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字异化劳动批判与人类文明形态的更迭

2024-10-15 00:00:00董新春孙晓鹤
理论导刊 2024年10期

摘 要:劳动既是经济的范畴,也是道德的范畴,更是人类文明的重要组成部分、演进的内在动力。随着数字劳动范式的日益成熟,数字时代的总体关系与文明内容正在生成。然而,西方国家资本逻辑主导下的数字劳动机制导致资本对人异化的不断加深,从异化劳动到数字异化劳动,数字劳动参与主体间的碎片化分离,使资本形成全生命周期全空间的循环剥削。人类文明是人的本质对象化的产物,数字资本对数字生产资料的占有在遮蔽人的主体性造成贫困悖论问题的同时,数字异化劳动贫困悖论在深化过程中也产生了消解资本主义异化文明的条件。从人类文明发展的整体视域来看,历史发展的劳动规律蕴含着变革资本主义文明的力量,需要在劳动、劳动主体与文明演进的内在统一中,立足劳动主体的文明实践推动资本主义文明向共产主义文明转变。

关键词:数字资本;劳动主体;贫困悖论;共产主义文明

中图分类号:B03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2-7408(2024)10-0039-07

随着资本主义进入数字时代,数字资本主义的发展为资本积累提供了新的路径,同时也带来愈加严重的数字不平等问题,进而造成社会的贫富极化。当前西方国家的经济社会危机以及广泛的政治思潮,促使共产主义运动在西方社会再次兴起。如何理解西方国家目标各异、价值多重的不同群体各类斗争的底层逻辑,还需要立足资本主义劳动机制的新变化,在分析数字资本主义时代异化劳动的基础上进行讨论。劳动既是经济的范畴,也是道德的范畴,体现着人类文明不同形态演变的内在力量。人类文明发展的内在动力在于推动生产力发展的劳动主体,劳动主体是从事物质生产的现实的人在劳动基础上联合形成的劳动人民。本文从人类文明发展的整体视域出发,通过讨论资本逻辑主导的数字劳动机制对劳动者的剥削特征,分析西方资本主义国家数字异化劳动造成的贫困悖论。数字劳动者在受到数字资本剥削的同时,也在客观上促进了工业文明向数字文明的演变。数字文明的到来是新的劳动范式发展的结果,体现着生产力的前进方向,同时由于现实世界统一性的缺失,人们希望在数字文明时代寻求真正的价值与秩序。为此,需要立足现实的人的劳动实践讨论人类文明的发展,并在劳动主体的文明实践中重塑世界历史的发展方向与文明形态,推动资本主义文明向共产主义文明转变。

一、资本逻辑主导下数字异化劳动的剥削特征

世界历史是人类文明的发展史,作为劳动者的人民群众是历史的主体。然而,在西方国家所建构与主导的人类文明形态中,资本利用劳动主体的劳动能力,形成世界范围内的抽象统治。数字资本主义时代,新的劳动方式则在推动资本的数字化积累的同时,使现实生活世界与网络虚拟世界结合,形成一个愈加真实的数据化的数字世界,并在其中形成一种隐性剥削、强制劳动的统治日常生活的数字资本霸权。人们生活于看似自己建造出来的数字世界,但他们只是享受数字资本建构出来的虚假供给,并在数字异化劳动中“同意”接受数字资本的统治。物质世界和数字世界双重剥削与依附关系的形成,表征着人在数字异化劳动中主体性的不断丧失。

(一)从异化劳动到数字异化劳动:资本对人异化的不断加深

马克思异化劳动概念是在批判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基础上形成,主要是指在资本主义发展过程中,人的劳动内容与结果作为从主体中分化出来的事物反而成为制约和损害主体的力量。马克思将劳动看作人自觉需要的一种主体活动,劳动是人本质的对象化存在,同时也是人类文明发展的内在动力。人类文明的发展史本质上是人民群众物质生产实践的历史,资本主义大工业生产时代的劳动及其产品,反而成为异化人的本质的一种历史现象与社会关系结果。马克思认为,人同自己的劳动产品、自己的生命活动、自己的类本质相异化这一事实所造成的直接结果是人与人的异化[1]163。劳动作为人的一种历史自觉的过程,却产生与人的本质相对立和冲突的内容,是因为在资本主义私有制生产条件下,劳动不是单纯意义上工人生产与享受劳动产品的过程与结果,劳动已经成为资本剥削、压迫与统治工人阶级及其他劳动群体的异化过程。

