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词:朝贡体系;乾隆帝;丧礼;认同
DOI: 10.16758/j.cnki.1004-9371.2024.04.012
嘉庆四年(1799)正月初三日辰刻,清王朝的真正统治者——太上皇帝乾隆帝驾崩,享寿八十九。乾隆帝的驾崩标志着“漫长的18世纪”(Long Eighteenth Century)1在客观时间与历史时间中的终结。罗威廉(William Rowe)认为这一时期起自1680年左右康熙帝巩固统治,终于1799年乾隆帝逝世。2乾隆帝的统治将18世纪推向全面的顶峰与盛世,通过朝贡体系维系与周边国家的关系,成为亚洲范围内具有影响力的强大国家。3赵轶峰认为,“这场百年‘盛世’的规模、时长和发生的时机意味着,中国的帝制体系虽有层出不穷的弊端,但直至18世纪末也没有发生自我瓦解的过程,因而才可能推出‘盛世’”。4学者们关注到清廷在塑造外部政治认同与内部族群认同时利用庆典与礼仪的考量,5对“吉凶宾军嘉”五礼中的“凶礼”关注不多。从史籍来看,朝贡体系内外的国家不约而同地将乾隆帝驾崩视为大事,但对这一大事的反应与关注点各不相同。本文通过考察朝贡体系内外多个国家在乾隆帝驾崩后与清廷的互动与反应,探讨“漫长的18世纪”的余音与朝贡关系的多重面相。
一、乾隆朝对朝贡体系内外国家的分类与认识
明清鼎革后,清朝在继承明代朝贡体系的基础上对其予以完善。康熙、雍正两朝《大清会典》所载朝贡主体包括清朝有政治隶属关系的国家及与清朝有商业往来的西洋,以及周边少数民族。1乾隆时期,清朝平定天山南北,将周边少数民族居住地纳入版图,使之成为统一多民族国家的一部分,从而拓展了统治范围与影响力。在此基础上,乾隆朝对朝贡主体予以分类,主要表现在厘清礼部与理藩院的职能划分,明确朝贡主体的权利与义务。礼部所属朝贡主体主要有与清廷相邻的“汉文化圈”国家,及东南沿海与清廷有较多贸易往来的国家;理藩院的主要职能则是管理边疆少数民族事务以及与外藩属国和俄罗斯等国家的对外交往。相较理藩院所属朝贡主体,礼部所属诸朝贡主体与清廷来往更加频繁、关系更加密切。嘉庆初年乾隆帝仍然乾纲独断,事实上基本沿袭了乾隆朝对朝贡主体的分类与认识。
礼部所属藩属国包括朝鲜、琉球、安南、苏禄、暹罗等国家,其中尤以朝鲜、琉球、安南与清朝关系最为密切与稳定,在礼仪关系上享有一定特殊地位。如清廷在敕封国王时,属国先派遣使节至清廷,“朝鲜、安南、琉球钦命正副使奉敕往封。其他诸国以敕授来使赍回,乃遣使纳贡谢恩”。2迎送时,“朝鲜贡使以礼部通官迎于凤凰城,送亦如之。各国贡使由各省督抚遣丞倅迎于边界,即令伴送至京。及朝贡礼毕,安南、琉球、暹罗、缅甸、苏禄,均疏列礼部,满汉司官各二人引见”。3这些国家与清廷的关系侧重政治方面,是国家间主从关系的主要表现形式。清朝通过礼仪与中华文化认同维系与这些国家的关系,形成了以清朝为中心,其他国家为从属的“汉文化圈”。
理藩院主要处理西部边疆的外藩属国事务,如乾隆朝《钦定大清会典》载:“天戈所指,臣服弥遐,拓西域版图数万里而遥……其哈萨克之左右部,布鲁特之东西部,以及安集延、玛尔噶朗、霍罕、那木干、塔什罕、拔达克山、博罗尔、爱乌䍐、奇齐玉斯、乌尔根齐等部,列我藩服,并隶所司。”4耿琦认为,清朝与中亚诸部建立宗藩关系的同时,乾隆帝与中亚外藩领主间的私人关系也得以建立,推动了清朝对中亚宗藩体制的维系和巩固,为清朝在新疆的统治创造了良好的地缘格局。5乾隆帝与中亚外藩领主间的私人关系要比国家间关系更加具有维系力,与这些国家的良好关系有利于巩固清朝西部边徼的稳定,如魏源就指出哈萨克、布鲁特对于拱卫清朝西边的重要性:“新疆南北二路,外夷环峙,然其毗邻错壤,作我屏卫者,惟哈萨克、布鲁特两部落而已。”6对于这些国家,清廷并无过多礼仪关系上的奢望,加之与北京相距遥远,清廷仅要求保持政治往来即可,频率不限:“凡外藩朝贡,哈萨克左右部、布鲁特东西部安集延、玛尔噶朗、霍罕、那木干四城、塔什罕、拔达克山、博罗尔、爱乌罕、奇齐玉斯、乌尔根齐诸部落汗长,皆重译来朝,遣使入贡。或三年,或间年,无常期。厥贡罽、刀、马匹。”1
