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词】后岗一期文化;东渐;海岱地区;北辛文化;双墩文化
【摘要】后岗一期文化距今约7000—6000年,可分为三期。该文化对东方地区的影响是一个渐进式的过程。一期向海岱地区的渗透,使得鲁中南及鲁西一带的裴李岗文化北辛类型嬗变为仰韶文化北辛遗存。二期与北上的双墩文化一道,使海岱地区的仰韶文化北辛遗存递变为北辛文化;而向东南的扩张,又将豫中、豫东纳入自身的分布范围。三期时向海岱和皖北地区的扩张,中止了北辛文化和双墩文化的发展,将其纳入自身的分布范围;与此同时,向江淮地区的扩张又极大地改变了龙虬庄文化的面貌。
后岗一期文化因安阳后岗遗址下层文化遗存而得名[1,2]。在发现之初,学界只是将其作为彩陶文化或仰韶文化的一支或一期来看待[3];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内,多数学者将其作为仰韶文化的一个地方类型,称之为“后岗类型”[4,5]。20世纪80年代,有学者业已注意到后岗类型与半坡类型的区别,并认为其不应归属仰韶文化系统[6]。在此基础上,张忠培先生将后岗类型从仰韶文化中剥离出来,首次提出了“后岗一期文化”的名称[7],认为它并非居于豫北冀南的狭小地带,而是以河套及山东半岛为犄角、广布于整个黄河下游地区的独立的考古学文化遗存[8]。之后,后岗一期文化开始逐步被学界所接受。目前,学界已对后岗一期文化的内涵、分期、年代、源流等问题进行了深入探讨,并取得了丰硕的成果。后岗一期文化地处太行山东麓的狭长地带,这里自古以来就是中原与北方文化、东方文化进行交流的重要文化走廊[9]。因此,在后岗一期文化的形成与发展过程中,其与周边文化之间存在着密切的交流与互动。它早中期向北方和东北地区的迁徙,强烈地影响了赵宝沟文化、红山文化的面貌[10,11];而晚期向南方和东南地区的扩张,又极大地改变了双墩文化、龙虬庄文化的发展历程[12,13]。在后岗一期文化与周边文化的关系中,其对东方地区的影响深刻地改变了海岱地区、江淮地区考古学文化的面貌和发展历程,具有极其重要的意义。因此,本文以考古发掘资料为基础,并结合学者已有的认识[8,14],在分期的基础上,对这一问题进行深入的探讨。
根据房址、墓葬、陶器组合及形态特征的发展演变,可将后岗一期文化分为三期。
一期以镇江营一期[15]、北福地“甲类遗存”[16]或第二期[17]、石北口一期[18]、南杨庄一期[19]、下潘汪第二类型[20]为代表,另外还包括界段营H50[21]、三河刘白塔遗存[22,23]。长期以来,对这类文化遗存的性质学界有所争议。起初,一般将其归入仰韶文化后岗类型[24],也有人划入北辛文化的范畴[8]。20世纪90年代后,很多学者将其视作一支独立的考古学文化,但称谓不一,有“镇江营一期文化”[15]、“北福地二期文化”[25]、“镇江营文化”[26]、“下潘汪文化”[27]等,并认为它是后岗一期文化的来源[28]。如果我们仔细观察该类遗存与后岗一期文化的文化面貌,就会发现,二者的房址都是半地穴式建筑,后者早期发现的房址多为方形,与前者以方形半地穴式房址为主一致;后者早期发现的墓葬以单人仰身直肢葬为主,有一定数量的瓮棺葬,也与前者高度吻合。二者的核心陶器组合皆为釜(鼎)、钵、盆、壶,只是前者的炊器主要为釜和支脚配套使用的复合工具,但也有一定数量的陶鼎,可能是在长期的使用过程中,人们发现单一的陶鼎要比复合炊器方便得多,于是舍弃了陶釜,全然接受了陶鼎。这样看来,二者在居住方式、埋葬习俗、宗教信仰、生活习惯等方面都有极大的相似性和传承性,应是同样的人群在太行山东麓地区生活所遗留下来的文化遗存。因此,二者应是同一支考古学文化的不同发展阶段,而不是两支不同的考古学文化。鉴于后岗一期文化发现早于镇江营一期所代表的文化遗存,我们仍以“后岗一期文化”来命名。这样,就可将镇江营一期所代表的文化遗存看作后岗一期文化的最早形态[10],也即后岗一期文化的第一期。
