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流是村庄的秘史

2024-10-20 00:00:00高卫国
雪莲 2024年8期

【作者简介】高卫国,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河南省散文学会会员,奔流文学院签约作家。有作品见于《人民文学》《中国校园文学》《当代人》《胶东文学》《散文百家》《大地文学》《生态文化》《奔流》《四川散文》《晚霞》《牡丹》《雪莲》《躬耕》等刊,部分作品入选《河南文学作品选》。获第九届“观音山杯美丽中国”征文佳作奖。

我脚下流淌的是一条具有神力的河,与其说河里面流淌的是水,不如说流淌的是静默的时间。

河的上游流经安阳市,故而乡亲们将这条河称之为安阳河,安阳河古时称为洹河。殷墟出土的甲骨文中,就有“戊子贞,其烄于洹泉”的记载,这说明洹河见之于文字,至少已有三千多年的历史了。

水从河的上游缓缓流下,也从时间的上游流过。芦苇、垂柳和一些叫不上名字的水鸟立于河的两岸,河床上水汽氤氲,光与影便在河面铺展开来,那些流走的时光也如同河里的水一样,一会儿浑浊、一会儿清澈。

几尾小鱼、一群蝌蚪穿过涟漪,在河岸边的浅水滩游弋,我不清楚它们究竟从哪里赶来,河流沉默不语,这成了小鱼、蝌蚪还有河流共同守护的秘密。

潮落之后,可以看见岸边东倒西歪的水草身上挂满了泥浆,两岸的河坡留下了明显的水痕,望着眼前的水痕,前几日潮满河床的情景就如同一个斑驳的梦影残存在我的脑海里。

这条河的最终走向是海河。小河在距离我们村庄十里之外一个唤作马固的村庄附近,汇入了一条名叫卫河的河流,卫河至河北馆陶与漳河汇合后,最终至天津入海河。

卫河的河面上架了一座桥,因旁边的村庄而得名马固桥,那座桥是我童年时期见过的最长的桥,全长有一公里,这在乡下孩童的视野里,是一个伟大的存在。

《诗经》国风中的卫风,收录了卫地的歌谣,卫国是周王朝姬姓诸侯国,在河南鹤壁、河南濮阳一代,我的家乡距离濮阳仅有三十里路,距离鹤壁淇县也只有七十里的路程。《卫风·氓》歌唱过一条河叫淇水,“淇水汤汤,渐车帷裳。”淇水这条古老的河流如今依然在鹤壁淇县的境内流淌,有资料显示卫河流经鹤壁时接纳了淇水,我大胆地猜想,家乡的这条河就是从《诗经》传唱的时间深处流淌而来的。

小河落潮以后,河床上横七竖八躺着的大青石清晰地裸露出来,我光着脚丫踩在细沙上,偶尔在石头底部的水洼里可以捡到铜钱,也有人在水底摸出碎瓷片,水里还可以见到残破的石碑,它们都是村庄的一部分,曾经见证过祖先的生活。那一刻,我脑海里掠过一句诗:“河流是村庄的一部秘史。”

春风送暖,河两岸的土地最先解冻变得松软,两岸的垂柳吐出了一片鹅黄。春光斜斜地铺在河面上,垂柳的倒影就在柔波里荡漾。几只鸭子从村庄的小巷蹒跚走来,临近水边它们拍打着翅膀跃入水中,小燕子也从远方赶来,它们拖着剪刀似的尾巴在河面上飞翔。

夏日炎炎,水流充沛,河岸的浅水处有碎叶莲的妆点,柳树的浓荫罩在河面上,小鱼也游过来躲在浓荫下乘凉,不远处的荷叶下有几只青蛙正鼓着腮在鸣唱。傍晚时分,橘黄色的夕阳打在河面上,一群少女坐在河边的长条石上捶打衣裳。

秋风浩荡,暮色苍茫,此时河水掩藏在秋日的薄凉之中,我站在堤坡上,能听见河水冲刷石头发出哗哗啦啦的声响,声音含混、低沉、似乎是从时间的纵深处传来,它知道河流的秘密,也洞悉村庄的过往。

冬日来临,大雪纷飞的日子到来之前,河两岸的柳树完成了四季的轮回,将最后一片枯叶摇落到河面上。柳树站在岸边看河水奔流,一副阅尽沧桑的神态,要不了多久,雪花飘落,河流两岸就会变成粉妆玉砌的世界。

