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写信者说
“收到父亲来信,是晚春的一日。”小说《晚春》始于这十二个字。
三三喜欢在小说中嵌入书信。有《晚春》里这种传统的信,带着人的纹理与纸张质地内化的时间,也有数字时代的电子邮件、站内信。在重复、缺少变化的城市生活里,陌生人之间的通信,打破了隐形的社交屏障。《圆周定律》里小李律师以“作家三三”的身份发给发明狂人任天时的邮件,可以与前作《补天》的主人公写给网友一藏的站内信对读,这两处小说行动,都带着严肃的求真属性,像一支冒险之箭。信,扮演常规生活中意外掉落的分岔小径,也代表着主人公探索世界的另一面的决心——以及,如“信”的字面所提示的,人对于“相信”的亘古追求。
回到《晚春》的开头。“父有难,乞速归。见面须谨慎,来信一事切不可让雅红知晓。”孟润安收到的家书只有寥寥数字,宕开大片信息留白,那是悬疑感一下子抓住读者,又为探知真相留出的去路。笔迹潦草,语气急促,道出父亲的处境危险,诡谲的家庭氛围也呼之欲出。于是,儿子在晚春时节动身前往杭州,一场前路不明的营救风波似乎要拉开帷幕。家书中的“归”字,其实用得古怪:杭州并不是孟家父子的家乡,只是父亲再婚后投奔继母雅红所在的城市。父对子的“乞速归”,已顾不上权位关系的颠倒,誓要拼命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如此,没有了家族血缘或地缘关系托底,杭州一扫古来春游江南的雅兴,化作客居的无根之地,陌生、阴鸷,危机四伏。
随着小说展开,父亲道出被雅红长期投毒的猜疑,润安不得不化身侦探,一边查找下毒的证据,一边在杭州城内跟踪继母。父亲是70年代的上海知青,与雅红本是初恋,赴江西九江插队前,两人约定等他回来。但就像历史上无数的错付故事,父亲中途断了音信,后在九江娶妻生子,是受制于时代指令,或屈服于自己的浑噩软弱。从此父亲“失去了故土,成为一层真空的塑料膜”1,雅红也终身陷于被欺骗和被抛弃的恐惧。两人晚年再续前缘,本应是弥补之举,换来的却是更深的隔阂和弃绝。继母雅红究竟对父亲有多深的怨毒,不惜实施连环杀夫的复仇之计?还是这一切从头到尾,都是父亲因深埋心底的愧疚臆想出来的迫害——要借被自己所伤的人之手,展开一场迟到的自我惩罚?直至小说尾声,父亲去世,有关投毒的疑云逐渐失焦,最终也没有得到证实或澄清。
润安的处境容易被忽略,实则也耐人琢磨。《晚春》以润安的第一人称展开,目睹父亲飘零溃败的晚景,上一代人令人惶惑的情债,他试图施以援手,但终究能力有限,甚至将自己也卷入漩涡。从小被父亲抛弃的润安,同样是受命运愚弄的悲剧的受害者。如果说雅红尚能以朝夕相伴的压迫感,令父亲晚年寝食难安,那么润安呢?在他的成长中缺席的父职,父子间多年的失望与疏远,真的能因为一封突兀的家书,因为“父有难,乞速归”的乞怜与托付而一笔勾销吗?作家特意维持润安克制的叙述语气,他的噩梦、惘然与佯装放下,其实是无处也不知向谁再要一个说法。
这些时代浪涛冲刷下的不起眼的人生,因为一个微小的差池,就可能导致全盘皆错,但日子还要继续往下过。三三要借《晚春》写出的,恰恰是普通人寻常日子里的恐怖感和悬疑感。它未必指向人与人之间真实的恶意与施害,而是在死亡到来前,在漫长的时间中扭曲、发酵、找不到出口的自戕。这种能感受到,却说不出来的危险,如同风暴过后,人还要想尽办法在危楼中生存下去,带着对命运的疑惧、懊悔。自我折磨,也随时可能会转变为相互折磨。父亲或许也知道,呼救的家书不能真的从根本上改变这种困境。人只要活在历史之中,就要承受属于他的那份历史的后果。
