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族作家德本加“狗系列小说”中的人性问题解读

2024-10-23 00:00拉毛才让纳么卓玛
文教资料 2024年9期

摘 要:德本加作为藏族母语文学作家的杰出代表,其作品质朴的语言和深邃的哲理深深吸引着读者。他的小说内容精炼而富有张力,使读者在阅读过程中获得丰富而独特的情感体验。德本加常以其幽默风趣的笔触在作品中引导读者进行深刻的反思,尤其体现在对人性和文化的深刻洞察上。其中,他的“狗系列小说”以具有鲜明的时代特征和深刻揭示当下社会尖锐人性问题的能力,获得了广泛关注,并引起强烈反响,展现了作家的卓越才华和高度的社会责任感。

关键词:德本加;“狗系列小说”;人性问题

当代藏族作家德本加出生于青海省海南藏族自治州贵南县,1986年毕业于海南州民族师范学校,之后投身基层教育事业,1988至1990年赴西北民族学院进修,此后继续扎根基层教育,自1987年起涉足文学创作。在当代藏族母语文学中,德本加被誉为文学界的一面旗帜,他的小说不论在数量上还是质量上都在以往基础上有所突破,中央民族大学扎巴教授给予他“用一支支普通的笔,给个人和藏族母语文学撑起了一片天”[1]的高度评价。德本加至今已发表长、中、短篇小说70余篇。其中《静静的草原》是青海省第一部用藏文创作的长篇小说,荣获青海省第四届文艺创作评奖优秀作品奖和全国第二届“刚坚杯藏文文学奖”。长篇小说《衰》荣获第四届“章恰尔文学奖”和青海省第五届优秀作品奖。他的许多中、短篇小说也获得过各种文学奖项,其作品在藏族地区深受广大读者的欢迎,但由于是母语创作,其读者群受到语言的限制,在汉语文学界的知名度并不高。自万玛才旦的译作《人生歌谣》出版后,德本加的作品才开始受到汉文读者的关注。汉译本《人生歌谣》里共收录了德本加各个时期创作的中、短篇小说共18篇。在这些作品中,从艺术手法和主题内容上看,以“狗”为主要形象的小说是最为成功的,并被评论界称之为“狗系列小说”,具体包括《看家狗》《老狗》《狗,主人及其亲友们》《哈巴狗收养记》。这些小说并非纯粹描写动物,以展现狗的世界,而是“通过典型人物和典型事件,多层面、立体化地反映了人性与非人性的冲撞”[2],或者“把人立在狗的对立面,通过狗的善良与忠诚,淋漓尽致地反映了非人性的多重面目”[3]。

一、德本加小说中狗形象的选择动因

德本加在小说中之所以塑造狗的形象,其背后存在某种深层动因。尽管藏民族与众多动物如牛、羊、马等均有深厚的联系,但德本加唯独选择狗作为小说的主角,这无疑与他个人的生活环境紧密相连。在牧区,狗是不可或缺的守护者,它们被拴在家门口或随主人四处奔走,以确保门户的安全和牛羊的安宁,这种紧密联系使狗与牧民的生活极为贴近。因此相较于其他动物,狗在牧民的生活中扮演了更为重要的角色。德本加自幼成长于牧区,对狗的习性有着深入的了解。他既对“狗性”中隐含的“人性”特质有所洞察,又对“人性”中不时显露出的“狗性”有所意识。为了讽刺和揭示这些潜在的人性弱点,并进一步挖掘人性的复杂层面,他特意将“狗”作为其小说中的主要形象。此外,这一选择也反映了藏民族的生活习惯和狗本身的独特之处。在日常生活中,狗被视为人类最忠诚的朋友,其忠诚的品质深受人们的赞誉。同时,狗在亲疏关系上的明确立场,即对家人的亲切和对陌生人的警觉,进一步凸显了其独特的魅力。而在某些情况下,人们也会用“走狗”或“像狗一样的人”等含有贬义的说法来暗喻人性中不好的一面。狗的这些特点使德本加在小说创作中能够采用一种独特的视角,即用人的眼光来审视狗,并从狗的角度来反思人性,这种独树一帜的创作方法正是德本加小说成功的关键。

