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号考

2024-10-15 00:00:00冯时
文物季刊 2024年3期

摘要:有关夏代的国号问题,向无异辞,传世文献及东周金文皆称其为“夏”。然而据此梳理夏商及西周史料,对夏史的追寻却了无踪迹。山西襄汾陶寺遗址出土的“文邑”朱书,闻喜酒务头商墓出土的文氏铜器,以及传世的有关文氏与文夏的铭文资料,为重建有夏国号提供了重要材料。本文考证夏代初以“文”为其本号,体现了夏道重文崇德的文化传统。商人则以覆屋之形的“文”作为亡夏之氏,更晚又增地名“夏”而以“文夏”为氏,最终则剔除“文”字,仅存“夏”而为国号。有夏国号转变事实的揭示对夏史的研究无疑具有重要的意义。

关键词:国号 文 文邑 文夏 夏

Abstract: It is curtain that the nation title of Xia Dynasty was recorded as Xia in the handed down historical texs and the bronze inscriptions of the Eastern Zhou. However, by searching for the historical text of Xia, Shang and Western Zhou, there is no trace of it. The characters, Wen-Yi (文邑) written on a pottery kettle unearthed at Taosi site, Xiangfen, Shanxi, bronze objects with Wen clan emblem from tombs at Jiuwutou, Wenxi county and other materials about Wen clan and Wen-Xia in bronze inscriptions handed down provide important evidences for reconstructing the history of its title's changing. This paper concludes that the early Xia took Wen (文) as its original title, which probably embodied the cultural tradition of highly pushing for civil and virtues. Then Shang people changed character Wen with roofed shape when xia was collapsed. Later it was renamed Wen-Xia and Xia. The fact is no doubt of great significance for study of Xia history.

Keywords: Nation Title Wen Wen-Yi Wen-Xia Xia

《史记·五帝本纪》云:“自黄帝至舜禹,皆同姓而异其国号,以章明德。故黄帝为有熊,帝颛顼为高阳,帝喾为高辛,帝尧为高唐,帝舜为有虞。帝禹为夏后而别氏,姓姒氏。”虽然国号作为国家或王朝的名号贯彻于中国社会漫长的历史时期,但在秦一统天下而形成中央集权的政治制度前后,其表现形式却完全不同。家天下的统一王朝已经具有了统一国家的性质,这意味着王朝之号实际也就是其国家的国号。但是在夏、商、周三代实行封建的时期,“国”与“天下”则是两个具有本质区别的概念。准确地说,其时之“国”并没有后世国家的意义,而仅指由王庭分封的诸侯所建立的政治实体,所以“国”本为诸侯国,国君也就是诸侯,国社则系诸侯国的一国之社,因此,由于各诸侯国自有其国名,如齐、鲁、燕、晋、吴、楚等,故王朝国号的含义自与秦以后中央集权制度下的国号有所不同,严格地说,此时之所谓国号应指王朝之号。显然,三代时期这种高于诸侯国的王朝之号,其表现形式必与后世有别,这是需要首先明确的基本问题。

一、“文”为夏王朝之本号

三代封建王朝之国号之所以区别于后世统一王朝之国号,关键就体现在其称述形式的不同。商王朝之国号曰“商”,周王朝之国号曰“周”,但国号的称述却多是通过冠于王庭的形式加以体现的。

商王朝之国号商,其见于卜辞、金文和文献者有:

大邑商(《合集》36482、何尊)

天邑商(《合集》36535、《尚书·多士》)

中商(《合集》20650)

商(《屯南》1126、利簋)

很明显,商作为国号不仅只与王庭相缀而称,而且单以国号商相称之地也必为王庭。这种制度决定了商代王庭可以称为“商邑”。《诗·商颂·殷武》:“商邑翼翼,四方之极。”毛《传》:“商邑,京师也。”大邑为王庭制度,其言邑域广大,自然不同于一般的族邑,而天邑则言王庭大内[1],二名皆与国号相缀。这一制度至西周犹然,其例如:

大邑周(《孟子·滕文公下》引《书》)

大邑成周(《逸周书·作雒》)

成周(何尊、徝方鼎)

宗周(大盂鼎)

