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公共阐释的解说有多种。但是,公共阐释至今也没有一个工具包:打开来看一目了然。可以肯定的是,既然与“公共”有关,那么就一定是“公共事务”,在“公共空间”面向公众表达意见或看法。如果是这样的话,这个表达者也应该是一个“公共知识分子”。公共知识分子的内涵是:领导舆论,批评时政,成为社会良知的监护人。文学批评实践,也应该践行这一原则。现在这个问题被提出,显然文学批评实践在这方面出了问题。我完全同意这个判断。当下的文学批评,正被某种倾向导向一个非常可笑的境地:文学批评已经没有门槛,不学无术的肤浅复述漫天遍野理直气壮,这种所谓的“评论”充斥着一种无知的媚态,文学评论因为这种近乎变态的媚态大行其道而一文不值。他们下笔万言倚马可待,不是因为才华,而是因为胆大妄为。这种人人微言轻是真实的,无足轻重也是真实的,但是,这种行为是对真正的文学评论的污染,是他们对文学和评论的公然蔑视,也是对读者审美水准的公然蔑视。可以说,缺乏思考能力的速朽是这种文学评论唯一可以概括的特点。这样的“评论家”从来也不曾有过尊严要求是他个人的事情,但他们没有权力肆意妄为地剥夺文学评论的尊严。
这种现象本来不值一提。但是它已经作为一种“公共事件”,公共阐释有就不得不面对。尤其是与“文学批评实践”相联系的时候。但是,为了讨论真正的问题,我还是要撇开这个不值一提的话题。文学批评是公共阐释的一种,它要面对广大读者和学界表达评论家对一个作家、一部作品、一种现象或一种思潮的看法。因此,他是在公共空间面对公众的发言,这是公共阐释;但是,另一方面,文学批评又是非常个人化的行为:文学评论家要通过具体的文学对象表达他个人的看法,既然是个人看法就不可能完全一致,也不可能是大体一致,有时可能还是完全相反的。所谓诗无达诂,有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指的就是这种状况。而“不一致”或“众声喧哗”,可能是文学评论的最理想的状态。文学评论的个性要求甚至成了一个尺度或标准。所以,文学评论又有其鲜明的“个人性”的一面。于是,如何处理公共性与个人性的矛盾,也成为“公共阐释”的一大吊诡。另外,读书和从事当代文学批评不同。读书时我们要尽可能做到韩愈的“非三代两汉之书不敢观”,就是要尽可能读经典作品。这不仅是积累日后从事文学评论的学养和眼光,同时也是养吾浩然之气,更有胸襟和气象。但从事当代文学评论就不同了,当代文学一方面还没有经典化,“三代两汉之书”还在历史化过程中。我们从事的文学评论就是这种过程的一种形式。因此,现在就要当代文学有经典性是不现实的。
但是,文学评论既然是公共阐释的一种,那么,无论对专家还是一般读者而言,可读性是一大期待或理想的境地。就当下的文学评论而言,能够做到既有见解又能写出有可读性文章的文学评论家,实在是凤毛麟角。这种情况与文学评论的文体有直接关系。尽管大家对文学批评的文体意识莫衷一是甚至谁也说不清楚,但似乎强调批评的文体意识肯定是正确的。于是,从20世纪80年代至今,文学批评一出现问题,文体意识就一定适时地被提出来。有时我们肯定一个作家、批评家时,也会将“文体家”的桂冠一并奉上,以强调某人的与众不同或卓然不群。但我的看法可能略有不同。文学批评的文体确实重要,它甚至是一个批评家辨识度的“logo”。鲁迅、李健吾、李长之莫不如此。他们几乎就是现代文学批评有文体意识的典范,特别是李健吾的文学批评。但是,李健吾也是后来“被发现”的。他的“印象主义”批评在他的时代并非主流。时过境迁,当左翼批评家如成仿吾的“政治批评模式的”批评、冯雪峰的“中国化的马克思主义批评”、周扬的“社会主义现实主义批评”MldJeunZp7bKjLDP4zPsHA==等,越来越暴露出单一、简单、片面等局限性的时候,李健吾的批评才显示出应有的价值和意义。同样的道理,我们今天重提文学批评的文体意识,显然也有一个未被宣告的对象,也就是学院批评。我曾在一次访谈中说过:“学院派批评”是谢先生1992年提出来的。学院派在过去多指带有教条、刻板语义的研究和做派,是一个具有贬义性的概念。谢先生在20世纪90年代提出来这个词并赋予了新的意义我觉得很重要。这个“学院派批评”实际上是对庸俗社会学的一种拒斥。此前庸俗社会学的影响实在太大了,几乎是一统天下。到了20世纪90年代就需要用一种很知识化的方式,即学院派批评的方式来从事专业的文学批评,以此屏蔽庸俗社会学对正常的文学批评的干扰和强侵入。学术性和学理性的强化,使庸俗社会学批评的合法性和合理性都遭到了不做宣告的质疑。这个概念的提出也是20世纪90年代学术界一种普遍思潮的反映。当时陈思和提倡知识分子的“岗位意识”,离开广场,重进书斋。陈平原的《学人》杂志同仁在倡导思想淡出学术凸显。这些学者思考问题的表达方式不一样,但内在的理路是一样的。但时至今日,这一情况发生了极大的变化,当年“学院批评”提出者的诉求已经完全被颠倒,学院批评已经形成了新的僵化机制,完全失去了生机。有人玩笑说,当下中国学院出身的教授、博士生的文章,几乎就是美国东亚系的文章。在这样的语境下,提出文学批评的文体意识,是有具体针对性的。但是,我觉得只谈批评的文体意识,以期纠正当下批评的真问题,可能还是没有抓到要害。比如,很多“学院派”的文章,像《作家》发表的张英进的《鲁迅……张爱玲: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的流变》、张清华的著作《时间的美学》以及众多的有见解的学院批评文章,这些文章言之有物,既了解中国当下的文化语境,也再现了被历史遮蔽的过去。假如有人想推翻这些文章的材料或论点,他会感到十分为难。这就是文章的力量。你能说学院派的文章都不好吗?
