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丰特努瓦之战

2024-10-15 00:00:00王晋新
古代文明 2024年4期

关键词:丰特努瓦;罗泰尔;日耳曼路易;秃头查理

DOI: 10.16758/j.cnki.1004-9371.2024.04.004

自加洛林王朝初创以降,战争便成为法兰克社会历史演进的基本内容。从一定意义而言,一部加洛林王朝史就是一部军事战争史。840年,虔诚者路易(Louis the Pious,814—840年在位)驾崩,整个帝国陷入内战。战事愈演愈烈,及至841年6月25日,以罗泰尔(Lothair,795—855)与阿基坦丕平二世(Pepin II of Aquitaine,823—864)为一方、以日耳曼路易(Louis the German,806—876)和秃头查理(CharlestheBald,823—877)为另一方的两大军事集团,1在今法国奥塞尔(Auxerrois)附近丰特努瓦(Fontenoy)展开大规模会战,史称“丰特努瓦之战”。9世纪法兰克文人对其多有论及,时至今日,西方学人但凡谈及加洛林王朝内战几乎无一不提及此役,对其特征、规模和后果多有论述,且观点不一,时有论争。然中国学界对此役知之甚少,甚至在讲授西方中古史专业课程以及相关学术著述中也鲜有人予以关注。

笔者欲以存世各种史料为主要依据,对此次战役爆发缘起、作战样态、交战过程和伤亡人数以及直接、间接后果等问题逐一加以辨析。其意图一是从事件史层面,尽量展现此役的真实状况;二是将其置于当时社会总体框架之中,从战争这一特定维度和层面来探究加洛林社会变革的基本态势。

一、战役的规格与对垒的阵营

参与丰特努瓦战役有意大利王罗泰尔、巴伐利亚王日耳曼路易和阿基坦王秃头查理以及丕平二世等4位君王。笔者将其称为一种“三国四方”的态势。他们又构成罗泰尔—丕平二世为一方,日耳曼路易—秃头查理为另一方的两大敌对阵营。此役除规模大、烈度高等鲜明特征之外,其本质属性更令人关注,即这是一次加洛林家族第五代诸位君王因权势传承与疆土分割矛盾而展开的大规模会战,可谓加洛林历史上一场最高规格的“巅峰对决”。

诸位皇家后嗣对权势、疆土的争夺,固然是导致此役爆发的根本缘由。然而为何会形成“三国四方”的态势?为何会形成相互对峙的两大阵营?为何未能以非暴力方式来化解彼此矛盾,而是最终选择战争这一极端暴力方式作为解决之道呢?对于这些疑惑,若仅以前述这种“根本缘由”来予以解释,则有些过于笼统,有欠充分、具体。笔者以为当从帝国制度传统和虔诚者路易生前的权力安排,从4位君王对其权益的基本诉求等诸种层面来一一加以辨析,方可觅得较为切实的答案。

(一)虔诚者路易生前的安排

登基不久,虔诚者路易便对帝国未来的相关事宜做出安排。817年7月,他颁布《帝国御秩》(Ordinatio imperii),其主要内容为:“皇帝陛下为长子罗泰尔加冕,并允许其与自己共享皇帝尊号。其他几位皇子也被加冕为王,一位(次子丕平)为阿基坦王,另一位(三子日耳曼路易)为巴伐利亚王。”1从中可以看出,在奉行“诸子析分”传统之外,其新特征是,将罗泰尔确立为co-emperor,其内涵为:共治皇帝、储君、摄政和其他诸位王子的监护人。当其原配皇后辞世后,路易于819年再婚,将朱迪丝(Judith,797—843)立为新后。823年6月13日,这位新皇后诞下秃头查理。随着时日推移,如何依循惯例对这位小皇子的未来作出安排,便成为令虔诚者路易乃至整个宫廷颇为头疼之事。2据各类史料记载,为了确保这位幼子获得足够权益,虔诚者路易曾先后5次对此前安排进行修改。这必然涉及对3位年长皇子业已拥有或潜在权益的调整、改动。第一次修改在829年,他将阿拉曼(Alamannia)、里提亚(Rhaetia)和勃艮第(Burgundy)的一部分土地赐给时年仅6岁的查理。3第二次在831年2月,他将其帝国在丕平、路易和查理3位皇子之间进行了一次新的划分。第三次在837年8月,秃头查理被封授纽斯特里亚地区(Neustria)一部分,使其领有的封土大为扩展。4第四次在838年8月,他又将佩剑和王冠以及位于塞纳河(Seine)和卢瓦尔河(Loire)之间的部分国土一并赐给了年满15岁的查理。同年秋冬之交,阿基坦丕平病亡,身后遗有二子,且其长子丕平二世与秃头查理同庚。但虔诚者路易却决然地将丕平二世排除在继承者行列之外,并将阿基坦收回。在朱迪丝及一批宫廷重臣策划下,老皇帝重新起用罗泰尔。5第五次修改发生在839年6月,虔诚者路易决定将帝国全部疆土(除巴伐利亚之外)在皇长子和皇幼子二人之间进行分配,条件是罗泰尔必须效忠皇帝并承担扶持秃头查理的职责。6对此,罗泰尔自然是欣然应允,而阿基坦丕平二世和日耳曼路易则肯定是竭力反对。是年秋,虔诚者路易御驾亲征阿基坦,令该地贵族权贵向其新王查理宣誓效忠。后又率军进入日耳曼地区,欲迫使日耳曼路易就范。不料,崩于途中。

若依照虔诚者路易的临终安排,840年加洛林的政治对抗阵营当以罗泰尔—查理为一方,日耳曼路易—丕平二世为另一方才合乎逻辑。可实际状况却非如此,其缘故究竟为何?