俄罗斯、荷兰等域外贸易国家与清朝保持贸易往来,清朝通过颁敕、行礼等举动一厢情愿地将这些国家纳入朝贡体系之下。张双智将其称为“清廷想象的朝贡国或想象的外藩”。2在实际交往中,由理藩院负责处理这些国家的往来文书,但在历朝《大清会典》中并未看到相关条文,因此由理藩院负责与域外贸易国家的对外交往事务也只是清廷的权宜之计。这些国家表面上居于清朝的朝贡体系之内,实际上远居于朝贡体系之外,对清廷几无权利与义务可言,也无礼仪上的规范。
祁美琴认为,清代朝贡关系中居于主导地位的是政治,而非贸易。3在清朝建构的朝贡体系下,清朝居于中心地位,通过礼仪与贸易等朝贡关系的主要表现形式与朝贡国联系起来。而朝贡体系国家的关注点却未必与清朝相同,他们或被动纳入,或主动进入到以清朝为中心的朝贡体系中,同样具有各自的利益考量。当清朝发生重大事件时,他们的应对与处理方式就表达了其对朝贡体系以及与清朝关系的思考。单独从清朝的史籍中难以看到此趋向的不同展现,因此需要关注汉文与非汉文史料,将清朝的重大事件置于更广阔的世界视野中,观察朝贡体系内外的互动。
二、礼仪争论:朝鲜对乾隆帝丧礼的认识
嘉庆朝《钦定大清会典事例》详细记载了清廷举行大行皇帝丧礼时朝鲜应尽之礼。朝鲜国王需遣使进香、恭进祭文。嘉庆四年正月初八日,“向例,诏书颁发朝鲜国,请钦派正副使各一员前往。若该国贡使在京,即交该使臣赍回。今朝鲜国使臣在京,大行太上皇帝龙驭上宾,普天哀恸,朝鲜国较之诸外藩,归命最先,受恩尤重,仍请遣官颁发以符体制”。4颁发大行太上皇帝遗诏时,“国王率群臣素服恭迎,止鼓乐。使臣就馆,不受燕飨”。5嘉庆帝特别叮嘱前去颁诏的正使张承勋、副使恒杰,不要收受朝鲜国王赠予的礼物。但朝鲜国王李祘坚持请他们收下,甚至拿出太上皇帝此前准收正礼的谕旨,并差人将礼物送至鸭绿江。嘉庆帝申斥了清朝使节不懂变通和交往礼节的办事方法。6驾崩百天后,四月十三日,李祘遣使臣具敏和赍祭文,由清朝内阁翻译;五月十三日,使臣诣几筳前进香行礼,戴展翅乌纱帽、素服角带,鸿胪寺官引导并站立于右翼队伍之末尾,行三跪九叩礼。读祝官读祭文毕后,使臣再行二跪六叩礼。行礼毕后由鸿胪寺官引而出。7作为与清朝关系最为密切的藩属国,朝鲜基本都会遣使参与清朝重大礼仪活动,丧礼也不例外。在清朝看来,朝鲜在乾隆帝丧礼之中的角色基本与从前举行的各种礼仪一样,用来彰显清朝万邦来朝、天下大同的宏伟气魄。而从朝鲜史料来看,朝鲜君臣考虑乾隆帝驾崩之事时,在表示遵从宗主国的日常礼仪之外,还表现出极强的礼仪自主的期望。
朝鲜使臣例行每年前往北京朝觐。此次嘉庆四年朝觐,李祘派遣正使李祖源、副使金勉柱于嘉庆三年(1798)十一月出发赴北京。据金勉柱回忆,他们于十二月二十九日觐见太上皇帝,太上皇帝问候朝鲜国王安否,朝鲜使臣答后便退下。新年朝贺时朝鲜使臣尚能见到太上皇帝,但未曾想,太上皇帝两日后即崩逝。乾隆朝《钦定大清会典》记载礼部主客清吏司职掌朝贡等宾礼事宜,协助处理与朝鲜等国联络的事务,因此主客司“以朝鲜、暹罗使臣等处各颁大布一匹,随时成服”。金勉柱自嘉庆四年正月初四日至初六日连续三天参加哭班。逢此大事,礼部千头万绪,金勉柱无从联系礼部堂官,至初七日早朝后才将公文星夜转递回国。1另一位使臣徐有闻还在清朝,他回国后回忆道,从他进入山海关以后就听闻太上皇已经驾崩、清廷秘不发丧的消息,还听闻坊间描绘太上皇饱受病痛折磨的场景,然而他也知道,“传说不同,转相讹误矣”。2