该期发现的房址数量不多,均为半地穴式建筑,平面呈方形或圆角方形。灰坑数量较多,包括圆形、椭圆形、圆角方形和不规则形四种,以圆形和椭圆形为主;灰坑结构早期有锅底状和盆形两种,晚期新增一种袋状坑。在南杨庄遗址发现3座幼儿瓮棺葬。陶器以夹砂红褐陶为主,泥质红陶次之,纹饰有弦纹、指甲纹、镂空等;器物组合为釜、钵、盆、壶、支脚、器盖、鼎等,保留有磁山文化和裴李岗文化的孑遗。其中,炊器以釜和支脚为主,有少量的鼎,腹部较深,尖圜底;钵敞口,浅腹,小平底;壶内折口,鼓腹,小平底;圆腹盆深腹,圜底;深腹罐腹瘦长,腹部饰弦纹;盂浅腹,平底(图一,1—6)。
二期以石北口二期[18],南杨庄二期[19],大河村前二期[29],后岗59H9[30]、72H5[31],椅圈马二期[32]为代表。房址的数量依然较少,以圆形半地穴式为主,豫中地区和豫东地区则以方形地面式为主。灰坑的形状和结构与一期时基本一致。西水坡、南杨庄等遗址发现有一定数量的墓葬,成人以单人仰身直肢葬为主,幼儿则使用瓮棺葬,基本不见随葬品,与同时期的仰韶文化半坡类型形成鲜明对比。西水坡遗址发现了三组用蚌壳堆砌的龙虎图案,应为当时的宗教祭祀遗存,对于研究仰韶早期人们的精神生活具有重要的意义。陶器中泥质陶的比例超过夹砂陶,以泥质红陶为主;纹饰除素面外,以弦纹为主,另有指甲纹、戳印纹、附加堆纹等;彩陶开始出现,以宽带纹较为常见,另有网格纹、平行线纹。陶器组合中,釜与支脚的复合炊器被鼎取代,鼎成为主要的炊器,且种类繁多,有罐形鼎、盆形鼎、釜形鼎等;盂、灶消失不见,弦纹罐、盆、小口壶的比例明显增高。鼎、红顶钵、钵、斜腹盆、圆腹盆、盂、小口壶、鼓等主要器物的形态都较一期有所变化:罐形鼎腹部变浅,圜底;钵直口,腹部较深,圜底;小口壶口内折形成叠唇,腹略鼓,圜底;圆腹盆腹部变浅;深腹罐腹略鼓,饰弦纹;盂腹较深,腹部常饰网格纹彩绘,圜底(图一,7—12)。
三期以石北口三期[18],南杨庄三期[19],大河村前一期[29],后岗71H8[33]、72H3[31],椅圈马三期[32]为代表。房址和灰坑与二期相比几乎没有改变。埋葬习俗发生了变化,以多人二次合葬为主,可能受到了关中东部地区的影响。陶器中泥质红陶的比例占据绝对优势,夹蚌陶也有较大比重;纹饰中绳纹的比例有所上升,可能受到了半坡文化的影响。彩陶的数量和比重有所增加。陶器组合和二期相比差别不大,但核心陶器的形态特征发生了较大变化。其中,罐形鼎由圜底变为平底;钵和盂以敛口为主,腹部更深,底部由圜底变为尖圜底;圆腹盆腹部变浅;深腹罐形体矮胖,腹圆鼓;小口壶口内折近平,腹变瘦,体细长(图一,13—18)。
后岗一期文化的具体年代有较多的测年数据提供参考。一期的测年标本有镇江营一期H1095、H1067②、H1074①,北福地二期F4、F17出土的木炭,石北口H20出土的兽骨。其中,镇江营H1095、H1074①测年数据偏差较大,石北口H20出土的兽骨没有经过树轮校正,因此可以舍弃不用;镇江营H1067②树轮校正年代为BC6998—6425年[15],北福地二期出土木炭测年数据的绝对年代都在公元前7000—前6700之间[17]。二期的测年标本有后岗72AHH5[31],西水坡T215B3、T217⑥、T249H127[34],大河村T38[29],其鉴定数值都在距今6600—6300年之间。三期的测年标本有西水坡T292H170、T214F4、T136H10[34],后岗71AHGT1③[33],其鉴定数据都在距今6300—6000年之间。因此,可以认为后岗一期文化的年代为距今7000—6000年,即公元前5000—前4000年,前后持续大约1000年左右;其中第一期约为公元前7000—前6600年,第二期约为公元前6600—前6300年,第三期约为公元前6300—前6000年。