(二)诸皇嗣的不同诉求

795年出生的皇长子罗泰尔很早便被立为共治皇帝,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颇受其父器重,多次承负军事、外交重任。823年,秃头查理出生时,罗泰尔甚至被委以“教父”重任。1同年,又被罗马教廷加冕为国王和皇帝。2至830年,他业已承负共治皇帝名号13载,早已急不可耐欲将这一名位坐实。为遏制后党势力膨胀,他参与了由阿基坦丕平首倡的反叛。失败后,被其父褫夺共治权位。833年,他联合两位皇弟罢黜父皇,一度得手,却仍旧归于失败,被其父皇严令不得染指王朝事务,龟缩于意大利一地。可谓度日如年,十分艰难。然而在838—839年之交,虔诚者路易突然改变部署,令罗泰尔重见光明。而其父皇驾崩,更令罗泰尔最终得以“一飞冲天”!20载苦苦的等待,5年来近乎绝望的境地,都使他不会放过这一绝地逢生的机遇。当时加洛林大多数贵族都拥戴罗泰尔,只是此刻这位皇长子的愿望并不是与其幼弟共享天下,而是竭尽全力恢复817年规划,攫取天下独尊的至高无上权位。

810年出生的日耳曼路易,817年被敕封为巴伐利亚王。825年,赴藩就国。他并未积极参与830年叛乱。3故而其父皇重掌大权之后论功行赏时,对其褒奖有加。在其父皇第二次疆土安排中,日耳曼路易获得了大片疆土,其中除了巴伐利亚以外,还包括图林根(Thuringia)、萨克森(Saxony)、奥斯特拉西亚(Austrasia)、弗里西亚(Frisia)和纽斯特里亚地区北部等地。4随着时日推移,这位君王的抱负也在不断增长和清晰,即要创建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扩大了的王国”,即东法兰克王国。他奉行的原则有二:一是在使自己不仅是巴伐利亚国王,而且是东法兰克国王的这一主张获得认可的前提下,保持对其父皇的效忠;二是坚决抵制其长兄独霸帝国的企图。833年,当其父皇欲给秃头查理创建新的王国时,他与其两位皇兄,联袂举兵,进行反抗。而在发现罗泰尔野心急剧膨胀,他又与丕平联手予以抵制,支持其父皇再度复位,并成功地赢得了虔诚者路易的极大信任。有学者认为在838年之前数年间,这对父子一直保持友好的状态。5特别是837年加封查理土地时,他是唯一在场支持其父皇的皇子。6提甘(Thegan,生卒年不详)曾称赞这位小路易是其父皇最中意、最宠爱的儿子和坚定忠诚的捍卫者。7然而在838—839年间,其父皇立场突变,决意由罗泰尔和查理二人分领帝国。日耳曼路易感到自己多年效忠未得回报,反遭挤压,遂决心与其父皇抗争到底,坚持自己对巴伐利亚以外的疆土要求。

840年刚满17岁的秃头查理是诸位皇子中最为年轻者。829年以降,他陆续得到大片封土。特别是839年,由其父皇、母后亲自护佑,在阿基坦加冕为王,并得到部分主教、伯爵等僧俗贵族的效忠。同时还拥有未来与其长兄共分天下的美好前程。可其父皇驾崩之后,查理处境迅即恶化,一方面是丕平二世不断掀起暴乱;另一方面就是其同父异母的长兄罗泰尔背弃承诺,断然不复承认与其平分天下的方案,不仅大兵压境,威逼查理接受仅仅领有10个伯爵领封地的条款,8并且还与丕平二世相勾连,欲废除查理的阿基坦王位,从而使查理陷入两面受敌之困局。尼特哈德(Nithard,?—844)对当时查理的艰难处境有详尽描述,同时也对其所做出的誓死抗争、绝不臣服的选择过程予以十分详尽的展示。

阿基坦国王丕平一世辞世后,虔诚者路3n+sB/uWMkPd163Pp7fmTw==易以“阿基坦人性情多变,身上还有各种根深蒂固的劣根性”为由,9拒绝其子丕平二世继承王位。这位皇孙竖起反抗大旗,坚定地与其祖父、叔父进行抗争,以捍卫自己权益。当其皇祖父驾崩后,他自立为王的意志更趋坚定。致使这一状况出现的原因十分复杂微妙,如其麾下聚集了相当数量的阿基坦贵族,具备了足以同秃头查理相抗衡的实力。还有一点也相当明确,即他与罗泰尔之间似乎达成了某种默契,甚至是结成同盟。他在840年7月29日所颁发令状上标注的纪年日期就是“罗泰尔统治帝国之元年和丕平第二年”。1其中之双重含义,值得细加品味。这既表明,在对待新皇罗泰尔的态度上,他秉持完全拥戴立场;同时,又鲜明昭示出其自身对阿基坦国王权位的诉求。而罗泰尔在与秃头查理谈判中,明确要求对方“在尚未向其禀告之前,不得随意处置他们的侄儿丕平”。2这表明丕平二世决心孤注一掷,坚定地以拥戴这位新帝的方式,达到自己获取阿基坦之王的目的。

这些概略分析,虽从一个较为纵深的角度,勾勒展现了“三国四方”“两大阵营”形成的基本缘由和态势。然笔者认为,这些分析距充分揭示各方之间就必然爆发一次刀兵相向、血腥大战的缘由尚有一定距离,因为历史上“加洛林家族内部所有潜在的争端最终都是凭借谈判和妥协的方式加以解决的”。

二、战前的博弈与各方的抉择

从一定意义上讲,战争并非是上述君王的初衷和唯一选项。从时间上计算,虔诚者路易驾崩与丰特努瓦战役爆发之间相隔了整整一年的时光。在此期间,“三国四方”之间一直保持各种接触与互动,其中既有谈判、协商,也有一定规模的武力冲突,并几度濒临决战之边缘,又瞬间转危为安,从而构成一种波谲云诡的博弈形势。而在这种令人眼花缭乱的博弈中,各方基于自身最根本权益的现实考量隐现其间。一时间,各方使臣穿梭往返,不绝于路;彼此唇枪舌剑,折冲樽俎,纵横捭阖;有的时候甚至达成了一些暂时休战或试图避免战争的协议,然历史上那种“凭借谈判和妥协的方式加以解决的”结局却并未再现。究其缘故,表面上是因谈判各方均认为对方诚意不足,实际上则是由各方基本立场相差太大与基本诉求分歧过于悬殊使然。《圣伯丁年代记》(The Annals of St-Bertin)就曾认定:“虽然罗泰尔也曾向其弟兄们提出过一些和谈呼吁和停战条款,然皆为权宜之计。”4其实若从罗泰尔立场来看,其两弟兄提出的各类方案也未尝不是如此。

