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态学马克思主义的渊源、演进与限度探论

2024-10-15 00:00:00李哲
理论导刊 2024年10期

摘 要:作为西方马克思主义的重要流派之一,生态学马克思主义立足马克思主义基本立场,通过对人与自然之间关系的深刻反思与重新审视,深入剖析了资本主义制度的反生态本质。这一流派深深扎根于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深厚土壤之中,汲取了法兰克福学派的理论精髓。从历史演进的轨迹来看,生态学马克思主义经历了从探索生态理论与马克思主义的融合,到两者深度结合后建构生态社会主义理论的过程,最终回归于进一步挖掘马克思主义生态哲学并实现了理论整体的多元化发展。在这一过程中,生态学马克思主义理论体系不断得以丰富和完善。然而,由于该流派在某些方面对马克思主义进行了抽象人道主义解释,且过分聚焦生态危机这一问题,加之其理想社会建构方案带有乌托邦色彩,使得生态学马克思主义的发展亦面临一定的局限与挑战。

关键词:生态学马克思主义;西方马克思主义;资本主义生态批判

中图分类号:A81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2-7408(2024)10-0097-08

生态学马克思主义是西方马克思主义者继资本主义政治经济学批判与文化批判之后,基于对社会日益严重的生态问题的高度重视,经过深入研究、发展并形成的一种在全球范围内具有显著影响力的马克思主义理论流派。生态学马克思主义兴起于20世纪70年代,并持续发展至今。作为西方马克思主义的主要理论流派之一,它拓展了马克思主义的理论视域,增强了马克思主义的阐释能力,充分彰显了马克思主义的当代性与时代价值。生态学马克思主义的兴起,加深了人们对马克思恩格斯生态思想的理解,为人们分析生态问题提供了一种生态学马克思主义视角,同时向人们展示了人与自然和谐共处的理想社会图景。该流派促使人们全面而深入地认识到资本主义存在的内生性生态危机,亦为人们积极应对现代社会严峻的环境挑战提供了重要的理论与实践指引。本文力图在梳理并分析生态学马克思主义的理论渊源和历史演进过程的基础上,考察其理论限度。这对我们深刻认识生态学马克思主义的发展现状,进一步把握其思想内涵和理论价值,具有重要意义。

一、生态学马克思主义的理论渊源

生态学马克思主义以马克思主义哲学为理论基础,并在此基础上审慎地汲取了法兰克福学派对现代社会生态问题所持有的深切关怀与独到见解。这一理论旨在助力人们更加深入、全面地理解人与自然之间的复杂关系,以期激发人们积极探索生态可持续发展的路径。

(一)生态学马克思主义以马克思主义哲学为理论基础

生态学马克思主义将马克思主义哲学视为其挖掘、分析、解决现代社会生态危机的理论武器,致力于发挥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生态批判功能以审视资本主义的生态问题。从理论的微观逻辑层面来看,生态学马克思主义展现出一定的异质性;但是,从宏观角度来审视这一理论,其立论根基、批判主题以及价值导向均源于马克思主义哲学。马克思主义哲学无疑是生态学马克思主义的理论基础,为其提供了最为坚实的理论支撑。

其一,根据马克思的唯物主义自然观发展当代马克思主义自然观,由此形成生态学马克思主义的立论基础。厘清人与自然之间的关系一直是哲学家们关注的重点,也是研究、分析、化解人与自然矛盾的前提。黑格尔认为,自然是由内在辩证法推动而发展的、绝对精神外化的表现和产物;费尔巴哈批判了黑格尔的唯心主义思辨自然观,认为自然具有客观性、必然性、因果性以及规律性,坚持自然完全外在于人而存在。马克思批判并超越了黑格尔与费尔巴哈的自然观,形成并发展了马克思的唯物主义自然观,即实现了历史唯物主义自然观与辩证唯物主义自然观的统一。马克思的这一自然观摒弃了之前自然观的非实践性、非历史性等缺陷,还原了自然的客观性、先在性、历史性与实践性。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马克思指出自然界是人类生存的基础。随后,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他进一步指出“人创造环境,同样,环境也创造人”[1],明确了自然和人是紧密相连、休戚与共的。人与自然通过实践活动互相影响、相互改造,社会在自然界提供生产资料的基础上得以维持其存在并持续发展。基于此,马克思强调从实践的角度对人类社会史与自然史的关系进行理解,即“整个所谓世界历史不外是人通过人的劳动而诞生的过程,是自然界对人来说的生成过程”[2]310。

