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员监督与雅典民主政治

2024-10-15 00:00:00徐朗
古代文明 2024年4期

关键词:雅典;将军;官员监督;阿吉纽西审判

DOI: 10.16758/j.cnki.1004-9371.2024.04.002

公元前406年夏,雅典(Athens)和斯巴达(Sparta)双方在位于爱琴海(Aegean Sea)东部的阿吉纽西群岛(the Arginusae Islands)附近展开海战,最终结果是雅典一方获胜。然而,负责指挥雅典水师的8位将军却在战后被判处有罪,其中6人被当场执行死刑(另外两人未敢回国受审,被判处缺席死刑)。这场审判在流程上存在诸多争议之处,而且在审判的过程中,雅典民众表现得情绪激动、反复无常。自17世纪以来,8位将军的悲剧下场经常被历史学家所引用,成为指责雅典民众无视法治,以及抨击民主制度固有弊端的例证。1也有不少学者认为,这场审判令雅典失去了多位杰出的军事将领,对雅典在伯罗奔尼撒战争中的战败乃至公元前4世纪时的雅典政治都产生了显而易见的影响。2

然而,部分学者针对这场审判提出了不同的看法。麦克道尔(D. M. MacDowell)认为,除了将军们过于简短的辩护和集体判决的方式之外,这起审判在法律程序上并无不当之处。1吉什(D. Gish)指出,高声喊叫是公民集体表达政见的常见方式,相反,民众的沉默才是寡头制和僭主制的特征。他同样认为阿吉纽西审判至少从法律流程上看没有明显的违法之处。2哈里斯(E. M. Harris)对前人争议颇多的卡利克塞努斯(Callixeinus,公元前5世纪人)提案进行了细致的研究,认为它的通过说明雅典的法律具有较大的解释空间。3哈梅尔(D. Hamel)认为雅典人处决将军们的决定显然是错误的,但决策结果的错误并不能否认制度本身的合理性。阿吉纽西审判或苏格拉底(Socrates,约前469—前399)之死这样的特殊案例并不足以抹杀公元前5世纪雅典民主政治所取得的辉煌成就。4还有一些学者认为,色诺芬(Xenophon,约前430—前354)对阿吉纽西审判的记载并不客观,他在叙述中刻意描述雅典的暴民统治。5国内也有学者注意到这一问题。晏绍祥在《阿吉纽西审判与雅典的民主政治》一文中指出,将军们在救援过程中确实存在一定的过失,而且受命负责救援的塞拉麦涅斯(Theramenes,卒于公元前404年)利用其政治经验和个人势力操纵民意,蓄意破坏法治。这场审判所表现的并非民主与法治之间的紧张,而是政治精英对公民大会的操控。6

由此可见,前人的研究往往聚焦于阿吉纽西战役及后续审判过程中的若干关键细节,大多从法律制度的角度来探讨这场审判的争议之处,却鲜有人注意到被告的将军身份。将军是古典时期雅典城邦的最高军事长官,其权力涉及军事、政治乃至司法和治安领域。和雅典的其他官员一样,将军从上任到卸任都需要经过严格的审查和监督。这场以将军为被告的审判正是雅典人执行官员监督机制的实际案例,反映出雅典民众对官员具有监督、问责和追责的权力。本文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以此为例探讨雅典民主政治对官员的有效监管,同时为解读阿吉纽西审判是否合法这一问题提供有别于传统观点的视角。

一、阿吉纽西审判的法律流程

公元前406年,雅典在诺丁姆战役(Battle of Notium)中败于斯巴达。随后斯巴达水师统帅卡利克拉提达斯(Callicratidas,卒于公元前406年)再度进攻雅典水师,追逐雅典船只直至密提林(Mytilene)。雅典人在指挥官科农(Conon,活跃于公元前5世纪末—前4世纪初)的率领下仓促应战,结果是30艘船被斯巴达人击沉,剩下的40艘船被斯巴达人封锁于密提林海港内,与外界切断联系。即便如此,被困的雅典船只中仍有一艘装备优良的船成功地逃脱了斯巴达人的封锁和追捕,抵达雅典报信。雅典人接报后惊慌失措,在短短30天的时间内便装备出百余艘战船,双方最终在阿吉纽西群岛附近相遇。雅典人在8位将军的率领下,经历一番鏖战后逆转获胜。然而,8位将军却对接下来的行动产生分歧,有人提议先去援救被困的雅典船只,另有人建议先救援落水者和打捞溺亡者的遗体。最终他们采取了折中方案,即8位将军率领大部分船只前去密提林援救科农,担任舰主(trierarch)的塞拉麦涅斯和特拉西布鲁斯(Thrasybulus,卒于公元前388年)留下负责救援和打捞工作。但两项行动皆被一场猛烈的风暴所阻,不少落水者因未能及时获得救援而溺亡。1