一期时,后岗一期文化仅分布在河北平原一带,向南还没有越过漳河,但向东南已伸入濮阳境内,在西水坡遗址发现了这一时期的文化遗存。
这一时期,海岱地区的鲁中南一带发现有北辛遗址早期遗存[35]。关于该遗存的性质,多数学者将其作为北辛文化的第一期。但实际上,该类遗存的内涵比较复杂,遗址的发掘者很早就注意到北辛早期与中晚期之间可能还有缺环[35]。张江凯先生也指出,北辛早期遗存与中晚期遗存的文化面貌差别较大,认为以H501为代表的早期遗存与中晚期遗存之间还缺少发展递变的若干环节[36]。伍人先生将北辛遗址分为早、晚两期,认为从晚期起鼎开始发达,同时出现壶和彩陶等因素,表明早、晚期变化较大[37]。韩建业先生更是将这类遗存称为双墩文化遗存,认为北辛遗址真正意义上的北辛文化则是发掘者划分的中、晚期遗存[38]。由此看来,我们需要对北辛早期遗存进行重新认识。
北辛遗址的早期遗存可分为两组。
第一组以H501、H713为代表,距今约7300—7000年之间,属于裴李岗文化的范畴,或可称之为裴李岗文化北辛类型[39]。与此同时,在鲁北地区则是以长清月庄遗址为代表的后李文化最晚阶段的文化遗存[40]。
第二组以遗址的第③层为代表,还包括 H506、H612、H616等单位。该组陶器可分为三群。A群数量最少,仅有釜一种,属于后李文化的孑遗。B群数量较多,主要器型有深腹罐、鼓腹罐、勺、斜腹盆等,属于裴李岗文化的因素,在裴李岗文化各遗址中都能找到同类器物。C群比重较高,主要器型有锥刺纹钵、长颈瓶、折腹盆、红顶钵以及各种支脚等,属于仰韶初期的文化遗存。具体而言,锥刺纹钵、长颈瓶应属于来自关中地区的文化因素,北辛H506∶1长颈瓶与北首岭遗址77M12∶5蒜头瓶形态相似,锥刺纹常见于半坡遗址盆、器盖等器物表面,北辛遗址锥刺纹钵显然受到此类纹饰工艺的影响。折腹盆、各种支脚则源于后岗一期文化,如北辛H707∶5折腹盆(图二,1)与南杨庄遗址T10④∶3折腹盆(图二,4)风格一致;北辛遗址发现了数量和种类较多的支脚(图二,3),它们与后岗一期文化的支脚(图二,6)高度相似。需要指出的是,后李文化的居民以釜为炊器的时候采用的是石质支脚,且支脚形态与北辛遗址支脚有所差别,因此北辛遗址发现的陶支脚应与后李文化的石支脚无关。而红顶钵在仰韶文化初期广泛分布于黄河中游地区,也是后岗一期文化的典型器物之一,北辛的红顶钵极有可能来源于后岗一期文化,如北辛H612∶2红顶钵(图二,2)与镇江营遗址H1095∶93红顶钵(图二,5)如出一辙。考虑到仰韶初期文化因素在该组遗存中所占比重较大,我们认为这一时期的文化性质已开始发生递变,从裴李岗文化转变为仰韶时代初期的文化。该组遗存中并没有发现北辛遗址中期东贾柏、大汶口等遗址中常见的器表饰堆纹的各种类型的陶鼎,因此不宜将其归入北辛文化的范畴,而应将其区分出来,作为海岱地区仰韶时代初期的文化遗存来看待,或可称之为仰韶文化北辛遗存。该组文化遗存的年代距今约7000—6600年,与后岗一期文化第一期年代一致。由于材料有限,这一时期鲁北地区的文化面貌不是十分清楚,但可以肯定的是,后李文化已经销声匿迹。
从以上分析可以看出,北辛遗址早期遗存包括两种不同性质的文化面貌,而前后两种文化之间又存在着较为明显的嬗变关系。距今7300—7000年间,在海岱地区的南北分别分布着裴李岗文化和后李文化。距今7000年左右,后岗一期文化在河北平原形成后,开始对海岱地区形成较大的影响,一方面中止了鲁北地区后李文化的发展,另一方面与从关中地区远播而来的仰韶初期文化一道促成了鲁中南地区裴李岗文化向仰韶文化北辛遗存的转变。