作为国号的周仍然必须附之于王庭,是为制度。

国号何以必冠于王庭?原因不仅在于商周实行封建,因封国各有其号,致使王朝之国号只能通过王庭加以体现,而且更重要的是,古代王权本之于天命,而天命只能降授于居于天地之中的王庭,从而建立配帝在下的王权与授其天命的上帝的直接联系,使人王成为教化天下之主,故王朝之号必须见称于王庭,如此才可能体现王朝天命之所在。

三代制度虽有损益,但其脉络一贯,事实清楚。《论语·八佾》引孔子曰:“周监于二代。”《论语·为政》引孔子又曰:“殷因于夏礼,所损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礼,所损益可知也。”《孟子·万章下》:“殷受夏,周受殷,所不辞也。”很明显,如果说商周制度乃是对有夏制度的继承的话,那么二代独特的国号称名制度对于我们客观认识夏代的国号问题就非常重要了。

有夏作为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家天下的世袭王朝,这一事实不仅于传世文献言之凿凿,而且也获得了考古学和出土文献证据的多重证明。据《史记·夏本纪》裴骃《集解》引徐广曰:“从禹至桀十七君,十四世。”又引古本《竹书纪年》:“有王与无王,用岁四百七十一年矣。”若参考《史记·殷本纪》和《周本纪》裴骃《集解》引《汲冢纪年》所记商与西周积年分别为四百九十六年和二百五十七年计,则夏王朝的建立当在公元前1994年,亦即公元前二十世纪。若参考《左传·宣公三年》王孙满举成数以商“载祀六百”之说,夏之始年则当公元前二十一世纪。

我曾指出,由于山西襄汾陶寺遗址不仅发现了有关夏社句龙的遗存(图一)[2],而且其遗址的地望、年代及所反映的尚黑习俗都与文献所记夏史之基本情况相合,因此陶寺文化应该就是早期的夏文化。《左传·定公四年》言周初对唐叔之封云:“命以《唐诰》而封于夏虚,启以夏政,疆以戎索。”知古来素以夏墟地在晋南[3],而西周晋侯墓地的发现,更进一步印证了这种传统认识[4]。尽管夑父侯晋与唐叔封唐非处一地,但其同在晋南却没有问题。更为重要的是,陶寺文化晚期遗址发现了朱书文字“文邑”(图二),时代相当于公元前二十世纪,这对于确认陶寺文化遗址属于夏王庭的性质具有决定性的意义,这使发生于陶寺文化中晚期之交的一系列革命性变革,都可以理解为古本《竹书纪年》有关“益干启位,启杀之”的家天下王朝制度确立的事实[5]。很明显,陶寺晚期文化当属夏启所建立的夏王庭的遗存,而“文邑”显然就是夏王庭之名号。

陶寺遗址作为夏王朝的早期遗存,其王庭的选建当然遵从了早期的地中观念。然而到夏代晚期,传统的地中观念已被放弃,新的地中已由商汤的六世祖先上甲微于嵩山测定[6],因此在居中而治政治观的影响下,围绕新的地中建立有夏新的王庭实为势之所必然,于是便出现了营造于河南偃师二里头的夏代晚期王庭,年代约在公元前十七世纪前后。二里头王庭遗址近年探明的所谓“井”字形规划[7],其实质即体现着九宫的布局,反映了夏人对夏祖大禹敷布九州及洪范九畴功业的忠实继承[8],这意味着二里头遗址确系夏代晚期的王庭遗存。

历来关于夏王朝的国号问题本无异辞,无论传世文献或青铜器铭文,皆曰“夏”。当然,夏王庭的称谓制度也与商周无异,皆为以国号缀于王庭的形式,如:

夏邑(《尚书·汤誓》《多方》)

西邑夏(《礼记·缁衣》引《尹吉》)