生态学马克思主义对马克思的唯物主义自然观进行了创造性吸收。对于如何理解并运用马克思的唯物主义自然观,学者詹姆斯·奥康纳和约翰·贝拉米·福斯特代表着各自派别生态学马克思主义者的观点:奥康纳虽然承认马克思主义哲学中存在自然思想并肯定其价值,但他认为,历史唯物主义在其理论建构中主要聚焦于剖析和研究人类系统,为自然系统保留的理论空间相当有限,因此,需要重新将自然维度与文化维度纳入历史唯物主义,应以关切自然为中心,重塑马克思的唯物主义自然观;福斯特则认为马克思的唯物主义就是自然唯物主义,所以,应当回到马克思的经典文本中,对马克思的唯物主义自然观进行更为深入的挖掘与分析,发展并完善当代马克思主义的自然观与社会观。尽管生态学马克思主义内部对马克思唯物主义自然观的看法并不统一,但正如有学者所言,生态学马克思主义“始终坚持自然观与历史观辩证统一的历史唯物主义生态共同体思想”[3],也就是说,马克思的唯物主义自然观始终是其理论基础。

其二,以马克思主义哲学为批判的武器对资本主义展开多维度批判,发展生态学马克思主义的理论主题。马克思主义哲学并非抽象演绎既有理论,而是基于现实社会状况、人类实践活动以及人类思维发展,经过凝练、抽象和总结而得出的科学。它精准把握了社会现实困境的根源,从而对资本主义制度展开了无情批判。生态学马克思主义延续了马克思主义哲学面向现实问题的传统,以生态批判为切入口,立足技术、社会文化等维度,揭示了资本主义社会产生生态危机的内在必然性,旨在对资本主义制度进行批判与超越。例如,学者们敏锐地捕捉到科技异化所引发的人与自然关系紧张的现象,深刻指出这一现象的资本主义制度根源,并积极找寻推动科技发展实现绿色转型的理论路径。他们指出,资本主义机器大工业是资本家剥削、牟利的工具,所以,人们应摒弃资本主义的科技使用方式,并从变革社会系统的角度出发,推动科技的“人道化”,从而消除资本主义制度下的科技异化现象。此外,生态学马克思主义尤其关注以消费主义加剧生态危机为代表的社会文化问题,学者们长期致力于探索超越消费主义的有效途径。威廉·莱斯、乔纳森·休斯等学者指出,在消费社会中,人们消费观的异化导致了严重的生态剥削,因此,应树立以劳动创造幸福为核心的价值观,从而摒弃资本主义“虚假的需要”并超越消费社会。奥康纳的资本主义双重危机理论、福斯特对资本主义财富观的批判、阿格尔的异化消费理论等,均对资本主义体制下的消费社会进行了深刻揭露与有力批判。除此之外,生态学马克思主义还进行了资本主义意识形态批判、生产模式批判、需求异化批判等多维度批判。学者们秉承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批判精神,从各个方面揭示并论证了资本主义的反生态性,在发展并丰富生态学马克思主义理论主题的同时,为后续建构生态社会主义理论体系奠定了理论基础。

其三,继承马克思主义哲学的价值旨归,人与自然和谐共处成为生态学马克思主义的价值归宿。早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马克思便初步描绘了共产主义社会人与人和解、人与自然和解的特质,“这种共产主义,作为完成了的自然主义=人道主义,而作为完成了的人道主义=自然主义,它是人和自然界之间、人和人之间的矛盾的真正解决”[2]297。可见,马克思用人道主义与自然主义的辩证统一回答了如何处理人与自然关系这一根本命题,明确了社会发展的总体追求。这一论述亦深刻体现了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总体价值追求。之后,马克思在《资本论》中解释了如何借人和自然进行物质交换的契机来实现二者的和谐共处:“社会化的人,联合起来的生产者,将合理地调节他们和自然之间的物质变换,把它置于他们的共同控制之下,而不让它作为一种盲目的力量来统治自己;靠消耗最小的力量,在最无愧于和最适合于他们的人类本性的条件下来进行这种物质变换。”[4]其中,三个“最”虽然强调人的主体地位,但这种主体地位是在“共同控制”的框架内得以实现的。这意味着,马克思所主张的人与自然的和谐共处不是一方对另一方的消灭,也不是人与自然融为一体,而是一种“求同存异”“和而不同”式共存,是人与自然在相互尊重、互相汲取之后的共荣、共进与共赢。至于如何实现人与自然和谐共处,马克思深刻地指出,需要变革资本主义制度,即只有扬弃资本主义私有制才能彻底解决社会的不公平与不正义,自然才能摆脱被统治的境遇,人才能真正占有人的本质,社会才能走向共产主义。生态学马克思主义在坚守马克思主义哲学核心价值取向的基础上,进一步强调生态革命在推动资本主义制度变革中占据了核心地位,将生态革命提升为实现可持续发展与社会正义最为关键的路径。学者们认为,生态革命与社会革命应当达成辩证统一,即以生态革命作为核心驱动力,循序渐进地推动社会各领域进行深层次变革,进而逐步迈向生态社会主义文明新阶段。