为便于叙事,笔者以时间为序,以罗泰尔的动向为基本线索,对当时时局转变之脉络进行梳理,因为在各种矛盾中,他都占据着主要一方的位置。

从时间上划分,以841年4月为界,加洛林时局整体态势可分作两个阶段。在前一个阶段,罗泰尔占据绝对上风。当闻悉其父皇驾崩后,

罗泰尔便迅疾遣派众多使臣奔赴各地,尤其是迅速地前往法兰西亚地区……宣称罗泰尔即将君临这个早已封授与其的帝国。并允诺要将其父皇所赐福祉再次赐给所有臣民,而且还要更多、更广。严令那些尚未对其宣誓效忠的人们必须要向他本人宣誓……凡不肯臣服之人,必将被处以殛刑。当时,出自于贪婪与恐惧,各地人们都纷纷投奔于罗泰尔……为如此美好前景和强大实力所鼓舞,罗泰尔的内心也愈发大胆豪壮,开始就如何能够以最佳的方式夺取整个帝国进行谋划。5

他先是采用以制服日耳曼路易为主、以安抚秃头查理为辅的方略。840年6月,罗泰尔不费刀兵便获小胜,占据沃姆斯(Worms),遂渡过莱茵河(Rhine),向法兰克福(Frankfurt)挺进。日耳曼路易则率军向其迎头赶来。8月左右,双方在美因茨(Mainz)附近相遇;彼此摆开阵势,一场大战似乎即将爆发。然就在这关键时刻,罗泰尔没有下令开战,而是鉴于对方决死顽抗的态度,做出暂缓决战的决定。据尼特哈德所言,其真实意图是转身向西,意图在降服年少的秃头查理之后,再与日耳曼路易这块硬骨头对决。6

西进途中,罗泰尔一方面虚与委蛇、应付秃头查理的使臣,另一方面以各种威逼、诱惑手段赢得大批臣子的臣服。11月,双方兵马齐聚奥尔良(Orléans)城下,彼此距离仅为6英里。然在此刻,罗泰尔与对方展开决战的决心又一次发生摇摆,企图在不战前提下,就能赢得主动权并迫使查理降服。并希望自己人马将会与日俱增,愈发强壮,从而轻松地压垮查理。为此,他提出一份暂时休战条款:将10个伯爵领分给秃头查理,而条件是查理必须在此地等待,直到下一年5月8日双方在阿蒂尼(Attigny)会晤为止。鉴于自身实力有限,难以确保获胜,秃头查理被迫接受了这一条款。1

在接下来的那个冬季,罗泰尔故伎重演,运用各种计谋手段,大肆收买查理麾下众臣,意图瓦解其阵营。可查理也充分利用这一时机,稳住阵脚,聚集力量,力图改善不利局面,并为下一次与罗泰尔谈判积聚实力。与此同时,日耳曼路易业已稳固地将莱茵河以东地区纳入自己统治之下,并且还占据了莱茵河西岸部分城镇,在此构筑堡寨。

及至841年复活节前后,形势发生转变。其一是罗泰尔调集重兵再度向日耳曼路易发动进攻,迫其退回到巴伐利亚。但罗泰尔却没有乘胜追击,而是令麾下重臣美因茨主教奥特加(Otgar,生卒年不详)、梅斯(Metz)伯爵阿达尔波特(Adalbert,生卒年不详)二人率部分兵马驻守东部,监视路易。自己则率主力西进,欲同查理进行最后会面。2事实证明,此乃一错误决策,错失彻底击垮路易之良机。其二,经一冬休养和力量蓄积,查理的实力有所增强。最为重要的是,此时,

日耳曼路易派遣使臣告知查理,倘若自己知道该如何做的话,将对其予以支持帮助。查理答道此刻自己最需要的正是路易的帮助,故而非常感谢兄长的美好意愿,并且即刻也派遣使臣,对路易进行回访,从而使整个局势向着有利方向转变。3

于是,查理越过了先前划定的界限,出其不意地渡过对方重兵驻守的塞纳河。途中还得到了一批贵族兵马增援,信心满满地抵达阿蒂尼。然在,查理又遇到一次危机,即其母后朱迪丝行进速度远远落后于查理大军。为保母后平安,查理不顾被人视为临阵脱逃、动摇军心之危险,掉头与其母后会师。就在他们母子会面之际,

突然接到奏报,在同奥斯特拉西亚公爵阿达尔波特所展开的一场战斗中,路易获得大捷,完胜敌军;并且路易已经渡过莱茵河,正在以最快的速度赶来救助查理。这一喜讯迅速地传遍整个军营,查理麾下那些属臣们皆欣喜若狂,并立即拔营启程,同路易相汇合。4

6月初,两路大军最终会合。一见面,他们二人便相互倾诉、强烈谴责罗泰尔恣意施加于各自身上种种暴行,其麾下臣子则就未来双方如何有效展开合作加以谋划。5有学者将此变局形容为“841年春季,命运向这两位兄弟露出了笑容”。6

6月中旬,整个态势愈发微妙。一方面,罗泰尔此刻所面对的是一种始料未及的局势:其两位弟兄之间不仅形成联盟,并且合兵一处。他只好暂避锋芒,等待与正从阿基坦赶来的丕平相汇合。另一方面,日耳曼路易与秃头查理也需要时间休整和协调双方之间的兵力配置。各种史料也的确载有当时双方仍不断遣派信使,保持着连续的对话,并抛出各式各样的协商、化解方案。如他们曾连连向罗泰尔喊话,呼吁和平,甚至“做出最后让步,即将把整个法兰克均分为3份,只要罗泰尔愿意,可从中任意挑选一份作为自己的领地”。而罗泰尔却认为这些建议毫无价值,断然加以拒绝,明确表示“自己别无所求,只求一战而已”。可他同时又宣称要为自己兄弟们和所有基督民众寻求一种共同的利益,以符合3位兄弟和基督教民众所一致要求呼吁的那种公平、正义。7其实,此时“三国四方”所有这些接触、商谈和提议皆为缓兵之计,各方都在厉兵秣马、磨刀霍霍,为一场大规模的血腥搏杀进行准备。