孙星衍《尚书今古文注疏》:“夏邑,夏之京邑。”故知“夏邑”之称与“商邑”一样,是为夏王庭。

东周时代,夏之国号作为王朝之号已普遍流行,其时之青铜器铭文已对夏代史迹有了明确叙述。叔夷镈铭云:“虩虩成汤,有严在帝所,敷受天命,戬伐夏后,败厥灵师。伊小臣唯辅,咸有九州,处禹之土。”秦公簋铭云:“丕显朕皇祖,受天命鼏宅禹迹,十又二公在帝之坏,严恭寅天命,保业厥秦,虩事蛮夏。”是其明证。郭老以为,铭文之“戬伐夏后”与“处禹之土”相条贯,故历来以禹为夏祖的说法,于金文可得一证。而“禹迹”亦即《诗·大雅·文王有声》之“维禹之绩(迹)”及《商颂·殷武》之“设都于禹之绩(迹)”,“蛮夏”则即蛮夷与华夏。知春秋中叶已有称“夏”之制,而铭文上言“禹迹”,下言“夏”,则夏与禹的关系也很明确。由此可知在春秋时代一般人的信念中,确实承认商之前有夏,而禹为夏之先祖[9]。因此,至迟到春秋中期,夏作为国号已是非常清楚的事实。

然而考古学所提供的直接史料却并没有反映出“夏”作为国号乃是夏王朝始终不变之制度的事实,陶寺遗址所见的“文邑”一名虽指夏王庭,但这个名号却沿用了很久。尽管夏代的王庭于商代早已沦为夏墟,但文邑作为地名,在商代却仍在使用。商卜辞屡见有关文邑的占卜,可与陶文对读如下:

文邑。 陶寺文字(图二)

壬申卜,贞:文邑受禾?

癸酉卜,贞:文邑受禾?《村中南》452(图三)

[壬申]卜,[贞:文]邑受禾?

[癸]酉卜,[贞]:文邑受禾?《合集》33242

癸酉卜,贞:文邑[受]禾?《合集》33243

[癸]未贞:文邑受禾?《屯南》3194

这种以前代王庭作为地名相袭沿用的做法,与周人称呼灭商之后的商王庭一样,传统一脉。西周沫司徒疑簋铭云:“王来伐商邑,诞命康侯鄙于卫。”“商邑”本为商王庭之称,但在灭商之后周成王封康叔为卫侯之时,尽管商邑已沦为一个地名,但其称号却仍在沿用,这种情况与商人延续夏王庭而称“文邑”的做法完全相同。这一事实充分证明,最初的夏王庭并非如传世文献所记载的那样称为“夏邑”,其确切名称应该就是“文邑”,这当然直接关系到夏王朝国号的正名问题。

三代王庭皆以国号相系的称名制度清楚地表明,如果说夏、商两代的王庭之名可以称为“夏邑”和“商邑”的话,那么作为夏王朝最早建立的文邑也就理应属于夏代的王庭,故“文邑”之称实为夏代早期的王庭之号。重要的是,由于“文邑”之称类同于“夏邑”和“商邑”之名号,这意味着文邑之“文”的意义必然等同于夏邑、商邑中作为国号的“夏”“商”,是为夏王朝最初的国号。准确地说,夏王朝在其建立之初是以“文”作为其国号,这一制度的确立远在称“夏”之前,故“文”当为夏王朝之本号。

二、夏号称“文”的意义

夏代国号之所以称“文”,原因当本于夏人重视文德教命的思想传统,这种观念首先就体现在夏人对其祖先的命名制度。事实很清楚,作为夏祖的大禹,史载其名曰“文命”。《大戴礼记·五帝德》引孔子曰:“高阳之孙,鯀之子也,曰文命。”《大戴礼记·帝系》:“颛顼产鯀,鯀产文命,是为禹。……鯀娶于有莘氏之女子,谓之女志氏,产文命。”而禹名“文命”所反映的史实应即体现着夏道重于文德教命的思想传统。伪《古文尚书·大禹谟》:“曰若稽古大禹,曰文命,敷于四海,祇承于帝。”伪孔《传》:“言其外布文德教命,内则敬承尧舜。”陆德明《释文》:“文命,孔云文德教命也,先儒云文命禹名。”以此论之,知文命为禹名是为信史,这无疑反映了夏重文德教命的特点,这一点于西周公盨铭文已有明确的反映[10]。事实上这种重文传统的形成时间,今日已可据考古学资料一直追溯到距今七千年前的新石器时代[11],历史悠久。《史记·夏本纪》司马贞《索隐》引张晏云:“少昊已前,天下之号象其德;颛顼已来,天下之号因其名。”是夏之本号为“文”,既象文德,又取禹名,正合其制度。《白虎通义·号》:“号者,功之表也,所以表功明德,号令臣下也。”又《姓氏》:“所以有氏者何?所以贵功德,贱伎力。”此即《史记·五帝本纪》之所谓国号“以章明德”。故尧号承其名,舜号承其德,以名号彰其德功,足见古初制度之本。