正月二十二日,消息传回朝鲜,朝鲜君臣对乾隆帝丧礼级别与服制问题展开讨论。左承旨李书九认为,第一,从礼仪规范来看,虽然在乙卯年(1735)雍正帝驾崩时,朝鲜君臣为大行皇帝行斩衰礼,穿布服,“以生布团领,不缉边,生麻带布裹,纱帽无角有缨等制度”,3即乙卯成例。但英祖二十八年(1752),朝鲜重新厘定了丧礼礼仪,并制定《国朝丧礼补编》,这是朝鲜处理各种级别的丧礼时主要参照典章,因此大行太上皇帝之丧礼应当据此有所修改。第二,从礼仪制度来看,若朝鲜已经确定行诸侯为天子服丧礼,则需以《仪礼·丧服》中所载“繐衰裳,牡麻绖,既葬除之者”4为本,否则“虽其所遇之时,所用之地,甚为伤痛,而均之为迫不得已也。无宁舍重取轻,为所当为之服,稍得其正,何可拘于俗见,承讹袭谬,犯此二斩之讥乎?”5《仪礼·丧服》中解有“不二斩”:“持重于大宗者,降其小宗也,为人后者孰后?后大宗也。曷为后大宗?大宗者,尊之统也。禽兽知母而不知父……诸侯及其大祖,天子及其始祖之所自出。尊者,尊统上;卑者,尊统下。大宗者,尊之统也。大宗者,收族者也,不可以绝。故族人以支子后大宗也,适子不得后大宗。”6基于《仪礼》及《国朝丧礼补编》的记载,李书九认为,朝鲜臣子既为大清皇帝服丧,又为朝鲜国王服丧,于礼不符,只为朝鲜国王服丧即可,这是朝鲜礼制自主地位的体现。李书九关于“不二斩”的讨论给了诸臣很多启发。李翊模认为宣敕日上下易服行斩衰礼于礼不合,应当“明不二斩之义,革去大纰缪之礼,从臣言而断之以无服,益严《春秋》之辨,克修尊攘之实”。7应教朴吉源也上疏支持使“不二斩”之古礼复行于世的看法:“而我国之所以见重于彼者,以其有礼义之称,乃反知非而不改,则其将见轻于彼中,而取讥于后世。臣于此,窃不胜忧慨,继之以流涕也。”8二人都认为,朝鲜臣子只应为朝鲜国王服斩衰,不应为大清皇帝服斩衰,由此才能够真正遵行朱子不二斩之宗旨。朝鲜臣子对朱子礼制极为尊崇,自认为继承朱子礼的礼仪之邦,因此希望突破清朝在礼制上的压制与悖拗。
17世纪时,朝鲜君臣围绕孝宗大王、仁宣王后、显宗大王等丧事服制展开激烈的论争,主要讨论死者和丧主之间的社会关系,实质上是对亲亲尊尊观念的理学认识,以及对现实政治的理解的讨论。英祖时期对丧礼的争论仍在持续,在丧葬典礼的实行过程中出现了很多“变礼”,9因此英祖组织编纂了《国朝续五礼仪》《国朝丧礼补编》。《国朝丧礼补编》以此前朝鲜编纂的礼书为基础,主要完善了丧葬礼的相关制度和仪礼。英祖执政时曾多次以该书为本主持丧礼,在朝鲜内部有着良好反响,因此英祖和正祖都颇为看重此书,并给予了很高评价。《国朝丧礼补编》既继承了朱熹的礼和《朱子家礼》的观点,又努力恢复“三代”之礼,符合朝鲜君臣对礼的认知,尤在“华夷之辨”的背景下,是对清朝礼制秩序的反正。然而正祖认为,乙卯成例在《补编》成书之前,以布帽布袍之制度为义理,“既曰义理,则何尝有工致乎?其号则大矣,今若一依《丧礼补编》厘正后仪节,而以祭服用之,则未知如何耶”?10次日君臣朝议时,正祖坚持认为遵循乙卯成例即可,不必完全遵循《国朝丧礼补编》之制。1在朝鲜臣子看来,虽然所谓礼仪者,因时因地也,但既需“知礼”亦需“从俗”,清朝中华礼仪与衣冠制度的破坏令朝鲜人心痛。从《承政院日记》中记载的正月二十五日朝鲜君臣的讨论来看,与行左参赞郑民始、行左承旨李书九、左议政李秉模、户曹判书赵镇宽等大臣坚持使用最符合朱子礼学思想的《国朝丧礼补编》不同,2正祖从政治实际出发认为应当使用乙卯例,即使朝鲜已经有自己的礼仪范本,仍应遵守与清廷的交往范例,不应轻易更改。若清使看出礼仪更改,势必询问朝鲜缘由,甚至可能引起外交纠纷。