总的来说,生态学马克思主义摒弃了坚持人类统治的人类中心主义,超越了以生态为中心的生态自治主义或生态无政府主义,扬弃了仅限于改进资本主义社会政策的生态改良主义。它基本秉承马克思主义哲学的世界观与价值指向,对资本主义制度展开了多角度的生态批判,旨在促进人与自然的和解与共生。

(二)生态学马克思主义以法兰克福学派观点为理论先导

生态学马克思主义之所以对资本主义生态问题给予特别关注,并对此展开深刻反思与批判,其实很大程度上受到了法兰克福学派关注资本主义生态问题的启发。形成于1923年的法兰克福学派,其理论发端、成型、发展于国家垄断资本主义阶段,所处时代的境况与马克思恩格斯当年所处的自由竞争资本主义阶段截然不同。在这一时代变迁中,生态问题逐渐显现。起初,法兰克福学派的学者们观察到发展科技所带来的诸多负面效应以及消费主义所带来的社会异化现象,因此他们着重进行的是社会文化批判,试图以批判资本主义社会文化现象为手段,对马克思主义理论进行时代化的修正与补充,以期探究为何资本主义工业化未能引领人们迈向理想社会。正是在此过程中,以人与自然关系紧张为典型的生态问题逐步进入学者们的研究视野。

法兰克福学派第一代的代表人物马克斯·霍克海默与西奥多·阿多诺主张,“全部文明的合理性的核心就是对自然的统治”[5]。故而,在《启蒙辩证法》一书中,他们把人与自然作为主要分析对象,认为工具理性的运用出现偏差、资本主义的集权化统治、资本主义观念系统中观念与事实关系的异变等综合因素,导致了人们未能步入马克思所预言的理想社会,并且引发了严重的环境问题。随后,赫伯特·马尔库塞在继续进行资本主义技术理性、社会文化以及意识形态批判的同时,将目光进一步投向了资本主义生态问题,并进行了更为深入的探究。在其著作《单向度的人》与《反革命与造反》中,马尔库塞对技术理性以及资本主义所固有的贪婪本性展开了较为深入的批判。他指出资本主义的本质性缺陷催生了高生产与高消费,进而引发了环境问题。因此,当务之急在于变革资本主义对技术的运用方式,调整全社会发展技术的目的,从而缓解人与自然关系紧张的状况。

在霍克海默、马尔库塞等法兰克福学派成员的影响下,加拿大左翼学者莱斯将探寻资本主义生态危机的解决路径视为其投身马克思主义理论研究的动机与使命。他深刻地洞察到,资本主义生态危机并不是单纯的环境问题,而是资本主义社会政治、经济、文化、意识形态等多维度矛盾的集中体现,其本质在于反映了资本主义制度的内生性矛盾。因此,莱斯紧扣资本主义科技异化、消费异化、意识形态异化等关键问题,创新性地结合马克思主义理论,对资本主义进行了深入的生态批判。莱斯的后继者阿格尔,在莱斯资本主义生态批判理论的启发下,在《西方马克思主义概论》一书中系统地梳理了西方马克思主义的历史发展脉络,同时批判性吸收了法兰克福学派的部分观点,进而基于生态之维对资本主义科技异化等问题进行了深层次的剖析与审慎的评判。经研究,阿格尔提出了“生态学马克思主义”(Ecological Marxism)这一重要概念,并对其进行了体系化论证与系统性阐释。他指出,莱斯是生态学马克思主义的主要奠基人之一,是“主张表达得最清楚、最系统的生态左翼人士之一”[6]475。自此,生态学马克思主义正式形成,并逐渐发展为极具影响力的西方马克思主义主要流派之一。

