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极热的夏天。我住在老城,二楼,阳台朝南。阳台前有四棵糖胶树。
早晨,阳光打在树叶子上,一片一片,每一片叶子都有光,每一片叶子都沉甸甸地发着光。风一来,这些叶子就一阵轻摇,于是,我就有满眼的绿在闪烁。
也从来没跟一棵树住得这么亲近过。现在,我一伸手,就可以摸到糖胶树那一扎长圆的树叶。它们仿佛舒展的手掌。
这少有的经历,让我想起陆游的《初夏绝句》:
纷纷红紫已成尘,布谷声中夏令新。
夹路桑麻行不尽,始知身是太平人。
夹路的桑麻对陆游的意义,正是这一片一片在风中摇摆的糖胶树叶对我的意义。糖胶树叶让我的动作安宁下来,慢下来。住在这里,我仿佛住进了生活深处。
有人在树下走来走去。老人们坐在一楼乘凉。电动车的声音在旁边响起来。
偶尔会见到乌鸫在树阴里一飞而过,也见到长尾缝叶莺在树枝上蹦蹦跳跳。于是,我在淘宝上买了鸟粮,投食器,组装好,在阳台外侧挂起来——希望有小鸟能够勇敢地跳上来,赏我一点面子,在投食器里找找吃的。这样,我在屋里看书,小鸟在阳台啄食,该有多和谐多惬意啊。
但小鸟们总也不来。我不甘心,想,也许是鸟儿们戒心太重,或者鸟粮吸引力不大,那,换一个吧。于是,又在投食器外挂了一只红彤彤的苹果。
一天,两天。三天。一个星期。每天下班回来,我都检查一下,苹果身上一点啄食的痕迹也没有。渐渐的,饱满的苹果萎蔫了,坏掉了。我把苹果扔掉,只保留那个寂寞的投食器。
它在阳台上晃啊晃,在糖胶树叶下晃啊晃,仍旧没有鸟来。
住久了,我才发现,这几棵糖胶树树斜对着环市西路,恰好处在风口的位置。每天,周围风平浪静,这里却时时有风飒然,甚至是大风猎猎,树枝狂舞。对鸟儿来说,这绝对不是安宁平和的觅食之处,它们不来,也是正常。
于是,我就又多了一个节目:把阳台门关起来,静静坐在屋子里,向外看风,看树叶树枝在风里动,看满树都在沙沙响。整个世界风平浪静,只有这几棵树在风中狂舞不止。这小小的一隅,未免太不平静了。但它也由不得自己。
下雨的时候,如果没有风,树是非常安静沉稳的。树干不动,树枝也不动,只有雨滴打在树叶上,树叶会微微一颤,旋即又回到正位。每一片叶子都有自己的位置,都能承接到自己的雨滴,也都能发出节奏和谐的一动。一棵树在无风的雨中,简直就像一架有生命的钢琴,它旁若无人,自己演奏出极微妙的旋律。
离开这个喧嚣的风口,你可以朝任意方向游走。
比如,你可以离开主干道,随意走入一条小路,走入老巷子,左拐,右拐,你擦着墙走。即使是这样,路过的汽车还是小心翼翼地,几乎要挨着你的肩膀开过去。走着走着,一棵老樟赫然树立在路边,几乎要撞到你的头,它巨大的树干披着寄生植物石韦,看起来毛茸茸的,仿佛一头温顺的绿色巨兽。
樟树下,有一栋古旧的小楼,小楼有一个小小的入口,入口挂了一只小小的鸟笼,你忍不住走过去,走进那入口里。
入口的台阶向下,你走进去,才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奇妙的地方。这小小的幽暗的楼道里,居然挂了无数鸟笼子,每个笼子里都有两只暗绿绣眼鸟,你一动,它们就吵成一片。你的到来,仿佛搅动了这里古旧粘稠的空气,给这里带来无穷惊险和刺激。你出去,绣眼们静下来;你又走进去,绣眼们又大吵起来。