这一时期,江淮地区分布着双墩文化。该文化的文化面貌与后岗一期文化差别较大。由于距离较远,后岗一期文化对双墩文化的影响有限,但双墩文化却对后岗一期文化产生了较大辐射,后岗一期文化中发现的豆、假圈足碗、斜腹盆、鹿角靴形器等都属于双墩文化的因素。总之,一期时,由于自身实力所限,后岗一期文化对东方地区的影响还比较微弱,仅对海岱地区有所影响,而对较远的江淮地区则没有影响。
进入二期后,后岗一期文化的分布范围急剧扩大。向西已越过太行山,进入晋中北和冀北地区,山西太古上土河[8]、娄烦童子崖[41]及河北蔚县四十里坡[42]等遗址发现有弦纹罐、直口红顶钵、小口壶等后岗一期文化的典型器物。在此基础上,后岗一期文化的人群继续向内蒙古中南部开拓,这在包头阿善[43]、凉城红台坡[44]、清水河岔河口[45]、乌兰察布石虎山[46]等遗址中均有反映。东北方向,后岗一期文化已占据上宅文化的分布区,并向西辽河地区扩张,对当地的红山文化产生了较大影响,赤峰西水泉[47]、蜘蛛山[48]等遗址中都发现后岗一期文化的红顶钵、盆、小口壶、器盖等泥质陶器。向南,后岗一期文化开始越过漳河,占领豫北、豫中等大片区域,在豫北的安阳后岗[30,31,33]、南务(安阳市文物考古研究院发掘),濮阳铁丘[49],新乡李大召[50]、大朱庄(新乡市文物考古研究所2022年发掘),豫中的郑州大河村[29]、西山[51],宝丰小店[52,53]等遗址中都发现有丰富的后岗一期文化遗存。在此背景下,其向东方地区的扩张也十分明显。
这一时期,海岱地区是以北辛遗址中期为代表的文化遗存,其分布范围已不局限于鲁中南一带,而是向外扩张至鲁北、苏北、胶东等地区,发现的典型遗址有滕县(今滕州市)北辛、汶上东贾柏[54]、济宁张山[55]、泰安大汶口[56]、邹平苑城西南庄[57,58]、淄博后李[59,60]、青州桃园[61]、济南田家庄[62]、兖州王因[63]、烟台白石村[64—66]、邳县大墩子[67]等。这类文化遗存才是真正的北辛文化,腹部饰堆纹、刻划纹的钵形鼎、盂形鼎、盆形鼎、罐形鼎、釜形鼎等是该文化的典型器物,与后岗一期文化的素面盆形鼎和罐形鼎形成鲜明的对比。关于北辛文化的形成,韩建业先生指出,双墩文化是北辛文化的重要来源之一,北辛文化中的锥足鼎、浅腹敞口平底钵、小口双肩耳壶、圈足捉手或环状捉手器盖、支脚、网坠等器类,附加细泥条或压划、戳印而成的网格纹及成组斜线纹、折线纹、篦点纹等纹饰,以及较多泥质陶等特征,都与双墩文化接近[38]。实际上,后岗一期文化也是北辛文化的一个重要来源。北辛文化中的长颈瓶、内折口小口壶、鼓等器物以及少数器物器表装饰彩绘、肩部和上腹部施加密集弦纹的做法都属于后岗一期文化的因素。例如,大伊山M15∶2长颈瓶、东贾柏H13∶39小口壶、大汶口H2∶4鼓分别与同类器物西水坡T222③∶1、赵窑H21∶7、石北口H65∶10相似(图三)。这类因素中,有些属于后岗一期文化独有,如内折口小口壶、盆形鼎、鼓等,另外一些则是仰韶文化的因素通过后岗一期文化传入的,如长颈瓶。除此之外,北辛文化发现的瓮棺葬、二次合葬也是通过后岗一期文化传入的。瓮棺葬最早出现于裴李岗时代的关中地区,二次合葬最早出现于关中东部一带。至仰韶时代早期,瓮棺葬和二次合葬在关中地区仰韶文化半坡类型中十分流行。随着半坡类型的对外扩张,这两种葬俗也向周围地区传播开来[14]。
通过分析可以看出,距今6600年左右,随着后岗一期文化的东进和双墩文化的北上,鲁中南地区的仰韶文化北辛遗存经过一系列的损益、创新、融合,最终形成了别具一格的北辛文化。该文化形成后,迅速向鲁北、胶东、苏北等地区扩张,使得整个海岱地区都成为北辛文化的分布范围。