综上所述,法兰克福学派的成员们凭借其敏锐的洞察力,率先关注资本主义生态问题的初现,进而对资本主义制度所引发的人与自然之间的矛盾进行了较为深入的探讨。不过,该学派的主要研究焦点始终集中在文化、技术以及与发展理性相关的议题上,生态问题并未成为该学派的核心研究主题。尽管如此,受益于法兰克福学派的理论启迪,生态学马克思主义形成,并对资本主义生态问题展开了深入研究,为全球性的生态问题提供了大量马克思主义视阈下的理论资源。

二、生态学马克思主义的历史演进

生态学马克思主义以马克思主义哲学为理论基础,在法兰克福学派对现代资本主义社会展开深刻批判的过程中逐渐发展。虽然生态学马克思主义学者们认为他们较为自觉地运用了马克思主义立场、观点与方法进行资本主义生态批判,但他们所理解和运用的马克思主义自然哲学思想,实则融入了学者个人对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独特理解、补充和重构。所以,生态学马克思主义这一流派的理论边界并不是“高度组织化”且“严密体系化”的,其内部结构因不同学者具体理论的多样而呈现“巨大张力和紧张状态”[7]63。因此,对生态学马克思主义历史演进的研究不能局限于个别学者的具体论述,也不能纠结于学者们部分思想的不一致,应从多样性中抽象、提炼、总结他们理论内涵的统一性,梳理其主干逻辑。综合生态学马克思主义当前的发展态势,其发展历程可归纳为以下三个主要阶段。

(一)生态理论与马克思主义深度融合时期

这一时期的代表人物是莱斯、阿格尔、安德列·高兹等。他们致力于以生态危机理论替代传统的经济危机理论,以生态批判这一全新的研究视角,同时紧密结合马克思主义哲学,对资本主义社会的各个方面进行深刻的剖析与批判。比如,莱斯的三部著作《自然的控制》《满足的限度》与《科技的掌控》在坚持生态危机是资本主义新的主要危机的基础上,依次对资本主义基本意识形态中的“控制自然”观念、“虚假需求”观念以及“科技偶像”观念进行了批判。阿格尔和高兹等人则侧重于批判资本主义技术,认为需要用小规模、分散化的技术彻底改造资本主义的技术使用模式。总体而言,这一时期学者们的研究工作正如阿格尔所述,“这里所关心的是把马克思主义的变革与生态危机理论结合起来”[6]506。在理论探索的过程中,大多数学者都认为,造成生态危机的根本原因在于反生态的资本主义制度,因此他们基于对资本主义的多维度批判,明确而坚决地表达了以社会主义制度取代资本主义制度的强烈愿望。

(二)生态社会主义理论建构时期

生态社会主义的概念并非生态学马克思主义的原创,在生态社会主义理论形成之前,欧洲大陆便有学者提出了完全以生态中心理论为基础的改良型生态社会主义。在此语境下,生态社会主义更多地是一种政治追求。20世纪90年代前后,生态学马克思主义者们在批判资本主义制度局限性、探索资本主义制度改革路径的基础上,提出了一种以马克思主义哲学为理论基础的生态社会主义的理论构想,并在理论维度论证了建设生态社会主义社会的必要性与可行性。学者们提出了较为具体的生态社会主义理想蓝图:生态社会主义需要秉持生态理性,形成新的生产方式,并配合生产方式的变革发展符合生态理性的技术,同时发展多元活动以丰富人们的文化需要。具体来讲,在生态社会主义社会中,生产资料应当为公共所有,社会生产应重“质”轻“量”,在追求生产正义的同时按需生产。不过,对于如何迈向生态社会主义社会,学者们并未达成共识。例如,奥康纳主张以生产资料社会化为手段,逐步走向改良型的生态社会主义社会,而乔尔·克沃尔则主张全体劳动者自由联合起来,在必要时刻采用暴力手段,彻底变革资本主义所有制。尽管学者们在变革的具体路径上存在分歧,但他们普遍认为,面对当前的生态危机和社会不平等问题,必须寻求一种生态社会主义式的、既可持续又公平的社会发展模式。总之,这一时期的生态学马克思主义者在继续批判资本主义制度反生态性的同时,也在对传统的社会主义构想进行深刻反思。他们致力于用绿色理论补充马克思主义理论,通过对社会主义理论内涵的有益拓展,坚决捍卫社会主义的价值目标。