对此,将军们致信议事会和公民大会说明情况。色诺芬和狄奥多罗斯(Diodorus Siculus,生活于前1世纪)都提到,雅典人起初因为海战胜利的结果而欢欣鼓舞,但惨重的阵亡人数令他们迅速转喜为怒。他们解除了除科农之外的其他将军的职务,命令他们迅速回到雅典。2事实上,将几位将军解职的决定并非雅典人出于一时愤怒的情绪化举动,而是对将军的一种审查方式。《雅典政制》(The Athenian Constitution)提到,在每届议事会主席团任期内都要对将军们的任职情况进行一次不信任投票(epicheirotonia)。雅典10个部落每年轮流担任议事会主席团,也就是说雅典人一年之中要举行10次不信任投票。倘若某位将军未能通过审查,他需要在法庭接受审判,若被判有罪要承担相应的处罚,被判无罪则继续履职。3目前已知的最早针对将军的不信任投票是公元前373年的提摩透斯(Timotheus,卒于公元前354年)一案。4在此之前不信任投票可能还不是正式的司法程序,但将军在任期内被停职和审判的事例却并不罕见。公元前430年,雅典人将伯里克利(Pericles,约前495—前429)免职并对他处以高额罚款。公元前412年,将军斐瑞尼库斯(Phrynichus,公元前5世纪人)同样在任期内遭到解职,但结局不明。公元前411年,萨摩斯(Samos)的海军士兵为了对抗雅典的四百人寡头政权,也仿效公民大会的形式集合一处,罢免了当时在任的将军和其他有寡头倾向的舰主。在阿吉纽西战役发生前不久,雅典人还因为诺丁姆战役的失败而将时任将军的亚西比德(Alcibiades,前451—前404)罢免。5由此推测,在公元前5世纪时,雅典人只要对将军的行为有所怀疑,便可通过投票表决的方式将其停职查办。6至公元前4世纪时,相关制度日趋完备。

遭解职的8位将军中,有6人服从民众的决议回到了雅典。其中之一的埃拉西尼德斯(Erasinides,活跃于公元前5世纪末)首先被一名叫作阿凯德姆斯(Archedemus,活跃于公元前5世纪末)的公民指控犯有贪污公款罪。当法庭审理此案时,阿凯德姆斯再度指控埃拉西尼德斯在担任将军期间有过失行为。最终法庭裁定埃拉西尼德斯的罪名属实,对他处以高额罚款并将其拘禁。此后不久,其他5位将军在议事会面前依次陈述战争的经过,但一名议事会成员提莫克拉底(Timocrates,活跃于公元前5世纪末)提议将这5人一并拘禁,日后移交给公民大会进行审理,最终议事会通过了这一提议。7在6人之中,埃拉西尼德斯的情况显然不同于其他5人。他遭到贪污和渎职两项指控,并且被法庭裁定为有罪,因此他遭到拘禁的理由应当是尚未交付罚款。8虽然色诺芬提到埃拉西尼德斯的第二项罪名“与他的将军职务有关”(περὶ τῆς στρατηγίας),但他并未记载这项指控的具体内容,故而无法断定埃拉西尼德斯获罪的原因是否与阿吉纽西战役有关。其他5人尽管同样被拘禁,但这并不是处罚,而是为了防止他们在被移交至公民大会之前逃跑。1

在随后召开的公民大会上,一些人公开向将军们发难,其中最典型的即是塞拉麦涅斯。虽然色诺芬此处用“控告”(κατηγόρουν)一词来描述塞拉麦涅斯等的做法,但他随后称这些人只是要求将军们向民众说明为何未能及时援救落水者。换言之,塞拉麦涅斯当时并没有控告将军们犯有任何具体的罪行,而是要求将军们就援救不力的事实做出解释,由公民大会来审查他们当时是否存在失职的行为。对此每位将军都进行了简短的发言,说明他们将援救任务交给了塞拉麦涅斯等,但猛烈的风暴导致原计划未能实现。2在将军们发言之后,公民大会因为天色过晚而宣布休会,并委托议事会起草议案,决定将军们在下次公民大会上该当以何种方式接受审判。至此将军们并未受到任何具体的指控,而且他们被允许发言和请人作证。当时有不少人被他们说服,甚至愿意为他们作保。即便将军们的发言时间比常规的辩护时间要短一些,色诺芬对此也做出了解释,即法律规定的时间不足以充分说明案情的来龙去脉。

在第一次公民大会结束后正值雅典的阿帕图里亚节(Apaturia),雅典人依照各自的胞族举行集会活动。3遇难者的亲属难免触景伤情,于是民众对将军们的不满情绪再度高涨。色诺芬称塞拉麦涅斯趁机派人假扮遇难者的家属以煽动民众的愤怒,并且还贿赂一名议事会成员卡利克塞努斯向议事会提案,不仅控告将军们有罪,还要求将他们交给公民大会进行审判。4从色诺芬的记载来看,卡利克塞努斯和塞拉麦涅斯以非法的方式进行合作,最终导致在场的6位将军遭到处决。但无论卡利克塞努斯是否接受了塞拉麦涅斯的贿赂,他作为议事会的成员,向议事会提出议案、控告将军们有罪的做法本身并不tkJFoWdwDMLIvewIFJ85YsRtzyVIK+0Sc4USsaJM5tI=存在问题。在雅典民主制度下,即便是普通公民,都有权利针对他人尤其是官员的严重违法行为提出控告。5