因此,我们现在的困境表面看是文体的问题,而本质还是对文学是否有真知灼见以及态度的问题。关于文学批评文体的讨论,我读过耿占春在访谈中这样一段话:
对文体与修辞的兴趣,应该来自“非常道”的背景,有些意义似乎是躲避语言的。我对写作上的更隐秘的渴望是什么?你说得已经非常准确,对自由形式的渴望,对经验与话语形式的“多重跨界”的渴求。我经常注意到自己写作中的一种通过“修辞越界”的冲动。
耿占春是当代重要的文学批评家。他在这里提出了一个特别值得注意的体会。这就是“对自由形式的渴望,对经验与话语形式的‘多重跨界’的渴求。”对自由形式的渴望,就是最本质、最深刻的“文体意识”。但是,要实现这一目标是有条件的,这个条件就是深厚的文化和文学积累。积累的越多,自由的可能性就越大;对世界的认知就会越深刻,文体就会越自由。所谓态度,就是对文学批评对象说出诚恳的体会,就是鲁迅所说的好处说好,坏处说坏。最朴素的道理实践起来又是最难的,甚至也不是理论可以解决的,它更是文学批评实践的问题。比如2016年鲍勃·迪伦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国际社会对此评价不一在预料之中。而中国批评家陈晓明认为这是诺奖评委们的一次“行为艺术”;青年批评家徐刚认为:“诺贝尔文学奖从来都没有众望所归的时候”,它“顽强地提示人们,在主流文学之外,它一直在关注一种独特的生活方式。而这,对于我们今天面对的不断‘程式化’的文学形式与经验,无疑具有重要的启示意义”。他们不同的看法告诉我们,不仅诺奖评选结果引起文学界的巨大分歧早在意料之中,同时也告知我们,见仁见智的文学不会有一成不变的标准。诺奖如此,对当下中国文学的评价同样如此。如果是这样的话,不同的意见就是正常的。评奖本质上是文学批评和文学经典化的一种形式,诺奖是国际公认的最权威的文学奖项,它的巨大影响力,使获奖作品常常引发或带动一种新的文学潮流,因此,诺奖具有鲜明的审美意识形态性。这是它引起广泛关注的最重要的原因。争议终将平息,而获奖的作品未必都是伟大的作品。从2000年高行健获诺奖之后,将近二十年来,有哪些作品还能让人记住?即便是专业人士恐怕也会感到为难,这就是问题了。因此,诺奖并非是对文学作品的最终裁决。
但是,对于文学批评而言,它基本的评价尺度还是存在的。文学界内外对文学批评议论纷纷甚至不满或怨恨由来已久,说明我们的文学批评显然存在着问题。我们在整体肯定文学批评进步发展的同时,更有必要找出文学批评的问题出在哪里。在我看来,文学批评本身最大的问题就在于它整体的“甜蜜性”。当然,我们也有一些“尖锐”的不同声音,但这些声音总是隐含着某种个人意气和个人情感因素,不能以理服人。这些声音被称为“酷评”,短暂地吸引眼球之后便烟消云散了。因此还构不成“甜蜜批评”的制衡或对手。所谓“甜蜜批评”,就是没有界限地对一部作品、一个作家的夸赞。在这种批评的视野里,能够获得诺奖的作家作品几乎遍地开花俯拾皆是。批评家构建了文学的大好河山和壮丽景象。而事实可能远非如此。这就是对待文学批评的态度的不端正。我们知道,肯定一个作家或一部作品在某种程度上是困难的。这种肯定是在比较中形成的。它需要批评家深厚的文学素养和广博的文学视野,有恒久注视文学的耐心和犀利的审美眼光。需要批评家对“上游”的文学知识,比如中国古代文学;对“横向”的文学知识,比如西方文学,都要有一定的修养和积累。这样,对作家作品的肯定才会可靠;当然,批评一个作家和一部作品也是困难的,它对批评家的要求与肯定一个作家作品是一样的。这里,诚实和诚恳的态度,尤其重要。这是真正的文学批评,它和先划地为界然后再命名的所谓“研讨”或伪批评风马牛不相及。“甜蜜批评”可以没有要求,不要研究,只要是千篇一律的夸赞即可完成。我们在各种研讨会上听到的耳熟能详的那些发言就是如此。在这种批评风气盛行的环境里,文学批评几乎没有争论,更不要说像样的文学论争。新世纪以来,批评界在“祥和”的气氛里相安无事岁月静好。