河岸的垂柳、芦苇、龙须草、碎叶莲还有水中的小鱼、青蛙、水鸟、野鸭子,这些植物和小生灵一起丰富了生命世界的底蕴,我在与小河的对视中获得了“鸢飞鱼跃、道无不在”的生命顿悟和法喜。

每一次回乡,我都会站在桥上俯视这条河,如今的河道比我小时候见过的河道弯曲了许多,河两岸密匝匝的芦苇荡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开垦出的农田,这使得我眼前的小河缺少了蓬勃的生机。

傍晚时分,橘红色的夕阳从远处的堤坡上滚落,给小河渡了一层梦幻般的光晕,水波在光晕中荡漾。暮霭渐渐从河岸升起,河流蜿蜒渐行渐远,在苍茫的暮色中,幻化成了一帧水墨画。

有河流的村庄,都是古老的村庄,这样的村庄又怎么会没有故事呢?史料显示,明朝时安阳一带有两种屯田形式,一种是军屯,另一种是民屯。军屯是下令军队开荒种田,民屯的主要目的是迁民屯田。《明实录·洪武录》记载,明政府两次迁民屯田都把安阳放在了首位,我的故乡一个叫做迁民屯的村庄就是原有村落在这两次迁民后发展而来的,故而迁民屯的名字也由此而来。

河上架着一座双曲石拱桥是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修建的,桥墩最上端的两侧雕刻着“提高警惕,保卫祖国”几个大字。童年时期,每次看见这几个字我都心生欣喜,因为我可以从这几个字里面指认出我的姓名。祖母曾经讲过,石桥修建前,这条河上面架着一座木桥,是我们高家和霍家两姓的族人出钱出粮建造的,我们两家在旧时代是村里的大户人家。可是建桥的过程并不顺利,河北岸是高家祖坟所在地,河南岸埋着霍家人的祖先,不曾想在建桥的节骨眼上,风水先生却说桥建高了对高家的后人有利,建低了则有利于霍家人的发展,那个年代的人都迷信,将风水先生的话当成了趋利避害的指路明灯,于是两家互不相让,甚至为桥要高处建还是低处造发生了械斗,后来不得不请出两个家族的族长,他们坐在一起共同商议选择了一个折中的高度,才在河面上架起了那座木桥。

虽然在远去的历史时空中,霍家和高家曾经因为修桥发生过争执,但是当那些陈年往事随时间卷入流云之后,两姓人家依然会互通婚姻并和谐相处。如今七八百户的迁民屯,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两条东西走向的大街,一道南北走向的大路,交错相通,四面堤坡环绕,村庄共有十几姓人家,却也是筋连着骨,藤绕着蔓,就算是扯不出亲戚关系,也一定有着前面几代人的交情或瓜葛。

我在脑海里沉思村庄历史的同时,再一次打量眼前的河流,不禁想起丹纳在《艺术哲学》中写下的一句话:“滔滔不尽而有规律的流水使人体会到一种平静、雄伟、超人的生命。”

小时候,我行走在河边经常可以看见一个高姓的牧羊老人,他低头看着河面的流水和流水中被风卷入的落叶,也有时看水中的枯草,他看了好多年了,他从小河流水中究竟读出了什么,无人知晓。

夕阳在山,霞光浓稠,就如同一大片摊开了的柿子,小河与堤坡都披上了一层金黄。桥头走过来一个庄稼汉和两个妇女,牧羊的老人也将山羊从河坡草地赶到了桥上。庄稼汉肩上扛着一把锄头,锄头的把手处系着一捆青草,牧羊老人走上桥面的时候手里牵着一只头羊,另外一些填饱了肚皮的山羊紧跟在老人和头羊的身后悠闲地迈着步子。庄稼汉、妇女、老人和山羊就一步一步走进了画里面,夕阳在他们身上镀了一层金色的光。

如今那个牧羊老人早已长眠于小河北岸的泥土之中,他头枕着堤坡下面的泥土依然可以望见缓缓流淌的小河。

村庄里生活过的一代人又一代人就如同天上流逝的云,也如同小河流逝的水。天空如此阔远,地面布满褶皱,河流也随着岁月流转逐渐变老了。当年水边洗衣的少女早已为人妇、为人母了,我也早就从家乡逃离闯入了城市的天空。四十多年来行如奔马,那些远去的日子有一部分浓缩成了我记住的过往,还有一些我不曾记住的日子悄然沉入时光之河的深处,犹如儿时的我打水漂时旋出去的瓦片沉入了眼前的河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