二、现代化背景下的人性问题

德本加的“狗系列小说”以《狗,主人及其亲友们》《看家狗》为代表,其中对藏族传统生活的描写,在深层次上隐含着对社会变革的呼唤。

(一)现代化进程中的藏族社会变迁

改革开放以来,藏族聚居区以惊人的速度实现了现代化转型,其跨越式的发展鲜明地体现在先进的生产方式、发达的科学技术以及新型的文化与生活方式上,这些变化为藏族人民的生活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影响。然而,随着改革的深化和市场经济体系的建立,现代化与市场化对藏族人民的生活环境和生存状态产生了巨大冲击,特别是在精神层面上,现代化使人们的思想观念和价值观日益多元化,甚至出现了与传统观念相悖的拜金主义、物欲化等新型价值取向。同时,这些变革也带来了人性异化、伦理道德淡化等一系列社会问题。[4]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藏族作家不可避免地会关注到现实生活的变迁,并反思现代文明对藏族传统文化的挑战。德本加作为一位具有深刻现实洞察力和民族文化认同感的母语作家,他对藏族社会转型期的深刻变化有着敏锐的感知。他的“狗系列小说”不仅真实反映了藏族聚居区现代化进程中的人性异化、亲情淡薄、拜金主义、权钱交易等问题,更蕴含了作家自身对民族传统文化与现代性这一矛盾的深刻反思与忧虑。通过他的笔触,我们得以窥见藏族社会在现代化浪潮中的挣扎与抗争,以及对藏族传统文化与现代性之间平衡点的寻求。

(二)人性异化与拜金主义

在《狗,主人及其亲友们》中,作者设置了两条既有联系又各自独立的线索:一条是过去“文革”时期一场“打狗运动”中的“红色母狗”事件引起的种种风波和矛盾冲突;一条是当下贡托娶了新媳妇后把年迈的母亲赶出家门,从而在村里引起的各种风波。表面上看,小说中所叙述的这两则故事之间没有直接的联系,但是贡托说他上辈子“是只红色的母狗”[5],随后老人们惊叹道:“观世音菩萨明鉴!转世为人之前先轮回为狗这句话一点也没错啊。” [6]这两句简短的话语却把两条线索联系起来了,从而使这两则故事不但显得相得益彰,同时也对小说整体审美特质的建构起到了一定的作用。另外,“转世”所隐含的藏传佛教中的“轮回观”是连接这两则故事的内在脉络,因而完全符合信仰藏传佛教的藏族人民的思维模式。

小说中描述的贡托故事足以说明现代化背景下人性异化、亲情淡薄等一系列社会问题。小说中写到“贡托把一个花一样的女人娶到家里之后,就把自己年迈的母亲给赶出了家门”[7],贡托的这种行为与藏族传统中的尊老爱幼、孝顺父母的伦理道德观完全相悖,从而引起以舅舅洛坚为首的老一辈的不满。在此情况下,当舅舅洛坚对贡托进行劝诫教育时,他不但不听从舅舅的劝说,反而以一些反伦理的话语来反驳舅舅洛坚的劝告:“现在我既不需要亲戚朋友来帮忙,也不怕仇家敌人来报复!咱们各走各的路,河水不犯井水,这样最好!”[8] 弄得舅舅洛坚对此无能为力。贡托不顾及亲情且反伦理的现象和“文革”时期的“红色母狗”事件形成鲜明对比,红色母狗被贡托舅舅还予自由后,为了防狼,它默默地看护着家园,与狼进行搏斗,直至生命的最后一刻还在寻找回家的路。一只狗在伦理道德方面表现出的忠诚与高尚,作为人——就像故事中的贡托——却不及它。小说中舅舅洛坚最终发出了“人和狗到底有什么不一样啊”[9]的感慨,这表明在现代化背景下,人在伦理道德方面表现出了极大的缺失。