作为文学装置的书信,或者说写信作为写作行动,成为打开三三小说世界的一把钥匙。在本质上,信件代表一种交流的欲望。比起面对面的交流,撰信人往往能更无所保留地坦露心迹。小说集里有不少动人的故事,都建造在人与人“不见面的关系”之上,无论是李曼以诗歌刺探中学老师陈缜的内心(《开罗紫玫瑰》),“作家三三”与任天时关于“天才”的深入探讨(《圆周定律》),还是画家焦逸如与周放一生的神交(《无双》)。人之所以可以不现身,因为有信作为介质,这种能将表述主体与话语主体一分为二的说话方式,托举着人性里的狂热、天真与深情。相较之下,三三笔下人与人在当面对话时,总是显得那么不流畅,他们迟疑、躲闪、惜字如金、欲言又止,随时会登场的沉默仿佛才是“说话”的主角。
不同于出口即逝的声音,白纸黑字的书写要更慎重,在“曾经存在过”的实然与“将会被重读”的或然之间,一封信预支了未来的时间。落笔成字之前,也往往经历更多看不见的思忖、挣扎、涂改易稿。《巴黎来客》中,明磊在Lou的笔记本中发现一纸旧日信笺,是Lou的中学好友为送别她出国而写。抬头处Lou的本名“林初静”,与好友的担忧与祈福并存在一道,多年来被Lou小心带在身边。“信上的笔迹堪称娟秀,一路精细、流畅,似乎是草拟了几稿后誊写的。”1此刻击穿明磊的,不再是交际花Lou的身世秘密,而是“工整”背后那份友谊的柔软与郑重。两个80年代中国少女对“巴黎”,和这个词代表的“世界”,那份共同无知无畏与无限向往,足以使读到信的人心生柔情——孤身赴法的明磊,又何尝不是曾经如此?Lou的行为,如同一个新世界的偷渡者,像护身符一样怀揣着母国时代的出生纸。这封信是她真实来处的最后凭证,钉牢她,揭穿她,却也护佑她。因为如Lou所说,“人对‘真实’多少都有需求的”。2
好的小说,会带人在这种细节处停留,让细节替人物开口说话。三三用小说的眼睛,凝视这样的审美客体,实则是以“信”作为漫长人生中的一道截面,凝视人与人真实的关系形态,补全这背后未被直说的,更复杂的历史讯息。这是优秀的小说细节。人心的玄秘、情感的褶皱,原本是看不见的,但经由时间的显影,被留在信纸上,变成可见的、可被破译的物理痕迹,被小说家截获。如果换成电子显示器上荧白、规整的邮箱界面,大概难以展示分毫吧。
一封信的投递,对于得到回应并没有把握,或许从一开始就无所期待。信是交谈,但是非直接的、单向度的,它依托阻隔与等待而成立。在这个意义上,回应不是必然发生的,信首先以个人独白的形态存在,是记录,向内探索与自我成全。《开罗紫玫瑰》同样采用一封信开篇。高中生李曼在给老师陈缜的信中,回忆半年前父亲去世后,两人在黄昏散步时关于死亡的谈话(死亡一直是三三如此感兴趣的命题)。李曼尝试在信中袒露一个具有表演性的自我:面对父亲的死,自己的伤心都是扮演出来的,希望得到老师原谅。“很快,连信件本身都不存在了。随笔本里的这一页被撕下,碎成十余片。毁灭是遗忘的捷径,悲观的人往往更早意识到这条定律。”1当事人撕毁了这封信,但读者都读到了她的忏悔和自白。这是小说的特权或把戏。在小说里,一封信如果没有被回应,那么它将一直向所有读者敞开,三三大概也深谙此道。《即兴戏剧》的最后,吴猛在创作谈落款处留下自己的邮箱地址 octopus.garden@163.com。《章鱼花园》是披头士乐队的名曲,也是三三在高中时获得全国青春短篇小说奖的处女作标题,她本人注册了这个邮箱,令其成为隐藏在小说集里的彩蛋。作为《晚春》的创作者,作家已经完成了她投向虚构宇宙的去信。回信,是从虚构的一侧,朝向真实读者的这一侧发出的对话邀请。所以在我的理想中,给三三写的书评,也应该是信的形态,至少,最好的交付方式是把书评寄往这个邮箱。
二、“生活在真实中”