马克思指出:“资本不是物,而是一定的、社会的、属于一定历史社会形态的生产关系,后者体现在一个物上,并赋予这个物以独特的社会性质。”[2]922在工业文明向数字文明的转向过程中,随着资本主义进入数字时代,数字资本主义的劳动方式也发生了巨大变化,由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的结构性变革产生了“数字劳动”这一新的概念与范式。蒂奇亚纳·泰拉诺瓦将数字劳动定义为“互联网用户在网上创建网站、调试软件、阅读和发送邮件以及构建网络虚拟空间等互联网无酬劳动”[3]。福克斯则认为,在数字媒体技术和内容的生产过程中,资本积累所需要的所有劳动都属于数字劳动[4]6。由此可见,数字劳动出现的原因是满足数字资本积累的需要。

数字资本是其作为数字主体通过无偿占有数据,获取数字劳动剩余价值实现增殖的一种新型资本[5]。数字劳动是根植于数字经济结构、生产结构与相对丰富的物质生活土壤,并内生于资本主义生产力发展的历史结果。数字劳动本身是对新的劳动方式的客观描述,它既是人类文明发展到特定阶段的产物,也是劳动主体推动生产力发展的实践过程。但资本主义文明体系中的数字劳动不断产生数字化的资本,而数字劳动者则不仅被降低为商品,而且被降低为虚拟化、非人化的数据。数字异化劳动是资本在工人的数字劳动过程中再生产出来的,在资本与算法控制的生产关系与社会结构中,人逐渐被异化为一种数字生产的劳动结果。数字劳动并没有脱离马克思对大工业生产时代异化劳动的分析,同时作为一种新的剥削形式,数字异化劳动也具有了以往的劳动内容所没有的剥削特征。

(二)数字劳动参与主体间的碎片化分离

资本主义大工业时代人们聚集在同一性场域内进行生产的连接与共同体关系的建构,在社会结构从区域系统进入共同体系的场景转换中,形成了统一的国家生产共同体。在数字生产中,数字空间中的大多数人不再从属于某一真实的连接与接触,而是在虚拟空间的数字劳动中贡献自己的劳动数据。人的本质的对象化以数据的形式呈现,从而推动数字生产资料的聚合。虽然数字劳动并非数据的简单堆积,而是以平台与算法为中心的社会关系,但数字参与主体间的碎片化分离,使生产过程与协作关系虚拟化,数字劳动被稀释为数字化的单一孤立的生产。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HTF](以下简称《手稿》)中强调了异化劳动的四种形式,他在《资本论》中也通过异化劳动论述了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对人的伤害,不过这里异化劳动的使用与《手稿》中的异化劳动概念已经有了差别。

在《资本论》的写作时期,马克思超越了人本主义异化史观时期的局限,在文本中更多用异化劳动强调生产资料与工人相分离的情况。“创造资本关系的过程,只能是劳动者和他的劳动条件的所有权分离的过程,这个过程一方面使社会的生活资料和生产资料转化为资本,另一方面使直接生产者转化为雇佣工人。”[6]在数字劳动过程中人不断被数字化、数据化和碎片化,逐渐被异化为数字产品的附属客体,导致数字劳动者与数字生产资料的分离。基于此,更多的社会个体不再真正寻求商品现实的使用价值,而是在数据与算法的推送和引导中,寻求一种抽象价值的交换与情感享受。这种交换是数字资本制造的虚假认知的社会关系需求,既是一种身份与价值上的认同,又是一种社会排序的认可。正如费尔巴哈在《基督教的本质》中指出的,“对于影像胜过实物、副本胜过原本、表象胜过现实、外貌胜过本质的现在这个时代,只有幻象才是神圣的,而真理,却反而被认为是非神圣的”[7]。

