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地气的布鞋

2024-10-20 00:00:00王毅
雪莲 2024年8期

【作者简介】王毅,甘肃静宁人。文字散见于《人民日报》《经济日报》《农民日报》《当代人》《广州文艺》《散文百家》《雪莲》等报刊。

随着时代的发展,布鞋早已被人们所遗忘,就连土生土长穿着布鞋长大的我也都摒弃过它,布鞋也曾淡出了我的视线。如今徘徊在城市边缘的我再次穿上母亲捎来的布鞋时,舒适度犹如躺在母亲煨热的土炕上,走路的姿态自然而又洒脱。

2022年的4月,经单位举荐组织批准后我成为一名驻村帮扶工作队员,庆幸的是被分配在一个距县城只有40多分钟车程的小山村,如果没有特殊事情,我就会早晨开车到村里,晚上下班后回家。但每天晚上走进家门后,媳妇孩子总会不约而同地嫌弃说:“抓紧洗脚去,真臭!”嗅觉不灵敏的我感觉不到异味,就一边开玩笑搪塞一边自觉地洗脚,有时甚至连鞋都会洗涮一次,但没有摆脱脚臭的烦恼。小村一百来户人家,零散地坐落在半山腰上,村里的青壮年男子大多外出务工,女人进城陪孩子读书,村里生活的乡亲们都是五十岁以上的老人,他们对我像自己的孩子一般,除了聊家长里短外,还带我去田地里教我锄草、疏花、套袋等一系列农活,跟乡亲们一起生活是和坐办公室完全不一样的,微信上的步数就是最有力的证据,在办公室里我每天最多走两千步,而在村里我时常都超过了三万步,所以我将脚臭的原因归结为走得路多、运动量大,以此来应付媳妇和孩子的责怪。

事与愿违,倘若遇到了雨天我就不会和乡亲们去上地干活,坐在村部里读书看报,即使很少运动但回家仍会遭到媳妇孩子的嫌弃,原因是什么呢?在单位上班,中午、晚上都能回家,早晨走的时候穿一双鞋,中午回家就换成拖鞋,下午上班后又换成另一双,一双百十元的劣质鞋穿在脚上也就四小时左右,由于换得勤快所以很少有臭味,于是我将脚臭的原因归结为鞋的质量太差了。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我走进了县城挺有名气的几家名牌鞋店,以高于平时消费水平几倍的价格买了一双运动鞋。心想穿着这双鞋驻村,我这个驻村帮扶干部的身份在鞋上表现得淋漓尽致,人们能够立刻区分出我和乡亲们,更重要的是回家再也不会出现脚臭。

墨菲定律告诉人们越害怕的事越会发生,穿着近千元的运动鞋在村上转悠一天后仍然没有摆脱脚臭的困扰。我依旧能够记得这样的一个场景,回家后脚刚从鞋里拔出来,一股热气像揭开锅盖的沸水一般从鞋里涌出,脚离开鞋后我清晰地看到袜子上的雾气沿着裤腿一直上升并蹿到了我的鼻孔,我情不自禁地说:“脚,真臭……”看来脚臭跟鞋的好坏无关,也许我该看看医生了。

有一次,村上的一位老党员生病住院康复后回到村里,我作为驻村工作队代表去老党员家看望慰问老人家,老人家见我来后十分热情,吩咐儿女们端茶倒水、烧火做饭,但最让我难堪的是要让我脱鞋上炕(在当地农村老家,在土炕上坐着吃饭是招待客人的礼节之一),我万般推辞无济于事后不得不羞涩地说出实情:“脚太臭,不敢脱鞋啊……”老人被我的话语逗笑后说:“鞋脱了上炕,土坑能治脚气。”无奈之下我三下五除二地脱掉皮鞋,迅速地跳到炕上,将两只自己都能嗅到臭味的脚连忙塞进被窝,狼吞虎咽地吃了一碗面,刚准备起身下炕的时候老人拉住了我,无论如何都要让我尝一口他女儿从外地带回来的好酒。我半跪在炕上,向老人解释说,其实我也是个病号,几天前刚刚在医院里抓了几副中草药在熬着喝呢,医生叮嘱千万不能喝酒。老人便开始打破砂锅问到底,一再追问我哪里不舒服,无奈我只好说出来实情:“是脚太臭了,我在医院咨询了一下,晚上回去不仅口服中草药,还要用药渣泡着洗脚呢……”“再别瞎折腾了,这双新布鞋送给你吧,穿上布鞋接地气了脚自然就不臭了。咱村里的人都下地干活后,回来袜子鞋脱了就上炕了,你见那个人说他脚臭了。”老人笑得前俯后仰,一边吩咐女儿从衣柜里取出一双崭新的布鞋,一边还不依不饶地说:“都是穿的布鞋或者是破的运动鞋,脚接了地气自然就不臭了,不信你穿上试试……”

我是穿着母亲做的布鞋长大的。穿着布鞋走在村上,勾起了我对家乡的思念,也唤醒了我对母亲的爱与感激。小时候,我整日在大山里游玩,就像井底之蛙,总认为这个世界上除了母亲的布鞋外便就是比它更粗糙的草鞋,那时的我做梦都会想着让母亲能给我多做几双布鞋,以便在同龄人中显摆,以满足我的虚荣心,所以常常渴望母亲能够在昏暗的煤油灯下穿针引线给我做鞋。现在想来,幼小的我多少有些贪婪,母亲怎么可能只给我一人做鞋呢?