在对海岱地区持续影响的同时,后岗一期文化也向东南地区不断扩张。在后岗一期文化一期时,整个嵩山以东的豫中和豫东一带还是仰韶文化石固类型的分布范围。二期时,后岗一期文化首先南下占据豫北、豫中等广大区域,然后以豫中为跳板,向豫东地区扩张,并将其纳入自己的分布范围,虞城马庄第⑤C层[68]、鹿邑武庄第一期[69]都发现了丰富的后岗一期文化遗存。当然,这里的后岗一期文化具有鲜明的地方特征:陶器中夹砂陶的比例较高,还有一定量的夹蚌陶;几乎不见太行山东麓地区后岗一期文化的内折口小口壶,红顶钵的比例也较低,鼎的种类偏少,几乎不见罐形鼎,但却有一定数量的豆、盆形釜等双墩文化的因素。因此,这一地区的后岗一期文化可称之为马庄类型[12]。这一时期,由于江淮地区双墩文化的强势存在,后岗一期文化向东南地区的扩张只推进到豫东地区,且几乎没有对双墩文化形成影响,反而持续不断地受到双墩文化的影响,在郑州大河村、虞城马庄、尉氏椅圈马等遗址都发现有双墩文化的豆、假圈足碗、盂形器、尊形器等。
进入三期后,后岗一期文化的分布范围发生了较大变化。由于受北上的仰韶文化东庄类型的驱使,后岗一期文化从河套和晋中北地区退缩至太行山东麓;可能受6000多年前海侵的袭扰,燕山南麓和西辽河一带的后岗一期文化也变得十分萧条[70]。与在北方地区的颓废和弱势相比,后岗一期文化对东方地区的影响却空前强大。
这一时期,海岱地区分布着以北辛遗址晚期为代表的文化遗存,类似的文化遗存还有大汶口遗址第⑤层[56]、东贾柏遗址H12[54]、后李遗址第二期[59,60]、定陶何楼新石器遗存[71]等。关于这类文化遗存的性质,多数学者将其视为北辛文化的晚期,并认为其与北辛遗址中期遗存之间的关系紧密。但是,如果仔细观察这类文化遗存就会发现,它们与北辛中期遗存之间有很大区别。这一时期,鼎的种类已大大减少,北辛中期遗存中最富代表性的腹部饰堆纹或刻划纹的钵形鼎、盂形鼎、罐形鼎已销声匿迹,取而代之的则是足部带按窝纹的锥形或柱形足的盆形鼎或罐形鼎,而足部饰按窝纹、腹部素面的盆形鼎或罐形鼎又是后岗一期文化的典型器物。再则,这类遗存中的很多文化因素与后岗一期文化具有明显的相似性,如红顶钵均为敛口、浅腹,盆形鼎、罐形鼎、斜腹盆、折腹盆、鼓等腹部变浅。因此可以说,此类文化遗存已开始趋同于后岗一期文化,或者说已经后岗一期文化化。实际上,张忠培先生很早就注意到这一变化,他认为北辛晚期遗存里无疑包含有文化性质及年代都同于后岗一期文化的遗存,主张将这类遗存从所谓的“北辛文化”中区分出来[8]。现在看来张先生的论述很有先见之明,无疑也是符合实际情况的!有鉴于此,我们认为这一时期海岱地区的北辛晚期文化遗存应归入后岗一期文化的范畴。换言之,这一时期,随着后岗一期文化的东扩,海岱地区的北辛文化已被后岗一期文化所取代。当然,由于地域环境和文化传统的不同,海岱地区,或者说古黄河以东地区的后岗一期文化与古黄河以西地区的后岗一期文化之间还是存在一些差别,如黄河以东地区发现的矮三足钵、小口双肩耳壶就不见或少见于黄河以西地区,而黄河以西地区常见的弦纹或绳纹罐、圆腹盆、口下饰一周宽带纹的彩陶钵、腹部饰网状纹的盂也少见于黄河以东地区。
在向海岱地区急剧扩张的同时,豫东地区的后岗一期文化也开始向江淮地区扩张,并对这里的考古学文化面貌造成了极大的影响。皖北地区在后岗一期文化一、二期时分布着双墩文化,该文化曾对中原地区和海岱地区施加了较大影响。但到后岗一期文化三期时,该文化却突然消失,而公元前4000年左右在这一地区出现的侯家寨文化与该文化之间不仅面貌迥异,而且还存在一定的时间间隔。造成这一现象的原因,恐怕与后岗一期文化的侵入有关,只是目前这里的考古工作开展较少,还没有发现明确的后岗一期文化的遗存而已。后岗一期文化在占据皖北地区以后,以此为基础,对江淮下游一带的苏北地区施加了较大影响。苏北地区在后岗一期文化时期分布着龙虬庄文化。