费尔巴哈对宗教的批判一定程度上适用于当下的数字资本主义社会。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扩展导致工人阶级数量的不断增长,异化劳动则制造了工人间的利益冲突,导致工人阶级的认知缺失与主体分离。数字劳动的场域基础来源于现实的日常生活,现实生活中劳动参与主体间的分离也导致数字世界中人的碎片化存在,即交往广度的增加以及交往密度的减少。原先真实的劳动关系与价值逐渐被建构出来的抽象、制造的虚假幻象所替代。在日常生活的劳动数字化过程中,人成为被数字资本统治的数字碎片。“景观通过碾碎被世界的在场和不在场所困扰的自我,抹杀了自我和世界的界限;通过抑制由表象组织所坚持的,在谎言的真实出场笼罩之下的所有直接的经验,抹杀了真与假的界限。”[8]在数字化的生产中人们逐渐形成一种集体无意识的数字劳动,并从他们的数字生产资料与社会关系中日益分离出来,这使更多的人从属于资本尤其是数字资本。数字异化劳动使越来越多的社会联系逐渐被数字化,数字化的结果是人与劳动的背离、人与人的背离以及人与历史主体性的背离。

(三)数字资本形成全生命周期全空间的循环剥削

资本主义劳动内容的普遍数字化导致深度交往的缺失与共同体凝聚的困难,促使更多的社会群体依附于数字产品、数字设备与数字平台所建构的数字空间场域,大量的数字痕迹最后以流量与数据的形式呈现。数字劳动机器的改进则“变成了使工人及其家属一生的时间转化为可以随意用来增殖资本的劳动时间的最可靠手段”[9]555。数字劳动看上去是一种自愿劳动,本质上是一种被隐藏的强制劳动,更体现为一种“自费劳动”。“自费劳动”是指数字资本在工人的数字劳动中仅需要支付极少的报酬,更UfvpVqjyk3kycsfSI33M3w==多的是数字劳动者自己在劳动中过程中承担成本。劳动产品看似归劳动者所有,但数字产品的收益却需要与数字平台分享。数字平台既不需要承担劳动者的数字劳动成本,又可以在数字产品获得利润之后,对数字产品进行再分配与使用。这不仅导致资本对人更深层次的控制,更产生了一种世界历史发展过程中前所未有的全生命周期全空间的循环剥削。

数字劳动模糊了劳动时间与闲暇时间的界限,数字资本日益形成一种对社会成员全生命周期的监控与规训。资本主义大工业生产时代人们虽然承受着长时间的繁重劳动,依然具有一定的闲暇时间。“数字劳动的剥削包括胁迫、异化和占用过程。”[4]180在数字资本主义时代的生产关系中,不论是从事数字产业的数字工人,还是其他行业的数字参与者、数据生产者,在工作时间进行数字生产的劳动,在闲暇时间反而会更加密集地集中大量时间进行数字劳动的创造,从而产生“数据”这一数字资本主义时代的“虚拟石油”。数字资本主义时代表面的劳动自由及被遮蔽的数字剥削,对人产生更为深刻的异化与控制。过去被商品异化的社会关系,被数字资本颠倒与异化为数字异化劳动的存在,数字资本将现实社会的存在转化为一个个数据表象。