永远忘不掉背起书包跨进校门的那一天,穿着只有过年才能被母亲允许穿的衣服,当然也少不了母亲纳的千层底,然而走进学堂的我却是用惊呆代替了喜悦。“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我被同学们那千奇百怪的鞋看得目瞪口呆,白的、红的、运动鞋,还有老师的皮鞋……饱足了眼福自然就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渴望:“要是我有一双这样的鞋该有多好啊!”可当时家贫,就连演算用的草稿纸都是母亲用鸡蛋换来的。因此除了穿母亲做的布鞋外还想穿别的鞋就是一种奢侈。

从家到学校有五六里远,需要爬山过河,用母亲的话说就是在鸡叫五遍之后就要出门,不然就会一定迟到。可恨的是冬天那条小河会结冰,在冰上行走是件痛苦的事,稍不留神就会狠狠滑一跤,更可憎的是脚上的布鞋吸水性强,若河水没有完全结冰,那么这个早晨对我就苦不堪言,布鞋就会被弄湿,而我就得用体温将其暖干。上课的姿势极其难受,半跪着趴在桌上,膝盖放在桌框里,脚正好就落在板凳上,然后用屁股压住把被水浸湿的布鞋暖干。除了忍受身体的痛苦外,精神上的打击也不约而来,自卑的我根本不敢离开座位,生怕别人看见我穿着一双被水浸湿的布鞋。这些都被母亲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可贫穷的家依旧无法让我摆脱穿布鞋的命运,但困难总没有难住聪慧善良的母亲,她在鞋底又加了一层橡胶,在橡胶里穿针引线比挑一担水还费劲,母亲先是用锥钻一个洞,然后大拇指和食指紧紧握住针尾,把针尖在额头的发际间划一下,把针放进锥钻的洞里,再用中指上的顶针使劲顶一下针尾,让半截针穿过鞋底,左手按住鞋底,再用牙咬住针拔出针,右手用力将线拉出来……这样的动作周而复始,因为要在天亮之前我要穿着布鞋上学,这个夜晚母亲彻夜未眠,她用艰辛的付出和布满血丝的双眼将母爱凝结在鞋底,这样的布鞋很快风靡了整个小村,也使我和我的同龄人减少了许多痛苦,但我终究还是因为上学的缘故拥有了一双运动鞋。

冬天的那条小河像小孩子的脸,忽哭忽笑,让人琢磨不透,我被它狠狠的欺负了一顿,它使我整个人都栽在河里,这次母亲的橡胶底布鞋也就失灵了,我狼狈地跑回家,第一次向母亲提出了脱掉布鞋的想法,母亲的举动与平常大相径庭,她没有丝毫犹豫便在乡镇的集市上赊了一双运动鞋,我终于拥有了自己的一双运动鞋!穿着它仿佛就可以从地狱跨向天堂,那种感觉无与伦比,现在回忆起来,对它就像初恋的情人一样,时时留心,步步在意,鞋面沾上土后就用废纸沾水擦净。后来,我在离家较远的县城读中学,也摆脱了那条小河,尽管大多数时候还是以布鞋为伴,但总会以各种理由向母亲多要些零花钱,穿一双劣质球鞋也就不足为怪了!

值得一提的是母亲是村里同龄人里的聪明人,她省吃俭用,面朝黄土背朝天,用她的辛劳造就了我的读书生涯,使我走出了大山,成为小县城的一位工薪阶层。如今小县城的街道上布鞋消失得无影无踪,穿着布鞋在街上行走就像离群的大雁,显得孤苦伶仃,但我仍对布鞋情有独钟。当母亲知道穿布鞋能治脚气后,便托人给我捎来了一双布鞋,我真不敢想象我那满头银发、两眼昏花、牙齿脱落的老母亲是怎样连夜赶做的,是怎么让那细线穿过针眼的,又是怎么一针一线缝制的?我狠心脱下脚上的皮鞋,穿起布鞋健步行走在大街上,尽管在别人眼里是那么寒酸,但一股深沉的母爱从脚底涌起,让我热血沸腾,“最爱穿的鞋是妈妈纳的千层底啊,站得稳走得直,堂堂正正闯天下”,凝结在布鞋里的母爱,垫起了我今天的高度,也让我对孟郊笔下的《游子吟》所蕴含的深意有了深切的感悟。

“穿着接地气的布鞋脚就不臭了。”老人的话让我醍醐灌顶,穿着布鞋走得每一步都显得踏实且心安理得。穿着布鞋上班,我就不由自主地想起健康而又爱我的七旬母亲,而且还会时时想起母亲告诉我不仅要踏踏实实做人,还要心怀感恩,不断学习完善自我,稳稳当当地走好每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