(三)回归马克思生态哲学并多元化发展时期

20世纪90年代末,保罗·伯克特和福斯特等生态学马克思主义者重新回到马克思的经典著作中挖掘马克思的生态思想,致力于以系统梳理、深入分析来还原马克思的生态理论,从而进一步建构和完善了生态学马克思主义的理论体系。不同于前两个阶段的学者主张以生态理论扩充马克思主义理论,这一阶段的学者们格外注重挖掘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以及其劳动价值论中所蕴含的生态思想。经研究,学者们逐渐倾向于认为马克思的理论体系中本来便蕴含着丰富而系统的生态理论。例如,伯克特指出,历史唯物主义在分析资本主义社会时,已经将对自然问题的探讨有机融入其中,并形成了深入而全面的资本主义批判理论。也就是说,马克思的生态思想在过去生态学马克思主义研究中的地位实际上被低估了。福斯特对伯克特的这一观点深表认同,受其影响,坚持为马克思新陈代谢理论中所蕴含的生态价值进行辩护与正名。同时,福斯特以新陈代谢理论为基础,探索并发展了物质变换裂缝理论,以期为全球性生态危机探索理论出路。除此之外,一众生态学马克思主义者亦从生态视角出发,以生态问题为核心关切,对各种复杂的社会问题进行了密切关注与较为系统的考察。他们的研究涵盖科技异化、能源问题、粮食危机等一系列重大的全球性社会问题。在这些生态学马克思主义者中,尤值一提的是学者莱斯,他始终秉承马克思主义批判精神,结合资本主义社会的发展状况不断更新自己的资本主义生态批判理论。时至今日,他仍时时关注国际社会冲突和生态热点问题,针对全球气候治理、世界碳交易市场建构以及核污染处理等问题,进行深入的评述与研究,在资本主义生态批判领域作出了独创性的理论贡献。

如前所述,生态学马克思主义呈现出清晰的发展脉络。这一理论从拓展马克思主义的生态之维入手,在对资本主义的生态批判中孕育生态社会主义的理论构想,并通过重新阐释和挖掘马克思的生态思想,不断完善并丰富生态学马克思主义的理论体系。在此过程中,学者们始终秉承批判精神,围绕生态问题展开研究,与时俱进地发展当代马克思主义,同时对资本主义制度进行深入批判。这一理论流派的发展过程不仅充分展现了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理论厚度与深度,同时也彰显了生态学马克思主义在全球生态危机背景下具有的独特理论价值与时代意义。

三、生态学马克思主义的理论限度

“任何一种解读马克思主义的路径都具有自身的合法性”[8],生态学马克思主义为分析和应对资本主义生态危机作出了一定的理论贡献。然而,我们亦须清醒认识到,生态学马克思主义的理论框架并不严密,该流派理论体系中的共性问题不容忽视。因此,探讨生态学马克思主义的理论限度十分必要。科学、理性地分析生态学马克思主义的理论缺陷,有助于我们更为全面地认识这一理论,并从学者们的研究中获得启示,避免在马克思主义理论研究中出现类似的问题。这种反思与审视,也将有助于我们探索更加科学的社会变革路径,以应对当前日益严峻的生态挑战。

(一)对马克思主义的抽象人道主义解释理想化了资本主义变革路径

1923年,卢卡奇结合马克斯·韦伯的合理化思想解读马克思《资本论》中的商品拜物教理论。其研究成果集中体现在《历史与阶级意识》一书中,其中特别强调物化批判的重要性。学界普遍将这一年看作“西方马克思主义的人道主义化的开端”[9]2。1932年,马克思的《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首次被公之于众。这部作品展现了青年马克思曾对异化劳动进行过激烈的批判,同时展现了费尔巴哈抽象人本主义批判对青年马克思产生了深远的影响。随后,在以法兰克福学派学者为代表的西方马克思主义者的推动下,人道主义的马克思主义成为当时西方马克思主义的主流思潮,生态学马克思主义便是在这一背景下崭露头角并逐渐形成体系的。因此,回溯生态学马克思主义的产生背景便会理解,尽管生态学马克思主义着力坚持“对历史唯物主义基本立场、观点和方法的继承和发展”的基本原则,但实际上学者们在较大程度上受到了卢卡奇以及马克思早期思想的影响,形成的生态学马克思主义理论体系具有较强的内部逻辑张力[7]185。一方面,学者们继承了马克思的人道主义精神,高度重视历史进程中人的主体性地位,自觉地“将马克思主义作为批判社会阶级对立、追求人类解放等革命实践的理论指南”[9]。另一方面,学者们虽然认识到物质条件对人的制约,但由于过度重视人的主观因素的作用,因而在分析资本主义生态问题、寻求生态社会主义社会的构建方案时,不自觉地更倾向于以精神变革推动社会变革。这种对马克思主义进行抽象人道主义解释的倾向,使得生态学马克思主义理论建构缺陷明显。