但这也不是文学批评界的全部。批评家潘凯雄冲出江湖后,曾先后出版了两部评论集,一部叫《坦率》,一部叫《直言》。从书的命名看,这是一种文学评论的理想。用鲁迅的话说就是好处说好,坏处说坏。他具体的理解是——
“多谈点问题、少说点主义”?有没有可能不那么针尖对麦芒,不那么急于贴标签?雅、纯、精英、个性之类就真那么“高大上”?市场、俗、类型就真的那么不堪?在雅、纯、精英、个性与市场、俗、类型之间难道就没有一些交集的地方?再极端点说:某些所谓“专家”眼中对所谓“雅、纯、精英、个性与市场、俗、类型”的理解与判断就一定准确与到位?这些其实都是大可怀疑的。有没有可能先抛开这些简单先验的判断,就作品说作品、就现象说现象?于是就想到了“第三只眼”,就有了“第三只眼看文学”这个系列。
他是所谓“第三只眼”,就是对文学批评的“另起一行”。其实,对当下文学评论不满的大有人在,包括文学评论的业内人士。我记得《文艺争鸣》杂志就曾开设了“随笔体”栏目。在编发2024年第6期“随笔体”栏目时编者说:
今日中国学刊,注释越来越规范,但八股气日浓。说不好听,除了编辑与作者,以及个别刚好对这个题目感兴趣的,其他人一概不读。传统中国谈文论艺,很少正襟危坐,大都采用札记、序跋、书评、随感、对话等体裁。晚清以降,受西方学术影响,我们方才开始撰写三五万字的长篇论文。对此趋势,我们是认可的。但回过头来,认定只有四十个注以上的万字文章才叫“学问”,抹杀一切短论杂说,实在有点遗憾。放长视野,学问不一定非高头讲章不可。在我们心目中,编杂志最好是长短搭配,庄谐混杂,那才好看、耐读。我们明白,困难在于学术评鉴——这样有趣味但无注释的“杂说”,能计入学者的工作量表吗?好在今天能写且愿写此类短文的,大多已经摆脱了这样的数字游戏。真希望我们设立的“随笔体”栏目,在精深且厚重的专业论文之外,发表若干虽不计入成果但又有学识、有性情、有趣味的“杂说”。
这个描述感慨显然隐含了编者对当下文学评论文体的忧虑和不满。于是他们率先垂范,每一期都发表一定数量的“随笔体”文章。应该说,这个栏目得到了很多评论家,特别是很多著名评论家的响应。从已经发表的“随笔体”文章看,实事求是地说,比那些“正襟危坐”的皇皇大论好看多了。这些文学不再汪洋恣肆长篇大论,但言之有物且随意自如,一如和作者聊天一般,然后情之所至信笔由缰。我想我们还是应该提倡这样的文学评论文体。
另外,真正文学批评的缺失,与我们当下的大学的考评机制大有关系。现在文学批评的主要力量集中在高校。从事各专业的教师首先面对的,就是高校的各种评估。评估既包括个人,也包括专业。对当下包括评估在内的学术体制的反思和批判,应该说早已展开。有反思批判愿望和能力的学者,发表了大量言之有物、言之有据的文章,希望改变当下的学术体制以及由此滋生出来的严重后果。但是,这些身怀学术理想和有责任感的学人的声音,似乎刚刚发出就被浊浪排天的世俗声浪所湮灭,很少甚至没有人愿意倾听这种声音。这时我们才真切地感受到体制力量的强大。强调学术GDP的评估机制,促使批评家发表文章为第一要义,只要发表能够应对考评,其他都不重要。这种心态如何能够写出好的批评文章。在这样的考评环境里,我们也大致理解了当代为什么难以产生大批评家和有影响的文学批评理论。因此,建立良好的批评环境,改变当下文学批评的状况,除了“文体意识”之外,强调评论家的自律、自我要求同样非常重要。
作者单位:沈阳师范大学