整整一年,罗泰尔都在竭力降服两位弟兄,以实现独掌帝国的梦想。他两次逼迫日耳曼路易退回巴伐利亚,一度将苛刻的协约强加给秃头查理,并且赢得大多数贵族豪门拥戴,可谓胜券在握。然他决策失误,未能彻底歼灭路易或秃头查理任何一方,遂遭反噬,陷入两条战线疲于奔命的不利局面。如今两股敌对势力合兵一处,对其构成严重挑战。但他仍认为,这正是毕其功于一役、彻底摆脱两线作战不利局面的大好契机,尤其是可一雪前些时日列斯大败之辱。6月24日,丕平二世兵马与罗马教廷使团大约同时抵达之后,更令罗泰尔豪气冲天,因为丕平的到来使其阵营兵马数量大增,而罗马教廷使团所秉持的名为“调和”实则拥戴其一统天下的立场,更令其获得了强大的精神鼓舞。尤其是拉文纳(Ravenna)大主教乔治(George,生卒年不详)所做的那番“当打败查理、卸去其武器装备,并剥夺其各种称谓头衔之后,我就把他作为一位教士带回我的教区去”的表白,1更让他感到:“事情就是如此清晰明白,这将是对上帝裁决所做出的唯一反应。”于是这位君王毅然决然地抛出了自己铁手套,决意死战。2

自838年以来,日耳曼路易一直处在艰难困苦挣扎状态之中。直到他巧妙地利用罗泰尔与秃头查理之间的矛盾,不失时机地与后者结成联盟,方使境况有所改善。兰克(Leopold von Ranke)就曾指出:“东法兰克人也深知为了自保,必须阻止罗泰尔入侵西法兰克。”3列斯大捷不仅歼灭了罗泰尔东部兵团,而且也使路易作为一位军事将领的威望大为提升。更为重要的是,此役也是一次观念上的胜利,凭此路易可以向世人宣告自己的奋斗得到了上帝护佑。正是在这些有利因素的激励之下,他率军驰援秃头查理,大有不达目的绝不回还的气概。

秃头查理之所以做出走上战场以命相搏的抉择,也是内外交困的境遇使然。他曾向麾下臣子宣布:“自己将竭尽全力地为大众谋取福祉,倘若形势需要,即或牺牲自己之性命也在所不辞。”4那些效忠查理的臣子认为:“除了自己性命和体躯之外,他们此刻已是别无所有,于是皆选择宁愿高贵地死去,绝不背叛抛弃自己的君王。”5在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之下,查理选择与日耳曼路易联手,结成联盟,以求确保在争斗中获取最大利益。当时发生的两个事件也极大地坚定了查理的预期,一是与其母后会师,免去了后顾之忧。二是日耳曼路易率领一支数量不多但却久经沙场的兵马与自己合兵。

上述辨析表明,一致的欲望、不同的诉求使得加洛林家族成员各自做出了选择。当各方不同的利益诉求未能获得满足,无法以非暴力方式达成妥协,那么,进行一场暴力决战便自然地成为最后选项。4位君王年富力壮,皆在“当打之年”,互不妥协,于是形成了一场“豪赌”。或为兄弟,或为叔侄的4位君王集聚一地,披甲持戈、刀兵相向,最后亲自上阵厮杀。

三、战役的过程与作战的样态

有关作战过程的梳理和对其战争样态的认识,是对任何一场战争探究中的重要内容之一,其价值与意义不仅体现在军事史层面,对政治史、社会史而言也是如此。基于这种考虑,笔者对此次战役的整体过程和作战样态予以分析。

(一)战役的过程

通过史料梳理、辨析,笔者对此次战役的基本过程和态势予以简要勾勒,同时予以一定的分析、探究。

对开战之前数日双方兵马移动情况,尼特哈德有比较清晰的记载。6 6月21日,双方大军在欧塞尔城(Auxerre)附近不期而遇。各自安营扎寨,交换信使,并商议夜晚休战的安排。22日,罗泰尔率领兵马开拔,在丰特努瓦设立营寨。其弟兄也在当天尾随罗泰尔行进,并超过罗泰尔营寨,在蒂里(Thury)村附近扎寨。23日,路易和查理向罗泰尔派出使臣,进行最后一轮和谈。对此,罗泰尔不置可否,故意拖延时间,其真实原因是丕平此刻尚未抵达战场。24日,耳曼路易和秃头查理在军中举行弥撒。而丕平抵达后,罗泰尔便通知其兄弟们:“他们应当如何就其兄长享有皇帝这一尊严称号的问题加以考虑,因为天下万民皆知这一称号曾被庄严地授予给了其本人;此外,罗泰尔将非常高兴地照顾其二位弟兄的利益。”1此为他发布的最后通牒。25日,谈判破裂,路易和查理于破晓时分开始行动,以大约三分之一兵马占领了距罗泰尔大营不远处一座山头,在此等待罗泰尔的到来。当双方兵马皆抵达之后,便在丰特努瓦展开了一场惨烈的浴血拼杀。而此日正好距其父皇驾崩整整一周年。

据尼特哈德所述,2此次会战在3处战场分别展开:4位帝王捉对厮杀。在布里塔斯(Brittas),罗泰尔率其亲军与日耳曼路易所率兵马展开激战,结果,罗泰尔兵马溃败。在法基特村(Fagit),秃头查理率其部分兵马与丕平二世所率部分阿基坦兵马厮杀。查理完胜,迫其对手掉头逃窜。在索莱门纳特(Solemnat),罗泰尔其他兵马与由阿达尔哈德(Adalard,生卒年不详)率领的查理—路易联军的第三支兵马厮杀。此处交战最为激烈、残酷,一度陷于僵持不下的状态,故为时间也最长。但“最终罗泰尔麾下所有兵马全都溃败而逃”。此处所提及的“布里塔斯”大概就是今布瓦·德·布里奥特(Bois-des-Briottes),而“索莱门纳特”就是今索莱姆(Soleme);法基特的具体方位尚未辨识清楚,但可以确定位于上述两地之间。此次会战的时间并不长,从上午8点开战,到中午时分便已结束。