具体来说,相当一部分生态学马克思主义者致力于明确人们应当树立何种生产观、消费观、需求观、科技观、劳动观,希望以意识形态变革颠覆资本主义制度,从而恢复人的主体性和自由。这些学者普遍认为,在研究资本主义政治经济层面所存在问题的同时,更应重点关注资本主义文化和价值观对人与自然关系所产生的负面影响。因此,这些学者以广义的人类中心主义为基石,着重从审美和道德的角度重新审视人与自然的关系,意在突显社会历史进程中人的主体性地位。结合马克思主义的发展脉络去理解便会发现,生态学马克思主义的上述研究,不仅是对人类可持续发展路径的积极探索,同时也是对20世纪后期马克思主义阵营内部出现的经济决定论和技术决定论所作的有力回应。不过,必须承认的是,生态学马克思主义者往往过于强调意识形态变革的重要性,并将其视为实施革命实践的先决条件。这一主张在一定程度上表明生态学马克思主义存在对马克思主义进行抽象人道主义解读的倾向。例如,相较于直接进行彻底的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改革,生态学马克思主义奠基人莱斯更倾向于将意识形态变革置于社会变革的首要位置,认为只有以意识形态变革为基础,才能促进科技进步,并最终促成资本主义制度改革。与此类似,阿格尔虽然针对资本主义的官僚制度和分工制度展开了批判,但他强调人们“如果没有形成新的意识形态”,就不能思考如何“超越资本主义社会经济制度”,因此必须“以这种意识形态为基础才能对现存资本主义制度作全面的批判”[6]512。再如,尽管安德列·高兹在分析资本主义现实问题时主要采用了政治经济学分析方法,但他仍然提倡人们应当积极发挥主观能动性,以“生态理性”替代资本主义所提倡的“经济理性”。

由此可见,生态学马克思主义更多立足于以批判资产阶级虚假的客观性来揭露资本主义的反生态本质。学者们认为,在资本主义意识形态的控制下,人们若要推动变革,必须深刻认识到资本主义的剥削不仅体现在物质层面,更体现于资产阶级在观念层面对人的思想进行的操控。无论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还是人与商品、科技、自然之间的关系,都被资本主义意识形态所误导并扭曲了,即人们时刻受到资本主义所创造的虚假客观性的迷惑。因此,应当特别针对资本主义虚假的客观性进行激烈批判,并通过科学的意识形态引导人们重新认识这些关系,从而认识真实的客观存在。从这个角度来看,生态学马克思主义对资本主义意识形态进行批判并强调人们应在主观上转变观念的主张具有一定的启示和警示意义。它提醒人们警惕资产阶级的意识形态控制手段,并帮助人们明确了在实现可持续发展的过程中,个人所应承担的观念变革层面的责任和使命。但是,这种批判方式的局限性也较为明显,它过于看重人的主观因素,具有观念论的倾向性,容易使人们忽视实际政治行动和社会变革的重要性,而单纯从精神层面去理解人们所遭遇的资本主义问题。

实际上,对于资本主义所引发的生态危机,应当从意识和物质两个维度进行理解。在认识到人类的意识对于社会物质环境产生重要影响的同时,也要认识到社会物质条件和生产方式等客观因素,对于人类意识这一主观因素,亦具有极为关键的塑造作用。有学者曾明确指出西方马克思主义所存在的问题,即西方马克思主义并未认识到“如何才能真正实现历史发展进程中的主观因素和客观因素的有机结合”,同时也不清楚“如何把对资本主义制度和生产方式的经济批判、文化意识形态批判和政治批判有机结合起来”[10]。实际上,生态学马克思主义也存在这一问题。这提醒我们,只有坚定历史唯物主义立场,才能正确运用马克思的观点与方法分析资本主义生态问题,避免对马克思主义进行抽象人道主义理解,从而探索出一条真正能够实现人类可持续发展的科学道路。