根据小说中的叙述,到了新时期,人性异化和亲情淡薄的现象表现在很多方面,与“文革”时期对比起来看更容易发现。比如,“文革”期间由于贡托的父亲杀死了叔叔久美的女儿的哈巴狗,最后叔叔的女儿疯了。但叔叔久美及其妻子对贡托的父亲没有过任何责怪和抱怨,自己带女儿去医院进行治疗。显然,虽然当时整个社会因历史原因处于混乱状态,但亲人之间的感情依然深厚。而到了新时期,虽然贡托和叔叔久美的儿子之间是堂兄弟关系,但他们却不顾亲情,为了女人而大动干戈,从而导致贡托受伤住院,之后贡托还一再向叔叔久美家索要医药费,最后甚至以去法院起诉相逼。从贡托“出格”的言行和亲戚之间的关系来看,这反映出时代变迁与人心变化,表现出现代化浪潮下藏族传统伦理道德的失范,从而出现了人性异化和亲情淡薄等现象。小说最后,作者以“现在,‘红色母狗事件’和贡托的故事虽然离我们越来越远了,但他毕竟是这个村子悠远历史过程中的一个片段,我们应该铭记心间”[10]结尾,这也是作者的忠告。他反思历史的同时,也表达了对当下生活的担忧。德本加在这篇小说中写出了生活里的丑恶和悲剧,对历史问题进行了委婉而深刻的批判,尤其是对现代化背景下人们的生活境遇和人性丧失问题充满了深切的忧虑。

此外,《看家狗》中写道:“那时,我只是隐约觉得努力守护这户人家才是自己一生的神圣职责。”[11]以狗持之以恒的忠诚与无畏,反衬人的无良与私欲,人的淡漠和狗的忠诚形成鲜明对比,从而暗示了金钱对人性的强烈冲击。

上述两篇小说中的人性异化和拜金主义是在现代化背景下产生的,与藏族传统的思想观念和价值观是相对立的。对此,德本加虽没有更多的批判性话语,但小说中讲述的故事却引发了人们对现代社会所存在的种种弊端的深思,充分体现了他重构民族精神的渴望。

三、官场文化背景下的人性问题

文学作品总是在不断探索人性,但人性从来不是抽象的,它同样来自现实生活,来自作者对现实生活的观照。德本加作为身处藏族聚居区基层的作家,他对这一基层社会的面貌和人性问题有着透彻的了解。他不但深刻感受到现代性给藏族传统价值观带来的冲击,而且发现了藏族官场文化中的人性问题。

(一)哈巴狗与官场文化的讽刺镜像

《哈巴狗收养记》就是对官场文化背景下的人性问题的成功揭露,其讽刺意味浓重。在《哈巴狗收养记》中,作者运用象征和拟人化手法,描写了从哈巴狗与局长的最初相遇,到后来跟随局长,最后又离开局长的过程,以及在这一过程中“哈巴狗”的所作所为。小说折射出当今社会的各种人生世相和社会弊端,极大地讽刺了官场文化中一批失去“自我”和“自尊”的群体。他们中有些人为了提升自己的地位和官职,一味地讨好别人,不择手段地与上级官员拉近关系。《哈巴狗收养记》中,哈巴狗的形象饱满而丰富,不但和人一样会说话,还当上了办公室主任,追求女秘书,谈情说爱。对哈巴狗这一系列不合常规的形象描写,读者有时会感到不可思议。但深入阅读这篇小说,就能发现作者是以哈巴狗喻人。其实,这只拟人化的哈巴狗,代表了官场文化背景下追求权力、阿谀奉承的一类人。作者在小说中写下了一些内容深刻且富有哲理的话,如“一般说来,狗的天性中有一半的人性,如果丢失了那一半的人性,狗不是就变成狼了吗?虽然人性和狗性之间有一定的距离,但是有时仔细想想,也会产生人性的一半也是狗性的错觉。平常人们说这是一条好狗时,就包含了狗性中多一点人性的意思;说这是一个坏人时,就包含了人性中多一点狗性的意思”[12]。还有“为什么不能吃,饿疯了人也不是在吃人肉吗……但是,狗吃狗是直接的关系,人吃人是间接的关系,首先你要明白这一点。再说狗吃狗只有一种吃法,人吃人却恰恰相反,有很多种吃法” [13]。