可见卡利克塞努斯提案的争议之处不在于程序,而在于内容。从色诺芬的记载来看,卡利克塞努斯建议将军们应当作为集体被告在公民大会上受审,而且禁止将军们对此进行答辩。只要民众一次性投票判定将军们有罪,他们就应当被立即处死且没收财产。这确实与雅典常见的法庭审理流程有所不同。雅典人在审理案件时,通常由原告首先提出控告的内容,再由被告对此进行辩护,最后是陪审员进行投票,裁定被告是否有罪。倘若被告被认为有罪,陪审员还要就被告所承担的刑罚而进行第二次投票。原被告双方各提出一种处罚方式,陪审员需要再次进行投票表决,决定采纳原被告双方哪一方提出的处罚。1然而,上述流程只是雅典人在常规情况下的审理方法。不少雅典法律对特定罪名的处罚方式有着明确的规定。例如为将军们辩护的欧律普托勒姆斯(Euryptolemus,活跃于公元前5世纪末)提到一条以严厉而闻名的坎诺努斯法令(the decree of Cannonus),其中规定任何人若是损害了雅典民众的利益且被判有罪,他将遭到死刑和财产充公的处罚。又如在雅典,犯有蓄意杀人罪的人将被处以死刑和财产充公。2由此可见,被告在定罪后便被处决的做法在雅典并不罕见。从色诺芬对卡利克塞努斯和欧律普托勒姆斯两人发言的记载来看,双方争论的焦点在于,将军们是否应当分别受审且获准进行辩护。就集体受审的情况而言,虽然柏拉图(Plato,约前427—前347)和色诺芬都提到雅典人集体审判将军们的做法是违法的,但目前已知的雅典法律中并没有被告须单独受审的明确规定。3这样看来,卡利克塞努斯提案确实存在争议之处,例如没有给予将军们足够的辩护时间,4但其中的部分内容仍然具有合理性。

对于卡利克塞努斯提案的通过,3位名不见经传的人物在其中起到了重要的作用。首先是一位自称从阿吉纽西海战中死里逃生的人在公民大会上作出对将军们不利的证词。随后当欧律普托勒姆斯试图对卡利克塞努斯进行非法提案控诉(graphe paranomon)时,遭到一个叫作吕西斯库斯(Lysiscus,活跃于公元前5世纪末)的人的反对。最后当雅典人倾向于支持欧律普托勒姆斯的提案时,再度出现一名叫作墨涅克勒斯(Menecles,活跃于公元前5世纪末)的反对者。这3人在文献中并无其他记载,但奇怪的是,他们在阿吉纽西审判中表现活跃,并且得到了大部分雅典人的支持。倘若色诺芬关于塞拉麦涅斯暗中操纵审判的记载属实,吕西斯库斯等3人很可能也是塞拉麦涅斯的同党。但从另一个角度来看,3名默默无闻的公民积极发言,恰恰是雅典民主制度有效运作、公民积极参与官员监督的表现。5另外值得注意的是,雅典人在这场审判中表露出强烈的情绪,特别是对那些企图阻止提案的人进行暴力威胁,但并没有对反对者施加任何实质性的处罚。欧律普托勒姆斯确实是迫于民众的压力而撤诉,但雅典人后来仍然允许他继续为将军们辩护。若非墨涅克勒斯突然干涉,他的提案甚至能够被雅典人投票通过。另一位公然反对卡利克塞努斯提案的人是著名哲学家苏格拉底,他是当日主持会议的议事会主席团的成员。当议事会主席团中的不少成员起初拒绝将卡利克塞努斯提案提交公民大会进行表决时,民众在卡利克塞努斯的煽动下同样对这些人予以同罪并罚的威胁。虽然大部分人慑于民众的威胁而妥协,但坚持己见的苏格拉底并未因此而受到处罚。由此可见,雅典人在这场审判的过程中仍然表现出一定的理性,并非是彻头彻尾的暴民政治。

诚然,阿吉纽西审判在程序上存在一些突破雅典法律制度常规的地方,而且雅典人在审判过程中流露出强烈的情绪,极大地影响了审判结果的公正性。然而从文献记载来看,这场审判在议事会和公民大会上进行过多次的讨论和表决,并不是每一次的表决都有违背法治的地方,而且此案中的一些特殊程序亦有先例可循。此外,阿吉纽西审判所审理的实际上是官员失职案件,民众如此强烈的情绪也反映出雅典人对将军们在任时的过失进行严格的审查、问责和追责。在雅典民主政治下,官员在履行城邦赋予他的职权的同时,也需要时刻接受民众的监督。塞拉麦涅斯对阿吉纽西审判的参与,实际上也是雅典人对官员进行监督的表现。