(二)过于强调生态危机而忽视了资本主义的其他关键问题

170多年前,马克思恩格斯在《共产党宣言》中揭示了人类社会发展的客观规律,明确指出资本主义必然灭亡,共产主义必然胜利。有学者认为马克思恩格斯“并不是最早批判资本主义的人,但是,他们的批判是最彻底的,也是最有历史穿透力的,历久弥新”[11],这缘于他们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内在矛盾及其潜在危机的深刻分析。在马克思恩格斯看来,资本主义生产资料私有制与社会化生产之间存在根本性矛盾,即生产资料的私人占有必然导致财富和资源的极端不平等分配,从而使得广大工人阶级深陷于贫困与剥削的困境之中。鉴于这种矛盾是资本主义所固有的、无法克服的,马克思恩格斯指出,只有通过无产阶级革命推翻资本主义制度、确立生产资料公有制,方可化解这一根本矛盾,进而推动人类社会实现可持续发展。在对马克思主义理论进行细致考察后,生态学马克思主义者深刻认识到该理论体系中蕴含着丰富的理论资源,而且这些理论资源具备在生态批判领域中发挥重要作用的潜力。然而,马克思恩格斯对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以及资本主义主要矛盾的深刻剖析与批判,在生态学马克思主义者的研究视野中并未获得足够重视。学者们更为重视马克思的生态思想,并在系统开展专题研究的基础上,以生态批判为出发点,对马克思的文化理念、科技观点以及意识形态理论等方面进行了较为全面的剖析和探讨。正是由于这种情况,生态学马克思主义在探讨现代资本主义生态问题时,往往倾向于摆脱传统的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分析框架。而这种倾向又间接地影响学者们形成了一个错误共识,即将生态危机视为当代资本主义社会的主要矛盾。这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生态学马克思主义者在思维方式上存在二分法的局限性,未能全面而准确地把握现实状况。

具体来说,一众生态学马克思主义者主张,社会矛盾已经从生产领域逐渐转移到了消费领域,从而造成人类内部不断增加的消费需求与人类外部不断减少的自然资源之间的矛盾日益加剧。因此,当前社会最为严峻且最为紧迫的挑战不再是经济危机,而是消费异化所催生的生态危机。基于这一主张,学者们指出人们应将应对生态危机当作第一要务,以批判异化消费为核心的资本主义生态批判理论代替劳动异化批判,即以发展非价值形式理论来替换劳动价值论。具体来讲,应从资本主义意识形态批判、资本主义需求批判以及资本主义技术批判三方面同时入手,对资本主义制度展开多维度的生态批判。因为只有这种综合性的生态批判,方可帮助人们深刻认识资本主义制度必然导致生态危机的客观事实,从而推动人们积极寻找化解生态危机的有效途径。福斯特、戴维·佩珀等生态学马克思主义者在研究资本主义社会问题时,虽然并不认为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批判已然过时,但他们亦认为,资本主义世界的主要矛盾已经由经济危机转变为生态危机。这种认为生态危机是资本主义社会主要矛盾的观点反映了生态学马克思主义者大多偏向于二元对立的思考方式。他们未能充分认识到,生态危机与资本主义社会其他危机之间存在紧密的内在联系,反而倾向于将生态危机与经济危机等其他资本主义危机视为相互独立的现象,从而弱化了马克思主义对于资本主义系统内在矛盾辩证统一性的深刻洞察。

诚然,生态学马克思主义因其对生态危机问题的深切关注而展现出了独特的理论特质,其对资本主义生态的深刻批判更是构成了其理论上的显著优势。学者们通过集中进行生态批判,有效地强化了对资本主义制度的批判力度,并显著提升了人们的生态意识。通过揭示并批判资本主义制度导致的生态危机,人们得以重新审视资本主义制度下人与自然之间的复杂关系,从而深刻认识到资本主义的反生态本质。然而,必须明确的是,生态学马克思主义对生态危机的过度聚焦,导致资本主义制度下的其他关键议题并未得到学者们足够关注和充分回应。学者们仅从生态批判的角度出发,便较为轻率地得出了以生态变革为突破口便能促进社会全面变革的结论。可见,由于生态学马克思主义缺乏对资本主义社会矛盾的总体性考察与反思,学者们所提出的生态变革路径在全面性和可操作性方面存在一定局限。因此,在认识到生态变革所蕴含的重大意义之际,我们必须紧密结合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等相关理论,更加全面地审视资本主义制度下的各种矛盾和问题,以期找到更为全面、切实可行的社会变革方案。