在数字资本建构下,以数字平台为核心的数字场域成为资本主义维持统治地位的重要存在,并使异化的数字劳动建构了人们日常生活的全部。制度化的数字生产方式,规训着人不断地进行数字劳动。数字资本在侵占人的时间过程中,既实现了资本积累,也控制了人的生命,这就使数字资本增殖与数字劳动者的物质与精神贫穷呈现一种逆向关系。日益强大的数字生产能力引发了愈加密切的数字联系与劳动关系,越来越多的人参与到数字资本的增殖与空间布展中,但在数字生产中,人们及其劳动成果正逐步与这个世界分离。人们在数字劳动中生产的东西越丰富,他们与这个世界的距离就越遥远,越被排斥在数字秩序之外。数字资本正慢慢形成一种真实世界的宗教,其不仅建构了资本主义新的历史阶段的劳动形式,还深刻地影响了人们的精神世界与物质性存在,甚至在某种程度上改变了社会存在的本体基础。而一旦人们接受数字资本的规则与秩序,就会认为这是习以为常的合理结果,便更少反思与反抗资本主义的数字劳动剥削与数字资本统治。

二、西方资本主义国家数字异化劳动产生的贫困悖论

数字劳动是数字文明时代生产力发展催生的新的劳动形式,在数字资本逻辑主导的生产关系中,数字劳动不是生产着属于社会共同的财富,而是制造着愈加普遍的贫困。“马克思从机器大工业的发展以及生产方式的变革中找到了历史转变为世界历史的经济基础和阶级根源,但他对世界历史运行规律的探究并没有就此终止。”[10]马克思是资本主义文明的批判者,也是共产主义文明的建构者。马克思指明了人类文明发展的基本动力在于人的劳动,同时也揭示了资本俘获与统治劳动主体文明成果的现实。异化劳动是对资本主义文明不平等问题的深刻总结,马克思基于对异化劳动的分析,批判资本主义文明建立在劳动不平等基础上,并提出资本主义文明也将在异化劳动造成的贫困悖论中走向更大的不平等。

(一)异化劳动内含着劳动的贫困悖论

马克思在《手稿》中对劳动与人类文明发展的相互关系进行了论述,并从生产关系出发用异化劳动概括了资本主义社会工人的生产条件与劳动状况,指明了异化劳动与无产阶级产生及其历史使命的相互关系。“无产阶级要实现自身的解放就要实现对私有财产制度的扬弃。”[1]190异化劳动是资本主义私有制所导致的一种现象与结果,资本家为了获取工人的剩余价值,需要掌握工人的生活资料和生产资料,这必然表现为一种异化与占有。而这也使异化劳动不光表现为资本对人本质的遮蔽,还内含着资本积累的历史与现实结果,即劳动的贫困悖论。“生产力的发展意味着社会财富积累和人们富裕程度的提高;对工人阶级而言发展生产力却成了贫穷的渊薮,生产力越是发展劳动者越是贫穷,这就是悖论性贫困,贫困悖论是工人阶级特有的贫困,是资本主义特有的贫困。”[11]

正如马克思所认为的:“劳动为富人生产了奇迹般的东西,但为工人生产了赤贫;劳动生产了宫殿,但给工人生产了棚舍;劳动生产了美,但使工人变成畸形。”[1]158-159在既有印象中劳动可以创造财富,资本主义社会中工人的贫穷与其创造的劳动价值却往往成反比,贫穷反而从工人辛勤的劳动中产生。异化劳动使资本主义社会产生一种根本性的贫困,财富属于剪息票的资产阶级,贫穷则属于劳动的工人阶级,这是资本主义异化劳动造成的贫困悖论。劳动本来是人创造文明的实践活动,事实上却表现为一种异己压抑的历史过程。因为对工人而言,劳动价值并非属于他本身,他在劳动中也不属于他自己,而是属于资本积累的工具。“物的世界的增值同人的世界的贬值成正比。”[1]156虽然二战后随着西方国家的福利体制转型、产业革命与科技发展,工人阶级的生活条件得到了相对改善,然而生活成本的增加与生存边界的缩减,使工人在发达的资本主义社会中呈现出一种真实的贫穷。因此,有学者认为工人阶级那种所谓提高了的生存状态,实际上是一种“镀金的贫穷”,一种新的贫穷形式。