二、同僚和士兵对将军的监督

尽管正式对将军们提出控告的人是卡利克塞努斯,但色诺芬和狄奥多罗斯都提到塞拉麦涅斯是推动这场审判的幕后力量。色诺芬在行文之中明显流露出对将军们的同情。他借欧律普托勒姆斯之口赞扬将军们的仁爱,称他们直到面临指控的时候才说出塞拉麦涅斯是救援工作的实际负责人。即便如此,将军们声称他们只是陈述事实,无意与塞拉麦涅斯为敌。与无辜受害的将军们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满腹诡计的塞拉麦涅斯。他为了推卸援救不力的责任而采取种种手段来煽动民众的情绪,尤其是和卡利克塞努斯合谋策划了对将军们的审判。狄奥多罗斯也提到塞拉麦涅斯及他的亲友们是导致将军们被判死刑的主要推动力,但他认为塞拉麦涅斯的敌对态度乃是因误会而起。将军们误以为塞拉麦涅斯在背后煽动民众,于是点名提到他才是援救的实际负责人。这一做法不仅未能帮助将军们洗刷掉见死不救的嫌疑,反而令曾与他们并肩作战的塞拉麦涅斯在一怒之下化友为敌。狄奥多罗斯在这一事件上的立场和他对塞拉麦涅斯的总体积极评价相符。他认为此人是一个行为正派且富有智慧的民众领袖。塞拉麦涅斯后来能够成为“三十人”(the Thirty)的成员,是因为雅典人相信他行事公允、为人高尚,能够制止其他政治领袖的不良行为。1

虽然有学者对塞拉麦涅斯在阿吉纽西审判中的幕后参与提出质疑,2但这场审判直接关系到塞拉麦涅斯本人的切身利益。结合色诺芬和狄奥多罗斯的记载来看,将军们在回到雅典之前曾两度致信雅典人说明情况。在第一封信中,将军们主要提到风暴阻碍救援活动的开展。然而,当将军们得知雅典人对巨大的阵亡人数感到愤怒时,他们下意识地认为是提前回到雅典的塞拉麦涅斯蓄意煽动民众,于是第二次致信雅典人,指明塞拉麦涅斯当时负责救援工作。3从事件的前后经过来分析,雅典民众早已知晓塞拉麦涅斯是救援行动的实际负责人,所以他利用各种手段为自己推卸责任,甚至教唆他人煽动起民众的愤怒情绪,是非常有可能的事。然而,狄奥多罗斯的一段话值得注意:“他们(将军们)本可以在审判时得到塞拉麦涅斯和他的亲友们的支持——这些人都是能言善辩之辈,而且在城邦中结交广泛——最重要的是,他们都是海战全过程的亲历者。他们反而却把这些人都变成敌人和控告者。”4狄奥多罗斯在此提到,塞拉麦涅斯本人曾亲自参与阿吉纽西海战,而且在审判将军的雅典公民中也不乏曾经参与海战的军官和士兵。对于将军们来说,这些曾经和他们并肩作战的人本可以成为他们最有力的证人和支持者。但因为他们操之过急,盲目怀疑塞拉麦涅斯,反而让自己陷入更危险的境地。

狄奥多罗斯的这段话所反映的是在雅典常见的一种现象,即将军在战后被同僚控告有罪。在雅典历史上多次发生类似的情况。公元前392年,曾在羊河战役中指挥雅典舰队的将军科农控告在此役中与他一同作战的同僚阿德曼图斯(Adeimantus,活跃于公元前5世纪末—前4世纪初),导致后者被判有罪。公元前359年,舰主阿波罗多罗斯(Apollodorus,公元前4世纪人)控告之前与他一同作战的3位将军。同年,将军凯斐索多图斯(Kephisodotus,公元前4世纪人)遭到舰主德摩斯梯尼(Demosthenes,公元前4世纪人)的控告,被处以5塔兰特的罚款。公元前355年,雅典将军卡瑞斯(Chares,约前400—约前325)因为作战失败而控告他的同僚伊斐克拉底(Iphicrates,公元前4世纪人)、提摩透斯(Timotheus,公元前4世纪人)和美涅斯透斯(Menestheus,公元前4世纪人)。控告的结果是3人全部遭到解职和审判,其中伊斐克拉底和美涅斯透斯两人被无罪释放,而提摩透斯被判有罪并被课以100塔兰特的巨额罚款。1在上述这几起案例中,同僚的控告往往带有个人利益的考虑,大多是为在雅典民众面前推卸责任而自保。以科农为例,他在羊河战败后畏惧雅典人的处罚,径自逃往塞浦路斯(Cyprus)避难。直到他在公元前394年的克尼多斯海战(Battle of Cnidus)中大胜斯巴达,才借助这场胜利而平安返乡。但即便如此,他依旧主动告发阿德曼图斯有罪,很可能是担心雅典人仍旧会追究羊河战败的责任。这些案例反映出雅典激烈的政治斗争,但雅典人之所以听信了这些人的控告,也是因为他们作为战争的亲历者,亲眼见证了被告将军在外的行动。虽然将军在外作战期间仍与雅典民众保持着密切的联系,但雅典人终究无法看到行军作战的真实场景,于是他们需要同僚军官乃至普通士兵来代为监督将军的言行。尤其当战争的结果令雅典人不满意时,民众需要借助亲历者的证词来判断作为最高指挥官的将军是否应当对此负有主要责任。