夏重文德而商重鬼神,二代的文化差异非常明显。《礼记·表记》引孔子曰:

夏道尊命,事鬼敬神而远之,近人而忠焉,先禄而后威,先赏而后罚,亲而不尊。……殷人尊神,率民以事神,先鬼而后礼,先罚而后赏,尊而不亲。

夏道重文,本源于观象授时所建立的文德思想。先圣以文德修心,不仅成就为人,更成就了社会的文明,所以“文”之本字作人形正立而明见其心的形体(图四,1、2;图五)。《说文·彣部》:“彣,㦽也。”“彣”之本字作“文”,“彣”只是战国时代出现的异体而已[12]。《说文·有部》:“㦽,有文章也。”容体之文彰显,自可见其文明。《周易·乾·文言》:“见龙在田,天下文明。”孔颖达《正义》:“天下有文章而光明。”观念一脉相承。故《论语·八佾》引孔子曰:“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即见㦽㦽之颂仪所体现的文明。

事实上,古文字所见之“文”字本具三种形体,一体从“心”(图四,1、2;图五),是为崇德修心之文;二体作交文之形(图四,3、4、5),是为经纬天地之文;三体则为简省之作(图四,6、7)。修心之文以见成就文德,而有文德者则可经纬天地以王天下,故两种字形所体现的思想联系深固。“文”字从“心”以象心斋,而以交文之“×”易其“心”者,则以“×”为“五”之本字,其象四维,故“五”字的创造实际是基于传统五位九宫空间思想的结果[13],遂有经纬天地之喻。商代甲骨文、金文交文之“文”字或用为氏名,或用为谥名。卜辞及金文云:

贞:令遘以文取大任亚? 《合集》4889

文入十。 《乙》6820

文。 鼎,《集成》1015

文父丁。 觚,《集成》7107

文父丁。 爵,《集成》8507

文祖丙。 觯,《集成》6203

文父乙卯妇娸。 簋,《集成》3502

此皆明“文”为氏名。卜辞又有称云:

文武丁(《合集》36534)

文武帝(《合集》35356)

文武丁(《合集》36135)

文武丁(《合集》36139)

文武丁(《合集》36153)

此“文武帝”与“文武丁”同指商王文丁,可明“文”又为谥名。且上录《合集》36534版“文武丁”之“文”字从“心”,而其他诸条称“文武帝”与“文武丁”之“文”则作交文,知二“文”无别。从“心”之“文”以德㦽为本义,其与交文之“文”关系密切。《说文·文部》:“文,错画也,象交文。”段玉裁《注》:“像两纹交互也。纹者,文之俗字。”其说流于表面。事实上,交文之义实即于“文”字当中画以四维之象,故此“文”自有经纬天地之喻,这便是交文之“文”所体现的思想。《礼记·中庸》引孔子曰:“德为圣人,尊为天子,富有四海之内,宗庙飨之,子孙保之。故大德必得其位,必得其禄,必得其名,必得其寿。……故大德者必受命。”是知交文之“文”用为谥号,仍不出大德者必有大位的传统认识。

《逸周书·谥法》:“经纬天地曰文,道德博厚曰文。”其所述道德博厚之文显然就是从“心”之“文”,而经纬天地之文则即交文之“文”。文德本为君德,德高者必受天命,遂有经纬天地之举。中国传统的宇宙观认为,天地本由经纬之线织就而成,而文明社会形成的标志就是建立完善的道德体系,不仅君王必为大德之人,而且如何尊铭文所言,为君之德必裕满天宇,所以织就天地的经纬必然也具有道德的意义。距今七千年的新石器时代遗物已绘有以“文”字充为四维的空间图像(图六),是为经纬天地曰文这一思想之渊薮[14]。朱右曾《逸周书集训校释》解文谥云:“能经纬顺从天地之道,德之盛也。博厚,广博深厚。”适见文谥之义。《诗·大雅·皇矣》:“比于文王,其德靡悔。”毛《传》:“经纬天地曰文。”孔颖达《正义》引服虔云:“德能经纬顺从天地之道,故曰文。”《左传·昭公二十八年》:“经纬天地曰文。”是知文王之所以谥文,即在于其心怀正德。西周大盂鼎铭云:“文王正德。”《礼记·中庸》:“‘於乎不显,文王之德之纯。’盖曰文王之所以为文也,纯亦不已。”是其明证矣。