上疏讨论丧葬之礼的官员越来越多,但主要意见不外乎严礼仪之分、明礼仪之正。二月初四,礼曹上疏表示第四日成服、第五日举临之制和七日行礼之规皆不合,服制上应当“改具无扬黑圆领袍,陪从诸臣及三日内阙内各处入直官员,并服黑圆领,去胸褙黑角带之意”,被正祖驳回。3应教金义淳上疏义正词严,阐明不服正礼系历史所迫,但目前应当借机更正:
冠屦倒置,二百年于兹矣。恭惟殿下追述孝庙之志事,讲明先正之大策,群下之所共钦叹者也。虽以近日事言之,不待议者之言,洞见旧例之乖谬,已有先谕于筵臣者,牌文后临哭之失礼也,出宫时服色之无稽也,易服之延至多日也,接见之不用常服也,渐次厘正,而独于君臣上下不当行之大节,一任春曹之按例,姑且置之于存而勿论之科,此莫非忍痛含冤迫不得已之意……往在丙丁之初,恫疑我,虚喝我,无所不至,积畏约之极,未睱恤自卑之嫌,不免为可羞之事。今乃何苦而为之,何惮而不之改乎?苟不及今革袪,则流传谬误,触处缠绕,终至于害事而后已。4
金义淳认为,正祖在礼制上的改革继承前朝,虽然前期在大行太上皇帝相关礼节方面有所错谬,但尚能改正;痛斥清朝在“丙子之役”时以武力逼迫朝鲜背弃大明,目前是更定礼法的好机会,不应再为后世留下礼制上的祸患。正祖没有接受他的意见,仍为三日成服。
三月初二日,清廷敕使在朝鲜王宫的正殿崇政殿宣读敕书。敕使对朝鲜仅三日即成服之礼节大为不解,译官称,“以日计年”是顺治以来的成例。正祖补充道:“不但崇德以后前例若此,汉制内服诸侯举临,亦不过三日。礼制所在,不敢阔狭之意,更令译官,因言端传之。”5由此将宣敕之礼节搪塞过去,关于乾隆帝驾崩后朝鲜君臣丧服礼制之争论告一段落。
孙卫国指出,在制度上朝鲜衷心履行藩国职责,行事大之礼;而在文化心态上,朝鲜从未有过臣服清朝的表现,永远处于独立抗拒的姿态。6朝鲜独立抗拒的底气不仅在于华夷之分,还在于礼制观念的逐渐完善,因此当雍正帝驾崩时,朝鲜内部还能因礼法的理想与实际成例之间的纠葛引发讨论。经过百余年,尤其是乾隆帝的威服四方,朝鲜对清朝已经渐渐认可,尤其是认可乾隆帝的德化政策,7而所谓的朝贡体系下的文化凝聚力与认同感并不是真心实意,也并非发自内心认可崇高的礼仪。通过朝鲜文献,能够看到朝鲜君臣面对清廷利用乾隆帝丧礼意图继承乾隆帝遗威时内心的纠结与对礼仪的权衡。虽然朝贡体系内清朝与朝鲜之间以礼仪政治维系关系,但清朝君臣对朝鲜在礼仪上的诉求并不了解。因此,这样的礼仪政治能否维系双方的关系,应当提出疑问。
三、天威遥远:哈萨克与浩罕对乾隆帝驾崩消息的反应
张永江讨论了藩部和属国的定义后认为,虽然哈萨克、浩罕同清朝的西北边疆都有着密切往来,都是真正意义上的属国,但浩罕等国家很少到北京朝觐,通常与清朝的藩部来往更为密切。哈萨克地位特殊,其兼有藩部和属国的部分特征,张永江称之为名义藩部。1面对乾隆帝驾崩这一大事,两个国家在不同的利益考量下都希望遣使赴清朝觐见,而清朝对两个国家不同作用的认知也使清朝做出不同的决定。
乾隆帝平定准噶尔后,哈萨克请求归附清朝。“哈萨克越在万里之外,荒远寥廓,今未尝遣使招徕,乃称臣奉书,贡献马匹,自出所愿。所谓归斯受之不过羁縻服属,如安南、琉球、暹罗诸国,俾通天朝声教而已,并非欲郡县其地,张官置吏,亦非如喀尔喀之分旗编设佐领。”2出于地理位置与治理难度的考量,乾隆帝没有接受哈萨克归附的请求,仅希望哈萨克做到“各守边界,毋得少有侵犯”。3清廷以哈萨克为外藩之目的,是希望保护西北边疆的安全稳定,宗藩关系内容主要包括约定边界、册封汗位、朝觐贡献、测定经纬、宣谕约束、优惠贸易、派驻代表等内容。4至于国丧事宜,唯有乾隆四十二年(1777)因大行皇太后身故后,乾隆帝令阿布赉汗不必遣人请安进贡一事可作为先例。5因此,当太上皇帝大丧时,哈萨克的处理和清朝的应对并非完全无先例可循。