总的来看,三三对人、现代生活与城市风物的写法忠于现实,这并不妨碍她坚定地将“生活的不可知”执行到底。正如詹姆斯·伍德所说:“小说不应该抚摸已知,而应该折腾尚未发现的东西。”2生活的可疑,有时因为真真假假的谎言,有时是因为认知差异,更多时候是人们可以获得的信息,原本就是参差和残缺的。人们会动用自己的理性与分析能力,努力辨别一二。毕竟抓住一部分真相,也就是建立了一段规避危险的秩序,这是人置身于混乱中的本能。除了“不见面的关系”,三三也擅长用梦境、感官与记忆机制,进一步将不整全的信息加以变形,将故事炼成能透出数种真假光束的多棱晶体。就这一点而言,《晚春》具备纯正的现代气质。现代性的危机,正在于不再有一层绝对的意义将世界包裹起来,对于世界的整全认知已经撕裂,意义瓦解。随着后真相时代降临,人们只能凭手中的信息碎片各执一词,拼凑起自己眼中的真相。
作家的做法是,她几乎在每篇小说的关键处都留出了空白,如同在精美的拼图上故意撬去一片。这个缺口,可以说是三三的态度,带着点恶作剧的味道,也是向现代生活认真追究“什么是真实”的问题形状。《晚春》中继母到底有没有对父亲投毒,到最后都无人知晓。《即兴戏剧》里,师姐的坠崖身亡,究竟是一场真实的意外,还是吴猴儿在创作谈里的又一次杜撰?《开罗紫玫瑰》的结局同样如坠迷雾,陈缜是否如李曼在豆瓣日志中控诉的那样,对她处心积虑地实施了猥亵,他制止自己的记忆是可靠的、可信的吗?《无双》为“周放”和“朱正祁”安排了互为替身的障眼戏法,焦逸如以侠义固守一生的知己,他的庐山真面目究竟是谁?《以弗所乐土》里,阿吉是否真的想要在这趟异国旅途中伺机寻死?……对于这一连串的疑点,每篇小说都留下了不止一种理解路径,反过来说,每一种理解也都有可能是彻底的谬误。作家似乎有意在暗示读者:重要的不是握紧某一种解释,而是从多种可能并存的局面中,向现代生活的本来面目更靠近一点。与小说相比,真正的生活当然要驳杂、散乱、深邃得多,更何况一刻不停的生活流会推着人不自主地往前走,让许多谜题就这样被含混带过。故事总有结局,和人生不一样,能够在故事里较真,也是阅读小说提供给人的勇气与乐趣。
将这番用意落实在小说形式上,《即兴戏剧》是一则典型。《即兴戏剧》采用了多重元小说的连环套层结构,在不同叙事层次里,置入具有精神分析与象征意味的戏中戏、梦中梦,旨在讨论真实、死亡与小说虚构的关系。在叙事的内层,“我”与友人一行四人前往潭柘寺的京郊徒步、“我”指导师弟吴猛创作小说的经历、“我”与前男友分手后的神秘纠缠,构成奇妙的三角对位。这三条叙事线索彼此穿插,不断制造出新的涟漪,最终被一篇署名“吴猴儿”的创作谈一网打尽。在叙事的最外层,一切都是一位新人作家基于生活经验的虚构,他的小说题目正是《即兴戏剧》。
徒步如写作,通往潭柘寺的路线不止一条,正如小说创作的歧径丛生。终点似乎是确知的,但如何抵达,能否抵达,没有人能做出保证。在这个过程中,会遇到未知的人、事物、时空体,也会发现未知的内在自己。当四人终于在天黑前将路走到穷尽,却发现潭柘寺早已关门。“我们凝视着晚寺,如此切近,却不可进入。”1如果要为这篇小说和它的阅读方式分别找一个词,我可能会用“玄妙”与“参悟”。日暮时分近在眼前却无法进入的晚寺,可以用来比拟许多人生的处境:迟到与遗憾、过程与终点、目的与意外、禁忌与偏执,等等。作为三三在中国人民大学修读创意写作期间的作品,《即兴戏剧》将对写作的思考上升到了“修行”的高度:写作者需要交出身心的虔诚与劳役,甚至要用生命的一部分去置换,“而你所需要付的代价始终悬而未决”。为小说收尾的这篇创作谈,几乎脱胎于三三上一本小说集《俄罗斯套娃》的后记,可以视作三三借小说人物之口在自道:
我思索半天,只是说我想写的是真实。我不相信世上有绝对的真实,但选择兼容一些真假并不分明的“真实”并对其作出选择,并非一种放弃的状态,而是为了更进一步去观看他们。……这就是凝视和真实之间的关系,而我所作的正是凝视。
——吴猴儿《诀窍在于长久的凝视——小说〈即兴戏剧〉创作谈》2
没错,在此我想讲讲自己写作的原因:我希望通过它抵达“真实”。所谓真实究竟是何物,我不知道,但可以确定的是,它需要被凝视才能慢慢呈现出一种轮廓。并且因为我们的无能,它将永远在相对概念的范畴内。……非要归纳一个通用的法则,那暂时可以说的是:沉下去,继续观看,不要轻易下结论。
——三三《后记:谢谢你们来看这场表演》3
两篇自述的核心,都在于三三小说对“真实”的追求。三三笔下的“真实”,接近于一种不可见、但可以通过观察不断接近的生活的本相。不能指望命运时时向我们展现真相,但在真相偶然浮动的一瞬间,也许恰好被持续观察的人所捕捉。执行这一观看之道的第一步,就是拒绝“定见”的诱惑,排除“只有一种解释”的障眼法。
这样我们就能明白,为什么《补天》围绕一则“当代人被女娲选中补天”的都市异闻展开,却将一次疑似反诈的遭遇,上升为事关“相信”的寓言。三三将主人公半信半疑的摇摆写得那么动人,一藏的告别无论是真是假,都足够令人怅然若失。同样,为什么《圆周定律》的主人公,会被任天时这样狂热的“民科”怪人所吸引。她当然可以恪守律师的本职边界,随大流地接受“据说对方当事人是个神经病”的定论,但她搁置了世俗的裁决。不仅因为她的好奇心——任天时为何身处一个悖逆的环境中仍有强悍的信心,一个天才如果生在不属于他的时代,要如何面对否定,又如何以献出自己的方式,践行与外界交流的热望?——更出于一个小说作家面对“棱镜有许多面”的世界所持的宽容。
是的,比起好奇心,我更想强调在三三小说中感受到的宽容。父亲与雅红、吴猛、李曼、焦逸如、明磊与Lou、任天时、小宁……她那么喜欢追逐“怪物”般的人,性格孤僻的人,不被接纳的人,在人群中永远落落寡合的人,在公共聚光灯下总是看不真切的人,又是那么不愿意让他们轻易沉没在阴影里。如果不是心怀宽容,小说家不会保护他们存在的必要,理解他们也有被理解的需要,更不会后退半步,长久直视怪物。三三和她的主人公,都绝望地看清了“人们生活在各种排异机制之中”1。如果用一句话去表达反抗的愿景,也许可以是卡夫卡所说的“生活在真实中”。比起便捷的常识与结论,总有人会选择更困难的方法去认知意义,因为相信事物的背后有一个更高的存在。三三与卡夫卡的意思不谋而合,“恰恰是我相信着某种高于一切的力量存在,我才会想要走过去,一探究竟。我才会看到它被一次次证否之后,还想去重新论证。我相信它在等待一个对话者上前,它之所以消失或者突然变得不可信,是在拒绝定论,以便让对话者在迂回中靠得更近;同时,也是为了考验对话者”2。不必行使创造者的特权去介入或解释什么,让这些人与事如其自然地在文学中伸展,本身就是一场有意义的对话。
三、“世界上海”的女儿
三三1991年出生于上海,在上海长大,28岁辞去知识产权律师的工作,外出求学一圈,又再回到上海写作和生活。但她在不同场合提及,自己无法对上海产生原乡意义上的认同感。“不知道为什么,我从小觉得自己是一个没有故乡的人,或者是觉得我的故乡不在上海。”3三三曾在上海大隐书局以“上海女儿与她的世界故乡”为题进行创作分享,并将“故乡感”模糊暧昧的成长体验,融入对这座城市近代历史的回溯中。比起居住环境、生活方式或本土文化形成对“地方”的私人依赖,她从上海身上汲取更多的是仿佛人人皆可共享的全球性,直称其为“没有故乡感的世界上海”。这种“在而不属于”的自我他者化的处境,正因为被三三投射到了小说人物的身上,才诞生了那么多疏离、漂移的城市切片。