古人崇德,故以圣人为型。然若以夏禹比于文王,则其治水以安天下,敷布九州,任土作贡,立洪范九畴,开创王业,更是后人难以为匹的旷古圣王,其德裕天,自具经纬天地之勋业。西周公盨铭文在追述夏禹的事迹时说:“天命禹敷土,堕山濬川,迺辨方艺征,降民监德,迺自作配相民,成父母,生我王。作臣厥沬唯德,民好明德,优哉天下!”其论大禹之文德自比天地,故夏人终定其国号为“文”,后更从本作心斋意义的文德之“文”发展为具有开创王业、经纬天地意义的交文之“文”,当然二字都可简省作“文”,此夏之国号称“文”之实也。

三、亡国之氏与夏遗

有夏之文号或作交文之“文”,后人以国为氏,故有文氏,其遗存见于山西闻喜酒务头商代墓葬[15],其中之1号墓所出青铜器,五件铜爵均铸有交文之“文”字(图七),具列如下:

文(爵,M1:64)

文(爵,M1:65)

文(爵,M1:78)

文(爵,M1:79)

文(爵,M1:82)

此文氏遗物,墓主身份当属夏遗。另有多件青铜器铸有墓主私名,其中六器铭曰“隐”(图八),具列如下:

隐(鼎,M1:21)

隐(鼎,M1:86)

隐(斝,M1:59)

隐(觚,M1:66)

隐(觚,M1:72)

隐(罍,M1:85)

另有十一器铭为“匿”(图九),具列如下:

匿(甗,M1:20)

匿(盉,M1:68)

匿(尊,M1:69)

匿(卣,M1:62)

匿(卣,M1:63)

匿(觚,M1:70)

匿(觚,M1:76)

匿(盘,M1:71)

匿(铙,M1:10)

匿(铙,M1:11)

匿(铙,M1:12)

同时还获得流散的二鼎一觚,铭文同曰“子隐”(图一〇)。据此可略明三铭之关系,即文为宗氏,为文氏分族,子隐即分族宗子,“隐”则为其私名。“”或作“”,字形或简或繁,应为同一分族。盖“隐”与“匿”当为名与字之关系。

“隐”于铭文本作“”,学者或以为即“匿”字异构[16],实当“隐”之本字,从“乚”得声。《说文·乚部》:“乚,匿也。象曲隐蔽形。读若隐。”段玉裁《注》:“象逃亡者自藏之状也。”字又见于甲骨文、金文所记商周时辰之名,或称“隐”,或称“隐人”,即人定之时[17]。今更知其与“匿”字互称,字义相同。《国语·齐语》:“则事可以隐令。”韦昭《注》:“隐,匿也。”《国语·周语中》:“文不可匿。”韦昭《注》:“匿,隐也。”二字同义,可证“隐”字之释不误。

酒务头1号墓商器铭文所见之文氏当为夏遗,以国为氏。必须强调的是,此类“文”字的形体颇不同于常见的“文”字,而是在“文”字之上加有盖屋覆掩的形象。相同的文氏史料于传世之商代铜器亦有所见(图一一),其字形特点一致,应反映了商人对于亡国之氏的刻意处理,此为文氏本属夏遗之明证。