在阿吉纽西审判中,亲历者的证词对民众的态度产生了明显的影响。在塞拉麦涅斯等公开指责将军援救不力后,色诺芬特别提到,将军们请求一些幸存的士兵到场作证。在证人作证后,雅典人的态度趋于和缓。2类似的还有在卡利克塞努斯提交议案后出现的那位幸存者,只不过他的证词对将军们起到了截然相反的作用。此人向雅典人形象地描述了逃生的艰难,更是以溺亡者的名义请求雅典人务必要处罚见死不救的将军们,为那些为国捐躯的人讨回公道。无论此人确实是海战的幸存者,还是受人指使的作伪证者,他所表现出的亲历者身份显然有助于提高其证词在雅典人眼中的可信度。特别是不少雅典人在阿帕图里亚节过后依旧沉浸在丧失亲友的悲痛之中,所以雅典人在此人发言之后立即表现出强烈的不满情绪。即便此时欧律普托勒姆斯清醒地意识到卡利克塞努斯的提案存在不合理之处,但是在吕西斯库斯的再次煽动下,雅典人迅速转变了态度,威胁要将那些为将军们辩护的人一同治罪。

对于将军们而言,这位幸存者的出现令他们处于极为危险的处境。此人以亲历者的身份向雅典人证实,这场战斗中存在大量的非战斗减员。许多雅典士兵并不是在战争的过程中被敌人杀死,而是因为将军们的救援延误而在绝望中溺水而亡。从色诺芬的记载来看,即便风暴的发生确实在客观上阻碍了救援的有效开展,但将军们在救援过程中也存在主观上的过失。他们没有在战后的第一时间就展开救援工作,而且对救援任务的组织较为低效。3因此,此人声称那些即将溺亡的人在绝望中委托他回到雅典去揭发将军们,是符合实际情况的。负责实际救援工作的塞拉麦涅斯显然也见证了溺亡者的惨状。如果这位幸存者的出现和发言都是塞拉麦涅斯所授意的,由此可见后者作为政治家的老练和狡猾。塞拉麦涅斯利用雅典人对战争亲历者的信任,并借助阿帕图里亚节的气氛,大肆渲染将军们在营救上的不作为,刻意引导民众追究将军们的过失。此外,出席这次公民大会的雅典人之中,除了塞拉麦涅斯的支持者外,必然还有一些没有参加过之前公民大会的人。他们没有亲自听到过将军们的辩护和士兵们的作证,更容易被塞拉麦涅斯等人说服。

塞拉麦涅斯等人所见证的不仅是将军们未能及时援救落水者,还有将军们没有尽力打捞阵亡者的遗体。狄奥多罗斯提到,在几位将军中有人建议迅速打捞溺亡者的遗体,因为雅典人不能容忍他们对亡者的遗体放任不管。1在古希腊人看来,死后不得妥善掩埋通常是叛国者所受的惩罚。索福克勒斯(Sophocles,约前496—前405)的著名悲剧《安提戈涅》(Antigone)中即提到底比斯王子波吕尼科斯(Polynices)为争夺底比斯统治权而阵亡,国王克瑞翁(Creon)视其为叛徒而下令将其曝尸城外。2雅典法律也有明文规定,叛国者的遗体不得被葬于雅典境内。3与叛国者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雅典人对阵亡同胞的重视。除了为阵亡者举行隆重的国葬仪式外,雅典将军在外征战时要及时收殓阵亡士兵的遗体,以便日后运回城邦安葬。普鲁塔克(Plutarch,生活于公元1—2世纪)提到将军尼西亚斯(Nicias,约前470—前413)在出征科林斯取得大胜后,因为没有找到两名阵亡士兵而主动向敌人示好,请求收回同胞的遗体。按照当时不成文的惯例,主动言和的一方将失去作为胜利者的荣誉,甚至不能树立胜利纪念碑。但即便如此,他依然坚守作为将军的责任,不忍令同胞曝尸他乡。4对于将军来说,妥善处置阵亡者的遗体不仅符合社会习俗,更重要的是维持军队的稳定和秩序,否则幸存的士兵们看见同伴曝尸荒野难免会士气低沉,对将军指挥作战造成更大的困难。