(三)生态社会主义社会的构建方案带有一定的乌托邦色彩

在深入剖析资本主义生态问题的过程中,生态学马克思主义积极探求生态危机的解决方案,并据此提出了生态社会主义社会这一未来构想。学者们致力于发掘通往这一理想社会的理论路径,力求逐步推动人类与自然实现和谐共生。然而,在构建生态社会主义社会的理论方案上,生态学马克思主义者观点各异,这表明生态学马克思主义理论内部在关键问题上尚未形成共识。最为典型的是,学者们对于驱动资本主义变革的核心动力缺乏深刻的认识,因而往往倾向于寻求各种边缘力量来推动变革。这种研究思路使得学者们难以提出切实可行的社会变革方案。因此,尽管生态学马克思主义的生态批判具有一定的启示意义,因其偏重于批判而不擅长建构的特点,在实践中难以真正推动资本主义社会实现变革。其生态社会主义社会建构方案更多表现为一种乌托邦式的想象,即寄希望于通过构建一个理想社会愿景,来激发公众的环保意识,并以此推动生态保护和可持续发展进程。但这种理论想象在现实生活中缺乏可行性,难以真正解决资本主义社会的根本矛盾。这一局限性决定了生态学马克思主义理论价值的限度。

具体来说,尽管生态学马克思主义基于资产阶级的反生态性,明确指出革命的发起者应当来自无产阶级,但学者们仍然寄望于包括资产阶级在内的全体民众自发地认识到生态危机的紧迫性,并且自主地扩大社会民主团体的规模以促进生态改革,从而推动社会进行总体性变革。显然,这种期望带有空想性质。在笔者看来,将革命力量扩大到全体民众可被视为一个理想化的目标,而部分生态学马克思主义者一直强调的意识形态变革以及文化变革等也应该成为资本主义社会总体变革的重要方面。但是,考虑到资产阶级的软弱性与妥协性,无产阶级绝不能放弃革命的领导权,更不能寄希望于以意识形态变革或文化变革来推动社会总体变革。质言之,生态学马克思主义虽然在揭示资本主义的反生态性方面贡献显著,但在规划革命道路时,对意识形态、科技、文化等领域持的预期过于乐观,对社会革命力量以及革命方式的认识不足,从而难以真正有效地推动对资本主义制度的根本性变革。

其实,生态学马克思主义者的变革理论详细而丰富,其中涉及在精神YcRBT1dRUZ/a8w/f/4JH+g==追求层面倡导意识形态变革与文化变革,在政治实践层面提倡落实风险管控、分散权力关系,在社会运动层面鼓励进行激进的生态环保运动,乃至于具体到欠发达国家和地区应该采用何种可再生能源并怎样获取经济与技术支持等各个方面。我们应当认可学者们在规划理想社会道路方面进行的深入而具体的探索。然而,由于资本主义剥削方式的多样性及其统治手段日益隐蔽化,生态学马克思主义的观点往往过于理论化与理想化,未能精准把握社会革命的阶级基础在于人民群众。这一缺陷导致生态学马克思主义在构建理想社会理论体系时,缺乏鲜明的阶级立场和明确的变革主体,从而使得学者们的观点呈现出分散化的状态,无法达成共识。因此,在明确且远大的生态社会主义社会目标的引领下,生态学马克思主义所提出的发展路径显得模糊不清。学者们的主张要么脱离了当代社会的现实情况,要么难以在较大范围得到足够的支持与认可,要么在实际操作中影响力有限。正如有学者在评价生态学马克思主义时指出,这一理论“所主张的生态革命与所构建的生态学社会主义在实践上只是一种乌托邦式的价值设计,缺乏现实的可操作性”[7]186。而带有乌托邦色彩的理想社会建构方案,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生态学马克思主义的理论说服力,也使得人们对生态学马克思主义所倡导的生态社会主义社会能否真正实现产生了疑虑。

结语

自20世纪70年代兴起以来,生态学马克思主义作为一种独特的理论,为全球民众认识资本主义制度下的生态问题提供了重要启示。然而,这一理论仍存在固有的不足和局限性,导致其在应对现实生态挑战时,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陷入发展困境。因此,在研究生态学马克思主义理论时,一方面应秉持开放、包容的态度,充分肯定其理论价值,另一方面也要清醒地认识其理论限度。只有这样,方能汲取生态学马克思主义理论演进过程中的经验与教训,以深入且全面的视角审视全球范围内日益加剧的生态问题,从而为新时代推进中国生态文明建设提供宝贵的理论借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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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张晓妍】

作者简介:李哲(1996—),女,南京人,南京航空航天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助理教授,研究方向:生态学马克思主义、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