《礼记·郊特牲》:“天子大社必受霜露风雨,以达天地之气也。是故丧国之社屋之,不受天阳也。薄社北牗,使阴明也。”郑玄《注》:“绝其阳,通其阴而已。薄社,殷始都薄。”孔颖达《正义》:“丧国社者,谓周立殷社也。周立殷社为戒而屋之,塞其三面,唯开北牗,示绝阳而通阴,阴明则物死也。”《穀梁传·哀公四年》:“亡国之社以为庙屏,戒也。其屋,亡国之社不得达上也。”《史记·孝武本纪》:“周德衰,宋之社亡,鼎乃沦伏而不见。”张守节《正义》:“宋社即亳社也,周武王伐纣,乃立亳社,以为监戒,覆上栈下,不使通天地阴阳之气。”《独断》:“丧国之社屋之,掩其上,使不通天。”此皆可明亡国之社的制度特点。天子大社乃为王朝的象征,其与作为王朝标志的国号具有相同的意义,因此,文氏因国号而名,然国亡而氏存,故商人表现亡夏之氏的形式就必须比照亡国之社的制度加以覆盖。由此可以证明,夏之国号本称为“文”不仅毫无疑问,而且文作为亡国之氏的内涵也可得到揭示。

四、夏代国号之演变

夏王朝的国号虽以“文”为其本号,但却经历了不断的变化,初由“文”而变为“文夏”,最后则以“夏”号而为人所习知。

商代金文见有“文夏”之氏,于本号“文”字之下更增以新号“夏”字。铭文云:

文夏父丁。 簋

(《集成》3312.1、2)(图一二,1)

文夏父丁,。 卣

(《集成》5155.1、2、3)(图一二,2)

此文夏之“文”字亦同其本号字形,作“文”上覆屋之状,知其同属夏遗用字。由此可明,夏王朝之国号初仅称“文”,“夏”号则为后世所增益,属于后人对其本初国号“文”的改造。

与文夏同见之“”当读为“熙”,其义显与酒务头铜器之“”相同,当为夏后分族之氏名,或即鯀之后。《史记·夏本纪》司马贞《索隐》引皇甫谧云:“鯀,帝颛顼之子,字熙。”史载与铭文正同。故鯀后以其字为氏,其属夏之分族,故以文夏为号。

夏代后起之国号“文夏”,至迟于东周时期则又夺去了“文”号,仅存“夏”名而已,此又见夏代国号的再次变化。这种对于国号的改制,其目的应该同于周人污商而对商号进行的改篡一样[18],故从“文夏”到“夏”号的改变,明显可见已一步步褪去了夏王朝本以文德耀世的光环。

夏取“文”为其本号的做法无疑体现着夏重文德的文化特征,然而从“文”到“文夏”的国号转变,实际已在逐渐淡化夏崇文德的固有传统,而最终又将“文”号剔除,用意显然在于昧其文德,明其无德,故唯存“夏”名而已。《史记·夏本纪》:“夏禹,名曰文命。……禹于是遂即天子位,南面朝天下,国号曰夏后,姓姒氏。”张守节《正义》:“夏者,帝禹封国号也。《帝王纪》:‘禹受封为夏伯,在豫州外方之南,今河南阳翟是也。’”是“夏”作为国号,仅反映了其据地名相称的做法而已,已不复体现夏本所具有的修文崇德的文化特征了。

史载夏桀无道,已尽失夏以文德立国之国本。《尚书·汤誓》载汤曰:“非台小子敢行称乱,有夏多罪,天命殛之。今尔有众,汝曰:‘我后不恤我众,舍我穑事而割正夏。’予惟闻汝众言,夏氏有罪,予畏上帝,不敢不正。今汝其曰:‘夏罪,其如台?’夏王率遏众力,率割夏邑。有众率怠弗协,曰:‘时日曷丧,予及汝皆亡!’夏德若兹,今朕必往。尔尚辅予一人,致天之罚,予其大赉汝。”伪《古文尚书·仲虺之诰》:“有夏昏德,民坠涂炭。”《史记·夏本纪》:“帝桀之时,自孔甲以来而诸侯多畔夏,桀不务德而武伤百姓,百姓弗堪。”此皆见夏矫诬上天,下虐于民,故帝用不臧,行天之罚。《诗·大雅·荡》:“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郑玄《笺》:“此言殷之明镜不远也,近在夏后之世,谓汤伐桀也。”很明显,夏桀因不修文德而亡国,天命改易,文命不久,这个惨痛的事实已成为商周两代必须汲取的历史教训,这意味着后人岂可能再以体现崇尚文德的本号“文”称呼亡夏?甚至称为“文夏”都已成为不能被允许的事情,于是人们只能夺去其“文”号,而以不具文德意义的“夏”名称其国号。这种做法无疑是上古天命观的具体体现,大德者必受命,无德者必亡命,故丧国者作为无德之君,若犹以文德相称,情何以堪!