为使对此战过程和结局的认知更为清晰,笔者以为有必要进行一些具体辨析。

其一,罗泰尔麾下的一位部将安吉尔伯特(Angilbert,生卒年不详)曾在其所撰写一部诗篇中,这样讴歌其主君之英武:“吾主基督的强有力的巨手护佑着罗泰尔,率领其麾下兵马威猛杀敌奋勇向前。”3而拉文纳的安格鲁斯(Agnellus of Ravenna,生卒年不详)也生动地描述道:“全身披挂的罗泰尔冲入敌军的战阵……凭借一柄锐利长矛将众多敌军刺倒在地……胯下的那匹长鬃战马,装饰着紫色的斑斓色彩,他以脚踵马刺驾驭战马,冲倒、撞翻、践踏近身之敌。”4然而这样一位孔武威猛的君王并未赢得胜利。其缘故是在决定帝国命运最为紧要关头却发生了统帅奋勇搏杀,将士怯战脱逃这样一幕场景。对此,安吉尔伯特说:“犹如当年犹大出卖救世主那样:我的君王呀,您麾下那些将帅们也在搏杀中将您背弃。”5而安格鲁斯则发出“尽管他一人如此神勇善战,但其麾下部众却都逃离殆尽”“当时战阵中,若有10位将士能像罗泰尔这般奋力拼杀,那么帝国绝不会被分割,同样,也不会有那么多君王能戴上王冠”这一充满悲哀之情的感叹。6此外,笔者认为还有一个要素不可忽视,即与罗泰尔对阵的是日耳曼路易所率领的兵马乃是巴伐利亚军中之精锐。凭借不久前列斯大捷的强盛士气和缴获的各种铠甲装备,再加上路易在多次失利中养成的隐忍、狠绝性情和经验,这支兵马绝对是一支虎狼之师。罗泰尔似乎对此准备不足,甚至有些轻敌。

其二,在法基特战场上对决的秃头查理和丕平二世则为两位刚刚年满17岁的君王。按说此2人在临阵指挥、沙场厮杀方面均无多少历练,并无多大差距可言,可为何开战不久,丕平便一败涂地,迅速地逃离战场?笔者以为从时间上推断,丕平所率兵马是于开战前一日方长途跋涉抵达前线,未经休整便匆忙地上阵作战,无论是体力恢复还是精神准备上都严重不足,可谓疲惫之师。查理所率兵马虽然也同罗泰尔盘桓对峙一些时日,但自21日以来就一直处于休整状态之中,其体力、精力和各种准备自然要比对手更为从容、充分。从军事上讲,一方疲惫至极,另一方以逸待劳,两军对决的胜负,不待开战似乎便有了定论。

其三,索莱门纳特是此战第三个战场。虽然诸位君王皆不在此处,但此处战斗中,双方将士却打得难解难分,甚为惨烈,最后还是罗泰尔大军溃败。此种情形之所以发生,据尼特哈德所言,则是因为“鄙人在上帝佑护下参加了此次战斗,英勇搏杀,给予阿达尔哈德以有力的支援”。1

(二)作战的样态

古德伯格(Eric Goldberg)曾指出:“关于中世纪战争的一个普遍看法是,将那种在开阔场地上展开的大规模战场对阵厮杀(pitched battles)视为是其标准样式,并且双方将领所追求的是在战场上获得碾压其对手的绝对性的胜利。然实际上,由于风险太高和极大不确定性,军事统帅们通常是尽量规避这类决战,除非取胜之概率占绝对优势。”2吉林汉姆(John Gillingham)则在辨析野战(battles)和围攻战(sieges)两类军事作战模式之间差异时,指出围攻战往往为谈判提供了机会,而野战战役则往往是在谈判协商破裂之后爆发。3前述诸种辨析表明,丰特努瓦之战恰好与两位学者预置的基本前提相吻合。只不过当时两大阵营均持己方必胜之预判。正是基于这种预判,使得各方开赴沙场,开始最后的正面对决。

关于此役作战类型,尼特哈德、安吉尔伯特等亲身参与者并未给出明确记载,而后世史家则有不同观点。如巴克拉克(Bernard S. Bachrach)认为:“墨洛温时代所曾使用的步兵密集方阵在加洛林王朝初期仍旧是基本战术,并在安吉尔伯特的丰特努瓦之战中继续被使用。”4肖尔兹(Bernhard Walter Scholz)则认为此次会战乃是一次骑兵作战。5近年,福宁(Timothy Venning)也坚持此役是以骑兵作战为主的观点。6笔者以为此役以骑兵作战为主之说难以成立。(1)据史料记载,日耳曼路易在列斯大捷后,向西运动:“待其3个星期之后,抵达查理的大营之时,他们已是精疲力竭,特别是战马严重匮乏。”7(2)从安格鲁斯对当时战况的具体描述中,可以判断此次会战当是一场步兵为主,辅以骑兵的联合作战。(3)如若是以骑兵作战为主,那么其所需的辎重、粮草等军需物资的调配规模将格外巨大、繁重。而从当时双方频繁改变部署的态势中,却令人难以看到这方面的情形。(4)从此次战役所造成的巨大伤亡上,也无法对骑兵作战为主这一观点提供支撑性的佐证(关于此次会战伤亡状况的探讨,请见下文)。

战争虽然是政治矛盾冲突的极端形式,然作战各方为达到胜利之目的,往往不择手段,运用各种策略、计谋来击败对手。加洛林内战期间,就出现过偷袭、伏击等各种战术手段。如前文所提及的“列斯之战”,就是日耳曼路易巧妙地运用战术,将罗泰尔麾下大将阿达尔伯特所统帅的强大兵马诱入一片河流、水溪纵横的水网地带之后,“突然向其发动进攻”,将其对手绝大部分屠戮殆尽。8另一事例是丕平二世拒不认可3位帝王于843年所签署的《凡尔登条约》(Treaty of Verdun),继续与秃头查理进行军事抗争。曾在844年6月昂古姆瓦(Angolême)战役,全歼一支查理大军,斩杀、俘虏查理麾下的众多贵族、主教。9尼尔森(Janet L. Nelson)曾评价道:“此乃一场中世纪早期军事将领们所梦寐以求的大获全胜的伏击战。”10尼特哈德亦殒命于此役。