嘉庆四年四月,哈萨克例行派人贡马,塔尔巴哈台参赞大臣贡楚克扎布将太上皇帝驾崩之事晓谕哈萨克人。贡楚克扎布考虑到哈萨克人与塔尔巴哈台相距不远,且担心哈萨克之众可能会因听说乾隆帝驾崩后生二心,故并未张扬,仅着素服。6哈萨克人来贡马时见清朝人此景,哈萨克杭和卓及其叔父公卓勒齐等与贡楚克扎布等清朝官员同着素服或丧服、行丧礼。虽然清朝与哈萨克交往甚密,但因哈萨克越界放牧与贸易纠纷问题,亦产生不少摩擦,贡楚克扎布的担心不无道理。嘉庆帝认为太上皇帝驾崩是宗主国的大事,应当主动告知属国:“哈萨克归服多年,太上皇帝大事,所有各属国,均已行知。其哈萨克等,自应一体晓谕,将此谕令知之。”7嘉庆帝派员赏赐杭和卓等哈萨克王公礼物,并承诺:“杭和卓等游牧之地因尽享太上皇之厚恩,方诚为悲痛,朕本人不但甚嘉,必更赞同太上皇如天圣虑……今朕理治万事,抚育众部,俱效仿太上皇,定一体行善政,待尔部无怠慢。”8杭和卓本人于嘉庆四年十一月去世,嘉庆帝派员奠酒吊唁、册封新王,调节卓勒齐与杭和卓之子江和卓之间的矛盾,还特意告知哈萨克王公在太上皇帝大丧期间停止宴席。9在丧礼方面,清朝对藩部采用礼仪一体化的政策,通行既定章程。
应对臣属等级与重要性次于哈萨克的浩罕时,清廷采取了与对待哈萨克不同的礼仪策略。乾隆二十四年(1759),浩罕遣使朝觐清廷,受到热情款待,此后两三年朝觐一次。清廷始终视浩罕为版图外的外藩,萨木萨克和卓问题也一直是清朝与浩罕关系的隐疾,10因此清廷在笼络浩罕的同时也对浩罕持有警惕之心。浩罕伯克纳尔巴图得知太上皇帝驾崩后,决定遣使前往清朝朝觐。嘉庆帝得知后当即发上谕给喀什噶尔参赞大臣长麟,一方面令他拦截浩罕使臣,另一方面令他转达向浩罕伯克不让使节来京的原因,告知浩罕使臣无需前来谒梓宫。嘉庆帝认为,如此考虑既系天朝(满语:abkai gurun)礼节之义,又系关照藩属之心,恩威并施之意颇为明显:“旧例,外藩部落并无叩谒陵寝之例,尔部落使节尽力前来,不但因于二十七月内不能设宴,且不能见各国使节。尔使节如此费力前来京城,不得谒梓宫,亦不能设宴,不能于太上皇至仁之心相符,亦于朕心不合”。1
哈萨克斯坦汉学家克拉拉·哈菲佐娃(K.Ш. Xaфизoвa)指出,清政府对使团破坏规定期限来到北京持宽容的态度,但清政府常常设置各种障碍,给浩罕使团的到来和宫廷接待造成困难。2乾隆帝凭借清朝强大的实力征服西域、称雄中亚后建立的与外藩领主的私人关系,在乾隆帝驾崩后能否得以维系便成为一大问题,甚至有可能动摇清朝在中亚的稳定局势。乾隆帝曾多次对外藩表示要让他们铭记自己施予的恩典,如浩罕老伯克额尔德尼去世、新伯克纳尔巴图即位后,乾隆帝谕称:“朕加恩赐宴……嗣后尔当益矢笃忱,恪遵法度,约束属下,毋使滋事。惟宜辑睦邻封,不可恃强凌弱,一切凛遵喀什噶尔、叶尔羌大臣等命令,安常守分,以期永沐朕恩。”3乾隆帝对浩罕之“恩”主要体现在贸易的优惠政策上。在清朝统一新疆后,中亚诸部立即向清朝提出发展双方贸易关系的请求,乾隆帝欣然应允,并制定了贸易免税规则。浩罕等部朝贡途中费用由清朝负担,并从内地购买大量商品带回国做转口贸易。借助贸易,浩罕实力大增。4嘉庆十九年(1814),浩罕意图干涉喀什噶尔贸易事务,嘉庆帝对浩罕大为不满,称:“尔霍罕部落,不过边外小夷。天朝准令来往贸易,已属格外恩施……此后尔若不恭顺小心,遵守法度,明当通饬各卡伦,不准尔处之人前来贸易。”5浩罕伯克不按礼制自行遣使,也有试探新帝未来政策走向之意,避免原有的贸易实惠因政局变动而消失。