没有一个人。不知道它们的主人消失到哪里去了。你数了数,右边有23个鸟笼子,左边有7个。它们整整齐齐排列在一起。右边的笼子放在小方桌上,桌上有一个老花镜,一盒烟,一个打火机,一台小小的收音机,一个铝制的小饭盆。
你感觉自己走进了一个神秘的洞窟,马上就要有一个须发皆白的洞主走出来了,于是,你赶紧在绣眼鸟的警告声中退出去。
再往前走,就可以一直走到一条河边。河水宽阔,榕树枝条低垂。抬头时,总有一只鹭鸟在河面飞起来,高高地飞起来,你甚至分不清它是一只夜鹭还是一只白鹭。
这么走着,就一直走到一个老村里来。老村依河而建,河以村名,村以河名,河叫增埗河,村叫增埗村。村里有个祠堂,叫“思谦蔡公祠”,祠堂门口一幅金字对联:“莆田绵世泽,粤海振家声。”看来这个村子的元祖大约姓蔡,从福建来。祠堂旁边有一个戏台,戏台上挂着几顶吊扇,呼呼呼吹得正猛。几个肥壮的老人,倚在宽椅中,正在戏台上大声说话,袒腹纳凉。一棵巨大多须的小叶榕,在戏台边开枝散叶,大概已经度过了无数这样的岁月。这一切如此缓慢,闲散,让人恍惚间仿佛回到上个世纪。
朝周围看看,一条极其窄长的小巷朝村里深处伸去。巷子两边,是增埗村的旧房屋。我知道,走过这些巷子,几百米外,就是车流滚滚的环市西路,就是人潮涌涌的西村地铁站。
河边风景优美。沿着河,钓鱼人三三两两。他们默默站着,许久不动,只偶尔甩杆,嗖地一声把钓线送出去。
一个古旧的红色救生圈树在河边,标志牌上写着:“紧急救援,非危勿动。”正是暴雨季节,满满一川河水,浑浑黄黄。
我很喜欢逛老城的菜市场。在这里,买菜的和卖菜的,都是会过日子,会生活的人。看看菜市场出现了什么新东西,就大概知道,这几天该煲什么汤,该做什么菜了。
我在这里购买的第一样物品,乃是6枝姜花。每一个市场旁边,都会有一两个花档,而盛夏的花档永远不缺姜花。买回来插在瓶里,第二天就开了。极香,也极清,正是夏天该有的浓度和该有的清凉气息。
天气太热的时候,荷叶和莲蓬就出现了。它们跟丝瓜、茄子、苋菜、通心菜、菜心摆在一起,普普通通。你会想着,要不要买点回去,做点什么?比如现在,我就想着,我要去买一大片荷叶,再买半边土鸡,明天,我要做荷叶蒸鸡啊。荷叶有清香,且可解暑,大热天的,做点蒸菜,不正是当令吗?
雨水不停地落,菜市场就看到有人在摆卖“一元一支的驱蚊艾条”,和一小扎一小扎的鲜车前草。据说,这车前草有通便利湿之效,与红糖水一起煮起来,正可对付这长夏的湿热。
而另外一边,则有一个老人,天天在砍卖新鲜的土茯苓。新鲜土茯苓块茎坚硬,他总在那里砍削着,砍成一块块的,干干净净的,白生生的,也总有人络绎不绝地来买了去。这是另外一种祛湿佳品啊。
这里是露天档,更高级一些的物品,在室内的菜市场。在那里,干货档的档主在卖极大的太子参,极粗重的沙参。他教我,把这种沙参切片来蒸鸡,“几鲜甜!”冲着这个菜谱,我买了几条沙参,珍而重之地存在冰箱里,想着哪天务必要试一试切片来蒸鸡。
另外一次,我看到一个精明的老太太在买一块肉,那块肉瘦多肥少,瘦肉中还有雪花。她要求老板把下面的肉皮,以及所有的肥肉都去掉,只保留瘦肉部分。肉档的老板好脾气,按照她的要求,切去肉皮,又细细剔掉肥肉,于是乎她得到了一块红润可喜肥瘦适宜的好肉。当然,这块肉价格比较贵,但这肉太优秀了,看起来怎么烹饪,烹饪什么都行。她走后,我也依葫芦画瓢,要求老板依样给我砍削了一块。