(二)数字异化劳动中贫困悖论现象的不断深化

在数字资本主义时代的数字劳动过程中,数字资本搭建数字平台规划着劳动者的生产过程,虽然不具体指定劳动者的劳动内容,数字产品所形成的价值却主要属于数字平台,劳动过程与价值形成统一于数字资本的平台剥削中。此外,数字劳动者的生产不仅表现为在数字场域中创造流量与数据为主的数字平台劳动,还存在着众多不稳定的数字零工劳动形式。剥削程度的加深与剥削范围的增大,使数字劳动者除了进行全时域的体力和智力劳动外,其精神与肉体受到的摧残比工业时代的机器劳动更为严重。数字劳动产生的数据产品,使劳动者与自己劳动产品的关系存在一个日益异化的结构,劳动者生产的对象越多,他能占有的对象就越少,而且越受他的产品的统治。

异化关系、异化结构与数字劳动的异化内容的存在,使数字劳动者在生产中消耗的时间与精力越大,他所创造的对他进行剥削、控制的对象的力量就越大,他自身的物质与精神世界就越贫乏,归属于他的东西就越少。生产应该以所有人的富裕为目的,这里的富裕既是物质富裕也是精神富裕。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再次变革中,数字产品在数字化的劳动过程与流通过程中,既实现了资本的持续积累,也促进了社会劳动力的再生产。但与此同时,数字劳动及数字生产的社会化与数字资本私人占有间的矛盾变得愈加尖锐。“在产生财富的那些关系中也产生着贫困;在发展生产力的那些关系中也发展一种产生压迫的力量。”[1]614数字资本主义时代的异化劳动现象不仅没有被消解,反而逐渐加剧。这是因为数字劳动的社会化使数字产品的流转范围愈加广泛,但是数字经济本身的共享性导致资本在数字产品中可获得的利润越来越低。

众多的数字产品不是直接获得利润,而是需要数字资本后续的不断运作才能产生价值。这就产生了三种趋向:一是资本愈加集中,剥削愈发严重;二是越来越多的社会群体被数字鸿沟隔绝在数字经济发展所带来的社会财富之外,导致数字财富分配的两极分化;三是数字资本在劳动过程中消解了人作为真实劳动主体的地位,在数字不平等的漩涡效应中将其拉入数字劳动关系,却又将其隔绝在数字资本的权力秩序之外。数字劳动者创造的财富,越来越成为数字资本增殖、数据监控、算法统治的基础与力量,成为被数字劳动者赋予生命却不断成为与他敌对、异己力量的一种存在。在数字生产力的推动下,西方国家产生了日益庞大的数字工人阶级,这些数字工人在数字异化劳动中不断陷入贫困境地。西方国家所谓的数字自由与制造出来的巨大的数字空间,遮蔽了真实贫困与社会虚假统一的表象。数字异化劳动导致的贫困悖论问题,则真实反映了西方国家普遍的贫富极化现象,数字劳动者与数字资本间的矛盾日益尖锐。

(三)贫困悖论导致的数字不平等推动西方国家社会关系的重构

资本逻辑主导下数字异化劳动的贫困悖论表征着资本主义根本矛盾的激化,在数字资本推动数字劳动全时空布展的过程中,西方国家的社会结构与阶级关系发生了巨大变化。一方面正在产生日益庞大的数字工人群体,另一方面则导致数字工人以及其他的社会群体也在数字异化劳动中不断陷入相对贫困的境地。正如马克思所指出的:“组成无产阶级的不是自然形成的而是人为造成的贫民,不是在社会重担下机械地压出来的而是由于社会的剧烈解体……而产生的群众。”[1]17二战以来由于资本主义国家的结构转型、资产阶级理论家的叙事遮蔽与西方左翼学者关于不同“无产阶级”概念的繁杂建构,致使“无产阶级”已经被模糊,其主体性与主体地位甚至被否定。