1964年,匹兹科尔(Frank Pietzcker)提出罗泰尔—丕平一方之所以在此役败北,是因为日耳曼路易—查理一方采用了有违公平的邪恶的偷袭(a treacherous surprise attack)战术,即他们不是按照双方于8点开战的约定,而是提前在黎明时分便突然地向仍在酣睡的罗泰尔大军发起进攻。11对此,尼尔森提出批驳:

尼特哈德声称,他们按照约定一直等到上午8点钟(6月25日第二个时辰,他先后提及此时两次),才投入战场开始进攻……其实,罗泰尔大军肯定不会在天明之后还一直沉睡——他们至少知道战争已迫在眉睫——并且罗泰尔的警戒兵马肯定会将其弟兄的行进动向其加以详尽的禀报。此外,当时所有史家,其中包括罗泰尔的支持者,都没有指控说查理和路易是凭借偷袭而赢得胜利的……我认为我们可以接受查理和路易是按照他们自己此前所拟定的规则而展开作战的说法。1

笔者认同尼尔森的观点,除其所列举理由之外,还可从尼特哈德关于双方在转进、安营扎寨、挑选战场等各种时刻皆谨慎、戒备的多处叙事中得到印证。2因此,从一定意义上讲,此次会战是一次“没有任何欺诈”的堂堂正正的“经典”之战。

四、战役的伤亡情况

从事件史层面上而论,死伤数量巨大乃是此役所造成的一个极为严重的后果。也正因此,此役方被学者冠以“大屠杀”“最为血腥残暴的内战”等各种称谓。笔者以为对伤亡数量探究乃是认识此役整体状况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舍此便谈不上完整、全面,与笔者初衷不合,但这也是本文难度最大之处。笔者不揣浅陋,贸然做一尝试性探究。

从对各种史料文献的记载和描述的考察来看,此役的确是一场造成巨大伤亡的战事,然尽管对其“所有的描述都极为令人震惊,但若欲对此次阵亡将士的数量做出一个确切估算则是一件非常困难之事”。3事实上,对其直接后果——死伤人数,后世一直未能予以充分地研析、探究。直到2008年仍有学者撰文对其死伤数量加以追问,却未能解决这一问题。4从形式上看,各种史料和学术文献对此的记载、论述可分为两类。其一是给出了具体数量;其二则是未给出具体的数字,只以各种文辞描绘、形容的方式对其予以展现。

第一类数据有:贝加莫的安德鲁(Andrew of Bergamo,生卒年不详)《历史》(Historia)载:丰特努瓦之战有“数千人阵亡”,其中阿基坦丕平二世兵马死亡状况尤为严重。5安格鲁斯说仅罗泰尔和丕平阵营一方就有40,000人阵亡。6而瓦斯(Wace,生卒年不详)则说:此次战役中“法兰西之花纷纷凋零”,超过100,000名将士阵亡。7现代西方学者很少有人对此役的伤亡予以具体数量的表述,只是福宁提出此次战役双方战死沙场将士的总数为50,000人。8

第二类文字描述有:尼特哈德《历史》(Nithard’ s Histories):“这场战役……阵亡者数量极为巨大,着实令人惊讶。”9《圣伯丁年代记》:“双方死亡众多,伤残数量更大。”10《富尔达年代记》(The Annals of Fulda):“对交战双方而言,此役都是一场大屠杀。无人能回忆起在当时那个时代有哪场战役能造成如此众多法兰克人命殒沙场。”11《普鲁姆的勒吉诺编年史》(The Chronicle of Regino of Prüm)则说:

在此次战役中,法兰克人的武力消失得如此沉重,而其重新恢复的气力又是如此虚弱,以至于此后他们不仅无法再拓土开疆,而且连自己之国土也无力捍卫了。最后,查理和路易赢得了胜利,但是他们自己的兵马并没有避免重大的伤亡。12

前一类史料、文献所给出的种种数据看似直观,可彼此之间却存在着数倍乃至十倍的差异,使人难以判明何种为准。后一类史料虽未给出确定性的数据,可其所做的描绘却惟妙惟肖地表现出了此役的惨烈程度。尤其是距其时间最近的尼特哈德的著述以及诸种具有核心性质的年代记史料非数值化的记载往往为后世史家所采信。尽管各种史料记载和后世为此所做评估对于准确地重构此役状貌之需求尚有一定差距,但笔者以为也并非全无可取之处。一定意义而言,它们已基本足以支撑此役是加洛林内战死伤数量最大的一次战役这一结论。同时,西方学者的一些观点和结论也当予以关注,如:(1)此战的惨重伤亡折射出中世纪早期君王和军事统帅们常常要避免“决战”的缘由。(2)此役乃是双方正面搏斗厮杀,按常理而论,战损不仅在罗泰尔—丕平一方,当为双方皆有损伤,只不过战胜者一方稍轻一些而已。(3)那些阵亡将士大概主要是双方军中的普通成员,即下层贵族和自由民;因其普遍缺乏必要甲胄等价格昂贵的护身装备,故而在战场上面临最大的伤亡风险;就此而言,日耳曼路易麾下巴伐利亚将士或许具有一个关键性优势,因为在列斯大捷中,他们获得了大量的铠甲装备。1

对此,笔者认为当从一个更大的时空环境中来加以观照,或许会更趋真实、合理。首先,可与对参战各方总兵力状况的考察加以结合。在这场关乎命运的大决战中,“三国四方”的诸位君王似乎会将其兵马都投入其中,故其总体规模非常巨大。安格鲁斯就曾对罗泰尔兵马的庞大数量有生动描述。他说,当乔治与罗马使团一道抵达皇帝所在之处,“发现这座营盘规模是如此之巨大,以至于无论是地上各种四足走兽,还是天上最小的飞禽,都无法在穿行这座军营时不被人所发现”。2福宁对此役参战总兵力的估算为:“双方各自有60,000—70,000的兵马”,3那么双方总人数就当在120,000人以上。其次,可将其与对加洛林时代武装力量总体状况的考察结合。此役距加洛林王朝鼎盛时代不远,故将其军事力量总体规模作为参照系具有一定意义。据沃纳(K. F. Werner)等的统计,在800到840年间,加洛林帝国至少能提供大约35,000名装备精良的骑兵,而如此规模的骑兵必须要配备大量步兵和其他辅助兵种,这个数目大约为100,000。4二者相加约计100,000—140,000人。由此而论,福宁的估算大体上是一个可以接受的数字。然为更精确计,笔者以为尚可对120,000人这一参战人员总数再做一些修正,稍加减少。其缘故,一是此时毕竟不是帝国盛世,各位君王在兵力动员、调配方面肯定不及其先祖那般有力;二是他们未必或无法将其全部兵力投入此次会战;三是尚有一些贵族权贵,出自于各种考虑,不愿加入任何一方,抱有对此番决战持作壁上观的消极态度。如丕平二世麾下手握一定兵马的塞普提曼尼亚的伯纳德(Bernard of Septimania,生卒年不详)就是如此。5那么,此次参战兵力总数就不足120,000之数,当在100,000人以内。同理,其伤亡人数估算也需降低。笔者以为阵亡50,000人这一几占参战总兵力一半的数字或许略有偏高,当在30,000人左右,其中罗泰尔—丕平一方死伤要更为严重一些。当然,此乃笔者一管之见,仅供参考。

