目睽睽之下,人们必须干通常的活,或是正当地消磨业余时间”[19]。这种因噎废食、以偏概全的思维模式本质上是反理性的,忽视了人的正当需求。其次则是上述提到的宽容的宗教政策。这种宽容只针对有信仰的教众,因为乌托邦对无神论者怀有极大地敌意和歧视。对于那些过分耽于灵魂同身体一同泯灭或世上一切皆由偶然并不由天意支配的人们,制定了严格的法律,而且一律不准其享有官职或荣誉地位。他们遭到摒弃,不得管理社会,并受人轻视。乌托邦社会能够容忍教众持不同的宗教信仰,并自由想象至高神的形象,却无法容忍民众没有信仰。这种不彻底的人文主义宗教,无疑是反人文主义的,毕竟人文主义的核心就在于肯定人的主体性与自由选择的权利。显然,莫尔过分高估了宗教在人类生活中的作用。再次,这种人文主义的缺陷还体现在对于男女不同性别的社会分工上,尤其是歧视性的分工,“但是食物烹调以及全餐的安排由妇女单独担任,由各户妇女轮流”[20]。虽然没有彻底排除妇女当选教士的可能性,“但当选的仅限于老年寡妇,为数极少。若教士为男性,则其妻子必须是全国最优秀的女性”[21]。
作为文艺复兴时期的力作,《乌托邦》闪耀着有关政治、社会、宗教等的人文主义光芒,但也需要辩证看待莫尔乃至整个文艺复兴时期文学作品的缺陷与不足。这种人文主义思想中所体现的优秀与缺陷构成了一种含混,增加了《乌托邦》文本解读的复杂性,但这种缺陷不会影响其成为优秀且具有启发性的先锋作品。
四、结语
综合来看,托马斯·莫尔所建构的乌托邦绝不仅是单一性质的理想政治社会,而是一种含混且复杂的多面复合体和具有人文主义色彩的文学时空体。它在空间维度上兼具地理上的虚无特质和与英格兰相关的现实指涉性;在时间维度上又展现出莫尔个人不同身份和不同思想之间的碰撞,形成怀旧主义与超前的批判和远景构建的张力;在乌托邦的本质维度——人文主义的实施与贯彻中,不仅能看到其中对人类民主、发展、幸福等积极理想的构建,也能了解某些社会运行机制中非人文主义甚至反人文主义的特征。以上三个维度上的含混,既强化了“乌托邦”这一概念的复杂性,也赋予了读者一种更具批判性的视角,以此来审视这一在文本中被构建出来的具有“共产主义”色彩的异质时空体。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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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美]斯蒂芬·格林布拉特.文艺复兴时期的自我塑造:从莫尔到莎士比亚[M].吴明波,李三达,译.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22:17.
[3][美]刘易斯·芒福德.乌托邦的故事:半部人类史[M].梁本彬,王社国,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9:261.
[4][5][8][9][10][11][12][14][16][17][18][19][20][21][英]托马斯·莫尔.乌托邦[M].戴镏龄,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2:47,5,74,55,66,109,110,21,86-87,105,63,66,63,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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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曹植福.略论托马斯·莫尔及其《乌托邦》[J].世界历史,1983(1):87-90.
[15]陈岸瑛.关于“乌托邦”内涵及概念演变的考证[J].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0(1):123-1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