上述事实表明,雅典城邦对将军的行动进行严密的监管。即便是在城邦之外作战,将军们也要随时面对同僚和士兵的监督,一旦有任何违法或失职之处即会遭到控告。塞拉麦涅斯在公民大会上控告将军们的做法,在动机上有推卸责任之嫌,但其行动本身反映出雅典公民对官员监督的参与。同理,那些阿吉纽西战役的幸存者们也被雅典民众看作将军行为的见证者和监督人,因此他们的证词对审判的进程产生了显而易见的影响。阿吉纽西审判为后人了解雅典的官员监督机制提供了典型的例证,但审判的结果也表明,良好运作的制度并不能保证裁决的公正性。

三、官员监督机制对雅典政治的影响

阿吉纽西审判的经过表明,雅典官员监督机制的有效运作在很大程度上需要公民的积极参与。将军在外作战时随时受到同僚和士兵的监督,而任何公民都可针对将军的失职行为提出控告。然而,这种依靠公民个人进行监督的方式,其弊端也非常明显。官员监督机制的运作除了依赖公民的支持外,更重要的是要求参与者心怀正义和公益精神,尤其是自身要恪守法治。在阿吉纽西审判中,尽管塞拉麦涅斯只有一次公开发言,但色诺芬和狄奥多罗斯都提到他有私下操纵审判之嫌。塞拉麦涅斯之后的遭遇也说明,雅典人认为他应当对这场审判负有一定的责任。公元前404年,塞拉麦涅斯曾经当选为雅典的将军,但未能通过任职资格审查(dokimasia)。5这种情形在雅典历史上是罕见的,至少反映出雅典人当时对塞拉麦涅斯怀有一定的不满情绪。虽然史料中没有明确提到塞拉麦涅斯这次当选失败与阿吉纽西审判之间的联系,但卡利克塞努斯等人在阿吉纽西审判后不久便因欺骗民众的罪名遭到控告,1很难说雅典人对塞拉麦涅斯的恶感与阿吉纽西审判完全无关。公元前403年,塞拉麦涅斯遭到其自身参与的“三十人”的逮捕和处决。“三十人”的领袖克里提亚斯(Critias,约前460—前403)在控告塞拉麦涅斯的时候还特意提到,塞拉麦涅斯在阿吉纽西海战之后不仅没有完成救援和打捞工作,而且还出于自保的目的而控告将军们,是将军们遭到处决的罪魁祸首。2克里提亚斯此言证明,色诺芬对塞拉麦涅斯的负面描述并非空穴来风,至少代表部分雅典人的看法。

官员监督制度一方面赋予了雅典公民控告将军行为不端的权利,另一方面也令将军们成为恶意告发的受害者。演说家德摩斯梯尼(Demosthenes,卒于公元前322年)曾讽刺说,一名雅典将军一生中要遭遇至少两到三次审判。3相比于其他在雅典担任职务的官员,将军长年统兵在外,缺少与民众直接沟通的机会,民众又无法亲眼看到行军征战的真相。这种信息缺失很容易被别有用心者利用,对将军进行恶意告发。早在公元前5世纪,阿里斯托芬(Aristophanes,约卒于公元前386年)在喜剧《骑士》(Knights)中便形象地讽刺雅典的将军畏惧民众有如奴隶侍奉主人一般。《骑士》中的两名奴隶分别叫作德摩斯梯尼和尼西亚斯,即当时的两位将军,而他们的主人是来自普尼克斯山(Pnyx,即雅典公民大会会场)的德莫斯(Demos),也就是雅典民众。两名奴隶抱怨主人德莫斯性情急躁,耳朵还有些聋,暗示民众自以为是,不听取别人的意见。特别是他买来一个绰号叫帕弗拉贡(Paphlagon)的奴隶当管家。此人性情卑鄙,善于谄媚和诬告,经常鼓弄唇舌令其他的奴隶受到主人德莫斯的鞭笞。帕弗拉贡一角正是在讽刺以克里昂(Cleon,卒于公元前422年)为代表的煽动家。剧中帕弗拉贡鼓动德莫斯鞭笞其他奴隶的行为,所映射的是这些煽动家对将军和其他官员的恶意控告。4

对于将军而言,最容易控告他们的人当属与他们一同作战的士兵,尤其是当士兵对将军的行动有所不满的时候。修昔底德在描述雅典军队在西西里(Sicily)的远征时,特别提到将军尼西亚斯在极端不利的处境下,仍旧坚决拒绝回到雅典。尼西亚斯的态度源自他对雅典民众和士兵的强烈畏惧。在他看来,雅典民众容易受人煽动,情绪反复无常。士兵则惯于歪曲事实、搬弄是非。当这些人陷于西西里的困境时,他们向将军叫嚣自己处于绝望的境地。但是一旦他们回到雅典,有许多人就会改变说法,指责将军们为了能够脱困回到雅典,不惜接受贿赂出卖同胞。因此,尼西亚斯称自己宁愿死在敌人之手,也不愿落在雅典人的手里接受审判。5最终他本人连同大部分雅典士兵葬身西西里,可谓是代价惨重。将军对恶意告发的恐惧直接影响其军事决策,也为城邦带来灾难性的后果。