但正如恩格斯所指出的:“只要劳动还占去社会大多数成员的全部或几乎全部时间,这个社会就必然划分为阶级。”[9]562数字资本依托日益庞大的数字场域,将越来越多的社会成员纳入数字生产的庞大劳动场景中。数字产业的数字工人是数字劳动的主要力量,而更加庞大的非数字行业的社会群体,因为数字资本建构的数字平台与数字世界的存在,也逐渐被纳入数字生产中而成为数字劳动者,贡献着在不同媒介中产生的数字财富。当数字化的生产结构与生产内容逐渐成为一种数据化的劳动过程时,人只能按照数据的规律与算法的结构进行生产与生活,从而被迫采取相对单一的模式面对不同的社会关系内容。

这种劳动的全生命异化不仅剥夺了人对劳动生活的热爱与享受,生产方式的变革也使数字劳动突破了劳动与闲暇时间的界限,将数字劳动转变为一种无报酬的劳动循环。数字资本的时空扩张将更多人从数字生产的参与者变成数字劳动者,更重要的是数字劳动者不仅无法拥有数字生产资料,也不能共享自身数字劳动所创造的数字文明成果。数字异化劳动建构下的西方国家正在日益产生着数字资本主义时代的无产者,这些无产者并非“丧失实体的主体”,而是在数字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的变革中产生的现实的数字劳动主体。数字劳动虽然被作用于数字资本的积累,却也产生着消解资本主义的主体力量,数字文明时代西方国家正在进行着社会结构的分离与阶级政治的重构。这表征着数字劳动方式正在推动新的社会关系与新的文明内容的更新,体现的是一种不同于资本主义文明的新的文明形态的形成。

三、人类文明更迭语境中数字劳动对文明形态的变革

西方国家数字资本主导的数字劳动机制导致的日益严重的贫困悖论,不仅造成其内部的数字不平等问题,而且引发各类反抗资本主义统治的斗争,更将其辐射至世界范围内制造着对立与冲突的人类文明内容与秩序。如何实现文明形态的变革是一个宏大的历史命题,数字劳动正推动着人类文明新的形态的形成,人类文明新的形态的建构基础在于由生产力与生产关系变革基础上劳动主体进行的文明实践。从人类文明发展的视域来看,资本主义文明是人类文明向共产主义文明的过渡。人类文明的未来图景既是数字劳动推动形成的数字文明,更是实现人的劳动解放的共产主义文明。

(一)人类文明发展的劳动规律蕴含着变革资本主义文明的力量

异化劳动是马克思青年时期使用的概念,其使用与扬弃表明马克思在深入分析资本主义生产关系与劳动过程的历史性矛盾中,确证了实现劳动与人类解放的基本形式,即无产阶级革命。无产阶级是资本主义工业大发展历史背景下受剥削与被异化最为严重的群体。无产阶级是随着资本主义发展而产生的世界历史性存在,但是其经常受到自身历史局限的制约,容易被资本主义的意识形态所遮蔽。无产阶级需要阶级意识的觉醒与革命共同体建构,才能真正成为一种世界历史性力量。马克思主义在批判资本主义劳动关系基础上,为无产阶级提供了科学的世界观和方法论,是资本主义大工业生产时代工人阶级的阶级意识与科学理论指导。

无产阶级正是在马克思主义的指导下才形成对资本主义制度的正确认识,并在对资本主义异化文明的反抗中形成了变革的力量与道路。恩格斯认为:“无产阶级是指没有自己的生产资料,因而不得不靠出卖劳动力来维持生活的现代雇佣工人阶级。”[12]31恩格斯一方面指明反抗资本主义文明的主要力量来源是没有生产资料的雇佣工人,另一方面则指出无产阶级进行革命的重要推动因素,是资本对工人劳动的剥削与随之产生的巨大贫富分化。数字异化劳动造成日益加深的数字不平等,导致越来越多数字劳动者的出现。如何唤醒劳动者的阶级意识并实现其主体性的构建,答案存在于人类文明发展的劳动规律中。