嘉庆帝在处理告知中亚诸国太上皇帝驾崩的礼节时,特别强调太上皇帝对诸藩国的镇抚与洪恩,在谕令中一方面希望外藩感念太上皇帝的恩典,一方面承诺将继承太上皇帝之政策,继续抚育外藩。嘉庆帝也刻意保持与外藩的距离,避免外藩窥伺中土,威胁边疆稳定。陈东杰认为,乾隆时期清朝与哈萨克之间是平等的贸易活动,“羁縻”仅仅是乾隆帝在为了维系天朝上国在中亚的威严和地位的特定历史情景下对双方关系的虚构。6以此观之,嘉庆帝一直声称要沿袭的太上皇帝施予外藩之恩,也是强加于外藩的话语,能否获得外藩真正承认还是未知数。清帝与外藩领主私人关系是一把双刃剑,失去这层保障后,外藩就成为清朝边徼的隐患。1799年,纳尔巴图的次子爱里木即位成为新的浩罕伯克,带领浩罕逐渐向外扩张为中亚强国,7以致浩罕日后有能力支持张格尔侵扰新疆。更重要的是,嘉庆帝对回疆管理的政策发生改变,“新疆地方自皇考高宗纯皇帝展拓以来,一切办事章程经画尽善,克垂永久。数十年来,奉行俱各妥协。所有各城办事之员,惟当率由旧章,认真查办”,“总之新疆以镇静为要,不可妄生枝节。嗣后办理一切事务,惟当遵照旧日章程,妥为经理。勿得率意纷更,致干咎戾”。8中亚的政治秩序随着政治强人——太上皇帝的驾崩及其精心打造的私人关系被消解,朝贡体系下的藩属关系随之开始走向解体。
四、贸易契机:俄罗斯对乾隆帝驾崩的反应
俄罗斯居于清朝朝贡体系之外,清前期中俄关系较为波折。康熙二十八年(1689)中俄签订《尼布楚条约》后,俄罗斯向中国派出伊台斯(Идес)使团、伊兹玛伊洛夫(Измайлов)使团、萨瓦(гpaф)使团,围绕准噶尔、边界、逃人、贸易等问题开展谈判,最终于雍正六年(1728)与清朝签订《恰克图条约》。条约内容包括划定两国中段边界、开展中俄互市、肯定俄罗斯驻华传教团的合法身份、严禁收留对方逃人等方面。1清朝平定准噶尔后,阿睦尔撒纳借道哈萨克逃往俄罗斯。乾隆帝令理藩院行文俄罗斯枢密院,要求俄罗斯依照两国条约中关于逃人的条款“嗣后逃犯,两边皆不容隐,必须严行查拏,各自送交驻扎疆界之人”,2交出逃往俄罗斯的阿睦尔撒纳。而俄罗斯认为,准噶尔并不隶属中俄两国,因此若有准噶尔人逃往俄罗斯,俄罗斯可以任意接纳并且不必与中国商谈。3俄罗斯西伯利亚省省长米亚特列夫(Mятлeв)还建议,如果阿睦尔撒纳出现在俄罗斯某些要塞附近则将他秘密逮捕,送至托博尔斯克,并放出风声说他已经失踪了。4中俄两国为阿睦尔撒纳等准噶尔逃人一事激烈来文,最终以阿睦尔撒纳患天花病死,俄罗斯将其尸体交还中国而告终。为此,中俄关系一时陷入僵局,即使乾隆二十八年(1763)克罗托波夫(Кропотов)使团来华也并未能解决中俄两国争端,次年恰克图贸易即被关闭。根据《俄中两国外交文献汇编(1619—1792)》,中俄双方在1762年以后文书往来频率明显降低,双方外交关系处于明显的冷淡期,两个强势的国家元首——乾隆帝和叶卡捷琳娜二世(Екатерина II)相互“指控”对方,各有坚定的立场。5乾隆五十七年(1792)双方签订《恰克图市约》后,中俄恰克图贸易与外交文书往来才重新恢复正常。乾隆帝对恰克图贸易十分关心,并建立了一套制度。6中央层面,清朝理藩院与俄罗斯枢密院书信往来以保持外交关系,负责管理恰克图贸易,严格监督商人。地方层面,清朝库伦办事大臣与俄罗斯伊尔库茨克省长保持沟通。
嘉庆四年三月,库伦办事大臣普福、佛尔卿额上奏称:
颁诏天下后,恰克图蒙古民一概摘帽,俄罗斯人因此探问。奴才等即刻交代驻恰克图部院章京觉希斯(gioxis),若俄罗斯人探问我太上皇万寿殡天,大方使之闻,无需隐瞒。奴才等又查阅旧档册,先前俄罗斯汗坐床之时,并未咨文库伦,但圣主承至道继位,元年登基时即晓谕咨文俄罗斯。后二年时俄罗斯哈屯汗身故,其子呠佛尔佩德如雅齐(pen felpetrufihaci)继位之时,俄罗斯固毕尔纳托尔(gubirnator)秉恭敬和睦之道谨送书信,回咨文。今因太上皇殡天之事,既已晓谕天下,依奴才等愚见,为全太上皇百年殡天事,奴才秉和睦之道咨文俄罗斯固毕尔纳托尔,应否之处,请圣主睿鉴。7
哈屯汗(满语:hatun han)系清朝人对俄罗斯女皇的称呼,嘉庆元年在位的俄罗斯女皇是叶卡捷琳娜二世。中俄外交文书往来单程一般都需要3个月的时间。叶卡捷琳娜二世驾崩于1796年11月,消息传到清朝大致为1797年2月至3月间,因此奏折中称哈屯汗驾崩时间为嘉庆二年(1797),哈屯汗子保罗一世·彼得罗维奇(Па́вел I Петро́вич)即位。“固毕尔纳托尔”(满语:gubirnator)是俄语省长(губернатор)之满文音译转写。所谓“先前俄罗斯汗坐床”,也即此前俄罗斯新沙皇登基并未告知中国,而嘉庆帝刚接受太上皇禅让就咨文俄罗斯,保罗一世刚登基也令伊尔库茨克省长咨文库伦办事大臣,这是一个明显和积极的信号。
嘉庆帝得知消息后,表示:“今思本朝与俄罗斯通好百有余年,且前此俄罗斯哈屯汗身故,新汗坐床时曾经咨明库伦办事大臣。今大行太上皇帝大故,亦应行文谕知。今代蕴端多尔济、佛尔卿额、作就咨藳寄去,佛尔卿额接奉时,用蒙古文翻妥,照例矜盖红印,行知固毕尔纳托尔可也。”1嘉庆帝拟写好文书后,令喀尔喀郡王蕴端多尔济及佛尔卿额将大行太上皇帝讣闻翻译为蒙古文,再行咨文俄罗斯省长。向邻国告知大行皇帝讣闻的外交礼仪应是首次出现在中俄两国的交往之中。俄罗斯也回信清朝:“兹特祝愿贵昂邦大臣在贵国今上君主统治之下,永承恩典,并永久保持由于相互维护已于国界方面存在之良好安谧关系。”2两年后,沙皇保罗一世驾崩,伊尔库茨克省长列岑诺也致函库伦办事大臣告知此事。3双方借助老皇驾崩与新皇初政的礼仪与文书往来达到了试探对方新朝之意图。蕴端多尔济请求派遣喀尔喀台吉八人不定期巡逻俄罗斯边界卡伦,4嘉庆帝认为,中俄在恰克图交好已久,此前安设卡伦时就未特派侍卫巡查,如若在太上皇帝大丧期间有所举动,则给俄罗斯造成中国对此地有所企图的误解,因此嘉庆帝令蕴端多尔济选四员巡查即可。5嘉庆七年(1802)四月,蕴端多尔济上奏请求明、后两年巡查与俄罗斯交界之47处卡伦。6嘉庆帝特别叮嘱“于巡察卡伦以前,明白晓谕,使俄罗斯固毕尔纳托尔等知巡察原欲永清二处交界,并无别故,自不至心生疑惧也”,7避免与俄罗斯产生纠纷。
恰克图贸易额从1792年的2,467,229卢布增长到了1799年的3,677,823卢布,8双方关系稳定是贸易额增长的保证。中国释放的积极信号得到了俄罗斯的回应,加之俄罗斯也有意与中国扩大贸易,因此1803年11月,俄罗斯枢密院以祝贺新俄皇亚历山大一世(Александр I)与嘉庆帝正式登基名义正式致函清朝理藩院:
我至仁至善君主皇帝陛下出于至高圣意,为大力发展长期存在于全俄罗斯帝国和中国之间的睦邻友好及贸易关系,提议派遣使臣前往北京,赴阙觐见博格德汗皇帝陛下,告知我皇帝继承祖父皇位宣告登基的喜讯,同时祝贺博格德汗陛下喜登大宝,诸事顺遂。现特指示我等通过各位昂邦大人,将此事奏报博格德汗陛下……并至为祈盼敦睦修好,发展友邻关系,以利于发展双边臣民贸易。9