拿这块优秀的肉做什么呢?我一点概念也没有。走回家,我突然悟了——这是一块非常好的猪扒肉啊。后来,吾家小朋友表扬说,这个猪扒好吃极了,香甜,不柴,“一口一口都是肉”。
DoPiOvJgtPsH+KovMHbPjg==菜市场里有些固定的档口,会有一些固定的食物出售,这些食物也有固定的滋味和固定的品质。这些所有的“固定”,就构成了菜市场的魅力。比如,露天档那里,有一家卤牛筋,虽然我没有尝过,但每次经过,闻到那销魂夺魄的味道,我就知道,他家的牛筋拿来下酒,一定是一流的。路边那家零食店的绿豆饼和栗子饼,每次都是热热地出炉,吃起来真是甘香甜美。而小超市的老板娘则反复告诉我,菜市场里面,有一个做熟食的,“他家的五指毛桃鸡是最好吃的,去晚了就没有了”——我去买了一次,果然好吃,鸡皮爽脆,鸡肉咸香入骨,小超市的老板娘果然识货。
老城人的说话、做事节奏似乎都要和缓一些。一次,我拦住小区里一个大姐,问她管理处怎么找。她停下来,说:管理处啊,不在小区里面,在外面,你要这么走,出去,朝右拐,大概50米,在2楼……末了,她想了想,说,现在这个点他们下班了呀,你还是打个电话问问吧。于是,她打开自己的手机,找到电话,让我记下来,打通,得到答案,才从容离开。这一通交流,大概消耗了她5分钟的时间。在新城,发生这样的事情几率极小。新城的人大概率会用5秒钟高效地告诉你一个解决的方案。
去理发店,坐下来,才发现给我吹头发的居然是这么大年龄的一位理发师,他行动已经有点颤颤微微,打扮却一点不含糊,蜜蜡大手串,青白玉大项链,头发稀疏而坚持染黄,还穿着时髦的工装扎脚裤。跟我交流的时候,他倔强地使用着纯而又纯原汁原味的广州话,实实在在地让我练了一把粤语听力。
离住处不远,就是一家中医院。长日下雨,手上有了湿疹,我于是试探着去挂了个号。门诊很多人,似乎都是老人家坐着,一边彼此大声家常,一边等着医生叫到自己。医生也不着急,一个一个慢条斯理看过来,听得最多的,就是“湿热”两个字。轮到我了,开了药膏,给了几包泡洗的中药粉,医生复又嘱咐:不要吃煎炸的东西,不要吃鱼虾蟹海鲜……我问,那怎么做菜,又该吃什么呢?他很诧异,说,以蒸煮为主嘛,多吃菜心瘦肉啦……
中医院旁边就是菜市场,我顺道去买菜回家。正是黄皮果上市的季节,整条街黄澄澄的。黄皮之外,又有鲜桃,龙眼,百香果,番石榴。有一个摊子,除了出售鲜玉米,居然也郑而重之地摆卖一团团的玉米须。据说,玉米须煮水喝,可以降血脂、血压、血糖。这轻飘飘的小物件,在这里一下子有了身价了呀。
每天早上,我从老城区坐地铁到新城去上班。地铁仿佛是一条时光运输机,把我从一个悠闲而慢的地方,运送到一个极快极忙碌的地方。新城的地铁站出口,有一棵构树,盛夏时节,构树上结满了红红绿绿的果子。在我眼里,这棵构树就是我的九又四分之三站台,看到它,我就知道,我来到了一个沸沸扬扬的要努力工作的地方。
每天傍晚,在拥挤的人群中,我又返回老城。这趟穿梭之旅的最后一站,要上一个超级高的扶梯。每次回去,扶梯上都站满了人。从最底层望上去,返回老城的人仿佛堆成了一座人山。我们一起站在山上,挨挨挤挤,而一过了这个扶梯,过了这座人山,人群就四散开去,四散进老城的每个角落。穿过环市西路的烈烈风口,我就又可以坐下来,听听风,喝一口茶,呼吸这老城里慢而又慢的空气了。
2024年7月28日星期日于环市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