马克思认为:“当文明一开始的时候,生产就开始建立在级别、等级和阶级的对抗上,最后建立在积累的劳动和直接的劳动的对抗上……这是文明直到今天所遵循的规律。到目前为止,生产力就是由于这种阶级对抗的规律而发展起来的。”[13]文明是人类物质生产与精神生产的产物,内含着人对美好生活的追求。资本逻辑宰制的劳动关系既违背了人类文明的本质,也不符合劳动的价值规律。资本主义文明中“每一种新的生产杠杆都必然地转化为生产资料奴役生产者的新手段”[14]。资本主义私有制条件下文明更多表现为对人愈加严酷的剥削、异化与统治,这就导致在历史时空的资本主义异化文明中,始终存在着对资本主义的反抗运动。

(二)贫困悖论推动实现建立在数字劳动基础上的联合

数字劳动成为资本进行剥削的新的劳动形态,数字劳动本身具有社会性、集体性与整合性特征,其内含的社会化生产则为实现一种建立在劳动基础上的联合,以及为推动日益庞大的数字劳动者形成更加普遍的反对资本主义的共同运动、构建数字文明时代的新秩序创造着条件。异化劳动也使资本主义社会存在着劳动的贫困悖论,这是资本主义文明对抗性社会关系的具体体现,数字异化劳动贫困悖论的结果依然是阶级对立与阶级对抗。在《共产党宣言》中,马克思恩格斯讨论了反对资本主义的共同运动形成的两条路径,一是资本主义国家内部由于生产力的发展,将会“把许多性质相同的地方性的斗争汇合成全国性的斗争,汇合成阶级斗争”[12]40;二是资本在世界范围内的抽象统治,将促使劳动人民的世界联合。

西方国家日益严重的经济社会危机正在形成普遍的政治运动,这既是数字资本生产方式推动下产生的一个历史阶段的社会关系现象,也表明数字资本在使现实的人日益变成资本逻辑主导下的数字碎片的同时,碎片化的个人也在寻求真实的价值与改变。马克思恩格斯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认为,消除异化存在着两个前提,即异化成为不堪忍受的力量,成为革命反对的力量,而这些需要人类的大多数成为没有财产的人,同时这些无产者同现存的世界相对立[1]538。这两个前提又以生产力的发展、劳动者的实际贫穷和普遍交往的形成为条件。随着数字平台剥削与权力关系的日益固化,逐渐加深的数字不平等导致生产力被资本所俘获,数字资本不仅剥夺了劳动者的数字生产资料,更制造着愈加严重的贫困悖论问题。

贫穷从资本主义的数字财富增长中产生,贫困悖论则从劳动主体的数字劳动中产生。这使愈加庞大的数字无产者逐渐认识到数字资本对人的剥削实质,从而促进了其阶级意识的觉醒。同时正如恩格斯所指出的,共产主义革命是“世界性的革命,所以将有世界性的活动场所”[1]687,由数字资本所创设的数字世界既是资本进行剥削与积累的空间场域,它的存在也为劳动主体的普遍交往与世界联合创造着可能。在劳动主体的世界历史性存在与联合中,数字劳动的实践性与整合性蕴含着消解资本主义统治的力量。数字不平等正在推动一种建立在数字劳动基础上的联合,在广泛的社会不同阶级的抗争运动中将各类斗争整合成反对资本主义的共同运动。劳动人民正在成为实践的政治主体,促进西方资本主义国家劳动关系、社会结构与政治形态的历史性变革,同时扬弃资本主义文明以进行人类文明的重构。

(三)劳动主体的文明实践推动人类文明的更迭

恩格斯曾指出:“根据唯物史观,历史过程中的决定性因素归根到底是现实生活的生产和再生产。无论马克思或我都从来没有肯定过比这更多的东西。”[15]数字文明时代的科技创新与经济进步,实现了大数据、人工智能与算法治理的深度发展,推动了生产力的质性变革,为人的全面发展与解放创造着重要条件。但西方国家的生产力被数字资本所控制,背后是资本逻辑起着主导作用。数字资本主义的发展不仅没有构建公平普惠的分配制度与治理体系,也没有使广大人民群众共享数字经济发展带来的红利,反而制造着愈加严重的异化劳动与贫困悖论。资本主义的发展将人的劳动力转化为商品,以物的关系取代人的关系,资本对剩余价值的占有反映了资本主义文明的剥削本质。数字资本更是在数字生产中创造出与物质生活极大丰富的文明现状格格不入的劳动结构,数字异化劳动引发了物质与精神的双重贫困。