该文化以高邮龙虬庄遗址一期、二期文化遗存而得名,主要分布于苏北南区的里下河平原一带,年代距今约6600—5500年,其中一期距今约6600—6300年,二期距今约6300—5500年[72]。目前经过科学发掘的遗址较少,主要有高邮龙虬庄[73]、海安青墩[74]等。从文化面貌来看,该文化与后岗一期文化风格迥异,但其二期较一期有较大变化,其中最突出的表现就是鼎、红顶钵的出现。这一现象的产生与后岗一期文化的南扩应有直接关系。鼎最早产生于中原地区的裴李岗文化,到后岗一期文化中期时,鼎已成为当时的主要炊器,在整个嵩山、太行山以东的黄河中下游地区形成了一个空前广大的鼎文化圈。在这个鼎文化圈中,中原地区的后岗一期文化表现得最为突出,对周边地区进行了强烈的影响。有学者明确指出,后岗一期文化系统的扩张,是造成皖北地区、里下河平原、宁镇地区、皖江流域和环太湖地区文化面貌发生剧烈变化的直接原因,而后岗一期文化向南的影响并不是考古学文化的简单复制,而是更多地表现为一种适应、借鉴和创造,在小规模人群迁徙的表象下,是以鼎文化为核心的思想观念的迅速传播并被广泛接受[13]。可以说,后岗一期文化的南扩,终止了双墩文化的发展,将皖北地区纳入自己的势力范围,并对里下河平原、宁镇地区以及环太湖流域的考古学文化施加了很大的影响,造成了龙虬庄文化一、二期之间文化面貌的巨大改变。
后岗一期文化对东方地区考古学的影响是一个渐进式的过程。一期时,由于自身实力的弱小,后岗一期文化仅对海岱地区的考古学文化有所影响,而对江淮地区的双墩文化没有任何作用。后岗一期文化与仰韶文化对海岱地区的双重影响,使得鲁中南及鲁西一带的裴李岗文化北辛类型嬗变为仰韶文化北辛遗存。二期时,后岗一期文化对东方的影响明显加强,它的东进与双墩文化的北上,使得海岱地区的仰韶文化北辛遗存发生递变,进而形成了特征鲜明的北辛文化。它向东南地区的扩张,将豫东地区纳入自身的势力范围,在该地区形成了别具一格的马庄类型。三期时,由于受到北上的仰韶文化东庄类型的驱使,后岗一期文化不得不从河套和晋中北地区退缩至太行山东麓地区,但却对东方地区考古学文化形成了空前的影响。它向海岱地区的扩张,使海岱地区的北辛文化趋同于其自身面貌,最终中止了北辛文化的发展,将海岱地区纳入自身的分布范围。它以豫东地区为基础继续向东南地区扩张,首先中止了皖北地区双墩文化的发展,然后又极大地改变了江淮下游地区龙虬庄文化的面貌。
其兴也勃焉,其衰也忽焉!距今6000年左右,豫陕晋相邻地区的仰韶文化半坡类型嬗变为庙底沟类型;与此同时,长江下游地区也形成了文化面貌较为统一的“崧泽文化圈”[75]。庙底沟类型的东进和崧泽文化的北上,对后岗一期文化产生了空前剧烈的影响——河北平原以及豫北地区的后岗一期文化戛然而止,豫中地区的后岗一期文化嬗变为大河村文化,皖北及豫东南地区的后岗一期文化被属于“崧泽文化圈”的侯家寨文化所取代,只有在黄河以东的山东地区,后岗一期文化稳住了阵脚,在与庙底沟类型的抗衡中,调整内部机制,积蓄力量,最后在庙底沟类型的影响下,过渡为大汶口文化[8]。
纵观后岗一期文化的发展历程,可以看出,其对东方地区考古学文化产生了极大影响,使得太行山—嵩山东麓黄河及淮河下游地区形成了一个以鼎、钵、壶为核心,分布地域广大的文化系统。这一文化系统与太行山以西以罐、钵、瓶为核心,彩陶发达的仰韶文化半坡类型相互作用、相互影响,共同推进了中国史前文化的发展。它们的很多文化因素又分别被后继的仰韶文化庙底沟类型和大汶口文化所继承和发展,进而开启了黄河中下游地区的社会复杂化和文明化进程。因此,有学者将距今7000—6000年前的仰韶文化早期称为“后岗时代”[13],也不无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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