在这篇小说中,作者借用哈巴狗的言行把人性中肮脏的一面表现得淋漓尽致,以上引用的话高度浓缩了这篇小说的主题,这恰恰也是作者想要表达的主旨。在我们的现实生活中,像“哈巴狗”一样的人并不鲜见,德本加敏锐地抓住这类人人性中丑陋、可怜的一面,书写藏族社会中的这一面,但折射出整个中国社会在官场文化背景下的人性面貌。

(二)看家狗的忠诚与官场文化的冲突

在《看家狗》中,官场文化背景下的人性问题也有所体现。作者在该小说中采用第一人称叙事,塑造了一个忠诚的看家狗形象,并从看家狗的视角观照人类世界。小说中写道:“有时,主人察言观色地望着对方的脸,同时自己的脸色也变成土黄,并愤怒地咒骂我,甚至用木橛子打我时,我才会有类似这样悲伤的心情。”[14]可以看出,主人的心情随对方的脸色而改变,同时主人会把自己的气撒在狗身上,狗因为主人对它的不友好而感到痛苦。对方究竟是什么人呢?主人又为何要对对方恭恭敬敬呢?根据小说中的描述,对方都是大人物,其中还有一些当官的。那个大人物“去年带走了一头牦牛——前年领走了一只大羯羊——大前年运走了一捆羊毛”[15]。主人面对这些大人物时,不但毕恭毕敬,一味妥协退让,而且以自家的羯羊作为礼物来示好。而对主人忠心耿耿的看家狗在看不惯这些而与之抗争时,却换来主人的痛打,最后看家狗在石头和木橛子的击打下可怜地死去。小说最后以“夕阳西下时,外面的小溪边除了一具狗尸外,什么也看不到”[16]结束,营造出一幅凄凉、悲伤的画面,给读者留下了更为广阔的反思空间。这篇小说中的主人之所以要无情地残杀看家狗,是因为看家狗得罪了所谓的大人物,因此他的无情也与官场文化有一定关系。这篇小说揭露了某些大人物倚仗权势,或花言巧语,或赤裸裸地到处白吃、白喝、白拿、白要等歪风邪气。而如同小说中主人一样的普通民众的忍气吞声、强颜欢笑更助长了这些恶习,从中透露出中国社会根深蒂固的“官本位”思想下的人性问题。

四、结语

文学植根于人类活动的广阔领域,反映社会生活。对藏族作家德本加来说,深刻理解藏族人民的日常生活与心灵世界是其创作的基石。德本加的小说创作坚守现实主义原则,以“文学是人学”为核心,立足藏族社会生活,描绘本民族生存状态,反思社会问题,探索民族的未来发展。尽管德本加的作品聚焦藏族聚居区社会中的人性问题,但其所蕴含的深层意义则远超这一地域范围,它们如同一面镜子,映照出当今社会整体的复杂面貌以及普遍存在的人性问题。德本加的这一创作实践,彰显了他作为作家的责任感和社会良知。我们通过阅读他的作品,得以重新审视社会中的人性问题,思考如何面对和解决这些问题。在“狗系列小说”中,德本加对人性的深刻批判不仅是为了唤醒那些迷失的灵魂,更是为了引发社会的广泛关注和反思,并由此展现出文学蕴含的积极力量。

参考文献

[1][2][3]扎巴.德本加其人其文[J].青海湖文学月刊,2016(12):122-126.

[4]杨玉梅.论德本加小说的现实观照与反思意味[J].兰州文理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15(2):78-82.

[5][6][7][8][9][10][11][12][13][14][15][16]德本加.人生歌谣[M].万玛才旦,译.西宁:青海民族出版社,2012:169,169,169,178,194,196,31,41-42,65,31-32,32,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