1992年邓小平南方讲话后,上海迎来改革开放后最剧烈的变革,“一年一个样,三年大变样”成为鼓舞人心的口号。浦东开发,城市道路、桥梁和地铁等基础设施的改造建设,东方明珠、金茂大厦、环球金融中心、上海中心相继拔地而起,摩天大楼改变了黄浦江两岸的天际线,城市容貌大幅更新。加之商业地产开发、证券金融业的高速成长,这些变革都响应了全球化经济急遽发展的节奏,也让上海重新回到国际大都市之列。三十年后,上海正在将自己打造成卓越的全球城市。“上海女儿”三三也许更愿意将自己视作一名“世界公民”——上海仿佛一直是属于世界的,这座城市海纳百川、杂花生树的文化性格,或许已经成为千禧一代的集体无意识。但如果还原其中具体的时间刻度,会发现这种“上海性”也是被建造出来的,是一项被发明的传统。
《晚春》中的父亲孟清河与《巴黎来客》中的明磊,都是土生土长的上海人,也都遭遇了“出走—归来”后的迷失。孟清河回沪时,等待他的不是朝思暮想中的温暖归巢,而是面目全非的外滩、因户口指标与住房资源紧缺而变得微妙的市民家庭关系。被愚弄和被抛弃以后,他离开上海投奔雅红,实属别无选择的选择。这样的上海故事,王安忆在20世纪80年代初创作《本次列车终点》时就已经写过。到三三这里,这一经典的“返城难题”又增添了子辈的牵连。三三和她的同龄人,是成长轨迹与上海经济起飞几乎完全重叠的一代人。他们在经历社会剧烈转型的城市空间里长大,更能以青春期独有的敏感捕捉新旧断裂处发出的脆响,移情那些在“变迁”中无法永存的风景,留恋那些本属于父辈的年少记忆。试举一例,是黄浦江沿岸增设栏杆,禁止市民下江游野泳的事,《晚春》与《开罗紫玫瑰》都写到了这一变化。“他说起自己小时候在黄浦江游泳,那时江边还没增设栏杆,每到夏天,他和朋友们就成了水中常客……后来整个城市变样了。”1 作家一定是非常在意这个真实的历史细节,才会在不同的作品中反复演绎上一辈人的“童年的消逝”。栏杆隔断的不仅仅是青年人征服江水的嬉戏与雄心,也是上海这座“更年轻时候”“感觉世界正向无尽之处延展”的城市形象。随着边界的建立,安全文明、井井有条的秩序送别一个更纷乱也更有生机的年代,但还有那么多未能及时跟上世变速率的人。“隐形的新规则在此滋长,人群变得沉默而端庄。……在离去的那些年里,这座曾赋予他许多生命经验的城市彻底背叛了他。”2
明磊以三三的舅舅为原型,与孟清河相比,他是被全球化机遇眷顾的幸运儿。一介平民子弟,意外获得留学法国机会,一时成为弄堂邻里艳羡、领导都要上门探望的小小风光传奇,最后不过是领取了普通工薪阶层的生活。无论是孟清河的空手而归,还是明磊的衣锦还乡,被时代的逆风顺风刮过,都无法再重新寻回自己在上海的位置。“上海变得认不出了……你说你在巴黎也是,没有归属感,就像个客人。出去走了一圈,发现哪里都没有你的位置。”3孟清河回上海时是90年代,明磊赴法国留学的七年,是1993年到2000年,这恰恰是上海以最快速度制造变貌的阶段。如此,无怪乎他们陷入“到哪里都是客人”的失重感。在加倍提速的时代轨道上,三三笔下的人物行止,总是远比环境的变化来得更为缓慢、迟疑。或许也是这种格格不入的“时差”,让孟清河终其一生都在变换落脚的地方,让明磊能够看到交际花Lou看似光鲜实则落魄的境况。2010年上海世博园区的重逢与告别,仿佛从90年代回收的世界线,明磊在这场浓缩了全世界经济、文化、科技成就的国际盛会上目送Lou远行,她的背影成为一则关于全球化时代“无处依附的人”的寓言。