五、战役的时代影响与历史意义

这场“巅峰对决”势必在加洛林历史上留下深深痕迹,同时也必然使其成为后世史家所关注的一个重要话题。正如吉林汉姆所言,此役之所以具有如此巨大的吸引力,部分缘故为难以对此次搏杀的结局成败予以评判,部分缘故则为此役被人们普遍视为是当时最为残酷血腥的战役,而其结局被视为是法兰克历史的一个转折点。6然只需稍加翻检文献,便可发现在评析此役后果的角度和重心上,不同史家有相当大的差异,甚至对其胜负的认知也有不同。笔者以为此种情形既涉及史家书写历史时所秉持不同立场,也与不同时代史学观念和思潮的变革密切相关。

9世纪中叶前后的诸位史家的评说多是因此役血腥屠戮的规模而生发的感叹,是对众多殒命贵胄的哀怜。其中安吉尔伯特的《丰特努瓦战争之诗》(Verses on the Battle that was fought at Fontenoy)最具代表性,在其笔下诗句中,这场“爆发于法兰克人之间的血腥大屠杀”乃是“一场背离基督徒律法的战争”。它所造成是那些阵亡者“父母双亲、姊妹兄弟与亲朋好友的呼号哭泣”,是“东、南、西、北,举国上下的悲伤哀恸”。因而这是一场“根本不配予以赞美、颂扬”的不义之战。1就连数十载之后,诺特克(Notker the Stammerer,生卒年不详)和教皇约翰八世(Jahan VIII,872—882年在位)仍然还对此役的巨大伤亡发出感叹。2同时也有一些史家在抒发感伤的同时,以某种相对长远眼光,谈及此役所造成的严重后果,如勒吉诺(Regino,9世纪人)说,此后法兰克武士“既无法再拓土开疆,而且连自己之国土也无力捍卫”。贝加莫的安德鲁也持类似观点:“当时阿基坦贵族所遭受的损失是如此严重,以至于在今天[按:即此人著述时——860年前后],当诺曼人夺占其疆土时,他们已无力予以抵抗。”3而弗勒里的休(Hugh of Fleury,生卒年不详)评说更将其与当时政治关联起来,认为由于大批贵族精英殒命致使加洛林帝国最后分裂。4另外,这些史家对此役之胜负大体上已有定论,即此役是以日耳曼路易—秃头查理一方获胜为结局。

19世纪,西方民族主义史学大行其道。诸多学者往往都将其与后来各民族国家的历史连接在一起,力图从中寻觅当时各个民族、国家的根源。兰克认为:“在很长一段时间内统治了欧洲的这支军队在此战中元气大伤。世袭权战胜了皇权。”5布赖斯(James Bryce)指出“近代欧洲第一次王朝纷争便在丰特内战场上爆发了。在接着出现的凡尔登瓜分条约里面,诸子平均分配领土的条顿原则战胜了帝国作为一个不可分的整体传给一个继承人的罗马原则。”6勒韦(Heinz Löwe)认为,路易和查理在丰特努瓦会战中,大胜罗泰尔。7吉塞布莱希特(Wilhelm von Giesebrecht)甚至认定“洛泰尔的军队全部覆灭”。8这些史家不仅对此役胜负予以明确认定,而且将843年《凡尔登条约》视为此役导致的必然后果,从而将其与法兰西、德意志、意大利3个国家的形成紧密地联结在一起。如法国人则在1860年庆贺丰特努瓦战役胜利所伫立的方尖碑上镌刻下了这样碑文:“秃头查理所获得的胜利将法兰西从西部帝国独立出来,从此创建了独立的法兰西国家。”9

20世纪中叶以后,西方学界的认知发生转变。笔者将其主要观点大致归纳如下:如杜卡特(Eleanor Shipley Duckett)在1962年就认为“此役双方互有输赢,各有伤亡;然最终仍未决出胜负。3位君王都活到了战事停止之时。而后罗泰尔撤军,将战场留给了路易和查理,遂有许多人认定他们2人是胜利者”。10 1992年,尼尔森的认知相当审慎。在分别辨析此役对各方影响的基础上,她指出:“加洛林家族的诸位竞争者中无一人阵亡,也意味着丰特努瓦战役并未彻底解决帝国继承中的核心问题。”然此役对秃头查理则生死攸关,如果战败,则全盘皆输,一无所有。如果获胜,就意味着在此后两年中的讨价还价中,他对阿基坦的诉求主张将再也不会被人所拒绝。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查理王国的未来在841年6月业已确定了下来。11 2006年,古德伯格认为:“此次战役虽然死伤甚为严重,但它并不具有决定性意义:因为诸位加洛林君王无一阵亡,绝大多数的显贵重臣也都存活了下来、故而这场内战仍在继续。”1另外一些学者也指出,此役“加洛林家族成员无一伤亡,从这个意义上讲,这场战役并非是决定性的。然而,对查理和路易而言,在此次战役中他们只是略占上风,但却令罗泰尔在整体上赢得战争的意图遭到削弱”。2 2009年,威克姆(Chris Wickham)也持相同观点:“841年,各方在丰特努瓦发生了一场血腥的战斗,虽未分出胜负,却吓坏了法兰克豪强们——这也再次表明他们根本没有准备好如何利用危机为自己谋利。”3杜比(Georges Duby)和韦吕尔斯特(AdriaanVerhulst)认为:此役“罗泰尔吃了败仗,虽然他还没有完全认输,但他的两位弟弟已经从偶然的串通中得到了启迪,遂通过著名的《斯特拉斯堡誓约》建立持久的同盟。”4上述列举各种观点,无论在史事认知上,还是在对此役的时代影响和意义辨析、估价上均与往昔史家的认知有所不同,并且这些观点主张之间也存在着一定的差异。