狄奥多罗斯曾提到雅典士兵在阿吉纽西战役后由于疲惫不堪,再加上畏惧猛烈的暴风雨,拒绝将军们要求他们援救落水者和打捞遇难者遗体的命令。对此将军们束手无策,援救计划只得作罢。6对阿吉纽西战役和审判进行详细记载的色诺芬却没有提到此事,所以狄奥多罗斯的说法存疑。但将军无力约束部下的现象在雅典并不少见。例如在西西里远征期间,尼西亚斯因为作战不力加上自身患有疾病,致信雅典人请求援助。他在信中特别谈到,将军的最大困难就是无法有效地约束士兵,因为雅典人的天性是难以驾驭的。具有丰富军事经验的色诺芬也借小伯里克利之口表达了对雅典士兵不守纪律的不满和无奈。特别是那些从雅典人中所选出的、理当是品德优良的步兵和骑兵,反而是最桀骜不驯之人。1

虽然雅典将军对士兵拥有一定的处罚权,史料中甚至还有将军自行处决违令士兵的记载,但尼西亚斯等的抱怨同样反映出在严格的官员监督制度下将军行使处罚权的风险。2严格的纪律和处罚会导致士兵对将军心怀怨恨,士气低落。无论是军心涣散导致战败,还是士兵在战后控告将军行为不端,都会令将军因民众的愤怒而陷于危险的境地。因此,很多雅典将军不愿严厉地处罚违反军纪的士兵。曾先后45次担任雅典将军的福基昂(Phocion,前402—前318)素来享有刚直不阿、作风严厉的声望,但他在领兵出征时对违令士兵表现出宽容的态度。例如公元前349年的优卑亚战役(Euboean Campaign)中有两人临阵脱逃,作为将军的福基昂置若罔闻。又如公元前322年拉米亚战争(Lamian War)期间有一名雅典士兵擅离职守,独自向敌人发起挑战,但慑于敌人的猛烈进攻而不得不退回阵中。对此福基昂只是出言训斥,并未施加任何实质性的惩罚。3对于将军来说,士兵们的不满会为其政治生涯带来巨大的风险,战后遭到控告乃是常事。即便一些将军在战后没有受到控告,或者在审判时获得赦免,士兵们的不满也会对他们的公共形象产生负面影响,很可能导致他们无法连任将军。然而,将军因畏惧士兵而不敢对其严加约束,其直接后果便是军纪松弛,同样对将军的指挥作战造成严重的困难。

上述事实说明,官员监督制度很容易成为滥诉者(συκοφάντης)或者民众领袖(δημαγωγός,亦译“煽动家”)挑唆政治斗争、谋取个人利益的工具,4不仅增加了将军遭到恶意告发的风险,甚至会导致他们因畏惧民众、同僚乃至士兵而做出错误的决策。但即便如此,这类监督和问责制度的存在是确保民主政治稳定有序的必要手段。具体而言,官员监督制度能够有效地限制官员个人的权势,尤其是将军一职具有重要性和特殊性(包括连任);同时它也体现出雅典民主政治下平等和法治的原则。雅典人对许多官职的任职时间和任职次数都进行严格的限制,其目的即在于防止有人借助官职所带来的权力而凌驾于民众之上。此外,雅典人还通过任职资格审查、不信任投票、弹劾程序、卸任审查等方式来对官员进行严格的管理和监督。5这些措施不仅是为了防范官员做出违法之事,更重要的是确保公民集体作为城邦最高权力主体的地位。雅典官员固然因其职务而获得了一定的权力,但行使权力的前提是维护和服从公民集体的利益,否则便要遭到民众的罢免甚至处罚。正如伯里克利在公元前430年发表的国葬演说中所言,“我们的制度之所以被称为民主政治,因为政权是在大多数人手中,而不是在少数人手中”。6随着民主政治的建立和发展,在民主思想深入人心的同时,对强势个人的恐惧和防范也成为雅典城邦政治观念的组成部分。雅典政治制度下的一些举措如陶片放逐法、反对僭主的誓言和法律等,都表现出民众对有能力建立个人统治的政治精英的提防。在公元前5至前4世纪,对僭主的恐惧和憎恶一直是雅典民主政治话语中根深蒂固的一部分。7寡头派政治精英在夺取和巩固权力时同样表现出破坏性。例如在公元前411年的寡头政变中,不乏破坏法治,甚至诉诸暴力的行为。1因此,在民主制度不断巩固和完善的过程中,雅典人不仅在制度层面采取措施来防范个人的权威突破民主政治的壁垒,同时在观念上将官员监督制度看作民主政治有别于个人专权统治的重要特征。2