经过中俄协商,俄罗斯派遣戈洛夫金(Головкин)使团出使中国。朝贡体系外的俄罗斯希望借助乾隆帝驾崩的契机与清朝发展外交与贸易关系,而清廷对进一步发展贸易关系并无过多兴趣,却在礼仪上着墨颇多,以致清廷将使团遣送回国。虽然借助此事能够看到中俄双方维持稳定关系的期望,以及嘉庆初政时处理对外关系力求谨慎的新思路,但双方在贸易方面并没有达成共识。有学者即认为,如果清朝能够不执着于朝贡礼仪,而是关注贸易实际,也许日后俄中之间未必演变成侵略与被侵略的关系。10
在都经历了政权平稳更迭后,清朝与俄罗斯的关系又回到了原点。乾隆帝驾崩于两国修复贸易关系与友好往来而言是一个值得大做文章的机会,只不过清廷“坚持旧章”,无法予俄罗斯实惠。1但不能否认的是,双方通过丧礼向对方示好、力图恢复双边友好关系、发展贸易的努力,于清廷的对外交往实践与礼仪制度而言都是一种超越。
五、结语
乾隆帝驾崩半年后,嘉庆帝给兴办丧礼做了阶段性结论,特别对朝鲜、安南、土尔扈特、哈萨克、霍罕、四十九旗喀尔喀蒙古等海内外外藩远服深表哀怆之心、感念太上皇帝恩德表示赞赏:
凡在外藩远服如朝鲜国王李祘接奉遗诰,即专遣使臣驰赴阙廷,进香致祭,举哀尽礼……又哈萨克王杭和卓等,恳请照依驻扎大臣仪注,持服穿孝,不敢薙发。又霍罕伯克纳尔巴图,亦专人进表,恳求叩谒几筵……外藩等平时每遇年节来京瞻觐。例止筵宴赏赉,用示绥怀,实非如内地百姓,累世久承恩厚者比,而该国王伯克等尚能万里衔哀,肃将诚慕。2
事实上,赞赏海内外外藩之心不过是表象,嘉庆帝颁发上谕的主要目的仍然是关注现实政治。其时,朝中和珅伏诛不久,国内白莲教起义如火如荼,看似一切平稳的政局下实际暗流涌动。嘉庆帝认为,太上皇帝对海内外皆广施恩泽,而乱贼反民对太上皇帝驾崩这一大事竟然无动于衷,不感念太上皇帝恩德,殊为不忠:“陕楚四川等省邪教匪党,啸聚山林,劫掠焚烧,事经数载。朕犹念其激变有因,凡此盗兵之徒皆吾赤子……该匪等具有人心,岂竟毫无感动,甚至闻知太上皇帝奄弃,臣民亦全无哀痛,尚此阻兵构乱,顽梗难训,岂我皇考六十年来爱养中夏黎元之意耶?”3嘉庆帝把太上皇帝驾崩当作了统合人心的工具与新朝作风的展现,以求“敷胁从罔治之仁,播咸与维新之治”。4嘉庆帝力求摆脱太上皇帝的影响,以建立自己真正的统治,却不得不借助太上皇帝的大旗为自己1Ipx0GZfSbcSKZsVbR09cqGciD7hkKsAdLA2ArLL06M=立威,既是“不幸中的幸事”,5也是“幸事中的不幸”。如何走出太上皇帝高大的身影,建立属于自己的时代,是嘉庆帝亟需思索的问题。尽管朝鲜、哈萨克、浩罕、俄罗斯等朝贡体系内外的国家面对乾隆帝驾崩的反应获得了嘉庆帝的认可,但同样地,这些国家也都各有心思:朝鲜内部表面上是争礼节,实际上是争自主;哈萨克、浩罕意欲窥伺新朝政策走向,借助朝贡获取利益;俄罗斯希望借此机会同清朝修好,扩大贸易利益。然而,朝贡体系内外诸国——内藩、外藩、外国三个层级,对清廷的向心力逐渐减退,文化认同度逐渐降低,乃至毫无认同,经济需求度逐渐下降,但平等贸易诉求逐渐上升。对于这些国家的真实想法,在史籍中并未看到士人臣子们的讨论与观点。或许清廷可能了解,却未必在乎。随着清朝对周边国家的了解与认知逐渐减少,6与之伴随的即是“漫长的18世纪”的真正终结与盛世余晖的渐起。
另外,以往学界多关注朝贡体系下清廷与朝贡国互动所展现的政治认同或礼仪认同的单重面相,而从乾隆帝驾崩一事各方的关注来看,朝贡体系具有的礼仪面相与政治面相乃至经济面相同时呈现,这或许能为更加全面、立体地认识朝贡体系提供新的思考。
[作者万学慧(1997年—),清华大学人文学院博士研究生,北京,100872]
[收稿日期:2024年1月30日]
(责任编辑:李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