《论语·八佾》引孔子曰:“夏礼吾能言之,杞不足征也。殷礼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文献不足故也,足则吾能征之矣。”孔子于夏代史料不足的感叹至今仍对夏史研究有着深刻影响,而有夏国号的正名,对于我们客观地辨识夏代史料却有着非常重要的意义。商代甲骨文、金文有关文氏及文夏之氏的史料,都应同属夏遗,是为夏史研究的重要材料。这使我们有机会以新的视角看待夏代史料乃至夏史的问题,相信随着考古学的发展,夏代史料将会得到更好的辨识和积累。

五、结论

综上所述,可将本文结论厘为四点。

一、有夏王朝是中国历史上有证据可考的第一个家天下王朝,其国号本称“文”,后变为“文夏”,最终定以“夏”号。这种于国号中对“文”字的去除,反映了商周先民对殷鉴的深刻认识。

二、山西襄汾陶寺遗址发现朱书“文邑”,是为夏王庭的文邑遗存。“文邑”之名又见于商代卜辞,时已沦为夏墟。

三、夏之国号本称“文”,夏祖大禹名曰“文命”,夏之王庭名曰“文邑”,皆以“文”显,体现了夏道本重文德的文化传统。

四、对夏代国号的正名,为识别夏代史料提供了全新的视角。商代卜辞及商周金文中有关的文氏及文夏之氏均属夏遗,其考古遗存也就自应属于夏遗的遗存。

[1] 冯时:《信史与伪史之间——周人改篡殷号考》,《中国文化研究》2023年第3期。

[2] a.冯时:《夏社考》,《21世纪中国考古学与世界考古学》,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2年;b.冯时《中国古代的天文与人文》(修订版)第二章第四节,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9年。

[3] a.徐旭生:《1959年豫西调查“夏墟”的初步报告》,《考古》1959年第11期;b.高炜、张岱海、高天麟:《陶寺遗址的发掘与夏文化的探索》,《中国考古学会第四次年会论文集》,文物出版社,1985年。

[4] a.北京大学考古专业商周组等:《晋豫鄂三省考古调查简报》,《文物》1982年第7期;b.邹衡:《晋始封地考略》,《尽心集——庆祝张政烺先生八十寿辰》,吉林文史出版社,1993年;c.邹衡:《论早期晋都》,《文物》1994年第1期。

[5] 冯时:《“文邑”考》,《考古学报》2008年第3期。

[6] 冯时:《〈保训〉故事与地中之变迁》,《考古学报》2015年第2期。

[7] 赵海涛:《二里头都邑聚落形态新识》,《考古》2020年第8期。

[8] 冯时:《禹别九州与洪范九畴——二里头遗址九宫规划探析》,《中原文物》2024 年第1 期。

[9] 郭沫若:《夏禹的问题》,见氏著《中国古代社会研究》, 人民出版社,1954 年。

[10] 冯时:《公盨铭文考释》,《考古》2003 年第5 期。

[11] 冯时:《华夏文明考源——柳林溪先民的宇宙观》,《中国文化》2023 年第1 期 ;冯时:《中国传统绳治思想考》,《中原文化研究》2023 年第3 期。

[12] 高明、涂白奎:《古文字类编》(增订本),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 年,第365 页。

[13] 冯时:《中国传统绳治思想考》,《中原文化研究》2023 年第3 期。

[14] 冯时《: 华夏文明考源——柳林溪先民的宇宙观》,《中国文化》2023 年第1 期。

[15] 山西省考古研究院:《山西出土青铜器全集——闻喜酒务头卷》,山西出版传媒集团、三晋出版社,2022 年。

[16] 朱凤瀚:《酒务头墓地与“天黽献”器群》,《中国历史博物馆馆刊》2022 年第10 期。

[17] 冯时:《殷代纪时制度研究》,《考古学集刊》第16 集,科学出版社,2006 年。

[18] 冯时:《信史与伪史之间——周人改篡殷号考》,《中国文化研究》2023 年第3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