《雅典政制》提到,以前同时担任民众领袖和将军的人往往会确立僭主政治,庇西特拉图(Peisistratus,卒于公元前527年)正是借助他作为民众领袖和将军的有利地位而成为雅典僭主。3即便在克里斯提尼(Cleisthenes,公元前6世纪人)进行民主改革之后,将军一职仍旧具有特殊性。十位将军经由全体公民选举产生,而且可以连任和重复担任。作为雅典最高的军事官员,将军的职权不仅包括指挥作战,还有招募士兵、审理军事纠纷案件、管理战争所需资金等权力。4按照常理推断,军事指挥能力和作战经验是当选将军的首要标准。但在雅典,政治影响力和财富同样是影响将军选举结果的重要因素。5据统计,在公元前508年至前430年期间,雅典主要的政治家都曾被选为将军,其中最典型的是伯里克利连续15年担任将军职务。6财富同样有助于提高个人的知名度和影响力,尤其是通过公益捐助(λειτουργία)的方式。色诺芬在《回忆苏格拉底》(Memorabilia)中即记载了一则缺少军事经验的富商成功当选将军的轶事。7在选举的机制下,当选将军的人中不乏城邦中富有且具备政治影响力的精英。再加上将军在城邦军政事务上拥有较大的权力,而且可以长期统兵在外,他们实际上比其他身在雅典的官员拥有更大的自主权。8倘若将军利用职务之便擅自行事、以权谋私或与外敌勾结,势必会对城邦造成严重的危害。因此,将军的行为受到民众严格的监管,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希罗多德(Herodotus,约前484—前425)在论及雅典人在公元前6世纪末击败斯巴达国王克列奥美尼斯一世(Cleomenes I,约公元前520—前490年在位)的入侵时,赞扬雅典人的胜利源自于他们在摆脱僭主统治后所确立的权利平等。当人们不再受到奴役和压迫时,便能尽力做好自己的事情。9希罗多德此处使用的“ἰσηγορία”一词,字面意思为“在公民大会上平等发言”。10但在民主政治的话语下,平等的含义不仅包括狭义的参政平等,而且更广泛地指代全体雅典公民在政治地位和权利上的同等性,没有人能够拥有凌驾于他人之上的特权。官员监督制度的建立正是基于平等和公益的精神,重视每一名雅典公民作为城邦集体成员的身份。无论是抽签还是选举产生的官员,都必须履行官员监督制度下的各项程序,无一例外。在这些程序的执行过程中,全体雅典公民都能够参与到对官员的审核和监督之中。此外,在官员在任期间,任何雅典人都有权针对他们的不法行为进行弹劾或控诉。就将军一职而言,即便他们可以常年领兵出征,并且在战场上具有一些特权,但将军和麾下士兵同为雅典公民,在政治地位和法律权利上实际处于平等的地位。倘若将军在行军打仗时存在违法和失职行为,其他军官和士兵都可以提出控告或出庭作证,成为官员监督制度的实际执行者和受益者。平等原则更明显地体现在公民大会和陪审法庭的权力上。裁决将军是否有罪甚至决定其生死的人之中,不乏之前与他并肩作战的同僚和在他手下服役的士兵,阿吉纽西审判即是典型的案例。

演说家埃斯基涅斯(Aeschines,约前390—约前322)提到,民主制度得以有效运作和巩固的前提即是遵守法律。1法治是雅典社会的一个重要特征,在官员监督制度的实施中同样得到了充分的体现。首先,无论是在陪审法庭,还是在议事会和公民大会,官员监督制度的各项流程都要遵照特定的法律程序来进行。其次,任何雅典官员在行使职权时必须遵照成文的法律。2再者,任何人都可对违法的官员提出控告,而且陪审员在审理案件时须发誓对原被告双方一视同仁,体现出法律面前人人平等。3法治观念与官员监督制度形成一个统一的有机体,并通过民众的参与和决策,有效地防止官员滥用权力,确保民主制度的稳定性。即便是在饱受诟病的阿吉纽西审判中,雅典民众仍旧表现出尊重法律的态度,例如议事会起初质疑卡利克塞努斯提案的合法性,以及雅典人在第一次表决时支持欧律普托勒姆斯的提案。4在民意对将军们如此不利的情形下,欧律普托勒姆斯的提案最初仍然能够得到大部分人的支持,其原因很可能在于他在辩护中屡次劝诫雅典人要遵照法律行事,并且援引两条法律作为依据,请求民众给予将军们答辩的机会。民众的支持所反映的正是对其依法判案吁求的认可。

阿吉纽西审判经历了漫长且复杂的过程,其中雅典人也曾表露过遵循法治、谨慎断案的意愿。这场审判的结果固然令人遗憾,但在具体的审判过程中,民主、平等、法治等观念皆有所体现。5审判过程中那些合法的程序,所反映的正是雅典民众对官员的监督和问责。塞拉麦涅斯等控告将军们的行为虽然有操纵审判之嫌,但从另一个角度也体现出雅典人对战争亲历者的信任和利用。阿吉纽西审判的悲剧结果说明,良好运作的官员监督机制和公民的有效参与依旧存在难以克服的弊端,程序正义并不能保证审判结果的正义。但不可否认的是,官员监督制度对维护雅典民主政治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作者徐朗(1989年—),南开大学历史学院博士后,天津,300350]

[收稿日期:2023年6月6日]

(责任编辑:张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