《晚春》辑录三三2019—2021年间创作的八篇小说,是三三在北京修读创意写作硕士时期的产物——这本书的写作时间,刚好是三三不在上海的那几年。每篇对应一座城市,以“地图集”的概念,将杭州、北京、开罗、巴黎、上海、南京、河北、以弗所,连缀成一道世界漫游风景线。在这本离家诞生的小说集里,三三所勾画的是一种怎样的“世界漫游”?细数作品里的主要人物身份,知青、留学生、游客、观影者、外来务工者,会发现她关心的多是背负“客居”命运的人与城的关系。个体处在不停的位移之中,这种“漫游”即便不是全然仓皇与沉重的,也几乎与浪漫无关,因为城市几乎无一能为他们提供可靠的归属感。“城市制造太多幻觉,使人相信自己可以参与其中,而这种误解将反之成为城市精神的养料。”1人们暂时地到访或漂流异乡,又大多数随身携带着来时未能处理好的遗留问题。换句话说,三三写的固然是漂萍,却是有羁绊的漂萍。借着人与“他城”的疏离,其实是要写人与那个遥远的“我城”悬而未决却终生无法躲掉的羁绊。这或许才是三三身在上海之外,那些被她称为“世界故乡”的地方讲述城市故事的真意。所以,《晚春》虽然圈出了八个地点,实则半数篇目都与上海有关——《晚春》《开罗紫玫瑰》《巴黎来客》《圆周定律》,无一不携带有对上海充满张力的“看”,时而以近观,时而以远得快要消失的回望,时而则是偷窥。“被看”的对象中,有想要逃离上海最终又不得不回来寻求容身之所的人,有蜗居在郊区的人,有困在市区写字楼格子间里的人,她也在看着延安中路绿地人造的四时风景被困住的命运。
三三和她的同龄人,亲历了互联网诞生和普及、新旧媒介技术的全面更迭,在成人之前,他们是同时拥有两种媒介经验的最后一代人。三三能在小说中实现书信与电子邮件之间的自由切换,也能自然地凭小说分身出入于唐传奇、现代戏剧与网络游戏等多种生活容器,足以证实“媒介跃迁者”的天然优势。也许是上海这座城市已经被赋予太多的言说,令她不想走入别人经验的同义反复中,也许是她还想留出与“真实”徘徊共舞的距离。总之,这些“看”与“被看”构成属于三三的复调上海,就像她拥有一手写信,一手回信的兴致勃勃的本领。至于如何以全球地理的“别处”作为讲述上海的起点,以背离上海的方式讲述属于她这一代“世界-上海”故事,实在令人期待——是《晚春》让人确信,三三身在上海,却总能走到别处去,也总要走到别处去。
作者单位:上海师范大学人文学院
1 三三:《晚春》,上海文艺出版社2023年版,第13页。
1 三三:《晚春》,上海文艺出版社2023年版,第151页。
2 三三:《晚春》,上海文艺出版社2023年版,第148页。
1 三三:《晚春》,上海文艺出版社2023年版,第84页。
2 [英] 詹姆斯·伍德:《破格:论文学与信仰》,黄远帆译,河南大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321页。
1 三三:《晚春》,上海文艺出版社2023年版,第77页。
2 三三:《晚春》,上海文艺出版社2023年版,第79页。
3 三三:《俄罗斯套娃》,译林出版社2021年版,第281页。
1 三三:《晚春》,上海文艺出版社2023年版,第204页。
2 罗昕:《三三:我想用叛逆而决绝的心,看清这个世界的真实》,《澎湃新闻》,2021年11月22日。
3 语出三三2023年7月14日在大隐书局的《晚春》分享会。
1 三三:《晚春》,上海文艺出版社2023年版,第117页。
2 三三:《晚春》,上海文艺出版社2023年版,第14页。
3 三三:《晚春》,上海文艺出版社2023年版,第139页。
1 三三:《晚春》,上海文艺出版社2023年版,第10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