在前述史料辨析和学术梳理的基础上,笔者尝试对此次战役的后果进行阐释和评估。

关于此役的胜负,从事件史层面而言,笔者认为是可以得出定论的,即日耳曼路易和秃头查理赢得了胜利。其根据是(1)尼特哈德对当时3个战场具体情形的描述(请见前文)。(2)战役结束之后,他们两人部下追击残敌并最后打扫战场,缴获大量战利品。杜卡特所说的罗泰尔主动撤离战场,遂使其对手被人视为胜利者,实在难以令人认同。由失败者来打扫战场,收获战利品的情形绝对是一件匪夷所思之事。中外历史上尚未见到此类记载。(3)尼特哈德和安格鲁斯都对拉文纳大主教被俘之事有详尽描述,二者可为互证。关键是这位大主教用多达300匹战马驮运的大批财富,皆落入路易—查理的手中。5(4)塞普提曼尼亚的伯纳德的归附。大战期间,此人屯兵于距丰特努瓦不足3里格(leagues)处作壁上观。6可当此役结束后不久,便派遣其子威廉(William,826—850)前往查理帐前表示臣服效忠。7此举正是基于伯纳德对秃头查理乃是此役胜者的判断。(5)以“诸位加洛林君王无一阵亡”来证明此役结局为不分胜负,同样也不足为凭。古代军事史上,一军主帅,特别是作为三军统帅的君主战死沙场,固然会导致全军溃败。然对中外战争史稍加梳理,便可发现此种情形极为罕见。截至目前,尚未发现有其他充足的史料,可以推翻尼特哈德、安格鲁斯等的结论。

对此役结局进行辨析、裁定是一回事,其目的是判明交战双方孰胜孰负;而对其后果、影响的评说、估价则是另一回事,其要旨是更加清晰地认知此役的时代作用和历史影响。二者之间存在一定因果关联,但又不能等同。对一些学者所持此役“不分胜负”或类似的观点,则须慎重对待,详加辨明,如尼尔森、古德伯格等对此役结局的言说,更多是针对其后果、影响而言,仅仅是欲阐明此役对后来时局并不具有9世纪和19世纪史家所认为的那些“决定性意义”而已。这绝不意味着从其谨慎评估中,便可得出此役胜负未定之结论。必须申明,笔者虽然坚持此役胜负已有定论的观点,但也非常看重甚至在某种程度上认同晚近学者的这些修正和批驳。其缘故就在于其认知既未被某种感伤情绪所左右,也没有为以民族国家为基调的宏大叙事所操控,而是将此役置于当时史事、情势之中,结合史料与历史书写的辨析研究,不做空泛之论,力求得出符合历史本真的客观判断。

此外,在时人的记述与既往的研究中,可见各种夸大虚妄认知,也应予以纠正。首先不可夸大此役的消极负面作用。9世纪史家的诸种解说、评估皆与历史真实有较大差距,难以成为定论。勒吉诺、安德鲁的评估重点在于强调此役对法兰克抵御外敌入侵的能力造成巨大损伤,以至于几近“无力抵抗”的境况。9世纪法兰克的确与周边的诺曼人(Normans)、斯拉夫人(Slavs)和穆斯林(Muslims)等诸种异族政权、异质文明发生密切交往,并且暴力冲突愈发成为主要交往方式,战事频发。但从整体态势而言,法兰克人并非完全处于劣势地位。据各大年代记记载,诺曼人的南下侵扰年复一年,对加洛林帝国构成严重威胁。然诺曼人屡屡得手并非加洛林失去大批贵族武士所致,而是凭借小股、散发、沿河逆流而上旋聚旋散的海盗式作战方式。同时,加洛林诸位君王曾多次分别组织剿灭作战,并且也曾取得一些战果。甚至罗泰尔、日耳曼路易和秃头查理等君王还曾联合作战。同样,据各种史乘记载,在与东部边疆地区的斯拉夫人作战中,东加洛林王国武装则完全占据上风,不断地向东拓展,陆续吞食斯拉夫人土地。这也证明所谓的精英伤亡殆尽、“不仅无法再拓土开疆,而且连自己之国土也无力捍卫”之论说得不确。弗勒里的休所持由于大批法兰克贵族精英殒命,遂令帝国最终分裂的主张,不仅与历史实际不相符合,而从逻辑上讲也难以自洽,因而不是一种客观真实的认识。

其次,不可夸大此役后果对“民族国家”形成的意义。19世纪民族主义史学在对此役后果的意义阐释中,潜含着一种逻辑推衍,即近代西方民族国家的形成源自于843年将帝国一分为三的《凡尔登条约》,而此条约又是由丰特努瓦战役“三国四方”胜负所致的必然后果。应当说,从过往历史中对当下某个事件、事物和现象加以观照、追索,乃是史学研究中一种常见的学术理路。其目的是在这种观照中,对现世之所以会如此作出背景和过程等方面的起源性解说;但在这种历史追索过程中,对构成现世“镜像”的各种要素、条件加以辨析,对它们之间是如何相互作用予以实证性的探究极为关键。只有如此方能保障对现世的认识更加客观、确切和完善。19世纪所建构的民族主义历史话语,逻辑看似自洽、圆满,然缺乏或弱化了必要辨析和实证探究环节的支撑。只是以论代史、观念先行,超越时间和空间的规定性限制;仅根据自身理论建构之需求,一味地对此役后果加以过度强调和阐发,甚至到了虚构、杜撰历史面相的程度,将构成现代民族国家的历史起源的探究诠释成历史本身,故而严重遮蔽了历史的真实。正是因此,上述解说遂成为20世纪学者予以修正、批驳的主要对象。

[作者王晋新(1957年—),东北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教授,吉林,长春,130024]

[收稿日期:2024年3月23日]

(责任编辑:刘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