马克思认为:“资本主义的文明面之一是……有利于更高级的新形态的各种要素的创造。”[2]927-928资本的文明面是劳动主体在文明实践过程中推动人类文明总体性形成的体现,人的劳动力是推动生产力发展的本质力量,是人类文明更迭的世界历史性动力,这使数字劳动具有了重塑人类文明的功能。在数字平台作用下数字资本突破了物质与数字世界的时空界限,成为一种世界历史性的统治力量。数字异化劳动与由此导致的数字不平等,使数字劳动者遭受的剥削与痛苦更为沉重。与此相应,劳动人民斗争所依赖的阶级广度与深度,也超越了资本主义大工业时代的局限,正在世界范围内凝聚形成更为强大的主体力量。“资产阶级无意中造成而又无力抵抗的工业进步,使工人通过结社而达到的革命联合代替了他们由于竞争而造成的分散状态。”[12]43数字异化劳动虽然造成数字参与主体间的分离,但是数字劳动的社会化特性又在客观上消解了过去相互竞争与隔绝的状态,为劳动主体的世界交往与行动提供了条件。

文明形态的核心要素是经济形态,不同经济模式的生产方式形塑政治与社会的形态,从而形成了人类不同的文明形态。“人类更高文明形态的变革,从根本上要依托于更高层次的物质生产变革,智能革命是推动新一轮文明形态变革的决定性力量。”[16]推动文明形态更迭的根本力量既在于劳动主体的物质生产实践,又在于恢复人的关系而不是神或其他物的文明实践。劳动方式塑造基本的文明形态,劳动主体的文明实践则可以实体化为特定的政治力量塑造文明的内在规定与本质属性。人类文明的未来图景既是体现生产力发展方向的数字文明,更是在数字异化劳动批判基础上重新确立人的关系在文明发展中的地位、使劳动人民共享数字文明成果的共产主义文明。劳动主体的文明实践正在对资本主义私有制的否定,以及在与资本主义异化文明的不断对抗中为世界共产主义运动注入力量,发挥推动实现人类文明更迭的历史作用。

参考文献:

[1] 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2]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7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3]TERRANOVA T.Free labour: producing culture for the digital economy[J].Social Text,2000(2):33-58.

[4]福克斯.数字劳动与卡尔·马克思[M].周延云,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20.

[5]刘贵祥.历史唯物主义视阈中数字资本的异化及其扬弃[J].马克思主义研究,2022(6):136-144.

[6]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821-822.

[7]费尔巴哈.基督教的本质[M].荣震华,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4:20.

[8]居伊·德波.景观社会[M].王昭风,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6:100.

[9]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3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10]刘同舫.马克思论证世界历史总体性的维度[J].学术界,2022(9):5-12.

[11]王峰明.悖论性贫困:无产阶级贫困的实质与根源[J].马克思主义研究,2016(6):73-74.

[12]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13]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58:104.

[14]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9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308.

[15]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0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591.

[16]项久雨.世界变局中的文明形态变革及其未来图景[J].中国社会科学,2023(4):26-47+204-205.

【责任编辑:何妮】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关于民族国家与多民族国家的重要文献整理及当代意义研究”(21&ZD211);山东省社科规划青年项目“空间政治学的出场逻辑和发展演进研究”(23DKSJ01)阶段性成果。

作者简介:董新春(1973—),女,安徽宿州人,天津师范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研究方向:马克思主义发展史;孙晓鹤(1993—),男,河北泊头人,天津师范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马克思主义发展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